柳千琅见她满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忽然就想起他迎娶她的那一日，她的脸上也曾挂着这般笑容。
看上去像是不经世事，有些小机灵，但那笑容却是发自内心。
可是来到京城以后，柳千琅也不知妙妙心中到底是经历了什么，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如今的样子，为何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表情，都涵盖着他看不透的意味。
柳千琅深知妙妙一定隐瞒了他什么，可这隐瞒的究竟是何事，若是妙妙不想讲，他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今时今日既然妙妙魂魄离体，那他就应该把潜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秘密都告诉她，若是她再也不能以人的身份醒过来，好歹这一世，他也算是没有骗过她什么。
他没有来世了，所有的话，便只能在这一世讲给妙妙听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送给你过一枚红玛瑙的镯子？”万物均有源头，柳千琅的故事，便就与那枚镯子有关。
妙妙听了柳千琅的话，自己掀开袖子在白皙的手腕上看了又看，而后摇了摇头，回答柳千琅道：“我不记得，我这手腕上什么镯子都没有戴，可否是我把那镯子落在了什么地方吗？”
柳千琅看见她这样子，倒是轻笑出声来。
“你现如今不过是一缕魂魄，我连触碰你都触碰不到，你又怎么可能会戴着镯子出来呢？那枚镯子现如今就在你的肉身之上。我曾经对你说过谎，说那枚镯子是我的朋友留下，用它来寻找后代的。其实不是，那枚镯子里流动的红色，是天龙血，这世间唯有真龙转世，身体里流淌的才会是天龙血。那镯子里面的一抹天龙血，还是八百年前我爹寻到的，他说要我在这世间等着，终有一日真龙会再次降世，这天龙血也会重现于人间。所以，我曾经要你留在京城，将那枚藏着天龙血的镯子给你，要你去寻找那个能够让镯子发生变化的人，其实那个人就是真龙转世之人。”
柳千琅说到这儿，侧过头来望着妙妙因为惊讶渐渐瞪大的眼睛，脸上的笑容不由得绽放的更温柔了一些。
这些秘密在他的心里藏了快一千年，现如今他终于能够寻到一个可以讲出来的人，自然是自在极了。
其实他之所以愿意说出这些话，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无论妙妙今夜能不能醒来，她都会忘记掉这些话，忘记掉他曾经对她讲过这样的一段故事。
所以，他们族人的秘密依旧不会消失，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族人身上的诅咒，才能被破解。
又或许他们的族人已经等不到那一日的到来了，终有一日，这诅咒会将他们全族的人，灭光的。
“找到了真龙转世又如何？找到了天龙血又能怎样？我还是不大能够听明白你说的话。”妙妙十分努力的想要理解柳千琅口中所言的意思，可她的脑子里对于这些词儿都觉得无比陌生，自然是无法联想出这些词背后代表着怎么样的秘密。
“妙妙，你望着我的眼睛听我说，也千万不要觉得害怕。无论我接下来对你说什么话，你都不要忘记，我永远都是你曾拜过堂的夫君。”这是柳千琅第一次准备当着族人之外的人承认他真正的身份，所以这话即将说出口之际，紧张的人反而是他。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会伤害我的，所以你说吧，我不会害怕。”妙妙的脸上始终荡漾着甜甜的笑容，让柳千琅怎么看着怎么觉得不忍心。
“我并非是凡人，而是狼人。上天曾经对我们有所诅咒，每到月圆之夜，我们的人身就要化为狼的形态，不受控制的出去杀人。可是妙妙你要知道，无论是三界之中的任何一族，都是没有杀人的权利的。没杀掉一条人命，我们就要多承担一份痛苦，这份痛苦的名字叫做永生。我们不会生病，也不会死亡，没有轮回，也没有终结。我已经活在这世上一千多年，经历过改朝换代，也见过无数凡人。我身边曾经熟悉的那些凡人旧友都随着时间渐渐老去，直至进入下一个轮回。唯有我，还活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离开我，又在数年以后变成我无法相识的样子。我是狼人一族的族长，从千年以前父亲就曾经告诉我，一定要找到天龙血，以此祭苍穹，破除掉属于狼人一族的诅咒，如此我就能够变成一个真正的凡人了。一旦成为凡人，我就能够感受生老病死的轮回，感知到属于凡人的一切了。可是我找了好多年，也等了好多年，我身体里的那抹天龙血始终不曾被人召唤，我便知道这是时机未到，真龙一直没有转世。直至你嫁给我不久后，我们来到京城去南燕王府参加南燕王大婚的那一日，我身体里的天龙血忽然翻滚沸腾，我想着那真龙的转世者应当就藏身在南燕王府内，所以才让你留下来帮我寻找到这个人。”
说到这儿，柳千琅忽然长叹一声，觉得自己曾经与那真龙转世的人距离那么近，可是到底还是错过了。
他不会去责怪妙妙挡住了他刺向二皇子的那一刀，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就命中注定，他无法解救整个族人。
这是属于他的责任，他应当解救族人，破除诅咒。
其实那天，他如果要是没有对妙妙心软，那大可还有再除掉二皇子的机会。
那就是当那把匕首插入妙妙的肩头时，他可以直接将匕首从妙妙的肩头拔出来，再行刺穿二皇子的胸膛。
可他到底是没有这么做，因为一旦这样做了，妙妙的皮肉被匕首上面的尖钩豁开，那她将会必死无疑。
他不要她死，他眼睁睁地看到她因为自己而受伤，他都觉得心已经要碎掉了。
所以他宁愿站在那儿，错过杀掉二皇子的最好时机，也不肯做出任何其他的举动来。
“这世上总是会有很多事情叫人始料未及，我没有想到你会那么顺利的就找到真龙转世之人，我更没有想到我会在刺杀他的时候出现这种意外。你用身体挡住了我刺向他心脏的匕首，于是那把匕首就插入了你的肩膀。妙妙，你可不可以不要怨我？我当下已经红了眼，根本不曾留意到你冲了过来，若是我当时能够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去伤害你的。”柳千琅对妙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甚至带了乞求的意味。
他多希望面前的妙妙并不只是她身体之中的一缕魂魄，而是一个完好的她，真正的她。
这世间，没有人比狼人一族会更懂得做世人有多么幸福，他们穷尽一生，花费千年的所求，也不过是褪去掉狼人的身份，成为凡人罢了。
所以，他知道妙妙这一次若是从世间离去，就再也没有机会成为凡人了。
这世间的妖来到人间历练的世间与机会都是有限的，她的机会已经在这一次，因为他而消耗光了。
“你们破除掉诅咒需要多少天龙血？是一定要杀掉那个真龙转世者，流光他身体里所有的血以祭苍穹吗？”妙妙问柳千琅这些话的时候神情特别认真，她的脑袋里，好像已经想出了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
柳千琅听到妙妙这样询问自己，倒是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只要是新鲜的血液，一碗便足够了。只是古往今来所有的真龙转世者最后都要成为皇帝，纵然只是一碗血，皇帝又如何能够舍得给出去呢？无论是什么人去要，恐怕最后都要落得个杀头的下场。所以我就想着，在他并未成为皇帝之前，杀掉他，再将他的身体带走，这样无论如何我都能够从他的身体中取得一碗天龙血，这并非是什么难事。”柳千琅有柳千琅的考虑，可妙妙也有妙妙的顾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更不应该杀人了。你曾经说过，你们身上的痛苦，就是因为在每个月圆夜你们化作狼滥杀无辜所造成的。既然你要杀掉的人是真龙天子，那他的命岂不是就更金贵了？原本只要取一碗血就能办到的事情，你非得要杀了他这个人来完成，那你和你的族人，身上的罪孽岂不是就更加深重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回去帮你想办法。不就是一碗血么，我一定能帮你弄来。只不过你现如今已经被关押在了这天牢内，你该如何能够逃出去呢？”妙妙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打哪儿来的这股子底气，那柳千琅寻找了千年也没有得到的天龙血，她现如今竟然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你不必担心我，我若是真的想要逃出去，自然有无数的办法。只不过妙妙，相比起我，我最担心的人是你。”柳千琅这话的确发自内心，他纵然身为狼人，也没有办法救活妙妙。
妙妙突然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柳千琅，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子霸气道：“担心我干什么？不过是那么一点小伤罢了，我还有事情没办完，自然不会就这样死去。不过你既然曾是我的夫君，一生所求又如此简单，我总该为了你这心愿做点什么才对。只要你能够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亲自寻来天龙血奉上。到了那时，你与你的族人就能褪去狼人身份，成为真正的凡人了。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务必要想清楚，一旦成为凡人，你就将失去现在属于狼的一切本能。你的寿命将有尽头，你也会生病死亡，这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做狼人也没什么不好，太阳对狼人的诅咒，自有月亮将你们庇护。你们乃是月亮的子孙，只要有月光在，你们就会永生下去。一旦祭了苍穹，就代表妥协于了太阳，背叛了月亮，所以你当真愿意吗？你的族人又真的甘愿放弃现在的本能，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生老病死的凡人吗？”
柳千琅望着说出这番话的妙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看错了人。
明明还是那张脸，可为什么说出来的这番话竟然如此奇怪，就像是知晓三界事而无所畏惧一样？
那双眼睛，忽然变得老练万分，好似看过的人和事比他还要多，活着的年头比他还要长。
“你究竟是什么人？”柳千琅问这话时也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妙妙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的意味。
他不知道是妙妙的灵魂此刻被混入了其他的族类，还是妙妙的身体内，本身就藏着其他人。
反正面前的这个人一定不是妙妙，起码不是他平日里所熟悉的那个妙妙。
“天亮了，你该睡去，我该醒来。三界之法，自有其缘由，只要你心中无恶，天界自会善待你，人间自会包容你。”妙妙冷下脸来对柳千琅说出这番话，而后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柳千琅的视线之中。
他找遍天牢内可看到的每一处角落，都不曾有妙妙的身影。
妙妙到底是谁？她可否是沉睡着的天神？又或者是她的体内可否是被封印了什么人吗？
柳千琅的心中有着无尽的疑惑，可是此刻却又无人可以为他解答。
不过方才妙妙有一句话倒是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天亮了，他此刻必须要睡去了。
今天晚上，将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若是没有充足的体力，还真没办法应对今天晚上的腥风血雨。
无论妙妙变成了什么人，只要望着那张脸，他就甘愿相信妙妙是不会骗他的。
他会等，等妙妙将那碗天龙血带到他的面前，解开属于族人的诅咒。
若是真的有那一日，他便大可以以人的身份留在妙妙身边，重新将她明媒正娶过门，再也不用以白狼的形态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了。
“天洛，这里风大，你身上的伤还尚未痊愈，怎么就站到这儿来了？”
身后忽然响起二皇子的声音，妙妙愣了片刻，这才将视线从月亮上面抽离了回来。
她转身望着二皇子，温柔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是屋子里闷得久了，想要见见风罢了。”
这话音刚落，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场景。
她好像站在一辆马车上，身边聚集了无数的野狼，那些狼扑过来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她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白狼从天而降，只身赶走了所有野狼，只为护她一命。
可那只白狼到底是谁呢？她怎么就记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