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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井底之蛙

常婕妤听到来自皇后的传召,不禁为之一惊,她下意识地把焕欹再次抱进怀内,侧过头来,望向匆匆进入殿内的主事公公,只听对方恭敬地道:“主子,昭华宫有诏,靖公公已在门外等候。”

宁﨏在心里回想刚才于昭华宫中,皇后所言所行中有否透露出什么意味来。一边看向常婕妤,发现她此时的神色变得紧张、戒备。想起焕欹受噎之时她的反常,宁﨏不由有所悟了。

常婕妤迟疑了片刻,慢慢站起来,拉着焕欹的手向外走去,皇后突然召见自己,并特令带上焕欹,该是所为何事呢?

正寻思间,只觉左侧手臂一暖,耳边宁﨏的声音柔柔响起:“常姐姐,妹妹陪你一道出去。”

常婕妤看到她脸上洋溢的温和笑意,嘴边也泛起了一丝微笑,知道对方没再耿怀于自己刚才的失态,正是因为已明白个中缘由吧,确实个心思敏捷的人儿,而这一个笑容,更是亲切得有点熟悉。她轻拍了拍宁﨏挽着自己臂膀的手,眼内流露出一丝让人意会的放心与信赖。

出得琉清宫,常婕妤与焕欹一起上了鸾轿,只觉人身一荡,轿已前行。只是将往方向,仍是未明,将遇何事,还是未知。

皇后已经在正殿相候,看到常婕妤拉着焕欹进内,站起了身来,笑道:“妹妹可是来了,快免礼,让本宫看看焕欹。”她半俯上身,伸手轻触焕欹白嫩的小脸蛋,只见焕欹紧紧地抓着母妃的手,怯怯地看着皇后。

皇后看到他这副模样,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来,道:“焕欹越发长得像皇上了,你瞧这鼻子,跟皇上的十足一样。”

常婕妤看到焕欹害怕皇后,想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来,却又知于礼不合,便道:“皇后娘娘,焕欹近日身体抱有小恙,怕是会沾惹娘娘凤体,不如让臣妾自行看顾焕欹。”

皇后看了常婕妤一眼,笑容渐淡,轻抚着焕欹的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可知焕欹也是本宫的皇儿,这按理,也该唤本宫一声母后。既是儿,又何来沾惹之说。”

常婕妤听皇后如此而说,也不再强求,于是敛眉垂首,恭声问道:“娘娘召臣妾前来,可有要事?”

皇后让焕欹在自己身侧坐下,道:“本宫最近为涵心召来了德理祭酒,设学于氤书殿,这学问之事,也该早让焕欹览学。”她看向常婕妤,“从明日起,便让焕欹来氤书殿与涵心一起受学。”

常婕妤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忙道:“谢娘娘盛意!只是,焕欹年纪尚幼,学问之事,只怕未能理晓。他日如有负娘娘厚望,臣妾实在有愧。不若等焕欹年长数岁,再与其他皇子一起受学?”

皇后笑了一声,道:“本宫有意让焕欹提前受学,自是有本宫的道理。妹妹一向心思清明,为何如今愚昧至此,竟不懂早教启蒙之理?!”

常婕妤忍不住向皇后跪了下来,切声道:“焕欹天资鲁钝,愚不可教,恐怕累及娘娘操心,臣妾实当有罪。”

皇后站了起来,盯着跪在地上的常婕妤,道:“好一句愚不可教,本宫以为,愚不可教的不是焕欹,而是妹妹!焕欹到氤书殿受学,乃本宫懿旨,莫非妹妹竟愚昧到违抗懿旨?”

常婕妤抬头焦虑地看着怯生生地坐在凤椅旁的焕欹,脑中闪过许多反对皇后安排的话语,无奈是实在不能言,不可言。

皇后看她不再言语,知她已无可理拒,便道:“明日辰时,本宫自会派小靖子接焕欹进氤书殿,妹妹谨记为焕欹好生准备。”

常婕妤沉默着,努力压抑心中所有的担忧与不安,半晌,才沉声道:“臣妾领命。”

领命后的日子,该是生活在无尽的防备与忧心之中。皇后断不会单纯得只想让焕欹受学,她到底意欲为何?常婕妤看着皇后慈态和善地逗焕欹,心中的郁结愈甚。

秋开海棠自袅娜,花香清芬,纤盈一株,生辉室内。

元清清把海棠花递到孟馨如面前,说道:“馨如姐姐,你看,这是我特地在花园里偷偷摘的,就是想送给你。”

宁﨏含笑看着元清清那一副得意的样子,道:“只怕应是命如莲为你光明正大地摘才对。”

元清清瞪向宁﨏,嗔道:“好你个﨏姐姐,竟在馨如姐姐面前揭穿我!”

孟馨如半躺在床上,强笑着看她们二人说话。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但当日受杖责的伤因未有太医及时医治,一直是时好时坏,反复发作,苦不堪言。这冷宫寂寥孤清,想来如果真的要在这度过漫漫岁月,必是比死更难受。

但眼下事实确实无法改变,日子也一天一天熬过去,她只觉自己整日浑浑噩噩,吃不下咽,睡不成寐,伤口却是一天比一天来得磨人,每逢看到日落,只呆呆自问,这种生活,该是何日结束?

眼前的两个姐妹,虽均未蒙圣宠,却是自由自在,也是乐得享个清福。

她想着,眼角微湿,脸上的笑容越发僵硬。

宁﨏注意到孟馨如情绪的低落,在她身边坐下,道:“姐姐身体还是没完全康复吗?不如让妹妹为你传来太医?”

元清清接口道:“当日那些奴才下手也太重了!”

孟馨如听了元清清的话,眼泪再忍不住了。

宁﨏连忙为孟馨如拭去泪水,“姐姐千万不要自忧,妹妹如今与涵心公主甚是投缘,也渐近皇后,妹妹一定会寻个良机向皇后求情,赦免姐姐。”

孟馨如听到宁﨏提起皇后,浑身一颤,脸色更是苍白。她抬眼望向宁﨏,喃喃道:“皇后,你接近皇后?”

宁﨏道:“要取得皇后信任,谈何容易,妹妹只是在与涵心公主相交之时,偶尔得见皇后凤驾而已。”

孟馨如怔怔的,脑中浮现过昔日的种种,皇后森冷压迫的脸容如在眼前。阴狠难测的皇后,要取得她信任,该花多少的心思,该付出多大的代价?

“﨏妹妹,你可以,你一定可以。”孟馨如忽地拉着宁﨏的手,“皇后乃是贤德之人,端雅大善,必会体恤你的一切用心。在宫中,唯有皇后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一定,一定要博得皇后信任。”

宁﨏看到孟馨如眼内的迫切,感觉到她声音中的抖颤,静默片刻后,缓声道:“姐姐放心,妹妹自有筹谋。姐姐此时不该再为妹妹操心。”她为孟馨如拉好被子,“好好休息。”

元清清听她们说了半天话,自己并无可搭话的机会,此时便道:“对,馨如姐姐好好休息,下次清清再为你多摘点桂花,驱去这房内的闷气。”

宁﨏抬头向她笑道:“你一来,这房内的闷气早就散去了!”

眼看孟馨如微有倦意,宁﨏便拉同元清清退出了十四厢。

离开了回心殿,元清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宁﨏看了她一眼,道:“回心殿内,就不能让你好好呼吸?”

元清清歪了一下脑袋,似是正在思考,一会儿后,道:“妹妹确实觉得,回心殿里,让人呼吸难受。不是因为气息难闻,而是有太多人,太多事,让妹妹觉得心里难受。”

宁﨏仰头望向天边,道:“正如妹妹带去的海棠花,芬芳一时,却终是要凋谢。所以,还是不摘不留的好,让它在那兀自美丽更长一点时间,还不用愁见花容零落。”

元清清听宁﨏说得煞是有意思,又有一种道不明的愁丝,想起刚才那株海棠,正是开得正艳时,但是到了今夜,又会变成了何等模样呢?

不由又想到骆沅儿,想到她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难道我活到老,活到死,也还是以为我们四人仍是好姐妹吗?

她看到宁﨏正凝神望向远方,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天边一片晴蓝,白云数朵,说不出的各形数状,轻轻飘远。该是晴空朗人,却无端地让人感到惆怅。

“﨏姐姐,我觉得天空很宽,很广,但又觉得天空很小,很窄,你看,我们站在这儿,抬头看来看去,还是那么片天。就像与皇宫一样大呢。”元清清眯起了双眼,天空的亮光让她感到有点刺目。

宁﨏把双手弯拢成一个圆圈,放在眼前,望过去,说道:“你不放眼看,就从这圆圈里看,天空更要小些。”

元清清也学着宁﨏的样子,把手指弯着,十指尖并拢,成一个圆圈,透过圆圈,天空果然更小了。她不禁又笑,道:“那当然了,这样看天空当然小。﨏姐姐,你说,这当了宠妃,当了娘娘,再看天空,会不会更大些?”

宁﨏放下了手,道:“当了宠妃,当了娘娘,看这天空,也许会更窄些。”

元清清奇道:“既是更窄些,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人想要当宠妃娘娘?”

宁﨏轻声道:“你可有听过井底之蛙的故事?从前有一只青蛙,它生活在一口井里,它觉得它的天地就是所有,它抬头看到的天空,便是最宽广的天空。因为它这一辈子就活在井中,外面的天地,再也及不过它的小小领地。”

元清清还是不明白,“那它如果可以跳出井外呢?不是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广了?”

宁﨏低笑,双眼泛过一抹清冷,“如果它不出那口井,它就会永远觉得自己的天空最大,而它这一生,都会活得很快乐。因为它觉得自己已经得到很多。所以,那是一口无比荣耀的井,青蛙,又怎舍得往外跳?”

元清清用手摸着自己下巴,像决定了什么似的说道:“那我可是不要当这井底之蛙的!老是困在井里,多难受啊!我要到处跑,要去找你,找馨如姐姐,找……”只怕,骆沅儿已是其中一个“井底之蛙”了。

宁﨏听到她的话,笑着挽住了她的手臂,道:“好,我就算要做井底之蛙,也把你拉着,好有个伴!”

元清清格格地笑出声来,伸手挠宁﨏的胳膊痒痒,宁﨏连忙躲开,也还手挠她。二人忘情地嬉戏起来,正如旧岁,还在家乡时,无忧无虑的每天。

昭华宫氤书殿内,德理祭酒授学完毕。涵心知道宁﨏已在殿外等候,便与焕欹一起走出氤书殿,果然看到了拿着丝缎的宁﨏,她连忙跑上前去,取过宁﨏手中的丝缎道:“宁姐姐真聪明,涵心要的便是这个。”

宁﨏好奇地道:“你要这是何用?”

与此同时,皇后的声音传来:“正是,涵心你又有什么新花样?”皇后笑意盎然地走过来,眼睛看着焕欹。

涵心举着丝缎道:“皇儿想跳舞!”

皇后和宁﨏闻言均有点意想不到,异口同声道:“跳舞?”旋即,二人相视而笑。

涵心点着头,道:“对啊,皇儿最近一直在想着,想为父皇送一份礼物,像画、字、刺绣,这些,都不好玩!皇儿想跳舞!”

焕欹听着觉得不甚理解,开口道:“皇姐你怎么跳舞啊?”

皇后和宁﨏都知道焕欹所问何意,皇后脸色一变,瞪向焕欹,而宁﨏则伸手拉过焕欹,轻轻拥着他。倒是涵心却不在意,依然笑道:“舞是皇姐编,不过,跳是宁姐姐跳!”

“我跳?”宁﨏意想不到,不由又看向皇后,只见皇后也是一怔,但是她此时脸上却看不出她心内有何想法。

涵心道:“正是。我把我心里编好的舞步告诉你,你为我在父皇面前跳出来!”

宁﨏犹豫着,没有马上回答涵心,此等情形,恐怕须由皇后定夺。

皇后道:“涵心确实有心思,父皇定会喜欢你这份礼物。母后自会为你告诉父皇,你将有好礼送呈。只不过,倒是要劳烦宁采女了,宁采女?”皇后转向宁﨏,“涵心费神编出舞步,指定让你代舞,会是件劳累的事情,你可愿意为公主完成这事?”皇后言下之意,便是此番可在皇上面前献舞,乃是涵心所托,为涵心的意愿,旁人只是相辅之劳。

宁﨏躬身道:“臣妾必定一力相助。”无论如何,出于何意,皇上看到的,就是她。

涵心听到宁﨏答应,高兴地一把拉着她,道:“快随我到环禧殿来,我先把舞步告诉你!”

看着涵心和宁﨏脚步匆匆地往环禧殿而去,皇后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很快又想到,如果皇上能看到涵心编的舞,也许更会对涵心加以关注。而,这个宁﨏,不见得由皇上见上一面,便能有所作为。

人心难测,后宫中从来不缺少暗算的风波,这种对己不利的种种,她必不能再大意留置于身边,为人作嫁,养虎为患,正如昔日的全顺仪。

她低头看到焕欹,那一张可爱的脸蛋,真是个讨喜的皇子。

心中那一个秘而筹谋的部署,需要莫大的代价,但是,这个代价不是由她来承受。

有太多的人和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所谓龙子皇儿,如果非是她首肯,从来难以平安生存于皇宫之中。全顺仪如是,凌才人如是,夏充仪如是,眼下,淑妃以及常婕妤亦如是。

她凄冷而笑,狠绝与毒辣,就是一种武器,于她有利的武器,更是她从进宫之初排斥,但到后来使用自如的武器。

皇上的爱怜,不是属于她一人,也不属于后宫中任何一人,她只愿,他的眼睛可以更多地投向她,投向涵心。不再无视涵心,真正把她当作女儿,当作顺清国端娴高贵的涵心公主。唯望于此,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

她伸手捏着焕欹充满恐慌的小脸,声音阴柔:“皇儿莫怕,母后是你的母后,不会伤你,只会疼你。”

第一十四章 帝清遇

环禧殿内乐声缭绕。舞动之人,莲步生花,素手婉柔。

涵心在一旁不时提醒宁﨏如何舞出下一个舞步,一边也连连挥动小手,在优美乐声中,翩翩起舞的欲望越发强烈,只可惜……

随即又转念想到,让宁姐姐为自己跳出心目中的曼舞,也等同遂了在父皇面前献舞的心愿,未尚不是一件可心的事情。

如水丝缎随着绰约舞姿幽幽抛出,宁﨏身姿轻盈,玉臂袅软,柳腰倾后如风摆,莲足如踏清音飘逸,旋转出一个接一个的纤柔如兰步,直看得涵心如痴如醉,没想到自己编的舞步,经过宁姐姐的特别改动,竟能如此美妙婀娜。

乐声停下后,宁﨏收敛舞步,施施然地半躬身子,作谢礼之姿,婷雅有度,甚是悦目。

涵心高兴地笑道:“太好了!宁姐姐你跳得太好啦!”

宁﨏放下丝缎,笑着向涵心走过来,为她擦去额上的汗水,道:“你瞧你,累了吧?快坐下歇歇。”涵心“扑哧”一声笑了,道:“宁姐姐跳了这么长时间舞才要累呢,倒问涵心累不累。”她一手拉着宁﨏一起坐了下来,把头靠在宁﨏的肩膀上,回想起刚才的舞姿,满脸憧憬地道:“宁姐姐,你说,父皇看到涵心编的舞,会喜欢吗?”

宁﨏把脸颊轻轻地贴着涵心的头顶,心里也在自问,对,皇上会喜欢吗?她的舞跳得是否已足够好?百般的风姿绰约,千种的娇媚风情,万种的情深款款,是否足以打动那高高在上并且远在天边的皇上?

皇上,你我到底何日才能相见?

妾自思量自难忘,奈何久未得逢。空嗟叹,剩得闺怨几许。

宁﨏眼神一下变得迷惘,幽幽地回应涵心:“涵心精心所编,皇上定会喜欢。”只望,皇上透过曼妙舞姿,越过朦胧丝缎,可以看到、看清舞池中人,可以从此知道,后宫当中,有她这么一位渺小的、待求圣恩的姬妾。

涵心沉默着,宁﨏感觉她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便问道:“你是否觉得累了?让宁姐姐陪你回怡涵殿休息吧。”她低下头来看涵心,觉得她的神情似乎没有了刚才的愉快活跃,不由有点担心,“涵心,怎么了?”

涵心的小嘴微微向上翘了一下,道:“涵心是在想,父皇一定是觉得涵心笨,所以不常来看涵心。宁姐姐你可知道,我问过焕欹了,他说父皇常常去看他,而且还夸他聪明。我也一定要让父皇知道,我也是很聪明的!”

宁﨏在心底轻轻叹息,涵心,可知你的聪明和你的乖巧,都难以左右皇上对你的关注之心。

正如她等一类的寂落宫妃,纵然再花艳盛放,也是孤芳自赏而已。

她拥着涵心,道:“宁姐姐相信,皇上一定会发现涵心的聪明,一定会视涵心如掌上明珠。”虽是安慰之言,但宁﨏不免又觉得这会有误涵心寄放厚望,于是又补充道:“你已经是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也是宁姐姐的忘年挚友了!”

涵心闻言,脸上又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使劲地向宁﨏点头,“对,宁姐姐说得对!”

宁﨏与她相依在殿中再歇了一会儿,便相携离开了环禧殿。宁﨏把涵心送回怡涵殿,与她相约好明日练舞时辰后,才离开昭华宫。

出了昭华宫,竟在宫门外看到正要踏上鸾轿的常婕妤。

“常姐姐,”宁﨏在她身后唤道,“请留步。”

常婕妤回头看到宁﨏,脸上的阴霾稍有退减,淡笑道:“原来是宁妹妹。怎的如此凑巧?”

宁﨏走上前来,留心观察着她的表情,觉得笑意竟是微有牵强,而她双目内的焦虑不安更是怎么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

宁﨏试探地问道:“听说焕欹皇子现于氤书殿中受学,常姐姐可是来探视?”

常婕妤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转身对如柳道:“我不用轿,你令他们退下吧。我和宁采女一道步行回宫去。”

常婕妤拉上了宁﨏的手,一同往前走去,待离开昭华宫有一段距离后,才道:“妹妹,姐姐自有忧心的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到昭华宫来,当然不是为了探视焕欹,她是来请求皇后让她在氤书殿中伴焕欹受学的。焕欹往返氤书殿已有数天,虽暂时并无异样,但是她总觉得不安,隐隐中觉得事有蹊跷,她也无法估计是否真如自己猜想的那样,但是无论怎么样,她不能让焕欹冒险。

皇后听到她的请求,只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那片刻的静默,让常婕妤无比惶恐,但是她仍然只能保持仪态立在皇后跟前,摆出一副镇定自如的模样。面对捉摸不透的皇后,只能掩藏自身。

皇后给予她的回应是:“本宫何尝不想伴涵心、焕欹于受学,只是这女眷伴读,在宫中并无规例,本宫身为六宫之首,不敢有违祖先诫示。”

常婕妤如受当头棒喝,忽感浑身冰冷,双脚颤抖。皇后便是皇后,祖先诫示,堂而皇之的宫中规例,理所当然的后宫之首,每言每句,依有皇规,试问,区区正三品宫妃,如何能与之抗衡?

行不通了,再行不通了。

如何是好?

焕欹,为娘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你此次平安无恙。

宁﨏听完常婕妤的话,暗暗心惊,道:“如此说来,姐姐可以做的,只有事事小心。”

常婕妤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别无良策。姐姐只是恼恨自己,是否平日对皇后有所冒犯,至令皇后有此布局。”只是连累焕欹了,这比她自身受计更让她揪心。

宁﨏道:“妹妹近日需为涵心习舞,可以多番出入昭华宫,妹妹定为姐姐留心焕欹。”

常婕妤握住宁﨏的手,感激地道:“谢妹妹劳心了。”不见得宁﨏就能帮上忙,只是,对方愿意有此一助,也是件让人温心的事,尤其是在这个束手无策的时候。

二人相挽前行。宁静宫道上,阳光灿烂,但却洒不尽各处阴暗的旯旮。

春瓴殿的院落座南向北,阳光竟是没法完全照射进内。元清清在宫房内呆得烦闷,叫上了如莲一同出外散步走动,谓之“吸收阳光温暖”。

“主子,你看那边的桂花开得多好!”如莲指着前方连绵一片的桂花树,虽然尚有距离,但却闻到了阵阵扑鼻桂花清香,令人甚是心旷神怡。

元清清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香味越浓,她的笑容越灿烂,步履越发轻盈,衣裙飘逸,率真活跃。

得到桂花树下,抬起头仰望盛开的桂花,她双眸泛起兴奋的光芒,正要继续往小树林内走去,却看到内里竟已有人。一位身穿紫色锦袍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来的方向,在一张硕大的石桌前埋头动手,看不清是所为何事。

她好奇地走上前,来到男子的身旁,也没注意石桌另一端正侍立的数位宫女,只低头看向男子动手之处,原来是正在画画。眼前的桂花树,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只是在元清清的眼中,还欠缺了一点东西。

感觉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抬起头来,看到竟是位面生的女子,不由一惊,然后留心到她的服饰知对方乃是宫妃,再细看她的面容,却是秀丽灵动,比寻常宫妃少一份精心雕琢的浓艳,多一份清婉雅致。

她只定定地看着他的画,眼内的兴奋更甚,也不问画主意愿,径自提起另一支画笔,蘸上墨汁,在桂花树顶端加了一个红彤彤的太阳。

“既然树木茂盛,怎么可以缺了太阳呢!”她放下画笔,得意地看着自己添加的太阳,感觉整幅画终于符合了她心目中的意境。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好个率性而为的灵秀人儿。后宫中原来佳人深藏,他竟差点错过了。

他也放下画笔,故作郑重地对她道:“这画是我的,你妄自添加内容,就不怕我问责吗?”

元清清瞪大了双眼,理直气壮地道:“这画确实你的,但这景致却是这宫中每一个人都可以欣赏的,你光把桂花树画了,却少了太阳,那怎么成?已经不是这儿的景色了!”

他更是觉得有趣,挑了挑眉,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我还得谢你这巧妙一笔了?”

元清清把手背在了身后,盈笑着仰起脸,道:“那倒不必,只是这画既已有我一笔,我想不如送了我吧!”

他忍不住笑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这可是头一回的新鲜事,“你说得甚是,这画,确该送予你。”

元清清开心不已,伸手就把画拿了起来,这时突然想起这男子怎么竟在后宫之中?又觉对方似乎应在何处见过,刚想询问,却看到一个总管装扮的太监匆匆地从前方走来,当快要靠近这名男子的时候,太监跪下行礼道:“奴才参见皇上!”

皇上?元清清呆住了,手中的画飘然落地,抬头错愕地看向眼前的紫衣男子,只见对方正对地上的太监说道:“方公公,平身。可是有要事?”

“皇上,兵部尚书李大人有急事求见。”方公公双手垂放在身前,恭敬地回应祯文帝。没错,他就是皇上,当日在淑妃寿宴中,皇上座处高远,她只是依稀记得大概的面容轮廓,如今近距离相望,记忆慢慢清晰起来。元清清不及多想,慌忙向他跪下,“臣妾参见皇上!”

祯文帝伸手把她扶起,问道:“你是何宫妃嫔?”

元清清一时记不起那些复杂的回应圣上的措辞,便直接回答道:“春瓴殿,元清清。”

祯文帝不禁笑了,“好,朕记住了。”此女确实有意思。

元清清看着皇上,原来自己的夫君,那个尊贵的帝皇,就是这等模样。

祯文帝摆驾,一众宫女太监紧随圣驾,渐渐远去。

元清清目视着皇上远去的方向,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看到地上的画,连忙把它拾起,抖去上面沾染的细尘,手指轻轻触碰皇上所绘之笔墨。心中隐隐间滑过一念:原来皇上,是如此风度翩翩。

桂花的香气漫过鼻息,拉回了她的心神。她把画小心卷起,双手将之护进怀中,笑意难掩地轻步走出了桂花树林。

“宣,元御女进昭华宫。”皇后宫中主事公公到临通宣,春瓴殿的主事公公疾步向元清清所在的西阁走去,一迭声地往西阁内通传。

皇后突然传召,元清清始料未及,连忙更衣装扮,一时慌得有点不知所措。

坐上鸾轿后,元清清按着“咚咚”直跳的心房,不断命令自己莫怕、莫慌、莫紧张。

对于皇后的印象,一直模糊,最深刻的那一次,是在淑妃寿宴上,皇后伸手掴了孟馨如一掌,那一幕的凌厉慑人,至今忆起还让她心惊。

莫怕、莫慌、莫紧张……

昭华宫到临,她下了轿,靖公公在前方引路,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心犹如悬在了半空。

进入了昭华宫正殿,只见殿内主位上,皇后已然端坐,她走上前去,跪下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看着她,心内思忖,这位,就是皇上特来与她说,不日内安排侍寝的元清清?单论样貌,只是一般的清秀之姿,比起骆沅儿、宁﨏等人均要逊色,但她既然能得蒙皇上青睐,定是有她过人之处。

“平身。”皇后紧紧盯着她看,只见她直直地站起身来,还明显地呼了口气,全无仪态可言。

皇后皱了皱眉,道:“赐座。”

元清清松了口气,坐下后,抬头望向皇后,看到皇后庄容娴雅,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不由放下心来,只等皇后发话了。

皇后道:“本宫听皇上所言,与元御女在东园桂花树林中见得一面,不知当日情形为何?元御女又何以会到桂花树林中?相信必是逸事一宗。”

元清清听到皇后问起当天情形,不觉想起与皇上的偶然初遇,心内也觉甚喜,便笑着道:“当日臣妾也是一时看到桂花开得好,花香好闻,便进入林中,没想到竟遇到皇上。皇上当时正在画桂花树,臣妾看皇上画得虽好,但画中却少了一轮太阳,便为皇上把太阳画上。但当时臣妾并不知那是皇上,便斗胆说要他把画送给臣妾,没想皇上竟也答应了。”元清清越说越清晰地忆起了当时的情景,越发觉得可笑意趣。这样与皇上相遇,着实有意思,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她?是了,他那天临走,不是说会记住吗?君无戏言,定是记住她了。

她看皇后并没有发话,便又继续往下说道:“后来方公公来了,臣妾才知道那是皇上。臣妾以为皇上要怪罪,可是他没有,还说会记住臣妾,臣妾真是意想不到。”元清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内的真实想法,并没有夸耀之意。皇后看她越说越兴奋,嘴角微微地扬起,似笑非笑。

“当日情形便是如此。”元清清笑眯眯的,自觉说得甚是详尽,皇后听了该会满意才是。

皇后从喉里笑了一声,眼睛不再看她,一只手放在了椅子扶手上,半垂下头,道:“确实难得。元御女与皇上有此奇缘,也算是宫中一席佳话。”

元清清听了皇后的话,更是欢喜,道:“皇上不怪罪臣妾已是臣妾万幸,不敢称佳话呢。”只是,这“奇缘”二字,她觉得皇后说得很贴切。

皇后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一个不知礼节、不具心机的憨鲁女子罢了,皇上竟然对之喜爱,想来只是图个新鲜吧。她思量着,心中有了打算,便对元清清道:“本宫说称得上,便是称得上。”看到元清清脸上显露的欢欣神情,皇后不由一阵厌烦,挥了一下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元清清依言行礼告退,想着皇后果然是贤德和善,对待她这种低等妃嫔也这么关怀恩恤。想自己先是偶遇皇上,后是被皇后善待,当真是可喜之事,竟微有激动。退出昭华宫时,再无来临时的忐忑不安,而是愉悦满怀,笑容满脸了。

画卷轻展,幽风一凉,只闻得墨香淡淡,纸上风景顺势冉然跃于眼前,纤茂灵伫的满园桂花树,细笔点染的桂花繁朵,着墨巧致,自有一番星媚姿态。而,上端一轮红日,虽是突兀,却又有说不出的和谐呼应之感,别有一番意境。

宁﨏细细看着眼前的画,固然是自有赞赏的感叹,但是,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她侧头看向一旁洋洋得意的元清清,好一个兴致满怀的笑容,清清便是清清,毫不掩饰得遇皇上的喜悦与荣幸。奇缘,当真是奇缘。无须精心布局,无须费尽心思,无须求助于任何人,便相见于皇上,得赐御笔。

此时此刻,清清与她分享皇上墨宝,她该是高兴才对。她应该高兴,至今唯一还在自己身边的金兰姐妹,终于获皇上青眼,可喜可贺。

但是,她想不到首先涌上心头的情绪,竟不是高兴。

元清清看宁﨏半天没有说话,便问道:“﨏姐姐,你善丹青,肯定知道这画好是不好,你不如告诉妹妹吧?”

宁﨏笑了一声,在桌旁坐了下来,伸手拈起画纸的一角,道:“这画好是不好,妹妹根本不必在意。这画是何人所赐,才是最重要的。”

元清清习惯性地跺了一下脚,扶着宁﨏的肩膀道:“﨏姐姐又笑话我了!”

宁﨏低下头,道:“姐姐并非笑话你,姐姐说的是实话。”

元清清展颜而笑,她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近宁﨏的耳侧,看到前方的铜镜中出现了两张如花娇容,她道:“姐姐,妹妹从来没想过要得皇上宠幸,妹妹一直想着在宫中能和你们做伴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宁﨏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和元清清,为何,自己竟是面无表情,清清笑得如斯开怀,自己不是该相呼应,相配衬,才不枉费这如兰倒影吗?

她扬起唇,微微一笑,道:“但如今妹妹要好好想着,该如何侍奉皇上,该如何当一位至贤至德的妃子。”

元清清脸顿时绯红如霞,“这个……这个妹妹不敢多想。”侍奉皇上?她从来都没想过该如何侍奉皇上。她一向只随着性子做自己所喜之事,该怎样做才能讨一个人的欢心呢?对方是自己的夫君,更是一国之君,她该怎么做呢?

宁﨏转过身来,拉着元清清的手,道:“在姐姐心里,妹妹是至情至性的,或许多一点自然流露,皇上反而更欣赏。”再多心思,再多打算,再多聪敏,此时又有何用?一个沉寂宫妃,又有何妙计可以呈献于人?端的是贻笑大方。

元清清听了宁﨏的话,细想了一下,觉得甚是在理。自然流露,就是凭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这不是易事吗?她朝宁﨏连连点头,脸上笑容更是灿烂。

从春瓴殿内出来后,也快到与涵心公主相约的习舞时辰了,她一边向昭华宫方向走去,一边在心内想到了一些事,也许,在应公主之约前,先见一见皇后。

距离元清清说遇到圣上的时日,已有两天了,皇后必然已经得悉此事。元清清是否能顺利侍寝,恐怕还得看皇后的意愿。

如若不能侍寝,皇上这番意外关注,便只是一场空欢喜。

眼前如浮现出元清清纯真的笑脸,宁﨏轻叹,让这所谓的奇缘成为空欢喜,让人于心何忍?

然而元清清竟忽获圣意,又何德何能?

进了昭华宫,宁﨏求见皇后,听得门前主事公公在外高声宣呼,她突然感觉有点心惊,这往日已听得习以为常的礼节,此时竟然让她揣然不安,常说心有计较之人,便自有百般的掩饰方法,但她一时竟然想不到接下来应有的何种模样,皇后又会接受哪般姿态。

过了一会儿,靖公公出来传话:“皇后娘娘宣宁采女进殿。”

宁﨏款步走进内殿,在这一刻她想,最好的掩饰,不外就是自己原来该是怎样,便是怎样。

内殿中,宫女正在为皇后沏茶,浓郁的茶香溢满于室。皇后静坐在一旁,看着宫女的一举一动,一副安闲悠然的样子。

宁﨏行过礼后,皇后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笑道:“宁妹妹闻着这茶如何?”

宁﨏低头回道:“这茶香郁芬,自有一股醇鲜气息,臣妾猜想该是雨前龙井。”

皇后笑意更浓,点头道:“宁妹妹果然见识广博,光是闻这茶香,便知这是雨前龙井。本宫实在是喜欢妹妹这样的慧质人儿。”

宁﨏谦恭地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宫女把沏好的茶为皇后斟泡奉上,也为宁﨏送上了一杯。

皇后端起茶细品着,不经意似的问道:“宁妹妹求见,未知所为何事。”

宁﨏稍稍迟疑了一下,欲与皇后所言之事,必须细加思量,既要皇后明白自己所言,更要皇后相信采纳。

她开口道:“臣妾有一事相求皇后娘娘。”看到皇后探询的眼光望来,她连忙接道:“臣妾自知冒昧,但是,臣妾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娘娘。”

皇后放下茶杯,看着杯内轻轻旋转的茶水,道:“相求何事,直说便是。”

宁﨏的双目开始微微泛红,声音夹着几丝沙哑:“臣妾进宫之前,便与春瓴殿元御女相识于幼时,十数年姐妹情谊,臣妾已把元御女视作自家亲妹,臣妾姐妹二人在宫中亦是相依相伴,虽臣妾二人福薄一直未蒙圣上宠幸,但这日子却是过得舒心自在,这也是承了娘娘的眷顾。只是……只是……”她哽咽着,似是难以再往下说去。

皇后看着她,问道:“只是什么?”

宁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只是,今日臣妾听到元妹妹告知,说已得圣上青睐,元妹妹欢喜亦是在常理之中,但,臣妾却担心非常。皇后娘娘,臣妾担心的,正是元妹妹个性率真,不拘礼节,恐怕日后获宠后会招致他人杯葛,惹来伤身暗箭。”

皇后挑了挑凤眉,回想起当日召见元清清的情形,确实如宁﨏所述,元氏乃为性直之人,只不过,性直的人,自有她可靠之处,性直,没有太多她预料未及的心计打算,更能令她放心。

她不动声色,说道:“本宫也曾召见元御女,正如宁妹妹所言,确实个不通大礼,不晓雅仪之人。”

宁﨏叹了一口气,道:“皇后娘娘,臣妾所求之事,正是求娘娘莫要让元妹妹过早蒙幸,以避一时风头,以保元妹妹在宫中周全。”

皇后终于明白宁﨏的用心,她只轻轻笑着,轻拍了一下宁﨏的手背,道:“宁妹妹不惜越礼向本宫相求此事,足见宁妹妹与元御女姐妹姐妹情深。本宫对这后宫众妃的最大期望,便是各人能礼敬相亲,秉义挚诚。如今眼看在你身上最能昭显此意望,本宫也甚感欣慰。”

宁﨏听着皇后的每言每句,心中只暗暗揣测皇后心思是否真如话中之意,她深知皇后性情难以捉摸,必是不能让旁人轻易猜度用心,但是,她既决定此次所为,便已有各种可能的预料打算。

皇后到底信是不信,到底把她的话听没听进心里,还是未知之数。到了这一刻,她只有等待日后的结果了。也只有通过这样,才能真正试验出皇后对她是否已然信任,才能知道接下来,该如何继续筹谋往前。

一个迷茫在太多未知当中的人,是不可能有所收获的。她深知这个道理,必不让自己再绕弯路。

至于元清清,宁﨏想到她,心中不由有些微的不安,她无意打破清清的希望,只是孤立如她,别无更佳良策。

不能再等了,她已经等待太久,忍耐太久了。

对与错,已不再重要。从进宫之初,已是不再重要。

宁﨏向皇后告退后,立刻前往环禧殿,至少,她还有一条可行之路,她还有一个于御前献舞的良机。她一直觉得,乃至到了今天,更笃信每个妃嫔与皇上的缘分,是天意,也是人为,说是奇缘也好,俗遇也好,礼见也好,无论是何种方式,也离不开皇上的喜好,正是如此,最重要的,不在于妃子如何,而是在于皇上的感觉如何。而把握皇上的喜好,比把握那虚罔缥缈的所谓缘分,显然要来得容易。

在皇后的掌控底下,她可以做的事情有限,但一次紧密的把握,她还是可以办到的。

乐声渺渺,她挥舞丝缎,幽柔娉婷,步足慢慢更轻,更飘逸。

宁﨏,你可看到,此时你的舞若倩兰?她在心内自言,在一刻,她觉得她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荡于空中,旋转于最广阔的袅惘天地。

霜降。

宫中一片入冬的繁荣忙碌。寒意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夜幕也一天比一天降临得早。

申时刚过,酉时将届,天空便已是暗蓝一片,夜风萧瑟,凉入心腑。

敬事太监在夜空下高声宣呼:“春瓴殿,元御女整装。戌时进颐祥宫。”

春瓴殿西阁,如莲正动作迅速地为主子准备沐浴一切用物,室内馨香芬芳,雾气缭绕。元清清伸展双臂,由如莲为她轻解罗衫。白皙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这一天终于到来。当然也比预料中要早。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微抖,是欣喜,是兴奋,是紧张,是惶恐?

原来得蒙圣宠的感觉,竟是如此。就像以前在家府中时,将要见到爹爹,而又没把女诫记熟的感觉一样。不,也不完全是,比那时,还要多一点东西。

她想着,越发紧张,忍不住把脸埋进了水中。皇上,皇上,如果我不能讨你欢心,你千万不要怪罪于我!

今夜侍寝的宫妃,是元清清。她虽身处秋鶹殿,但也从外面主事宫女处耳闻声音片段。这就是结果。等了数日后,终于有所明了。

她走到门边,打开房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是由心而发的。夜空迷蒙,宫院冷清,远处只见寥落的几点灯火飘忽隐约,她心底一凉,双手紧紧抓着门边,竟是这样?!今夜,在春瓴殿,元清清将坐上鸾轿,前往颐祥宫,承及皇上雨露。而她,却未得皇后一丝信赖。

莫说皇上宠幸,甚至未得皇后一丝信赖。她望着黑暗远方,渐感眼前模糊,再也看不清半分。那里有什么?有连绵的宫房绿瓦,有各宫或是荣或是寂的妃子宫人。那里有什么?然而那里有什么再无须她看清,她也无法再看清。

宫路遥遥,她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她倚在门边,久久亭立。

如灵在一旁静立良久,终于忍不住把披风拿起,轻步走到主子身后,嗫嚅着道:“主子,风大,不如披上披风?”

宁﨏听到如灵弱而无力的声音,侧了一下头。再凉的风,此时已不再觉得冰寒,还有什么冷得过她在宫中的前路?

“不必了。”她道。

如灵迟疑了一下,又道:“但,很冷。”

宁﨏回过头来,看到如灵双手捧着披风,满脸的忐忑。好吧,何必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思。宁﨏取过披风,披上了身,如灵伸出手来帮她把披风后摆披好,宁﨏看了她一眼,在这个时候,这宫女的细微举动,竟让她感到一丝的温暖。

路再难走,也得继续向前;路中纵然阻碍重重,冰寒彻骨,她也得想尽办法,去除路障,找寻温暖。不能再犹豫,已没有退路,任何一线的希望,她都必须掌握。人心再难讨信,她也要一试。

她关上了房门,来到桌旁,迎着暖暖灯火,揉搓着冰冷的双手。清冷夜晚的好处,便是让人可以重新拥有清醒的头脑。而骤然的暖意,更是让人更能清楚此时所需所想。

她命如灵为她点燃了常婕妤赠予的熏香,香溢一室,安宁人心。

清晨时分,宫道上步声抑扬,宫人抬着贵人鸾轿平稳地向前而行,早上的轻风吹开轿帘几许,轿内人儿不禁觉得瑟瑟,她拉紧了身上披风,探头看向轿外,已近昭华宫,就快要再见到皇后娘娘了。她这次一点都不害怕,皇后平易近人,待她甚亲,她反而想见皇后,一谢恩恤。

昨夜之事,令她想起有点羞赧。皇上一看到她,就令她不用行礼,“与朕独处时,你不必行礼,不用称臣妾,只像你当日在桂花树林里,如何待朕的,就如何做。”

元清清惊异地看向祯文帝,他正笑着,一如当日在桂花树林中的亲切平和,完全没有帝王的威慑。她心中惶恐慢慢消减,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看。她此时最想做的,就是看清楚他,记住他的样貌。

他看她只盯着自己看,不发一言,奇怪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此时竟如此安静了?”

元清清侧头道:“皇上不是叫我像当日一样待你吗?臣……我正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

祯文帝笑了,道:“你不说话,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元清清点点头,道:“正是。我想看清皇上是长何等模样的,我要记在心里。”这原是她直白而言的心里话,但听在祯文帝耳中,却似是绵绵情话。他也知她是无心之言,但听了也甚觉舒心,便拉过她的手,道:“好,你喜欢看,便好好看吧。”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元清清不敢再回想,她抚摸着自己发烫的双颊,原来,这就是取悦一个人吗?原来,取悦一个人的同时,自己也是这么愉悦。

﨏姐姐说得很对,只做自己,果然皇上就很欢喜。

这时,轿停了下来,轿帘牵开,她向外一看,原来已到昭华宫。

她满心欢悦地走进昭华宫,再次看到皇后,她轻笑行礼,那一副欣然的样子,皇后看在了眼内,也自是在意料中。一夜恩宠,对这小女子来说,恐怕已是莫大的荣幸。

皇后道:“元妹妹精神看来甚好。”

元清清点点头,语调轻快地道:“臣妾还要谢过娘娘恩恤,谢娘娘厚待臣妾!”

皇后闻言,忍不住笑了,道:“你可当真有趣。无缘无故地竟谢起恩来了。”

元清清摇着头,“皇后娘娘,臣妾这不是无缘无故的,臣妾觉得皇后娘娘的确实和善亲厚。”

皇后垂下眼帘低笑,想起了什么,又看向她,缓缓道:“那本宫可以告诉你,待你亲厚的,不止本宫一人。”

元清清好奇地问道:“还有何人?”

“当然是你的好姐妹宁采女了。”皇后笑着,语速不经意间放慢了,“你可知道,宁采女曾到本宫跟前,请求本宫不予安排你侍寝,说这是要你避一时风头,以免你遭他人嫉恨。”

第十五章 舞未央

元清清始料未及地看向皇后,只见皇后脸带浅柔微笑,似有赞许之意。但此时她却按捺不住心中的诧异,这话意中的突然,让她觉得有些微难以置信。

﨏姐姐,曾向皇后请求不予安排自己侍寝?

元清清怔然,回想起告知宁﨏自己偶遇皇上之时,对方还曾经说过让自己好好想清怎么讨一个人的欢心,全然没有让自己一避风头之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皇后说的是真的,那就是﨏姐姐瞒着自己行事。她刻意如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开口向皇后道:“﨏姐姐真的是这么说吗?”她心思一乱,便把礼节忽略了,忘记凤驾当前应有的措辞。她说完这句知后,马上又意识到不妥,便又道:“皇后娘娘,宁采女可有真的如此说过?”

皇后的笑容隐隐地掺夹着嘲讽,她看着元清清急于求证的脸,道:“元妹妹如此说来,可是思疑本宫存心欺骗?”

元清清急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皇后道:“你们均是新封妃嫔,蒙皇上召幸是迟早的事情。本宫听了宁采女所言,未予依纳,正是因为本宫觉得你赤诚一心,至善待人,必能受各方所容。那嫉恨一说,只是杞人忧天。”

元清清低下了头,皇后所言句句在理,那么﨏姐姐,果然是出于一片好心吗?想不透,实在是无法明白。

退出昭华宫后,元清清往秋鶹殿而去。天朗气清,风中的寒意不如早上的刺骨。一径行长宫道,偶见枯叶零落。

宁﨏正在修补丝缎上的裂缝,昨日就发现丝缎当中有一处被划破,幸好她宫中有此种同色丝线,修补也是易事。

忽然感觉门前一暗,她穿过一针,抬起头来,看到门边伫立的元清清,她穿着那一身御女级制朝服,虽称不上高贵,但也比平日尤显婉雅。

只是,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宁﨏放下针线,走上前去,道:“妹妹,昨夜侍奉圣上已是劳累非常,为何还亲临姐姐宫房?”

元清清冷着一张脸,道:“你不是一向遵于礼数吗?此时你该唤我元御女,而你也不应再自称是我姐姐!”

宁﨏怔了一下,看着元清清,只是一夜蒙宠,便已是如此姿态吗?

她垂下首,就要向元清清行礼,没想到元清清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笑着道:“姐姐,妹妹这是逗你玩呢!”

宁﨏意想不到地抬起头,元清清果然是满脸笑容,一如既往。

“你……真是,吓了姐姐一跳。”宁﨏莞尔。

元清清拉着宁﨏在桌旁坐下,难掩兴奋地道:“姐姐,妹妹昨夜和皇上在一起,实在是很紧张,又担心皇上不喜欢妹妹,又怕皇上怪罪妹妹不懂侍候。妹妹心内只一直想着姐姐的话,要做自己,做自己皇上便会喜欢了。果真如此呢!”

宁﨏看到元清清颊边有几缕发丝散落,抬手为她把发丝捋到耳后,听着她说的话,心内淌过一抹苦涩的滋味,只做自己便能讨皇上欢心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人了。

宁﨏压下思虑,笑着对元清清道:“那是你本就纯真讨喜,所以才会得到皇上喜爱。”

元清清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姐姐,你是否曾经担心妹妹得到皇上宠幸后,会遭蒙其他人的妒忌?”

宁﨏闻言,不由愕然,旋即,她回过神来,说道:“姐姐确曾有此忧心。妹妹日后定要小心为上。”

元清清点了点头,又道:“姐姐果然是出于一番好意。刚才皇后告诉妹妹,说姐姐曾向她请求,不予妹妹侍寝。当时妹妹还奇怪呢,怎的姐姐会有此一举?后来一想,知道姐姐定是为妹妹着想了。”

宁﨏暗暗心惊,皇后竟然向元清清说出她相求一事?!这是在她意料之外,皇后此一着当真是居心叵测。

她对元清清道:“你明白姐姐一片心意便好。”

元清清的神情突然有些微转变,她道:“但接着妹妹再想,为何姐姐竟要瞒着妹妹向皇后提出这个请求呢?既然姐姐担心妹妹,为何不直接对妹妹说出不宜太早侍寝?”她顿了顿,接道:“却只是一味为妹妹思量如何取悦皇上?姐姐,可否告诉妹妹,这是为何?”

宁﨏感觉元清清本来相握的手,此时慢慢松开。眼前的一个笑容,也渐次变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思也变得细腻了,开始注意一些以前不在意的事情,开始考虑一些过往未曾想过的问题,开始明白骆沅儿当日的一番话。

皇宫是什么?后宫是什么?是你争我夺的地方。是一口不舍跳出的荣耀井底。

只是想不到,首先的矛盾,会是发生在眼前的好姐妹身上。

宁﨏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漠然,既然对方急欲知道答案,她也无须再遮掩。掩饰,对于背叛来说,无疑就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我告诉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着想。你会相信吗?”宁﨏注视着元清清的脸,发现对方的表情越发落寞,“如果你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那我不必多言,你自会明白。如果你并不相信,又何必多此一问呢?你又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元清清咬了一下牙,瞪着宁﨏,道:“我想不到原来你也变了!你们的脸,我已经看不清楚了!”

宁﨏觉得心头涌上了一阵接一阵的酸楚,痛的感觉正在侵蚀着她的平静。难道她就没有为姐妹之情的零散而心痛吗?难道她就没感到过失望吗?她们的脸,她又何尝真正看清楚过?

她凄然而笑,说道:“既然如此,话再多说,也是徒劳。”

元清清的眼中淌下了泪水,她站起身来,想开口说什么,却哽咽住了。

宁﨏别开了脸,不想再看她,也不忍再看。

元清清擦去了脸上泪水,毅然转身便走。

宁﨏回过头来看向门外,元清清已再无踪迹。她不禁心感惆怅,低头看到桌上丝缎,她重新拾起针线,一针接一针,细细缝补。不知不觉间,视线朦胧,忽觉指腹一疼,竟被刺出了殷红血珠。

午时,皇后便命人在环禧殿中设下席桌,吩咐御膳房为昭华宫准备皇上御宴,还特命乐师将各式乐器备善妥当。

怡涵殿内,涵心正与宁﨏一起准备献舞的一切事宜。宁﨏身上一袭雪白飘逸绫纱衣裙,发丝只用一支蝴蝶碧玉簪绾成柔垂清雅的如云髻。丝缎随意地挽在肩臂上,还未起舞,行止间便已透露出一股轻俏袅娜的纤纤美态。

涵心的脸蛋上满溢兴奋与期待,她比宁﨏显得更为紧张,总不时要求宁﨏跳出其中某一舞步,生怕她会有所忘却。

时辰一刻一刻地过去,宁﨏和涵心漫不经心地随意交谈着,心思却早已到了今夜的御前献舞上了。

皇后也于申时派遣迎驾宫女和太监守于昭华宫门前,随时迎接皇上的到来。

所有,一切,均是精心准备,细致打点。

这时这刻,三种心思,三种期盼,三种守望,互不交集,却又别有关联;各自思量,却又相牵相会。

乾阳宫中,祯文帝正与众位军机大臣共商边境夷人来犯一事,情势告急,驻守军队与夷人交战数回,均节节告败,各师将领已从各路出发前往支援,但若依原计而行,需时甚久,只怕援兵未到,夷人已经攻破边关了。

各臣子均各执一套的行兵之策,大家相拗相驳。祯文帝细析各法利弊,都是良策,却又各有疏漏,不禁更为焦心如焚。

酉时,方公公匆匆赶至昭华宫,向皇后传禀皇上音谕:“政务急置,驾临时辰未定,汝等不必相候,宴开自娱。”

皇后闻得圣上延迟驾临的谕意,不禁微觉得失望,她想了想,问方公公道:“皇上是否仍于乾阳宫中商议要事?”

方公公道:“回皇后娘娘,正是。”

皇后沉了口气,到底还是国事为重,就且耐心候驾便是。

方公公走后,皇后坐在殿中,身旁侍立宫女谨守微立,殿内了无人声,一时竟觉萧冷寥落。她叹息了一口气,平日也是这般度过,只不过今日心有期望,盼而未及,因此才会益发感觉失落与焦急。

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怡涵殿中也许该热闹些,涵心这小家伙,此时是否更是雀跃兴奋?皇上自从前次到临宫中与涵心见过一面后,就再也没召见涵心,即使是已向皇上说出涵心精心编排了一支飞天舞,欲于父皇面前献舞,皇上也只是淡淡答应届时前来观舞,却从没想过召见涵心一次,以示鼓励。

皇后来到了怡涵殿前,门前宫人恭迎声响起,她绕过红墙,踏进殿中,便看到涵心与宁﨏向自己分别行礼。

皇后伸手扶起了涵心,一边让宁﨏免礼。

涵心迫不及待地问道:“母后,是不是父皇快要来了?”

皇后看到涵心满脸的急切与企盼,心头一紧,握住了她的小手,强笑道:“父皇忙于政事,要再稍过一会儿才能来。母后先命人为你上晚膳。”

涵心摇了摇头,道:“涵心不饿,涵心想等父皇来了和父皇一起用膳。”

皇后坐下来,抱着涵心的腰身,为她把额边细碎的几根发丝轻轻拨开。涵心觉得母后的手柔软温暖,脸上不由泛起娇疼的神情,偎进了母后的怀中,嘟哝着声音道:“母后,我好紧张呢。万一父皇不喜欢涵心的舞,那怎么办?”

皇后拥着涵心,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父皇一定会喜欢的,因为那是你的一片心意。不光是父皇喜欢,母后也会很喜欢,涵心编的舞,一定是最好的。”

宁﨏在一旁看着皇后母女二人相依相伴,喁喁细语,于清幽大殿内,竟自这一角渗露出一丝难得的温馨与暖爱。

而那一边厢,祯文帝已与众臣商议确定了一个用兵良策,难题解开,旨意拟下,祯文帝自感焦虑已消,便摒退下了众臣,迈步走出乾阳宫。想起今日一直在忙于与群臣议事,未能到淑妃宫中探视,不知淑妃身体如何,昨日还曾听她说起腹疼渐消,却还是觉得有些微不适,只怕是余症未愈,当真令人担心。

他下意识地对方公公下令道:“移驾贞宁宫。”

方公公闻言,脸上一怔,然后道:“皇上,昭华宫今夜已设御宴。”

祯文帝这才想起所应皇后之邀,停下了脚步,沉吟片刻,问方公公道:“现是何时辰?”

方公公躬身回道:“回皇上,现是戌时。”

祯文帝思忖,时候不早,昭华宫中应已用过宴膳,便道:“你为朕到昭华宫通禀一声,只说朕还有要事,今夜不能驾临。”

方公公不敢多言,只得领命,并令各宫人备辇,为皇上移驾贞宁宫。

已是戌时,皇上圣驾还是迟迟未能到临。皇后看到涵心无精打采的样子,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走出怡涵殿,对靖公公吩咐道:“替本宫备车辇,进乾阳宫。”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外面通传响起:“方公公进殿!”

她听到是方公公来临,不由觉得奇怪,怎么不是皇上驾到?转念一想,不安之感涌上心头,于是快步向外走去,看到方公公正恭敬地立于大殿内,当看到她,马上跪下行礼,饶是如此,皇后还是察觉到他脸上闪过的一丝惶恐。

皇后向他走近了一步,道:“方公公,你莫不是又来告知本宫,皇上还需延迟驾临时辰?”

方公公慌地垂下了头,道:“回皇后娘娘,皇上身缠要务,特命奴才前来报禀,今夜……今夜圣驾不能到临了……”

皇后不可置信地瞪着方公公,怎么会如此?皇上不来?皇上竟然失信?!

身缠要务?只怕是另有相会!皇后双目一凛,向方公公道:“可知皇上已移驾何宫?”

方公公早就料到皇后会有此一问,却也难免心惊,只能回道:“回皇后娘娘,皇上这一天均在乾阳宫与众位大人相议政事,一直到刚刚,才令各位大人退出。然后……”

“然后什么?”皇后再向他逼近了一步,厉声道:“你这奴才少跟本宫绕弯子!只告诉本宫,皇上现时到底身处何宫!”

方公公畏缩了一下,接着不得不如实告知:“皇上方才已移驾贞宁宫……”

皇后脸上一僵,只觉一股彻骨的灰败冷意从头降下,猛渗进她的五脏六腑,直让她无以猝防。

好!好一个身怀龙嗣的阮淑妃!

皇后的双目中迸射出一股怨恨,随即,她想起了满怀希望的涵心,眼中的怨恨又变成了哀痛,她无意再理会方公公,连一声退下也欠奉,转身便向怡涵殿走去。

“母后,”涵心见到她又复回来,冲上前来道:“父皇是不是要来了?”

宁﨏紧紧地注视着皇后,她们都已经等待了大半天,皇上圣踪未见,这到底是何因由?眼前皇后脸色冷沉,莫非……恐怕……

她只听得皇后向涵心道:“父皇……有要事,一时未能脱身,今夜,不能来了。”皇后一手抱紧涵心,声音到最后,变得颤抖。

今夜,不能来。宁﨏只觉心头微冷,脚下一软,向后退了一步,丝缎在身侧轻轻飘荡,却是无力显姿。难道,一切都只能是白费了吗?

连日来的寄望,就只是这般轻易地被抹杀掉?

以为是良机,应该是良机,理当是良机。可笑至此,良机竟是一触即碎的梦幻吗?

她纤手抬起,颤然相握。这一晚,本该是良辰美景,只是此时刻,她只看到在冥冥中自己那宛若讽刺的等待。

然而,这时显然有人比她更失望,更难过。

涵心在皇后怀中嘤声而泣,皇后强忍失落,安抚着女儿,只是她自身的不甘与伤怀,却是难掩于双眼之中。

皇后抬头看到她,冷冷道:“宁采女你先行回宫吧。”

宁﨏木然地躬身,行告退之礼。

她缓步走向殿门,从皇后母女身边走过,耳闻着涵心一声接一声的抽泣,侧头看到正默不作声地拥着涵心的皇后。

她骤然停下脚步,向皇后跪下道:“皇后娘娘,臣妾应尽之责未完,不应回宫。”

涵心的哭声渐轻,殿中慢慢安静下来。皇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地上的宁﨏,静默半晌,才开口道:“你还有何未尽之责?”

宁﨏轻抬了一下头,说道:“涵心精心所编之飞天舞,臣妾尚未代为演舞。”

涵心转过满是泪痕的脸来,怔怔地看着她。

皇后干笑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讥诮:“皇上今夜不来,本宫以为你双耳起码能听清话语。”

宁﨏低下头,心中的落寞逐渐加重,她只有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温和:“臣妾斗胆,这一舞,是涵心的一片心意,臣妾以为,不仅仅是为了献给皇上,更是应该献舞于皇后娘娘凤驾之前。”她顿了一下,再道:“以表涵心至孝之心。”

皇后听到她的话,意想不到地注视着她。

宁﨏继续道:“臣妾愿为涵心将此舞代献于娘娘,求娘娘恩准。”语毕,她跪伏下身子,行了敬贤大礼。她悄悄地趁机闭上双眼,把那盈于满眶的水雾忍咽下去。

涵心拉了拉皇后的手,哽咽道:“母后,就让宁姐姐为你献舞吧,这是皇儿的心意,皇儿准备了很久了……”

皇后心内掠过一瞬的暖意,她想不到宁﨏竟有此用心,而今夜这一场设宴,本是就是空等候一场。她知道,除了她与涵心,宁﨏也是一心相盼皇上圣驾,然而圣驾是否到临,却又是她们掌控之外,情分多分,情意淡薄,皇上那珍贵的垂怜,又岂能是人心所望便能索取的?

圣上今夜已不会驾临,如果宁﨏像那一众欲求圣恩的妃嫔,便该是先行回宫,然后他日相劝涵心再求她另邀皇上择日观舞。

只是,宁﨏似乎确实有一点区别。

皇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拉着涵心一起往外走去,一边对主事宫女下令道:“设宴环禧殿。”

宁﨏闻言,抬起头来,看到皇后也正回过头,向她道:“既是要献舞,还跪着做什么?”

宁﨏脸上泛过一丝笑意,连忙从地上站起,快步跟上皇后。

本该是隆待圣上的宴食,此时一道接一道地由宫女端进环禧殿中,摆于皇后与公主的席桌之前。皇后座态端雅,涵心也正襟危坐,在她们心目中,这不再是为皇上而设的宴席,而是为自己、为母后而准备的盛宴。

一众乐师已各就各位,乐韵即将奏响。

宁﨏施施然地踏进殿中舞池,丝缎轻柔挥出,乐声同时清扬而奏,舞步更显逸盈。

再美妙的舞姿,也就是送给皇后与涵心的心意吧。皇上的圣意难求,皇后尚且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不若暂且放开一切的所求,单纯地、唯一地只为这母女二人送上一点安慰。也不枉费了她连日来的付出。

她翩然而舞,耳边听到悠扬乐声中,隐隐地有一阙悠亮的扬琴主旋,比平日习舞时的乐音更添清韵,更为动人。

元清清于东园桂花树林中偶遇皇上一事,在宫中成为了人们私下的谈资,众人各怀居心地相互传递,各予置评,一段被皇后喻为“佳话”的相遇,在众多口舌中渐渐便变为了闲话。

贞宁宫中,阮淑妃撑着腰身,由骆沅儿扶着走下床榻。如晴刚才来报,皇上圣驾已于宫外,她一连好几天都已被免去礼数,今个儿身体似乎已大有好转,再不能再怠慢圣上了。

她刚要走出内殿,祯文帝便已进得殿中,看到她竟然不在床上休息,马上道:“你这是为何?朕不是嘱咐过你不能乱动吗?”

阮淑妃笑着看皇上那一张充满急切的脸庞,道:“皇上,臣妾身子已好多了。廖太医已说过,现在腹疼不再,便要偶尔走动,以通气血。”

祯文帝一手扶住了她,说道:“你身子无碍,朕便放心了。”他正欲再说什么,看到还跪在地上的骆沅儿,连忙对她道:“骆宝林平身。”

骆沅儿款款站起,对皇上道:“皇上,不如让臣妾扶淑妃娘娘到殿外小坐吧?娘娘这几天都在床上休息,可是太久没看到屋外阳光了。”

淑妃微笑着,没有声声。

祯文帝听了骆沅儿的话,点头道:“甚好。今日天气不错,气温适中,不怕受寒。”

淑妃一边由骆沅儿扶着向前走,一边向祯文帝道:“皇上,臣妾近日闲于宫中,听到了一席有关桂花树林的佳话。”她的笑意中夹着一丝促狭,侧着头看皇上,发现皇上先是不解,而后有所了悟的神情中,竟带上了一点愉悦。看来,这佳话中包含的事与人,确实打动了圣心。

骆沅儿听到淑妃忽地提起元清清一事,心中不禁有所思量。她也暗暗注意着皇上的反应。

祯文帝笑道:“爱妃竟也知道了。元御女确实个性情灵爽的别致人儿。”

骆沅儿听皇上竟当着淑妃的面称赞元清清,一股酸意涌进了心头,与此同时,她听到淑妃笑意轻盈地对皇上道:“皇上,今日天气既是如此清朗,不如在东园桂花树林设下赏桂宴,邀来宫中一众姐妹,尤其是得把元御女诏来,以同享此等佳景?”

淑妃这一提议无疑是正合祯文帝心思,他连连点头道:“爱妃所言甚佳,这便命人准备吧。”

淑妃马上命如晴张罗赏桂宴一切事宜,吩咐妥当后,便与皇上一道先行前往桂花树林。

宫人很快便于东园置下了席桌,一应食物、香茶、醇酒也备齐均摆。因所邀宫妃人数不多,便不再按等级位分摆设座位,只为皇上和淑妃设下了主副位置。

过不多时,蒋德妃、柳顺容、钟修仪、常婕妤、郑才人、方宝林六人先后到临,分别向皇上与阮淑妃行过礼后,各自入座。阮淑妃位于皇上右侧,蒋德妃便于皇上左侧入座。接下来的柳顺容、钟修仪便在淑妃一旁坐下,常婕妤、郑才人、方宝林三人则是各自选座。

骆沅儿正好在常婕妤身旁,上回花瓶一事让骆沅儿心中对常婕妤尚存一点心虚,此次再见,她微微向常婕妤欠了欠身,以示问好。

常婕妤只淡淡一笑,点头回礼,此时她根本无意计较过往的琐事。

众人均已就座,就只差元清清一人了。

祯文帝低声问阮淑妃道:“可有派人传召元御女?”

阮淑妃向如晴的方向侧了一下头,如晴会意地迎上前来,在主子身侧道:“娘娘,元御女宫中乃是奴婢亲自通传的。”声音轻扬,刚刚好能让皇上听清。

众人正有所猜度间,只见林外终于出现了元清清姗姗来迟的身影。

与席的所有人,一起向元清清看去,各种眼神,各类目光,各有揣念。

元清清身后的如莲一看到主子竟然比皇上以及一众位分尊贵的妃子更要来迟,早已慌得脸色发白,双手颤抖了。

倒是元清清,先是怔了一下,想不到自己竟是来得最晚的,然后又想到反正已是来迟,又能怎的?于是便笑容依然,步履轻盈地走近众人,先向皇上行了礼,又向在座诸妃问好,未见一丝不安之意。

祯文帝虽知她与席来迟有违礼节,但也未作多论,只令了一声“赐座”。

阮淑妃打量着元清清,笑着开口道:“元妹妹果然是清灵过人,真让姐姐好生喜爱。”

元清清向阮淑妃看去,只见对方满脸笑容,也觉甚喜,便回道:“谢娘娘夸奖。”

骆沅儿看着元清清,也笑道:“姐姐一向知道妹妹心思灵巧,妹妹此番来迟,必是为皇上备有新鲜玩意,何不呈出让皇上和姐姐们开开眼界?”

元清清闻言,错愕不已。骆沅儿何出此言?她根本没有备什么新鲜玩意,突然说出让她呈物,她拿什么呈出?她刚要说出自己并没有准备任何东西,却隐隐感觉到不妥,不由瞪向骆沅儿,对方那如花的笑容,此时竟是对自己的莫大嘲讽。

骆沅儿此时意在重提她迟到一事,如若她直接说出没准备东西,那就是她有意怠慢圣驾,有违宫规,即使再作解释,也是徒劳。

祯文帝听了骆沅儿的话,兴致甚浓地问元清清道:“原来你还有这等心意,快让朕看看是何物?”

骆沅儿捧茶细品,眼睛只含笑地注视元清清。

不花费任何心思得来了圣宠,不代表以后便也不用花费任何心思维持所得。骆沅儿把她的无措看在眼里,一边轻拂茶叶,低低而笑。只凭你一副天真模样,便以为能获圣上特别恩待吗?

元清清怔了一会儿,跟前众人期待、怀疑、讥讽等各种眼神都往自己投射过来,她咽了一下,向皇上看去,突然想起皇上曾经说过只想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便说道:“臣妾来之前,一直在想,该如何在桂花树林中再为皇上带来惊喜,这想呀想,想呀想……”她眼珠子一溜,向皇上吐了吐舌头,接着道:“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自己好生带过来,才是最好的惊喜。没想,竟是来迟了,真是有罪啊!”

如莲在一旁听着主子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没想祯文帝听了,竟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道:“好好好,把你带来了,才是最好的惊喜,这话没错!你无罪,无罪!”

骆沅儿一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脸上的笑容退去,暗暗地咬着牙。

元清清松了口气,向众人开怀而笑,双眼眯眯,一副乐悠悠的样子。

这时,阮淑妃说道:“皇上,现在人已到齐,不如我们来进行个有趣的赏桂玩意吧?”

骆沅儿心想淑妃提议得正好,便接着淑妃的话道:“皇上,娘娘,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元清清文墨粗晓,这行酒令定会让她洋相百出。

果然,元清清一听骆沅儿的提议,便又怔了一怔,眼看着皇上似要答应,马上道:“皇上,行酒令光坐着,似乎浪费了这里的风景,不如我们来摘桂花吧,编桂花环,看谁编得最好看!”

钟修仪首先开口道:“这花可怎么摘?”

郑才人也道:“摘也费时,编成花环更是不容易。”这等动手的活儿,对于一般养尊处优的宫妃来说,便等同于难事一桩。

骆沅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再说,淑妃娘娘不是不便摘花呢?娘娘不能摘,难道只坐着,浪费此等美景吗?”

元清清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会惹来人众人的反对,骆沅儿的话更是致命一击,她哑言,困窘地看向皇上。

祯文帝想了想,道:“罢了,就行酒令吧。淑妃便只喝茶。”

元清清的双手在桌子底下抓成了拳头,紧张得很。酒令酒令,从来她都最不喜欢行酒令,以前在家乡时,另外三位姐姐一向都知道她的性子,行酒令时只让她当裁证,从来不需要她接龙。她不自禁地向骆沅儿看去,那个在席间意气洋溢的骆宝林,再也不是当日体谅她的沅儿姐姐了。

祯文帝开了第一句诗词,从阮淑妃开始接下来,大家轮着挨个接龙,说得均是甚好,意兴越浓。

轮到元清清,她脑中一片空白,看到祯文帝满脸的期待,再看骆沅儿得意的笑容,那一抹欲置她于无颜的嘲讽,此时更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根本想不出任何好的诗句,也无法想出更好的开脱方法,她只有拿起跟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强装自如地向祯文帝亮了一下空了的酒杯,说道:“臣妾不才。”

各人又再继续,元清清只觉刚才那一杯酒,苦涩呛喉,猛地进入了腹中,此时渐觉身上发热,头昏脑涨。

再度轮到她,她甚至还没听清上一位说的是什么诗句,便端起了酒杯,再次饮尽。

“臣妾不才。”她一字一眼。

从众人口中吐出的诗句忽地就像魔咒一样混入脑,她眼前看到的一切开始倾斜,感觉自己的脸烫得犹如火烧。

又轮到我了吗?她不及多想,又抓起酒杯,进喉的酒水开始不那么炽烈了,好了,酒不那么难喝,接下来,该不那么难受了吧?

她重重地放下酒杯,道:“臣妾……不才。”

祯文帝发现了她的不适,关切地询问道:“元御女,你可好?不如你也别再喝酒,只喝茶吧。”

阮淑妃也说道:“看来元妹妹是不胜酒力,不如就免去她接龙吧。”

元清清摆了一下手,道:“不,不,我要接龙,我要喝酒,不喝茶……”

祯文帝看她似并无大碍,也不再多说,继续往下行酒令。

骆沅儿冷眼看着失态的元清清,心中的感觉,从一开始由幸灾乐祸带来的快意,到后来元清清的连绵数杯,频繁失仪,慢慢竟变成了凉意。一阵心酸的凉意。

再一次到元清清这儿,她静默了半刻,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没说,她摇摇头,又举杯而饮。

这次她站起了身来,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丢,随着碎响,她双手撑着桌沿,向皇上躬身,口齿不清地道:“臣、妾、不、才……”

这时,众人都呆住了,祯文帝更是马上站了起来,急切地向元清清的宫女下令道:“快扶好元御女!来人,速备醒酒汤!”

骆沅儿抬头看着元清清,不知为何,心头已全无忌恨,只有无限酸楚。

元清清也转头向她看来,脸颊通红,双眼发直,她甩开了如莲,向后退了数步,“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大声唤道:“臣妾,拜见众位姐姐!”

如莲慌得赶紧上前扶她,她只一径儿推开如莲,又往骆沅儿的方向,重重地往地上叩去,“臣妾,元清清,拜见姐姐!拜见骆……宝……”

骆沅儿再也听不下去,她倏地站起,对皇上道:“皇上,就由臣妾把元御女送回宫中吧。”

祯文帝看元清清竟醉酒如斯,又是惊讶又是着急,听骆沅儿这么一说,便点头应允道:“一路须小心照顾。”

骆沅儿答应了皇上后,马上着如盈和如莲帮忙把元清清扶上鸾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离开了桂花树林。

轿中,元清清的头靠在骆沅儿的肩膀上,从她身上传来的酒气,让骆沅儿一阵接一阵地感到难受。

骆沅儿沉下心思,低头看着元清清,冷声道:“你可是清醒着?”

元清清从喉间发出了一声闷响,不知是笑还是冷哼。半晌,她道:“妹妹,头好晕。觉得眼睛看不清楚、东西。你是谁?你是谁?”

骆沅儿脸上一僵,道:“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元清清的头依然靠着她的肩膀,随着轿子的前进,轻轻地摇晃,“你是井底之蛙。”

“什么?”

“……我也是井底之蛙。”

“你可给我看清楚了!”骆沅儿忍无可忍地抬起她的脑袋,“你看看我是谁?你看看!”

元清清睁开眼睛,盯着她,道:“臣妾拜见骆宝林。”

骆沅儿惊呆了,双手紧紧地抓着元清清的头。

对,她就是骆宝林,她便是元御女。在后宫之中,这就是她们。

“我要你输,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输!”骆沅儿狠狠地对她道,“这后宫当中,你们休想能赢过我!”

第十六章 苦相煎(一)

在昭华宫正殿向皇后请过安后,宁﨏一路沿着迥廊慢慢向怡涵殿走去,行至了一半,想起涵心此时应在氤书殿受学,对,还有焕欹皇子。常婕妤最近一直在担心,只不过时日渐过,幸好焕欹皇子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她往氤书殿而行,当快要到达时,在路上遇到了涵心,“宁姐姐!”涵心看到她,快步迎上了前来,拉着她嘻嘻笑着。

孩子便是孩子,伤心来得快,快乐得也容易。

“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吗?”宁﨏想和她一块回怡涵殿,却又想了焕欹,停下脚步,再问道:“焕欹呢?怎么今天不是与你一道出来?”

涵心道:“今日德理祭酒提早让我回宫。说是焕欹有一篇文章看不明白,要另外向他解说。”

宁﨏想了一下,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向涵心道:“我到氤书殿前等焕欹,过一会和他一起来找你,可好?”

涵心乖巧地点点头,宁﨏轻笑着抚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径自向氤书殿走去。

到了殿前,一片安静,并不曾听到有祭酒讲学的声音。宁﨏有数次在殿门前等待,若是祭酒授学,总会隐隐地听到话语声,但此时,却似已是了无人迹。难道焕欹已走?宁﨏觉得有点奇怪,不由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正要探进殿中细看,只见殿门前忽然冒出了一个小脑袋,一看之下,正是焕欹。

“焕欹,你怎的独自在此?”宁﨏走上前去,发现殿中除了焕欹并无他人,“为何还不离开?”

焕欹讷讷地道:“母后说,今夜带我到歆灵宫观星。”

宁﨏一愕,道:“观星?”

焕欹点点头,道:“母后说,要祭酒今夜告诉我,北斗七星是怎么样的。”

宁﨏正欲往下问,身后传来宫女的声音:“焕欹皇子,请随奴婢来。”宁﨏转过身,只见皇后的主事宫女上前来拉过焕欹的小手,带着他往昭华宫正殿方向走去。

宁﨏想跟上前去,又转念想到此乃皇后安排,自己贸然过问,恐怕不妥。她思忖着,快步向殿外而去,只怕应先告知常婕妤,未知此番是否会有蹊跷,但愿只是她杞人忧天吧。

冬将来临,只觉天气一天凉比一天。焕欹每每从昭华宫回来后,小脸蛋和小手都是红彤彤的,手一摸上去只觉冰凉,再多添衣物还是如此,只怕是路上风太大的缘故。常婕妤在桌前细细地缝制绒帽,桌上已摆放着一双制好的手套,只等焕欹归来,便可以让他戴上试试了,也许会稍有点宽,不要紧,他还会长大,以后可以一直用呢……

如柳端着刚刚炖好的甜汤进来,看到主子还在缝帽子,关切地道:“主子,先歇一会吧,昨夜缝手套几乎一夜没睡,这帽子都缝了一天了,不如让奴婢代劳吧?”

常婕妤摇摇头,道:“很快就要好了。”焕欹喜欢衣物上有母妃的味道,她一定要亲手完成。

过了一会儿,主事公公的通传声响起:“宁采女到。”

宁﨏匆匆走进内殿,常婕妤抬头看到她,笑道:“宁妹妹来得总是很是时候,我这又有甜汤,仍是南北杏雪耳炖木瓜。”

宁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勉强笑了一下,问常婕妤道:“常姐姐,你可知焕欹今夜该是何时回宫?”

常婕妤听她一进门便问起焕欹,再细看她的神色间似乎有担忧之色,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道:“刚刚靖公公来传过话,说焕欹今夜和涵心在怡涵殿中重读数卷文章,要过了酉时才能回琉清宫……可是有不妥?”常婕妤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拉住了宁﨏的手。

宁﨏一听常婕妤说的话,心顿时悬了起来,靖公公传话说焕欹是留在怡涵殿,但焕欹自己则说皇后要带他到歆灵宫,这,确实有蹊跷。

常婕妤站起了身来,神色慌张,“宁妹妹,你告诉我,到底如何?”

宁﨏刚要直说,却又犹豫了起来。焕欹所言,并未见得作实,即使作实,也是皇后秘密所为之事,她此番插足,于皇后与常婕妤双方而言,均不是妥当之举。

常婕妤看宁﨏沉默了起来,越发觉得不安,她抓紧了宁﨏的手,语气恳切地道:“宁妹妹,你告诉姐姐吧,焕欹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﨏看到常婕妤满脸的焦灼与急切,低下了头来,桌上那一双精心而制的手套和绒帽顿时映入了眼帘,她想起常婕妤平日里对焕欹的珍爱与重视,心中不禁一阵紧揪。她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常婕妤,道:“我刚才曾与焕欹碰面,焕欹说今夜皇后会带他到歆灵宫观星。”

常婕妤呆住了,她松开了抓住宁﨏的手,退后一步。终于要发生了,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她在原地焦虑地来回转了两下,双手发颤,似是一时未反应过来该怎么做。片刻后,她猛地瞪大了双眼,朝外扬声唤道:“如柳,如柳!快来!”

如柳闻声赶来,刚一进门,常婕妤便一把抓着如柳的双肩,此时,她只能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呼了一口气,声音发颤地道:“你快为我去传一个消息,让他,今夜酉时之前,务必,务必要赶到歆灵殿!”

如柳看主子神色异常紧张,不由也觉心慌,却不敢多问,赶忙领命而去。

常婕妤跌坐在椅上,双眼惶惶地盯着前方,脸色越渐苍白。

宁﨏眼看着此情此景,更觉心惊,她来到常婕妤身边,默默陪伴,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言语,也足以让常婕妤添多慌乱。

贞宁宫,内殿。

阮淑妃喝下刚刚送来的安胎药,只觉得心头有些微闷,她放下药碗,看向一旁侍立的宫女,皱眉道:“如晴呢?”

宫女连忙回道:“刚刚奴婢看到廖太医的属下秦医丞把如晴姑姑叫了出去,似有要事。”

阮淑妃听到是廖太医的属下把如晴找去,不由心有所念,所为何事?为何廖太医不直接来求见于她?她正想起身,通传声便响起:“骆宝林到!”

骆沅儿进得殿内,看到阮淑妃的脸色沉沉,似有不快之意,忙问道:“娘娘,今日身体如何?”

阮淑妃看了她一眼,懒懒地道:“无大碍。”她想了想,又道:“你陪本宫到外边坐坐。这气闷得慌。”

骆沅儿依言上前来扶她,二人正要走出内殿,如晴便快步地走了进来,神色匆匆地向淑妃行了礼,怀中似揣着什么,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阮淑妃把身后的宫女屏退后,重新坐了下来,对如晴道:“你刚才出去是何事?怎的是秦医丞寻你?”

如晴看淑妃并不避嫌骆沅儿,便把怀中的一封信函呈上,道:“这是刚才秦医丞秘而交给奴婢,嘱咐奴婢必要亲自交予娘娘的。”

阮淑妃接过信函,打开一看,只见上书:要事秘议,避人耳目。酉时,歆灵宫。

她阅罢一惊,细看信中字迹,竟确是廖太医所书,而且未端还加盖了一个微细的印鉴,这印文并无标示何名号,却是一个她与廖太医相互知悟的暗图。

阮淑妃先是确定了此信出自廖太医,紧接着又有疑问,廖太医行事一向稳妥利落,平日里,纵然有要事相议,必也是自行安排好号脉时辰,名正言顺地前来行事,不落人口实,更不会让她以身犯险。

现时这种作风,隐隐中似是有不妥之处。

但是,如若确是廖太医所为,确实有要事秘议,那自己未予依约,误了事,恐怕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她思忖着,细细打算,悉心权衡。

她抬起头来,看到身侧的骆沅儿,心头闪过一念,于是对她道:“妹妹,今夜恐怕要劳你走一趟了。”

骆沅儿看淑妃神色沉重,知必是事关重大,便道:“娘娘只管吩咐,臣妾定当效力。”

“妹妹替本宫于酉时前,至歆灵宫一趟,以探虚实。”淑妃轻声说着,此事如属圈套,她亲临而至后果必定堪忧,骆氏在她身边得好处无数,此刻也该是还恩之时。

骆沅儿接过阮淑妃递来的信函,看着上书的小字,暗自惊惶。这交托当中的意味,她又何尝不明白、不担忧?这一探虚实,如果确实陷阱,自己应变不足,必是不得翻身。险,确实险务。

纵是再险,她也不能相拒于淑妃,她只好点头道:“臣妾明白。”

从贞宁宫退出,已是申时,还有一个时辰,酉时将至。骆沅儿强自镇定地向前行走,心中一直思量着淑妃所托,而怀中,正藏着那一封意图未明的信函,一个置她于两难的开端。

脚下的路似乎越走越长,她突然想,她到底应往哪个方向,是锦楦宫,还是歆灵宫?她一开始走的路,根本是方向不定,此时已置身在一个难堪的交叉口,无论往哪边走,均是前路遥遥,迷茫仓惶。

她站住了脚步,抬头举目,眼前宫道迢迢空延,望不见尽头,忽地觉得自己如浮尘缥缈,只需风势强力,便消散于空茫此间。

正怅然若失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于阔迢宫道中牵起隐隐回响。

她转过身来,看向来人,竟是宁﨏。

宁﨏于此处遇到骆沅儿,也觉始料未及。她刚从琉清宫中退出,心中还在为焕欹担忧,不知面临焕欹和常婕妤的,将会是何事。皇后,又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费心布局。

她慢慢走近骆沅儿,感觉对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无措不安,渐渐变成了冷漠与蔑淡。

她于心内苦笑,何以至此,她们姐妹之间,竟已是冷眼相对,漠然相视。

“臣妾拜见骆宝林。”她在骆沅儿跟前站住,翩然行礼。

骆沅儿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句拜见,让她想起了不久前元清清的桂花林前苦醉,好一场难堪的闹剧,难堪的不是元清清,而是她自己。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记起任何与她们有关的事情,包括一切事与人。

既然已经决定走哪一条路,身后所有的前尘旧事,伤怀人心,便该统统抛诸于过去,对,就留于过去吧,不要再跟随而来了。

“﨏妹妹,”她开口道,这一声称呼,不仅让宁﨏诧异地抬起了眼帘,也惊到了自己冷寂已久的心,她把怀中的物事拿出,“姐姐最近有太多的话,藏在心里。”她压抑着心头的哀潮汹涌,拉住了宁﨏的手,与此同时,她手中的信函,也塞进了宁﨏掌心中。

她握住宁﨏的手良久,才道:“你务必要来。”

宁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直到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掌中,是一封攥得发热的信函。

骆沅儿眼中微红,她重重地吸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宁﨏一眼,转身离开。

宁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举起手中的信,慢慢打开来,那一句“酉时,歆灵宫”顷刻间让她震惊得无以复加!

歆灵宫,到底今夜将发生何事?

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想着如何让自己败于未知的圈套?

难道她那一句亲切的“﨏妹妹”,从此就只用来掩饰决绝的算计吗?如若不是自己早已知悉歆灵宫这夜的异端,岂不是成就了她这一步无情的计算?

宁﨏由心底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冰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春瓴殿内,宁静安谧,就如过往许多个旧日,她来临时的感觉。如果不是曾遭逢变卦,总不会感觉昔日拥有的难得,与珍贵。

元清清看到宁﨏的到来,不禁觉得意外,她以为,从此姐妹二人便只能是形同陌路,纵然再见,也只是漠然而对了。

二人默然相视,片刻后,宁﨏道:“风寒露冷,姐姐觉得行走于外遍身冰凉,难受之至,所以,来求一瓦相伴,来求一点温暖。”她的话语之中,微有沙哑,鼻音甚重,竟是哽咽之言。

元清清明白宁﨏所言,泪水倾刻淌流,她向宁﨏走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宁﨏吸了一下鼻子,伸手拉过元清清的双臂,元清清再也捺不住地与宁﨏相拥起来,把头枕在对方的肩膀,放声哭泣。

在宫中的日子,只能是冷寂长伴,唯其如此,真情难得,相知难得,爱更难得。

所有难得的一切,她从现时起,均想一一维系,曾经有过的异心,曾有过的欲望,她只想慢慢忘却,只想自己与对方,纵然不能回到从前,还可珍藏一份难得的情。

如此一来,日后生存于这无望深宫,才有一点希望,一点温暖。

元清清哭声慢慢停下,宁﨏取出手帕,为她拭去泪水,笑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哭,脸就成了小花猫。”

元清清听了她的话,又是哭又是笑了起来,一时模样有点奇怪,弄得她自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不禁希望,这种爽朗开怀的笑声,可以一直伴随着她,一直在她每感孤独的时刻,两两相伴,两两相依,一直,一直。

申时已届,一顶鸾轿从昭华宫中悄然行出。穹天迷蒙,天色暗沉,小路静僻。

焕欹坐在轿中,害怕地忍不住要哭,这陌生的空间,陌生的人,让他恐惧至极!

靖公公行走在轿外,听到轿内传出哭声,连忙在一旁低声道:“焕欹皇子,莫怕,很快就到歆灵宫,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焕欹根本不听靖公公的话,哭声更响。

靖公公无奈,马上吩咐抬轿的宫人道:“快!走快点!”

“我要母妃!我要母妃……”焕欹边哭边叫。

靖公公不得已也进入了轿中,捂着焕欹的嘴巴,道:“皇子我的主子啊,求你了,别哭,很快就好了!”他又探头催促宫人道:“快点,快!”

他突然感到手中一阵剧疼,惊叫了一声,回头看去,原来焕欹用力地咬住了他的手。靖公公苦叫道:“哎哟哟,疼死奴才了……”刚松开了手,又听焕欹在大声哭叫,靖公公心中一着慌,连忙又捂住了焕欹的嘴,焕欹开始扭着头反抗,小手小腿直往靖公公身上拼命抓、用力蹬!

第十七章 苦相煎(二)

天边的光亮慢慢隐退,乌蓝的夜幕如倾泻的墨汁,尽染幽空,独唯留几许暗光,以示日落的一点眷恋。

他疾步往前方赶去,心中只念着堂姐之重托,千万必保焕欹安全,千万不能有失!

身为宫中一名地位低等的侍卫,他没有更多的力量可相助于堂姐,但若有用着之处,他必赴汤蹈火,一力全承。

堂姐昔日对他一家相助甚多,他无以为报,便由堂姐疏通各方关节,进得宫中,以留在姐姐身边作一臂之膀,以解未知之困。

以解未知之困,这是堂姐亲口对他所言。

进宫前,他一心只觉皇宫之内必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数不清的安逸幸福,堂姐能从宫女成为宫妃,当真是家门之福,毕生之幸。

待得进宫后,他才发现,原来这一片代表皇权的巍峨宫墙下,有着太多表面的无尽风光,有太多荣华背后的不为人知,有太多地位尊崇之下的辛酸。正如他们常氏一族引以为荣的堂姐,虽有皇子依附,位尊正三品宫妃,却又处处为宫中诸事掣肘,更恐防焕欹为人所伤,正如此时的惶然无助。亲儿的安危尚且不能掌握,更别说自身周全。

又正如那一个曾夜行于彷徨中的她……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前方,不正是她吗?

他们于空阔宫道中,遥遥相望,一瞬间的惊错异愕,使得二人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片刻后,他想起焕欹之事不能耽误,便又匆匆抬步。

到得她面前,他不觉犹豫,是否该行个大礼?但时不容缓,再不能有所拖延。

骆沅儿微眯着双眼看他,对方行色匆匆,神色凝重,应是有要务在身。既是要务,必定耽误不得,若有耽误,他必定难于宫中立足。

她看着他向自己躬身,语速急切:“五品内庭护卫常颢拜见主子。”

她不言不语,不令他免礼,也不令他退下。

他僵在那儿,不由抬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似是在默请她放行。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双手交抱,一副漠然的姿态。

他再也等不得了,径自直起身子,说了一句:“属下先行告退。”便欲离去。

谁料她竟把手一拦,道:“我还未令你退下。”

他急了,道:“主子,属下身有要务,不得耽误!”

骆沅儿向他走前一步,眼眸星闪,“哦?你此去是为了公务?”

他连忙点头称是,只望她有所通融。

她的面容带上一抹不屑,仰头看着他,道:“可是要务?”

他越发着急了,不行,不能再等了!他赶紧道:“正是要务,请主子见谅!”他不再等她回话,就要向前方走去,却只听她惨叫一声,惊而回头竟看到她整个儿摔倒在了地上,左腕上竟然鲜血直流!

“你……”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骆沅儿自如地把手中一支银钗插回到发髻上,对一旁不知所措的如盈道:“你帮我看好,内庭护卫常颢伤及主子,理当论罪。”

靖公公一路上小心地避免焕欹发出声响,一边还被焕欹踢打着,虽说人小力道有限,却也是疼痛不已,难受不已。好不容易到了歆灵宫,靖公公才敢松开捂着焕欹嘴巴的手。

焕欹看到全然陌生的宫房,害怕地叫道:“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琉清宫,我要母妃!”

靖公公这时也不担心他的叫声,因为他早已把这附近的宫人派遣到了别处去,再不会有人能听到他的喊叫声了。

他拉着焕欹的手,道:“皇子,随奴才进宫吧,看星星去。”等一下,你就再叫不出来了,我让你好好睡个觉!

不料焕欹一下甩开了他的手,拔腿就往外跑去,靖公公慌地向轿旁的宫人叫道:“快拦住他!”

几名宫人连忙上前把焕欹拦住,一把抓住了他不断跳腾的手脚,急急抬到靖公公面前。此时几人神色开始有点惧怕,这手中的人可是皇子,若有什么闪失,他们可是担当不起!

靖公公吩咐道:“抬他进宫!”

几名宫人犹豫着,面面相觑。

靖公公看他们没有动作,不悦地指着他们道:“你们几个奴才,快给我抬进去!”

宫人慑于靖公公的权势,不得不依言把焕欹抬进了歆灵宫中。

他们把焕欹放下后,焕欹还想再跑,靖公公一下把他按住了,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对几名宫人道:“你们都退下!在门外把守!”

殿中只剩下靖公公与焕欹两人了,焕欹的样子更显惊慌,他慌得“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靖公公把殿中一碗甜汤端起,来到焕欹身边,道:“皇子,来,奴才喂你吃甜汤,吃完了,我们观星去。”

焕欹大哭着推开靖公公,道:“我不要我不要!”

靖公公耐性尽失,再拖延下去,计就要不成了,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手用力地抓住了焕欹,捏着焕欹的双颊,逼他张开嘴巴,举起甜汤就要往下灌去,焕欹却一扭头,靖公公手一抖,碗从他手内掉下,重重地砸在了焕欹脸上!

碗应声而碎,焕欹惨叫一声,脸上顿时血流如注,靖公公见状,惊得一下放开了抓紧焕欹的手,焕欹全身失去了重心,直直地往下摔去,头“砰”的一声撞在一旁的椅角上,然后再顺势而倒。

常颢惊愕地瞪着地上的骆沅儿,她竟以此相挟,她不惜以此苦苦相逼,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奴才的沉落,对她来说竟是如此重要吗?

他浑身颤抖,摇着头,面上全是不可置信。

骆沅儿看着他的样子,嘴角边牵起一丝笑意,此时,计得逞,该是得意才对,她这番所为,就是要害他耽误公务,就是毁他于宫中的一切前程,就是要让他在宫中无以立足。

只是,为什么她心内无法高兴?泛到脸上的笑,为何竟变成了苦笑?

不能让他再留于宫中,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情愫受于牵动,为他牵动。

然而,她是皇上的妃子,她是堂堂宝林主子,日后,更可能是婕妤、顺容、妃子娘娘!她的所有情分,都只能属于皇上,属于自己,而不该是眼前的他啊!

思及此,她心中不禁一痛,抬头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如盈,前去通报内庭督卫,护卫常颢,以下犯上,伤及主子。”

如盈战战兢兢的,正要领命而去,却见常颢突然向骆沅儿跪下,头叩在地上,“嗵嗵”作响。

骆沅儿的心被这几声响动叩得一直抖颤,她一手扶着墙,慢慢从地上站起,眼睛只紧紧地盯着他。

常颢抬起头来,额上已是淤青一片,他颤声对骆沅儿道:“主子,属下以命相求,求主子放属下前行,属下此番要务,不为公务……”他闭上了双眼,深吸了口气后,一字一句地道:“人命攸关!”

骆沅儿听着他的话,只觉心内惊惶交错。她手腕上的血已凝结,痛楚如刺,一丝丝渗进她的五脏六腑,渗进她的感觉与情绪。

她无力地退后一步,背部贴近了墙,只觉寒凉之意正透过衣衫包围着她遍身,她不禁有些微瑟缩。

不忍再看,也不愿再看,罢了,罢了。

她垂下了头,朝常颢挥了一下手,沉声道:“你走吧。”

殿中一片死静,森冷寒意渐次溢满。靖公公惶恐地跪于皇后脚下,双手不住地发抖,脸上更是惊得全无人色。

皇后蹙着双眉,在靖公公眼前走了两步,双眼却似掩藏波涛的寒潭,紧紧盯着他。

上一刻中,这奴才竟来告知,焕欹无意中摔倒,碰撞到头部,竟已毙命!

竟已毙命。这可是滔天大罪!

更令她始料不及的是,焕欹一死,计即要变!

皇后心中冒起怒火,一把往靖公公脸上掴打而去,厉喝:“你这狗奴才!”

靖公公趴倒在地,吓得全身发颤,他也想不到,焕欹竟然在那一撞之下便殁了!当时他看到焕欹一头一脸的血,被吓得心胆俱裂。他呆了半晌,连忙把焕欹尸身藏好,擦干净地面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前来向皇后通报。

皇后不无恼恨,又是惊又是气,本想让焕欹喝下掺药的甜汤昏睡过去后,把他身上刺伤再搁于歆灵宫中,安排一干内侍宫人伏于殿内,只等淑妃一到,便当场将之捉拿,众口一词指控她亲手伤及皇子,置她于谋害龙儿的困局,然后再令一众宫人于皇上面前道出淑妃自怀胎后,总欲暗加害皇子的种种行迹!皇上碍于证据确凿,必定会重惩淑妃,只要淑妃失势,不能再通过在宫中的权势监察对所怀龙胎不利的一切事项,她便有办法令淑妃的龙子胎死腹中,然后彻底把她给废了!

只是算不到焕欹竟会被这蠢奴才给弄殁了!

靖公公不敢再看皇后盛怒的一张脸,畏缩地蜷在地上。跟随皇后已有十数年,每次行事均是谨小慎微,不敢说每次都合皇后心意,但怎么说也是劳苦功多。皇后也一直对己倚重,甚为信赖。得到皇后的信赖,可不是轻易的事情,这些年来,他经过了多少次惊心的考验,助皇后进行了多少个凶险的布局?当皇后有所收获的同时,对他的信任便又涨一分。而他在皇后身边,在宫中的日子,才又再好过一点。

但是,不曾想如今竟然栽在了这小小的孩童身上!皇子已毙命,如果皇后要脱清干系,恐怕将会把他推出来,让他承担所有罪名……

靖公公想着,冷汗直流,喉中忍不住开始呜咽起来。

皇后听到声音,低头瞪向他,道:“狗奴才给本宫闭嘴!”

靖公公这一下骇得大气也不敢喘。

皇后一直在脑中想着焕欹这一毙命,将如何处置。如若单只让这奴才承担罪责,恐怕只会累及自身,而当淑妃到临歆灵宫,计无以施,亦将令她日后有所警觉,再想下手,只怕不易。

皇后来回踱步,忽而想到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横,低头对靖公公道:“起来,依本宫吩咐行事!”

夜空深沉低垂,天上似有密云无数,见不得星光,只空余一片灰暗。

这夜的风可真大,吹得人直打哆嗦,看这天色,怕是明天该有下一场雨吧。

她拉紧了披风前襟,迎着风向前走去。入夜后的连绵宫墙一如恐怖狰狞的庞然大物,似是正在张牙舞爪,几欲向她扑来,把她吞噬了去!

她不觉由心底升起一股惧意,不敢再多看四周,只是低下头向前匆匆而行,比刚才更加快了速度。

偌大宫院,她渺小的身影点点前行,柔弱如柳。

远远地,可以看到歆灵宫的高耸宫门了。

她感到一阵心安,终于要到了。当真是个偏僻之处,这一路幽静得如是宫廷之世外。

她忍不住小跑起来,身上越来越冷了,动一下应该会好些。

愈近歆灵宫,四周安静的感觉愈甚,好一个奇怪的地方,竟无宫人把守,倒也是个私谈的好去处。

歆灵宫门前,有两尊威武的石狮子,此时睁着圆圆的眼睛向前,方向正似是瞪向来人,人一动,感觉那眼珠也在动,她看着石狮,觉得很是趣怪,来时的惧意慢慢消去,她踏上石阶,走上宫门平台。

宫门掩闭,她轻扣了一下门环,里内并无人声,便轻推一下,不想宫门竟开了一道缝。

门开着,看来她已经来了。她想着,心内非常兴奋,这个地方很有意思,比宫内的其他地方都要有意思,看来以后可要多点来才好!

她跨过门槛,走进了宫内,里内黑暗一片,她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下眼睛,再努力望向内里,慢慢可以透过宫门外照进的光线,看到宫内的一点情形。

她小心地向内走去,刚想开口呼唤某人的名字,却看到地上似乎有一物。

她睁大双眼看着那一物事,慢慢走近,感觉似乎是一个人。

再靠近一些,发现那是一个趴在地上的孩童!

怎么会有小孩在此?她奇怪不已,蹲下来,轻拍孩童的背部,说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然而,这一拍之下,她感觉到了异样,孩童的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她更觉得惊奇,伸手扶起孩童,把他翻开正面来,正要细看,却吓得惊叫了一声,放开了他,连连向后退了去!

那个孩童,脸庞发青,而胸部,正插着一把匕首!

孩童刚才趴的地方,满是鲜血,她忽地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冰冷似水沾,抬起来一看,竟是鲜血!

她来不及反应过来,却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数人正跑进宫中,她心跳倏地加剧,转头向四周看去,看到从宫门外跑进一干提着灯笼的内侍,他们鱼贯而入,原本黑暗的宫中,此时一片光亮,她惶然失措,立在原地,环视宫内,竟觉浑身冰寒,恐慌不已。

鼻中似是闻到一股腥味,血腥。她呆住了,抬着的手,满是鲜血,触目惊心。

眼看着其中一位内侍走上前来,审视了一下地上孩童的尸首后,便指着她道:“你胆敢杀害焕欹皇子!来人,把她拿下!”

她愕然,感觉双臂一紧,被人押了起来。

“不,不,这,这不是我!”她朝他们尖叫,挣扎着,“不是我干的!”她尚未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便已被当作了凶手,顿时惊恐得无以复加。

为首的内侍举起灯笼照了一下她的脸,脸色微有变化,顷刻后,道:“元御女谋害皇子,押下!”

元清清整个儿呆住了,身子一软,倒在了内侍身上。

第十八章 苦相煎(三)

原来被押下的滋味,便是如此。

当日在紫麟殿中,看着馨如姐姐被押下,只知道替她担心,却没想过,原来被人押着,手臂是这么疼,心里是这么害怕。

元清清身子无力地被内侍半押半拖而行,带出了歆灵宫。

她慢慢想起,为什么自己会来到歆灵宫?而又为什么当她到达却没有看到宁﨏?

她睁开双眼,看着前方那陌生的方向,想起了,今天宁﨏来过她宫房中后,与她说过许多与过往一样亲切的知心话,她还哭了,还为﨏姐姐终于还是﨏姐姐而高兴得哭了!

宁﨏走时,看她脸上涕泪一团,还笑说她是小花猫。

送走了﨏姐姐,她回到宫房中,发现地上有一张纸。拾起一看,原来是﨏姐姐留给她的相约信函。

酉时,歆灵宫。

一路回想,元清清忍不住痛心地哭了出声。宁﨏,你就是最狠心的一个!

歆灵宫外的隐蔽之处,淑妃的车辇停靠于前。看着宫道上被押走的元清清,阮淑妃后怕地呼了口气。迟迟未等到骆沅儿的消息,她心内终是有不安,会否真的是廖太医有事相议?骆沅儿前去试探,是否反而让廖太医不方便现身?

她在宫中揣测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前行一趟。

刚刚来到此处,正要走下车辇,便听到歆灵宫内传出内侍的喝声,随之而来的,便是骤然涌出的内侍团团把歆灵宫包围!再接着,竟然是元清清被押出!未知所为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当中,是一个陷阱!

她沉声对如晴吩咐道:“将此事细细查探。”

乾阳宫中,祯文帝和皇后位座龙凤之位,各怀心事地注视着跪在殿下的元清清。焕欹皇子的尸首正放置在一旁的绫架之上,由白布覆盖,哀静伤悲。

元清清僵跪在地,神思恍惚地侧垂着头,木然地盯着地面。

竟是她坏了自己的筹谋。皇后冷冷地瞪着她,双手不知不觉地紧紧相握在一起,用力地攥紧,心中的不忿之意越甚!平白让淑妃避过了,这日后若要行事,更要费心思,好不气恼!

祯文帝的眼神中,则包含着更多的心痛与哀怨。心爱的皇儿竟是如此毙命,清清,枉费朕对你的一片情意!

他开口道:“你可有话?”

元清清抬了一下眼帘,却沉默着,没有回话。

祯文帝看她这副样子,更觉揪心,手上一拍椅扶,高声道:“元氏,朕正问你话!”

元清清仰起首来,看着高高在上的祯文帝。这一刻,她看不到他的模样,那一日在桂花树林中,那个慷慨赠她墨宝的男子,此时再也看不清他的样貌。

她不禁心头一悲,哽声道:“我是冤枉的……”

皇后正要斥她对皇上无礼,祯文帝向她摆了一下手,径自道:“你既说你是冤枉,为何会独身前往歆灵宫?而焕欹,又何以会……”他扼了一下腕,无法再说下去,疑点重重,均是对她不利,她又何能称一句冤枉,便可了事呢?”

元清清摇着头,泪水潸潸而流,哽咽着道:“我是冤枉的……”

祯文帝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告诉朕,为何会独自前往歆灵宫!”

元清清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抬头对祯文帝道:“宁﨏,宁﨏给了我一封信,约我前去!”

祯文帝一听,身子向前倾去,道:“宁﨏?是何人?”

元清清咬了咬牙,道:“是宁采女。”

祯文帝想了想,又问元清清道:“那封信现在何处?”

元清清道:“在我宫房之中,我放在了……放在了……”她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放在我的床边!”

祯文帝马上对皇后道:“派人到元御女宫中搜寻此信!”皇后听着,正自奇怪怎么她们会有相约歆灵宫的信,听了皇上的吩咐,正中下怀,即命靖公公派人到春瓴殿中仔细搜寻。

这时,通传太监进内道:“皇上,常婕妤求见。”

听到常婕妤的名号,祯文帝及皇后均是脸色一沉,焕欹皇子殁了,只怕就是常婕妤最为伤怀了。祯文帝道:“宣。”

常婕妤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走进乾阳宫回廊,一步一步靠近大殿,她抓紧了自己的双手,那一颗心,似是就要跳出胸臆,置她于无感。如果可以,她但愿遭逢不测的人,是自己。

终于来到了大殿门前,她首先看到的不是皇上和皇后,而是一旁隆起的白布绫架!

她以为她会流泪,但竟然没有。她直直地注视着那一个熟悉的身形轮廓,缓步踏入殿中,靠近,再靠近。

焕欹,我的好皇儿,你竟就这么离母妃而去了?!

终于近了,就在跟前了。她伸出手来,颤抖着张开手掌,及到白布之上,又停了下来,手指痉挛了一下,没有再动。掀开来,看了又能如何?里面会不是皇儿吗?会不是焕欹吗?她缩回了手,好皇儿,母妃不看你,母妃知道你受苦了,母妃答应你,为你讨回个公道,你就好好安息,可好?

她转过身来,面向皇上和皇后,跪下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参见皇后!”

祯文帝连忙道:“平身。赐座!”

常婕妤垂着头道:“谢皇上,臣妾不坐,臣妾陪着皇儿。”她站起身来,走到绫架旁,静静而立。

祯文帝见她如此,知必是心痛无比,叹了口气,再看一眼元清清,该是痛恨万千,却又觉得惋惜不已,一时愁绪纠结,心烦意乱起来。

片刻后,靖公公回到殿中,跪下回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奴才等到春瓴殿中细细搜寻了一番,未见任何信函。”

元清清闻言,不由大惊,她瞪大双眼,看向靖公公,猛地扑上前去揪着他的衣襟,尖声道:“你撒谎!信就在我床边!你根本没有细寻!”

靖公公被她抓得狼狈不已,在圣上面前又不敢对她用力,只能退避着。

祯文帝听到并无信函,心中一冷,看到元清清竟于殿中撒野,更觉烦哀,便冷声下令道:“来人,将罪妃元氏押至宗人府,听候处置!”

元清清听到从皇上口中说出的“罪妃元氏”,倏地整个儿僵住了,她停下了揪着靖公公的手,跪坐在地上,一会儿后,感觉手臂一疼,侍卫上前把她押了起来。

看着元清清被押走,祯文帝、皇后、常婕妤三人各有心思,只有皇后和常婕妤知道,元清清是此次布局中的无辜受累者。

常婕妤扶着绫架,平静的面容掩不住眼内的哀戚,她细细抚平白布上的皱痕,看到沾在布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便如同是自己身上倾流所出,感觉到绝望。

焕欹皇子殁逝的哀讯传出,皇上下旨令宫中诸人均须素衣淡食,清寡净静,同悲戴孝。

常颢快步向一个方向而去,脸上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意。

锦楦宫已于眼前,他不等公公通传,径直走进宫中,庭院中宫女见有侍卫突然闯进,都吓得连连低叫,慌张回避。

他不管不顾,只认定一个目标。

看到前方呆立的一个主事宫女,他扬声道:“急见骆宝林!”

主事宫女不敢置信地瞪着这贸然闯宫的侍卫,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继续向前方走去,他已查问过,骆宝林正是居住在锦楦宫西阁,他要找到她,势必要找到她!

“急见骆宝林!”快要到达西阁,他再次高声叫道,脚步更为加快!

骆沅儿在宫房中,听到从外传来的声音,唤叫的似是自己的名号,便对如盈道:“出去看看何事?”

如盈依言走出宫房,竟看到上回在宫道中遇到的那名护卫,正一脸阴沉地走来。常颢看到骆宝林的宫女走出,知这正是骆宝林的宫房,便又道:“急见骆宝林!”

如盈吓得脸色大变,护卫闯进宫妃宫院,这可是有违宫规的!

骆沅儿看如盈竟愣在了房门前,赶紧走了出来,一看之下,也是呆住了。

他一看到她,疾步逼近,脸上的杀气更为浓重。骆沅儿惊得往后退去,如盈见状连忙护在前方。他一言不发,把如盈推了开来,如盈正要再上前来,他伸手一挡,冷声道:“我只要见骆宝林!”

骆沅儿再次向后退去,他一步步欺近,直逼得她背靠在门墙边,她一急,正欲躲进房内,他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贴上前来,另一只手中竟持着寒光闪闪的匕首,锋利的刃口,正对准骆沅儿的咽喉!

如盈慌声叫道:“你竟敢以下犯上!”

骆沅儿骇然地看着眼前的他,他的脸上全是决绝的恨意,但是眼内,竟是惊心的哀痛!

她怔然,他也停下了动作,手紧紧地握着匕首,却没有再相逼。

她渐渐冷静下来,用清冷的目光注视着他,片刻后,她挺起身子,让自己的脖子更靠近匕首,道:“你想杀我?想不到你有这个胆子。”她看到他微微往后退了一点,便又再向他靠近一点,道:“来吧,你要想杀我,就动手吧。”这时,他继续向后退去,骆沅儿冷笑着,更逼近他,“你不敢动手吗?对,你杀了我,你便也要送命,你送命,就你一条贱命,抵得过我吗?你配吗?”他看到她讥诮的神情,脚下正在不经意地往后退着。为何?为何他就是不敢下手?正如她所言,杀了她,不外就是送一条命,然而,他配吗?他有资格吗?

焕欹已然遭逢不测,如若不是当日她在路上阻拦,他说不定就能把焕欹救下,而堂姐,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悲痛欲绝!

她难道不该死吗?

他不再退后,手中的匕首狠狠往上一扬——

骆沅儿一惊,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她没有感觉自己有何损伤,片刻后,她睁开双眼,竟看到他的左臂鲜血直流!

他的匕首竟是刺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他捂着伤口,跪倒于自己跟前,只听他沉声道:“属下知道主子不想属下记得当日所助,不想属下有所妄图,想赶属下出宫,只是主子你大可对属下下令,令不能再提当日之事,令不可再有不该留存之记忆。属下必定照办,必定做到。”他抬起头,眼内发红,“只是不该累至他人,累至人命,累至主子你一直心系重负,久不释怀!”

骆沅儿听着,错愕惊痛地注视着他。

“主子贵体,属下不敢冒犯,这一刀,代主子受过。”他说到这儿,向她叩了一下头。

骆沅儿双目朦胧,轻轻摇着头,不能成声。

这时,主事宫女召来的内侍奔上了前来,把常颢押住。

“骆宝林,他可有伤你?”主事宫女上前扶着骆沅儿。

骆沅儿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常颢被内侍押走了,骆沅儿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良久后,问如盈道:“他如此,会受何惩治?”

如盈道:“他横闯宫妃宫房,以下犯上,会被降为末等护卫,杖责,或是关押于大牢。”

骆沅儿心痛莫名,跌坐下来,泪水轻垂。

皇子丧礼过后,宫中诸人均须继续守孝清欲。自入冬以来,宫中似一直弥漫着晦冷暗沉的气息,迢迢相遥的宫道,尤显空灵荡虚。

常婕妤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愿与任何人相见,纵然如此,宁﨏每天依然会到琉清宫问安,不得见常婕妤,便向如柳打听常婕妤的情况,或是让如柳代传问候之言。

元清清被囚于宗人府中的翌日,她便曾去探视。当日进得宗人府中那阴暗森然的内室,看到囚于铁牢内的清清,她马上上前去,轻轻叫唤:“清清,清清。”

透过门槛,看着躺在床上的元清清,她心中泛一阵酸楚。何以至此?到底是何缘故,竟会指控她谋害焕欹皇子?

元清清听到她的声音,翻过身来,看向牢外,果然,果然是宁﨏。

她慢慢从床上下来,向牢边走去,看到宁﨏担忧心疼的眼神,心中的怨恨不由更甚。

宁﨏注视着元清清,才经过一天,她便憔悴如斯,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人猝不及防!

她不禁想到,莫非当日骆沅儿也曾交给清清同样的信函?

元清清在牢前站定,与宁﨏近在咫尺。

二人隔着门槛,宁﨏目光充满忧伤与急切,而元清清则目含憎厌。

宁﨏觉得她的神情有异,一如她受宠幸后的翌日,便急问道:“清清,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怎么会说你杀害焕欹皇子?”

元清清看着她满脸的关切,一言不发。

宁﨏看她的反应有异于常,更是着急,道:“清清,你说话呀!姐姐很担心你……”

元清清倏地打断她,大声叫道:“够了!你给我闭嘴!”

宁﨏错愕地瞪着元清清,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充满怨气的脸,那一点异常,正正是她对自己的恨。

“清清……”宁﨏低唤,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要再叫我了!”元清清捂着双耳,恨恨地瞪着她,“你还没看够笑话吗?你背地里还没高兴够吗?”

宁﨏摇着头,完完全全不明所以。

元清清突然扑上前来,一把抓着铁槛,瞪着宁﨏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害我?”

宁﨏咽了一下,摇头道:“不,清清,我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元清清的声音尖利刺耳:“你忘了吗?那封信!你给我的那封信!是你设下的陷阱!”

宁﨏怔住,信?陷阱?

她突然想了起来,骆沅儿当日给她的信,自她从春瓴殿出来后,便寻不着了,当时她并没有在意,难道……

她连忙说道:“是姐姐连累了你,是姐姐的错,但是……”

元清清退后了数步,道:“你不要再叫姐姐姐姐了!你已不再是我姐姐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得了宠幸,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不会不帮你的,我会帮你的。”她又扑了上来,继续道:“我会帮你也得到宠幸的呀,你为什么要害我?”

宁﨏终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她哽咽道:“没有,清清,我真的没有……”

元清清低头凄冷地笑着,用自己的头磕着门槛,宁﨏马上用手挡着她磕碰的地方,含泪看着她。

不知不觉中,一路走来,竟然又到了春瓴殿前。她一刹那间停下脚步,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无力地垂下头,闭上双眼,却又似看到了宗人府中,元清清那双含恨的眼眸。

原来竟是如此,元清清至此境地,全是因为她。

面对陷入冤局的元清清,她的脑中思绪万千,只望能清理出一个于对方有利的头绪,思量出一个可救她于危难的对策。

无尽痛忧,充满胸臆。事已至此,只凭区区一个她,可否力挽狂澜?

阴森恐怖的牢狱,必是让清清吃不知味、不得安寝吧?宁﨏恍然地想着,慢慢靠近春瓴殿门前,如果清清还安然无恙地在里面编桂花环,那有多好?她扶着宫门,放眼望入庭院之内,泫然欲泣。

渺渺,荡荡,耳边飘过几缕清幽音韵,空灵轻遥,灵逸回旋,散于空中,竟不似人间凡响,更似是天籁之音。

似伴她于孤清之境。

车辇缓缓前行。阮淑妃侧靠于座驾之上,轻眯双目,手抚腹部,心中叨念着:好皇儿,你可得为母妃好好地活着,平安地降生。她微抬了一下头,平稳地吸气,呼气,这是廖太医教的吸纳方法,有助母体舒畅气息,舒缓闷之感。

车辇停了下来,只听如晴说道:“娘娘,昭华宫已到。”

她睁开双眼,慢慢坐直身子,倾身扶着如晴的手,小心地下了车辇。总算到了,该进去看看皇后那副端容,是否已被气得发绿。

她走进昭华宫,听到恭迎声响起:“淑妃娘娘到!”这路也太长了,不然的话,她可以马上就看到皇后笑不起来的脸!

皇后听到淑妃到临,目光一凛,冷冷地看向殿门前,只见淑妃正脸带微笑地走进来,那宽松的长裙下隐约可见日益隆起的小腹,她小心翼翼的每一个步子,皇后看在眼内,只觉得讽刺之极!

为何时至今日,此女还可以此尊贵身份出现在自己的宫中?为何此时关押在宗人府中的人不是她?

功亏一篑!

当真可恨!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阮淑妃半躬身子,没有行全礼。

皇后微一顿,道:“妹妹身怀六甲,本宫本已免去妹妹请安之礼,如今为何如此奔劳?”她口中的话语虽透露着关切之意,却并不让淑妃免礼,只漠然视之。

阮淑妃稍直了一下身子,抬起眼来,讥诮地看向皇后,道:“妹妹不来,又怎么知道皇后娘娘是如此关心妹妹?”

皇后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缓声道:“原来,妹妹如此在乎本宫是否关心你,本宫以为,妹妹得到的关心已经足够多。”

阮淑妃冷笑了一声,道:“妹妹福薄,关心之意只获寥寥,不曾想,姐姐心目中妹妹已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姐姐若要怪罪,妹妹却想要喊声冤。”

皇后侧了一下头,道:“妹妹何冤之有?姐姐愚钝,一时竟不明妹妹所指,只是妹妹不愿明说,姐姐汗颜。”

阮淑妃不经意间挺直了身子,不再保持行礼姿态,说道:“我的好姐姐,好一句何冤之有,妹妹无冤,便是罪有应得,妹妹惶恐之至。若姐姐要降罪,妹妹只有束手待缚,任凭处置便是,姐姐不必多劳心思。”她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加重,目光刹那间变得凌厉。

皇后站起身来,逼视淑妃,道:“大胆淑妃,竟置宫礼于不顾!”

阮淑妃仰头而淡笑,道:“娘娘要妹妹跪,妹妹岂敢不跪?只是妹妹这一跪,便是于这昭华宫中腹疼发作,皇上在意起来,妹妹多番解释,也是无用。”

皇后从凤座前走下,一步一步靠近淑妃,“妹妹如若腹疼,姐姐得令太医相诊,待知妹妹龙胎不稳,皇上若有怪罪,姐姐自当担待。”她的嘴边泛起一丝决绝的笑意,映衬着凤目内的阴狠,竟显得狰狞森冷。

阮淑妃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手覆于腹前,似是怕皇后会有所行动。

皇后的神情又稍稍缓和了下来,她看着淑妃的动作,啧了一声,道:“妹妹爱护龙儿,着实令本宫感动有加。”

阮淑妃道:“妹妹腹中麟儿承皇上圣荫,承娘娘金福,必能平安降生,以延国泽。”

皇后沉下脸来,不再出声。

阮淑妃向她福了一下身子,恭声道:“娘娘劳累,臣妾先行告退。”

看着淑妃离去的身影,皇后突然浑身一软,侧身向后倾去,宫女连忙上前把她扶稳。皇后站住了脚,只觉眼前发黑,慢慢才复又看清眼前事物。淑妃一天不除,心难安。他日如果她真诞下龙子,地位更稳,便更难对付。眼下自己只得一位公主,纵观其他的皇子,均是资质平平,如若淑妃此胎为皇子……

思及此,皇后头疼欲裂。

刚才与皇后对峙那一时刻,淑妃动了气,回到贞宁宫,忽觉腹中复又有疼痛之感,连忙在床榻上躺下,如晴知主子身体不适,不待吩咐,便去准备安胎药。

淑妃在床上休息了半晌,痛意渐缓,又觉口中干涸,便唤道:“如晴,替本宫倒茶!”片刻,闻到茶香清郁,她转过身,正要接过茶杯,却发现递茶之人并不是如晴,抬头一看,竟是骆沅儿。

“臣妾拜见淑妃娘娘。”骆沅儿慌忙跪下,脸上难掩心虚之意。

阮淑妃看到是她,脸色不由一沉,放下茶杯,道:“怎的无用之时,你却来得勤快?!”

骆沅儿听到淑妃话意中的责怪,急忙道:“娘娘,臣妾此次求见,便是为了那日之事。臣妾当日并非有意避脱,而是情非得已。”

阮淑妃盯着她,道:“本宫无意知道当日你是出于何心,本宫只知道你并未及时通报,便是置本宫的命令于不顾!”

骆沅儿垂下头,急急地道:“娘娘,臣妾无能!臣妾当日未能通报消息,只因当日路上有所不便,臣妾看到……看到元御女独自前往歆灵宫方向,臣妾怕被她发现行踪,便想候其远去再继续前行,谁知,她竟也是到歆灵宫中,臣妾恐惧有诈,又不敢就此离去,所以……娘娘,请降罪臣妾!”她把腰身弯得更低,更显谦恭。

阮淑妃扶着腰身从床上坐起,这时如晴把安胎药端进了殿内,小心地呈于淑妃面前,道:“娘娘请趁热服药。”

阮淑妃接过药,透过隔热瓷碗,仍可感觉到药汤的火烫,她瞪了如晴一眼,却没有予以指责,而是对地上的骆沅儿道:“骆妹妹平身。这药温太烫,劳妹妹为本宫拿至一旁先放凉。”

骆沅儿连忙站起,伸手就要把淑妃手中的药碗接过,没想到淑妃手一倾侧,碗中滚烫的药汤全数倒在了她的手上,她痛叫一声,连连后退,一双手已被烫得通红。

阮淑妃掷下药碗,冷瞪着疼出了眼泪的骆沅儿,道:“妹妹既不想为本宫效劳,也不至于打翻本宫的药汤。”

骆沅儿再次跪了下来,忍耐着双手的痛楚,颤声道:“娘娘,臣妾知罪,臣妾未能助娘娘成事,臣妾无能!”

阮淑妃皱了皱眉,道:“本宫的安危,莫非就你一句知罪可以抵过的吗?”

骆沅儿闭了一下眼睛,垂首道:“臣妾愿为娘娘倾力效劳,任凭差遣,以求抵臣妾之过。”

阮淑妃重新半躺了下来,语气比刚才稍平和了一些:“既然如此,那本宫也该给妹妹一个抵过的机会才是。”对付骆氏这种心机活络、主张甚重的人,便是要让她有所恐忧,有所顾忌。

骆沅儿诚惶诚恐地道:“娘娘只管吩咐。”

元清清被关押于宗人府已有数天,一应依例循案的审问及定查只是行走一场形虚,真正的结论,已然在皇上心中。

宁﨏经过宗人府外细细的记录查问,方得以进内探视。她提着一篮汤羹,快步向元清清所在的牢房走去,只觉这时此处一室昏暗,空气比上次来时更显寒冷,她心疼地看向门槛内的元清清,只见她抱着双腿歪坐在石床上,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昏暗中,隐隐感觉到一身单薄衣衫的她正在微微发抖。

宁﨏压下心中的哀戚,转头恳切地请求狱卒打开牢门,好让她把汤羹送至牢内。看到狱卒犹豫的神色,她赶紧掏出银两塞进他们手中,请求的语气更是殷然。

元清清稍侧了一下头,眼睛注视着宁﨏,看到她恳求狱卒的殷切模样,看到狱卒收受好处后,打开牢房,她那副欣喜的表情。

她心中一痛,视线模糊。为何,你还要如此假装?为何,我已是此等田地,你还是不愿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

宁﨏把篮中汤羹捧出,掀开盅盖,拿出勺子把汤搅动了一下,好使汤料均匀,然后才向元清清走近。

元清清一动没动,只拿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宁﨏把汤盅递到元清清跟前,柔声道:“清清,这是你最爱吃的乌豆鲫鱼汤,还热着呢,你快尝尝。”近距离看到元清清,才发现她脸色惨白如斯,唇无血色,整个儿精神萎靡,甚是虚弱。

元清清干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拿走,我不吃。”

宁﨏咽了一下,在她床沿坐下,只觉石床硌骨冰冷。她放下手中汤盅,轻声对元清清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最爱玩的说小戏?”

元清清慢慢别开了头,垂下眼帘,没有出声。

宁﨏苦笑着,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们的说小戏,是我们四人心里各有一个故事,然后轮番说出自己心里想的话语、桥段,再由下一位接着说下去,就成了我们四人自己的小戏。还记得有一次,我说的人物犯错了,馨如姐姐说要罚,你便说不能罚,要罚,连着你说的人物一起罚,因为你的人物,和我的人物,是好姐妹,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元清清听她说着,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地浮现于眼前。记得,当然记得,就是因为那一次,她们四人才会想到要结拜,想要成为金兰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不想再听。”元清清捂着耳朵,全身蜷缩起来。

宁﨏悲怜地看着她,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地盖在她身上,说道:“清清,这一次姐姐确是连累你了,但是,无论你信不信,姐姐并无加害你之意。”

元清清嘴角一扬,却没有说话。

宁﨏把汤盅往元清清面前放下,说道:“姐姐走了。汤,不要放凉了。”她把身子向元清清的伏低了一些,低声道:“你蒙冤皆由姐姐而起,姐姐定会一力为你洗脱罪名,救你于冤狱之中。”说完,她站起来就要往牢外走去,却听元清清气若游丝地道:“你不要再假惺惺了,皇上已下旨,于三天后定我的罪。你还洗脱什么罪名?救什么于冤狱……”

宁﨏呆住了,她转头看向元清清,那一个灰败无神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

三天后定罪。她想着,三天,只有三天的时间。

刻不容缓。

她定了一下神,快步走出了牢房。

这一次事件,有几点关键不容忽视。

皇后、歆灵宫、信函。宁﨏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心内细细思量,脑中思绪一缕缕理清,努力从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件事中找出蛛丝马迹。

皇后当初执意让焕欹于氤书殿中受学,便是为了于歆灵宫布局,而费心布局,又是所为何事?

宁﨏绕过一道小弯,天色渐暗,心内算一下时辰,差不多也是酉时了。不由一阵悲痛,想来当天焕欹出事,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

皇后不惜以焕欹性命设计,目的必不会是区区一个元清清。在这后宫之中,有什么,是足以让皇后这般不计后果地设下陷井呢?

那只能是对她有所威胁,有所掣肘的人,这样的人,在宫中不会多。

而信函,宁﨏慢慢回忆起来,信函的末端,还加盖了一个小印章,一个形状特异的图案,最重要的,这是骆沅儿交给她的。想起骆沅儿,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愤恨,清清无辜受累的起端,便是骆沅儿的狠心算计。只是,信函中,为何竟书“歆灵宫相会”?为什么骆沅儿会有这封信函?

她皱起了眉,下意识地往锦楦宫方向走去,或许,应该探个明白。

入夜后,骆沅儿从锦楦宫而出,于西南宫道岔口与如晴会合,一同往前而去。

夜风凛凛,骆沅儿拉紧披风,只觉冰冷不挡,暗慌不定。

走了不知多时,如晴向前一指,低声道:“他在那儿!”前方树木围植,黑暗隐蔽,当真为一个掩护自身的好屏障。

她们二人到来之后,从树木中闪出半边人影,向她们挥了一下手,复又躲藏起来,极是小心。

骆沅儿和如晴快步走上前去,随那人走进了树木中。

“当日靖公公交予的印章以及具有宫中批印的银票,我已藏于宫外驿所。”那人小声对骆沅儿和如晴说着,不时往四周张望。

骆沅儿道:“娘娘吩咐,一定要在不日内把这一应物品呈来。”

那人点了一下头,道:“属下知道,此事廖大人已知悉,特批了属下出宫返家探亲,便是为了把此事办妥。”

如晴道:“你此趟可得快去快回,莫让娘娘劳神担心。”

“骆主子,如晴姑姑,你二人可复命娘娘,属下定必不负所托。”那人说完,不敢再多作逗留,略略躬了一下身子,便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骆沅儿看着那人远去,心里想着,此人当日听从皇后之命冒廖太医之名,写信相欺淑妃,淑妃此番恐怕只是将其当作棋子,对付完皇后,定会把他给铲除掉。

倏地,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摩擦声,她和如晴一惊,忙藏起身子,探目而视,片刻,一个人影渐渐走近,似是正向她们藏身的地方而来。

骆沅儿抬起头望去,黑暗中,身影熟悉如斯,顿时明了来者何人,与此同时听到对方轻声道:“骆宝林,不必再藏。”

第十九章 苦相煎(四)

竟然是她?!骆沅儿始料未及地站起身来。树影幢幢中,对方站定了脚步。

如晴想不到竟然被旁人发现了行踪,不禁有些心慌,拉了一下骆沅儿,示意不要多言,早走为妙。

对方开口道:“骆宝林,臣妾可否与你私下一谈?”

骆沅儿戒备地看着她,想了一下,点头应允。如晴临走前向她轻摇了一下头,以眼神示意她小心提防,便匆匆离去了。

骆沅儿目含怀疑,看着眼前不动声色的她,暗想着,怎么她会在此出现?她到底来了多长时间?难不成听到了什么?

“臣妾本欲到姐姐宫中问安,但行至途中,看到姐姐行色匆匆,臣妾猜测姐姐有要事,便斗胆随行而至,”宁﨏语声轻缓,慢慢向她靠近,“希望能在姐姐需要之时,助姐姐一臂之力。”

骆沅儿冷冷道:“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可知只会越危险?”

宁﨏道:“还有什么比姐姐的苦心相逼,更危险?”隐暗中,彼此的脸一片模糊,只能从声息中感觉到对方的反应及情绪。

骆沅儿讥讽地笑了一声,道:“可惜姐姐再苦心,也比不过妹妹。”信函本已交给她,但于歆灵宫中受计的却是元清清,好险的一局,好狠的算计。怪不得自己,宁﨏也不见得是重情重义之人。

宁﨏心头一颤,道:“如今也不必计较是何因由,清清是无辜的,我只想为她开脱罪名,眼前姐姐能掌握更多有利于清清的种种,我……臣妾希望,姐姐能相救于清清!”

骆沅儿怔了一下,她想不到宁﨏会有此请求,一时,倒是看不清到底宁﨏在玩什么把戏,在筹谋些什么,既然加害清清,如今又来设法相救,莫非另有隐情?只是,这又与她何干?宁﨏也好,元清清也好,都与她再无牵连,更谈不上相救与否。

骆沅儿道:“妹妹心思一向聪慧玲珑,怎么会想不到,有关此事的一切,均不在你我的掌握之中?姐姐只怕妹妹此番是白费了心思。”

宁﨏闻言,刚想再说,却又马上想到,对方所言确实实情,骆沅儿所行所为,均是奉命行事,能把握事情的关键,并将所有关键运用于有利的当口,必是另有其人,也只有那一个人,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改变更多的事情。

事至如今境地,可以做的一切,她均会一试。

歆灵宫无人居住,位处偏高,殿内分两层,第一层为正殿,第二层是开阔的空中庭院,确实个赏景观星的好地方。自焕欹于此遇难事发那日起,此处便被封锁为禁地,至于是否曾派人勘察细查,结果如何,宁﨏不得而知。

她提着灯笼走近歆灵宫,只见大门已然紧锁,她推了一下门,门板稍稍向内凹去,她设想着当日元清清到此的心情,宫内一片漆黑,门禁却全无,怎么清清就不知提防呢?该是因为一心想着与自己相约,所以一时大意,她不由深感愧疚,停了一下动作,然后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当务之急,该先冷静思绪,找寻有利于清清的线索。

正门不得入,她便向一旁的回廊走去,看到窗户虚掩,用手一推,窗扇“吱”一声地开了,她举起灯笼,光影不足,隐约看到殿内的某些物事。

大殿之中,空落宽敞,只简单地置放桌椅数张。宁﨏踮起脚向内张望,也只是能看到近处的一点景状,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她正尽力扫视内里间,突然注意到桌椅摆放有点异样。

按理歆灵宫虽无人主事,却也是一宫之所,平素该也是有人打扫整理的,可是这殿内的桌椅却摆放得有点歪斜不齐,其中有一张椅子尤显特别靠前,似是有人曾在此挪动搬移一样。

歪斜不齐的桌椅?宁﨏脑中闪过一念,却未能马上抓住,一时又想不到关键处,不由更急。

她想走到另一边的窗户前再细看,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不料脚下一扭,险些要跌倒,她连忙扶着墙壁把身子站稳,喘了口气。这时,刚才脑中的那一念再次闪过,桌椅,生硬的地面,冰冷的墙壁……

她想起来了,那一念,便是琉清宫内殿的布置——打磨圆滑的桌椅棱角、地上遍铺的柔软地毯!

常婕妤所做一切均是为了保护焕欹,而这歆灵宫中,当然是不可能有这些周到的防护。

如果要证明元清清并非杀害焕欹的凶手,除了冒险向皇后查探,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呢?

焕欹应该在元清清没到之前便已毙命,而这些无秩的桌椅,能说明什么吗?

宁﨏反复思量,将多方的头绪牵接相连,慢慢地,一个完整的想法充盈于胸。

琉清宫门前,哀白的蓝字灯笼随风轻荡,仿佛正在无声悲悼逝者的枉然归天。

宁﨏每天都会来一趟,常婕妤一直不愿予以接见,她也一直坚持着向如柳传递问候。这一天,她以为也会如此,正自打算向如柳留下话后,便向贞宁宫而去。

没想到如柳却说:“宁采女,主子请你进殿。”

宁﨏走进内殿,发现里内的一切竟盖上了素白的绫布。室内燃点的香料也与平日不同,似是带点刺鼻,又有些说不出的不适之感。

常婕妤正坐在桌前,一件一件地折叠焕欹的衣物。

宁﨏向她躬下身,轻声道:“臣妾拜见常婕妤。”她一边注视着常婕妤,发现对方虽然面容神色与往日无异,但眼中却是寒寂一片,全无生气,让旁观者尤为刺心。

常婕妤似在听到声音后才发现她,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拘礼。”

宁﨏走到她身边,看到她身侧的椅子上,已放置了满满一叠的小衣服,本以为是她折好的,却又发现她正顺手把那儿的衣服取来,重新打开,复又折叠。宁﨏蹙起了眉,在她身旁坐下,道:“常姐姐,节哀顺变。”

常婕妤侧头向她笑了一下,道:“你放心,姐姐无大碍。”

宁﨏伸手按住了她不停折叠衣服的手,道:“姐姐,你需要好好休息。”

常婕妤的手不经意地抓紧了衣服的边角,神情却是自如轻松的,“姐姐无碍。”此时一句无碍,只是自欺欺人。只不过,却是自己欺不成,欺人也勉强。宁﨏感觉到她手上的变化,心中更是难过,如若对方此时是哭是闹,反倒能让人放心,偏偏,她没有,她把所有的悲与痛都藏了起来,在逼着自己独自把这份苦楚吞咽下去,然后积聚在体内,蔓延成毒。

宁﨏没有再多劝,只说:“妹妹帮你一起整理这些衣服。”她起身走到常婕妤侧边的椅前,把那些已折叠好的衣服拿开,一时需要折叠的衣服只剩下了桌上的几件。

常婕妤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面,也没察觉宁﨏的举动,只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衣服。

想起昔日在西楹小花园中与焕欹初见,再到后来与他猜谜玩耍、哄他吃糕点、陪他从昭华宫返至琉清宫,可爱的一举一动,天真的音容笑貌,不断从宁﨏记忆中跳了出来,眼看常婕妤殿中的此情此景,更让人觉得肝肠寸断。

宁﨏默默地伴着常婕妤,不再多言。

焕欹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这段时日里,常婕妤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是事实。

就如同十年前,妹妹在自己手上结束的性命。是事实,也是枉死。

只是从十年前偷生至今,本还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骨肉至亲,相伴相生,寥冷深宫,唯得一暖。

如今,亲儿已逝,她却还活着。

妹妹枉死,亲儿亦是枉死。

均是因为同一个人。

原来要放下仇恨,忘记过往,也得看老天愿意不愿意,半点不由人。

而,苟且而活的价值,也许便是因为那一点未完的孽。

从琉清宫离开后,宁﨏的心情一直沉沉寂寂。人生本就变幻莫测,更别说这诡谲后宫。只是常婕妤此时的状况未免有点反常,回想起当初焕欹吃糕点以致受噎一事,她那惊慌失措乃至大发雷霆的样子,与此时相比,益发让人感觉凄绝无伦。

焕欹毙命的真相,如可查明,是否能为常婕妤带来一点安慰?焕欹在天之灵,会否真正安息?

就凭她,到底可否扭转局面,为清清洗冤?

贞宁宫已在眼前,她吸了口气,上前去向守门太监求见淑妃。

阮淑妃正于殿中闭目歇息,安神定气,煞是舒适。

通传小太监走到殿门外,对如晴小声说道:“宫外秋鶹殿宁采女求见娘娘。”

如晴探头看了淑妃一眼,对小太监道:“娘娘正在休息,不容打扰,不见。”

小太监正要领命出去,便听淑妃的声音响起:“何人在外?”

主子被惊动,如晴不悦地瞪了小太监一眼,连忙进入殿中回应淑妃:“娘娘,秋鶹殿宁采女于宫外求见。奴婢这就为娘娘打发了去。”

阮淑妃睁开双目,语气略带疑问:“宁采女?”

如晴点头道:“娘娘,正是。”

“就是骆宝林与你昨晚行事,发现你们行踪的宁采女?”阮淑妃早就听骆沅儿提起当时的情形,骆沅儿只说宁氏另有居心,跟踪她与如晴二人,欲为皇后探知有关消息。她正要探这宁采女一探,没想对方倒是主动求见来了,倒不用她另费心思诏见。

如晴听淑妃问起昨夜之事,忙道:“正是她,娘娘。”

阮淑妃于是道:“宣。”

宁﨏向殿内走进,心中暗念,还有两天,元清清便要获罪赐刑,无论如何,再险的法子,也得一试。

走到正殿门边,昨夜所遇的那名宫女为她引请进殿,她注意到对方的服饰举止,该是淑妃身边的近身宫女,便点头称了一声:“有劳姑姑。”

如晴应礼一笑,领着她向殿内走去。

阮淑妃看向殿前,只见一身素妆简衣的宁﨏正施施然地走进来,纤秀清盈,眉目谦顺。

宁﨏没有抬头直视淑妃,到了大殿中央,便向淑妃恭敬行礼。

“免礼。”阮淑妃侧了一下腰身,好让自己背靠得更舒服些,眼睛只注视着她,“宁采女求见,所为何事?”

宁﨏轻轻一咬牙,跪下道:“臣妾贸然前来,有要事相告娘娘。”

阮淑妃看她神色恳切,便道:“妹妹平身,坐下再说。”

宁﨏却没有起来,只接着道:“臣妾冒昧,此次前来,乃是为了焕欹皇子一事。”她微微抬起头,眼睛余光注意到淑妃的反应。

阮淑妃略一怔然,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向她试探此事,她便开口直说了,且先弄清她的来意,“哦?焕欹皇子惨死,本宫也非常难过。不过逝者已矣,妹妹要向本宫说什么呢?”

宁﨏的神情带上一丝悲忧,道:“娘娘,为此事陷于牢狱中的元御女,正是臣妾的金兰姐妹,臣妾不忍眼看她蒙冤含屈。”

阮淑妃闻言,更是意想不到,便道:“据你所言,你认为元御女并非谋害焕欹皇子之人?”这个宁采女,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她胆敢前来直提焕欹之事,且言辞清晰,言简意赅,必是有备而来。

宁﨏垂下了头,半伏身子,道:“娘娘,臣妾斗胆妄议此事,自知有违宫闺戒律,更有非议主上之嫌,臣妾胆敢向娘娘直言,只因臣妾相信娘娘心中已有明断,可为焕欹皇子一事揭明真相。”

阮淑妃听她说的话,知她心中对此事已有明晰打算,只是未知是否真能为己所用,想了一下,道:“为何妹妹觉得本宫可为焕欹皇子一事揭明真相?”

宁﨏道:“焕欹皇子惨遭不测,乃大不幸之事,圣上痛,举宫同悲,狠下毒手之人,必是罪无可恕。娘娘,当日焕欹于歆灵宫遇难,娘娘难道不感突兀吗?”她先陈利害,然后话锋一转,意欲牵引淑妃注意当中关键。

阮淑妃听着,明白宁﨏意之所指,而如果她昨晚曾有意跟踪骆沅儿和如晴二人,那么,她必是已知悉事情的因由,“你继续说下去。”淑妃坐直了身子,仔细听着宁﨏所言。

宁﨏知淑妃心中已开始思量自己所言之事,便道:“娘娘,臣妾愚昧,只觉得元御女担当不起谋害皇子的罪名。

“焕欹贵为皇子,承之圣荫,元御女与皇子素未谋面,互不相干,何故会不惜犯险谋害皇子?此其一。

“据臣妾所知,焕欹遇难当日,正于氤书殿受学,元御女又如何有从氤书殿带走皇子的机会?难道真有神不知鬼不觉这回事吗?此其二。

“元御女若果真谋害皇子,为何皇子并无挣扎?如皇子曾有挣扎,必有声响,为何元御女的声音可惊动内侍进内察看,而皇子声响却不能?此其三。

“如若元御女已想到使用药类使皇子失去知觉,便是事前准备充足,既然准备充足,那宫中隐蔽之所多的是,为何竟选址堂皇宫殿内下手以招自身不利?此其四。

“娘娘,臣妾所言,只想阐清,此事必与元御女无关。而每一处疑点,却又可以归结出种种真相的蛛丝马迹。娘娘明鉴。”宁﨏说完,跪伏在地。

阮淑妃正在细细思量着宁﨏所说的第一句话,此事中的每一点漏洞,确如宁﨏所指,均可归结出种种真相的蛛丝马迹,而那一点不便道明的真相,却又是呼之欲出的。

她对宁﨏道:“然则,妹妹认为下一步,该如何处理?”

宁﨏语气更为恭谨:“臣妾人微言轻,只能相求娘娘,将此番之言谏于皇上,唯望皇上明察。”

阮淑妃点了点头,心里只想,自是该向皇上说出这些疑点,只要皇上觉得此事另有内情,便会下令彻查,接下来顺藤摸瓜,真正的幕后凶手,必然避无可避。当然,单凭宁﨏说的这几句话,作用有限,关键在于她手中掌握的秦医丞的证据。

这宁﨏昨夜定是听到了秦医丞所言,因此才会有所持,才会前来相求自己于御前进言,好一个周全的打算。

阮淑妃想着,看向宁﨏,只见对方螓首低垂,虽看不到神情,却可以感觉到她的诚恳与谦恭,于是道:“妹妹所言甚是。”

宁﨏暗暗舒了口气,道:“臣妾代元御女谢过娘娘相救之恩!”

阮淑妃神色淡然,道:“言恩尚早。”

宁﨏心头一紧,道:“娘娘,莫非对臣妾之言有所质疑?”

阮淑妃笑了一声,道:“妹妹过虑了,本宫只是需要时间好生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再向皇上进言。”

宁﨏闻言,不由感到一阵焦急与不安,沉吟了片刻,说道:“娘娘,距离元御女定罪,还有两天,臣妾只怕万一……万一有所耽误……”万一有所耽误,清清便再难脱罪,甚至就此送命。

阮淑妃的眼神渐渐变得漠然,她向后靠下身子,看了如晴一眼,脸上带上一丝疲态。

如晴上前来道:“娘娘可是觉得劳累了?让奴婢扶娘娘进内殿休息。”她边说着,阮淑妃已慢慢站起身来,一手轻搭在如晴手上,对宁﨏道:“本宫自会有安排。你先行退下吧。”

宁﨏抬起头,看到阮淑妃走进内殿的背影,犹如看到的是挽救元清清的一线希望,只是近在咫尺,却又把握维艰,每一步变化均不在掌控之内,难以估计是否能如心中所愿。

她无奈退出贞宁宫,茫茫然向前走去,并没有注意到正从另一方向而来的骆沅儿。

骆沅儿看到宁﨏竟从贞宁宫而出,心中不由暗自揣测,昨夜她已是秘而跟踪自己,现又求见于淑妃,到底她意欲为何?难道真的只为相救元清清吗?

她进入贞宁宫后,看到阮淑妃半躺在床榻上,双目轻闭,神色宁和。

她轻声说道:“娘娘,秦医丞已于辰时出宫。”

阮淑妃的头动了一下,片刻后,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骆沅儿看着阮淑妃,心中有所思虑,话到嘴边,却又迟疑起来。该说吗?该进一步断了宁﨏的后路吗?还是,该放手,该放过她,更该放过自己?正如他所言?

她半晌没有声响,阮淑妃半睁双眼,看到她还在,便又复眯起来,缓声道:“怎的无话却又不退下?”

骆沅儿抿了抿唇,道:“娘娘,请恕臣妾多心。刚才,宁采女可是曾来晋见娘娘?”

阮淑妃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有话便说来。”

骆沅儿想了想,道:“宁采女素来与涵心公主交近,频频出入昭华宫,臣妾担心,她突而接近娘娘,是另有所图。”她说完,轻吁了口气。想做的事情,还该是决断地做了比较痛快,从来都是先下手为强,才会于己最有利的。

阮淑妃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腹部上,道:“本宫倒喜她的稳重机敏。”语气轻淡,并不似真有赞叹之意,也未表露对宁﨏是否怀疑的态度。

骆沅儿听到淑妃的话,更自思量宁﨏前来到底与淑妃说过什么,嘴上说道:“宁采女昨夜之举,只怕是居心叵测。也只怪臣妾一时大意,如若宁采女已知悉内情,娘娘千万要小心提防。”

阮淑妃唇边扬起一抹笑意,道:“有劳妹妹费心。此事本宫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忧,只好生为本宫办妥秦医丞一事便成。”

骆沅儿咬了咬牙,只好道:“是,娘娘。”

漫漫长夜,宁﨏一直不得安寝,整夜反复思量元清清之事,一则担心淑妃会否愿意相助,二则唯恐皇上不会接纳她的推断,再者,心中更隐隐觉得有不祥之感。夜长梦多,今日淑妃虽然似是肯定了她的所言,但这后宫人心难测,所有事情,全然不在自我掌握之内。只能叹一句她渺小如斯,力量更是有限,难以成就大事。

唯其如此,她只能更小心把握每一分机会,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也得想方设法抓紧在手中。也只有这样,才有救出清清的可能。

天蒙蒙亮,宁﨏便起来洗漱梳妆,过了今日,明日清清便将被定罪,阮淑妃处一定要加紧谋算,以探明淑妃意愿,以促成淑妃行事。

她虽然心急如焚,但也等过了辰时后再向贞宁宫出发,淑妃身怀龙胎,必是需时休息,太早前去打扰,反会招其不悦。

晨风瑟寒,天色阴沉,远处乌云集结,压沉郁抑,想来也是要降雨一场,涤大地之苦燥。

宁﨏匆匆赶至贞宁宫前,心中不禁涌现一阵惊喜——眼前,圣上驾辇正停靠在贞宁宫门前,皇上,该正在贞宁宫内!

皇上就在这面宫墙之后。宁﨏走近宫门,有些微的激动,也有无尽的唏嘘。

自己进宫时日已不算短,却从未获见圣驾,多番的准备却又多次的失落过后,她的心思已慢慢归淡,圣意难求,既无缘相见,无得圣宠之幸,那也是只能唯求于深宫内得一抹恬静闲淡,充怡度日。只是不曾料到,清清骤然蒙冤,竟全因自己,那一点以金兰之情伴度时日的微薄希望,顷刻间变成了难得的奢求,原来在这片看似极尽荣华的后宫天地,越是单纯的所需,越是普通的所求,越是遥不可及。

事至如今,沉寂如她,不敢妄图求见皇上圣面,只是清清命牵一线,她是否应再力求一试?

只是此时贞宁宫内,是否容得她贸然求见?

此番于门外苦苦思量,又于事何用?向淑妃相求于御前进言已是贸然,已是险着,又有何事不能再行?

她不再犹豫,上前去对守门太监道:“秋鶹殿宁采女,有要事求见淑妃娘娘,有劳公公代为通传。”

内殿之中,廖太医已为淑妃号过脉,开具了药方,并叮嘱如晴平日应如何为主子准备食用安胎之法。

祯文帝握着淑妃的手,余忧未定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这一早如晴到来禀报淑妃腹疼再发作,急得他早早退下早朝赶至贞宁宫中,幸好并无大碍,只是觉得她这一胎怀得相当辛苦,尤感心疼。

祯文帝转向如晴,沉声道:“你们须得小心照顾娘娘身子。”如晴连忙跪下称是。

阮淑妃依在祯文帝怀中,只觉心神安定,温暖贴心,不适之感渐渐退去。

这时,通传小太监来到殿外,看到皇上,战战兢兢地跪下,道:“皇上,淑妃娘娘,宫外秋鶹殿宁采女,有要事求见。”

阮淑妃闻言,嘴角扬了一下,却并未出声。

祯文帝低头看到她神气不足,便对小太监道:“淑妃身体不适,不见。”

小太监领命退出,来到宫外,对宁﨏道:“淑妃娘娘身体不适,不见。”

宁﨏怔住了。不见?

苦苦相候多时,便只得“不见”二字吗?

她退后了一步,感觉冰冷的水丝正点点漫落地洒在自己身上,雨,不知何时,已然降下。这一方天地间的气息,更显空茫萧索。

她正要转身走开,却又转念想到,于宫中不见,于宫外,是否可见?

她回头看向圣上辇驾,心中暗忖,何不在此等待皇上圣驾?

小太监看她并未离去,说道:“宁采女请先行回去吧。”

宁﨏看了一眼贞宁宫门,知不可在门前久留,便慢慢向前走去。雨势渐大,她放眼望向四周,前方转角有一小廊桥,可于此相待。

到了小廊桥,看到如灵正举着伞从另一方快步而来,她连忙呼停了如灵,道:“你怎么来了?”

如灵看到了主子,脸上的着急散去,道:“这雨下得大,奴婢记起主子出门时没带伞,所以出来寻主子。”

宁﨏看到她因为一路匆忙走得遍湿的双脚,声音微微哽塞,道:“谢谢你……”

如灵没想到主子竟会对自己言谢,不觉又是惊讶又是惶恐,一时失措了起来。

宁﨏看到她窘迫的模样,既觉可笑,又觉惆怅,如今,伴在身边给自己带来一丝关怀的,也只剩下她了。

她接过如灵手中的伞,正要命如灵先行回宫,却看到她指向自己身后,语气惊奇地道:“那是皇上啊!”刚才已经看到那一身龙袍的男子上了辇驾,但只想着和主子说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圣辇起驾,才从脑中闪出“皇上”这个字眼。

宁﨏听到她的话,赶紧转过身来一看,果然,圣辇已然起驾,没想到竟然错过了面迎圣上的机会,她心中一急,顾不上宫中规仪,快步向前奔去。

圣辇渐行渐远,行速愈快。

慢慢于雨雾中,成了眼前的一点可望而不可及的至耀星点。

她越往前追奔,却越感到那一段距离的遥遥难触,只凭她柔弱双足,怎么可能赶得上堂皇圣驾?

那一个苦心的期待,远了,更远了,终于不得不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它拐过折弯,消失于眼前。

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遍地的雨水,遍地的寒凉,及不过她心头的仓惶凄冷。

如灵急急追上前来,为她撑起雨伞,一边伸手扶她,道:“主子,快请起来吧。”

她茫茫地看着远处,除了朦胧雨洒,再无一物。

皇上已走,她却还不能走,既无缘面圣,便只能求助于人。

她站起身来,回到贞宁宫门前,依旧对小太监道:“秋鶹殿宁采女,有要事求见淑妃娘娘,有劳公公代为通传。”

小太监愕然地看着遍身湿透的她,心知淑妃今日不会宣她,于是道:“宁采女,淑妃娘娘身体不适,暂不接见。奴才以为,宁采女还是先行回宫吧。”

宁﨏感到来自身上水湿传来的寒冷,不觉抱紧了自己,声音更为恳切:“有劳公公再代为通传,”她转身从如灵处取出银票,往小太监手中塞去,“我确实有要事相告娘娘。”小太监犹豫了一下,终于勉为其难地进内为她通传。

宁﨏在心里想着,未知淑妃可有向皇上提及清清一事。

片刻后,小太监走出来,道:“娘娘已就寝,请宁采女回去吧。”

宁﨏心内的希望一点一点地沉落,淑妃避而不见,显然是另有心思。

事不宜迟,必定要探明淑妃的想法。

她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在小廊桥处等候,只想一个时辰后,再前往求见。

及至半个时辰后,她看到骆沅儿来到贞宁宫前,小太监并未通传,便请她进内了,她急忙走上前去,唤道:“骆宝林,请留步!”

骆沅儿进入贞宁宫无须通传,必是因为淑妃对她有要务相授,特予她出入之便。

宁﨏看她回过头来,当看到是自己时,眉头皱了一下,面容上有一抹明显的不屑。

“骆宝林,臣妾有一事相求。”宁﨏看到她表露出来的冷漠,心中已是难过。

骆沅儿想了想,从宫门内走出来,盯着宁﨏的脸,道:“妹妹所言,让姐姐好生惶恐,相求?只怕姐姐无能为力。”

宁﨏垂下头,道:“姐姐若愿意相助,只是举手之劳。”

骆沅儿只心怀揣测地看着她,未发一言。

宁﨏道:“只求姐姐,为臣妾带话予淑妃娘娘,臣妾一直在宫外相候,只待娘娘方便接见,臣妾有要事求见。”

骆沅儿冷哼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转身就走。

宁﨏在她身后道:“臣妾谢过骆宝林相助之恩!”

骆沅儿加快了脚步,心中自有计较。宁﨏向她发出如此请求,确实无奈之举,看来她已在宫外等候多时,淑妃既拒不相见,必是已有打算。

且看看淑妃会如何对待宁﨏,传这一句话,也未偿不可。

骆沅儿进去后,宁﨏心中更为着急,未知骆沅儿是否会为自己在淑妃面前带话,也未知淑妃会否愿意宣见。

过了一会儿,看到如晴亲自出来,对她道:“宁采女,请随奴婢进内。”

宁﨏放下心中重负,赶紧跟随如晴进入贞宁宫中。

内殿中,阮淑妃正在服用安胎药,骆沅儿则站于一侧,看到宁﨏进来,脸上微带讥讽之意。

宁﨏跪下向淑妃行礼,身上的寒冷使她声音发颤:“臣妾拜见淑妃娘娘。”

阮淑妃放下药碗,接过如晴递来的锦帕,轻拭唇角,看了宁﨏一眼,道:“听说妹妹在宫外相候多时,那等奴才,竟敢怠慢妹妹,本宫自会惩治他们。”

宁﨏忙道:“娘娘言重,是臣妾不通礼数,打扰娘娘。只是事态紧急,臣妾不敢有误。”

阮淑妃气定神闲地问道:“何事紧急?”

宁﨏不由抬起头来,看到淑妃脸上的不以为然,那一股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道:“元御女一事,已迫在眉睫,此事于臣妾而言,便是紧急非常。”她说着,看了骆沅儿一眼,难道她真能不为所动地看着清清枉死吗?

阮淑妃道:“原来妹妹惦记此事。只是,这于本宫何干?”她的声音轻漠,不带一丝感情。

宁﨏意想不到地看向她,那一张漠然的脸,再不是昨日所见之时,对自己所言字字上心的模样。

她心中一冷,忽而有所了悟。

“娘娘……”她不想就此放弃,不想自己的努力就此白费,清清更不能就此枉而送命,“元御女一事,事关重大,背后牵涉种种,均是对娘娘有利,娘娘为何不借此加紧部署?”她顾不上言语妥当与否,清清再无时间可以多等。

阮淑妃注视着宁﨏,从床榻上站起,骆沅儿连忙上前扶着她,她慢慢向宁﨏走近,一边道:“宁妹妹果然是聪慧之人,可想到对本宫有利之事,亏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妹妹说的固然极对,但于本宫而言,何时行事,又是另一个关键。妹妹,你机敏如斯,不如也替本宫想想,若要行事,会选择何时?”

宁﨏仰头看向她,不再回避,只见对方双目清冷,那一脸的淡定,昭显出对方的胸有定数。

“臣妾求娘娘若要行事,请怜惜元御女无辜受累,娘娘大恩大德,臣妾与元御女必定毕生感戴!”宁﨏别无他法,跪伏在阮淑妃脚下,悲泪倾洒。

阮淑妃啧了一声,道:“妹妹一片姐妹情深,让本宫好生感叹,只是这宫中最飘零无状的,便是这一点姐妹情分,怎值得妹妹如此相求?妹妹既然未能明白,本宫不妨直言,妹妹昨日所言极为在理,正好为本宫所用,只是,谁人有关无关,谁人无辜受累,这与本宫无关。”

宁﨏闻言,整个儿呆住了,感觉淑妃的话,如一个无情的响雷,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只觉眼角冰冷,刚才流出的泪水,此时凝于眼旁、颊边,似是提醒她这一举的可笑徒劳。

她无力地垂下头,道:“臣妾受教。”

枉费的是心思,枉费的也是时间。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一件一件涌进了她的脑中。

第二十章 苦相煎(五)

耳边传来骆沅儿的声音:“娘娘可是甚觉疲累?宁采女,你不若先行退下?”对方一边把阮淑妃扶回床榻,一边冷睥着她。

宁﨏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躬了一下腰身,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娘娘,臣妾先行告退。”她顿了顿,再道:“多有叨扰,望娘娘见谅。”她看向骆沅儿,眼神中包含着无限酸楚。

骆沅儿别开了脸,似是一心为阮淑妃披盖绒毯。

宁﨏走出了贞宁宫。这两日所为之事,均已告徒劳。现已是未时,大半天已过去,她所行所为,全是白费。

她顿时心如撕裂一般地绞痛。在一刹那间,她异常痛恨自己!

恨自己无故累及清清;恨自己愚昧一时,错信淑妃;更恨自己未能用更周全的方法相救清清。

雨早已停下,大地一片****,她慢慢向前走,回想起歆灵宫一事,从首至尾,每一个细节。

细想之后,她才渐渐明白,从一开始,她便预计错误了,把握整件事情的,并不是别人,而是皇后。

冤局中的每个安排,出自皇后授意;冤局过后的部署,也由皇后一手策划。皇上纵然要查明此事,也已迟了皇后先行的那一步。换言之,决定这宗案子的人,表面上是皇上,其实是皇后。

她错了,错在没有算对方向,错在一心求成以至没有看清整盘局势。

淑妃已不可能在元清清定罪前向皇上交出所谓的证据,既然没有了脱罪的机会,那么,还能有活命的机会吗?

而她,从决定向淑妃力陈元清清无辜理据时,便已埋下了一颗隐患,非但无法相救元清清,更令自己处于与皇后对立的危险境地。

这一冤局,走进来的,岂止元清清一人?

难道便再无解决之法吗?每一个难关立于眼前,是否便是末路?不见得,不见得就此无法翻身。

她看着天边远处乌团郁结的云层,只等雨水尽降,只等阵风尽拂,乌云必定散去。

她闭了一下眼睛,心中的想到的第一件必须为之的事情,跃然脑中。

险,再险,也得继续向前走。

眼前便是万丈深渊,如若一步踏错,定将粉身碎骨!

她稍顿了一下脚步,便向昭华宫方向而去。

每走一步,添一分孤注一掷的悲绝,却少一分方向未明的彷徨。

一开始的错,便应是成就这一刻的决绝,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她唯愿此刻可以竭力而为,为自己,更为元清清。

到昭华宫,皇后宣见后,她随着宫女走进殿内,一边伸手毅然把头上的银簪拔下,乌亮如水的发丝顷刻尽数散落,飞零飘垂于脑后。

步入殿内,皇后抬头看到模样异常的宁﨏,有些微的意外,只见宁﨏姗然跪下,道:“罪妃宁氏,向皇后娘娘请罪。”

皇后皱起了眉,宁﨏到底所为何事?她道:“你这是为何?”

宁﨏深吸了口气,道:“皇后娘娘,请容臣妾细禀所犯之罪事。”

皇后一时看不出宁﨏到底意欲为何,便道:“你且道来。”

宁﨏抬头,平视前方,言语清晰地道:“臣妾曾向娘娘说过,元御女与臣妾乃姐妹相亲,情谊至深。焕欹皇子一事,元妹妹获罪,臣妾自觉当中有无尽冤屈,元妹妹个性纯良,绝不会对尚为年纪孩童的皇子狠下毒手。

“臣妾斗胆,曾对此事作出查探,自认为推断合乎情合乎理,应能为元妹妹释罪。臣妾一心救元妹妹于冤狱之中,便前往贞宁宫,向淑妃娘娘道明一切理据,唯望淑妃娘娘相助。

“臣妾愚昧之至,误以为自持之理可救助元妹妹,便罔顾皇后娘娘的周全,臣妾作此为后,悔恨无尽,自觉罪之深切,愧对皇后娘娘!”当她说到前往贞宁宫一句时,皇后已经站了起来,向她走近,脸上阴晴不定。

她看到皇后向自己靠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银簪,脸上尽是痛悔之意,泪水盈盈满眶,这一容状,是面对皇后的表情,更是自身此时的真实感觉。

所有的一切,又岂是一句“悔恨无尽”可以道尽?

皇后看着她,冷道:“你查探此事?你知道多少事情?”

宁﨏道:“臣妾罪该万死,臣妾探知的,为元妹妹应属无辜的相关事宜。”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按此说来,你不仅知道不该知道的,还向淑妃道明一切?”她更近宁﨏一步,低头盯着宁﨏含泪的双眼,“换言之,你出卖本宫?”

宁﨏眼中泪水流出,把手中的银簪举高,颤声道:“臣妾自知此乃死罪,特前来向娘娘一赎此罪,以臣妾这一贱命,相抵过失!”

骆沅儿从贞宁宫退出后,向宗人府的方向而去。元清清自关押牢中后,她从未前往探视。她讥诮地想着,既然宁﨏一片苦心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也该有所行动才对。

进入牢中,只感一股抑闷之气包围而来,她不适地蹙起眉,勉强往内走去,来到元清清所在的牢槛前,她看到元清清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她靠前了一点,唤道:“清清。”

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她再叫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骆沅儿不禁有些慌了,刚要把狱卒叫来,却看到元清清终于动了一下,转过了脸来,看到槛外的骆沅儿,慢慢地坐了起来。

骆沅儿瞪着她,道:“你可把姐姐给吓坏了!姐姐还以为你……”

元清清听着她的话,一边靠墙而坐,一边苦笑道:“姐姐?你不是说,不喜欢听我喊你姐姐吗?怎么又自称起姐姐来了?”

骆沅儿怔了一下,一时没能回答。

元清清黯然道:“你和宁﨏都一样,早已是我看不清的人。”

骆沅儿看着她,道:“我这次来,就是特地想让你看清一些事情。”

元清清抱着双膝,依然苦笑着道:“还有什么需要看清呢?我快要死了。”

骆沅儿听到她这句话,心中被牵动了一下,不觉想起过往的一些事情,元清清的嬉皮笑脸,元清清的率性天真以及往昔中,四人曾有过的无忧无虑,金兰情深。

只可惜,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骆沅儿举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门槛,对元清清道:“你可知道,宁﨏当日相约你之信,是我交予她,告诉她此信另有内情,让她毁掉的。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非但没把信毁了,还用来加害于你!”

皇后看着宁﨏举起了手中的银簪,听到宁﨏口口声声所言的求罪、请罪以及赎罪,心中开始有所思虑,此女如确曾欲对己不利,固然是不能留,向来任何一个对己存有异心的人,均是在她手中不得善果。

只是,她如只一心想出卖自己,对自己不利,那大可用心相瞒,或是秘而与淑妃一同行事,但她如今主动向自己坦然,断了她自己的后路,看来也是另有居心,是想自己相信她已再无相叛之心。

皇后倒抽了口冷气,好一个与别不同的宁氏,她既不惜冒险向自己请罪,也是抱持欲全身而退的念头,然而,似是不可能就此放过这个曾对自己有不利之心的人?

皇后道:“好,既是如此,你便为本宫一死明志,本宫只有看到你的血,才会相信你并无异心!”

宁﨏已是泪水满脸,双目内充满懊悔,道:“臣妾死不足惜,只是,臣妾于命断之前,尚有两事相求娘娘。”

皇后注意着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神情,道:“你还胆敢相求于本宫?”

宁﨏咬了一下牙,道:“臣妾一求皇后娘娘,定要小心提防淑妃,淑妃已设局,意欲向皇上揭明歆灵宫一事的背后内情!”

皇后闻言一惊,满脸疑虑。

宁﨏继续道:“淑妃已遣秦医丞出宫,取呈当日靖公公交付之物,欲以此指控娘娘。”这一步,早该进行,这一句话,也早该相告皇后。

皇后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小靖子这蠢材,平白落了把柄给别人!

“可知秦医丞何时出的宫?”皇后脸色阴沉,这一着,不能让淑妃得逞!

宁﨏道:“前夜臣妾尚在宫中看到他,该是昨日出宫的。”

皇后听着,心思迅速转动,很快便有了盘算,

宁﨏看到皇后脸上呈现定神之色,知她已有对策,便再道:“臣妾二求皇后娘娘,元御女谋害皇子,实属无意错手为之,不敢妄求免却罪名,”她跪伏在地,凄声道:“只求死罪可免!”

元清清听到骆沅儿的话,凄冷一笑,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清的事情吗?我早已知道了。”

骆沅儿轻叹了一口气,道:“眼看你如今这样,我心中也有不忍,近日一直向淑妃进言,希望她能相助于你。可是宁﨏这几天该是替皇后行事,来向淑妃查探歆灵宫一事,又向淑妃相言说你是皇后认定的凶手,必不可相助……”

元清清虽然觉得自己已非常清楚宁﨏的真面目,但骤然听到骆沅儿此言,心中还是忍不住难过,她摇着头,道:“她就这么想我死吗?我死了,她在这宫中的日子,会不会觉得好过一些?”她想起宁﨏上次到来时所说的每一句话,更感心寒,不禁抽泣起来。

皇后愕然不已,宁﨏竟向她相求免却元清清死罪,而不是为元清清洗脱罪名,就是向自己表明,不再纠缠于歆灵宫一案真相如何,只想保全元氏性命。

她沉吟着,没有马上表态。

片刻后,宁﨏挺起身来,只觉手中银簪已被攥得发热,而此时,皇后会否依她所愿,就牵于这银簪一刺了。

如若一死,可以挽回清清性命,那便是有价值,并已达成目的。

如若一死,可以让皇后不再怪罪于她,那更是有所得着,杜绝了后患。

但如若一死,并不能使自己达成所想的一切,与其继续孤独地在这后宫中步步为营,生亦无欢,便就此结束了性命,也该是命中注定。

“臣妾就此谢罪。”宁﨏说着,闭上眼睛,把手中的银簪向自己心胸刺下,当她感觉到一丝疼痛之时,皇后一把握住了她更要往下刺的手,道:“慢着。”

宁﨏停了下来,锐利的簪尖已刺穿了衣裳,抵紧了肌肤,只要再用力,便会刺伤要害,性命不保。

皇后把她握住银簪的手拉了下来,道:“让本宫来。”说罢,命人取来了一把匕首,寒光在她手中闪烁,犹如森冷的杀气。

宁﨏想不到皇后竟想亲自取自己的性命,再次绝望地闭上了双目。

都说临死前将会看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此时该在自己眼前出现的,会是何人呢?是清清吗?是爹娘吗?怎么都还没看到呢?

忽地感觉鬓边一凉,脸上一阵疼痛,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到皇后手中的匕首从眼前掠过,自己颊边更是火辣辣地痛,而鬓旁的几缕发丝正慢慢往下飘落。

骆沅儿听到元清清的哭声,静默了起来,感觉这牢中的压抑气息更显沉重,她无意再留,便开口道:“明日皇上便要定你的罪,我心里很替你难过,但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我明日会为你送来你喜欢吃的东西。”她正要走开,就听元清清幽幽道:“沅儿姐姐,我想听你一个答案。”

骆沅儿站住了,看向门槛内面目模糊的元清清,道:“什么答案?”

元清清不再哭泣,声音却有点沙哑:“你是否自进宫那一天起,便不再把我们当作姐妹?”

骆沅儿呆住了,不由自主地循着元清清的问题,回想起进宫前、进宫后,自己是何时开始对她们三人有所保留,有所戒备,有所疏离的。

也许是决定进宫之日,也许是在大选之初,也许是在当日祭福刺绣吉祥图案之时……

她蓦然回过神来,看向元清清,既然她想要一个答案,便给她一个答案吧,“不,自进宫那一天起,我们还是姐妹。只是,再不是当日的姐妹。”

元清清怔在那儿,脸上的泪水轻轻滑落。

宁﨏抬手一摸脸颊,竟是一道轻浅的刀伤,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后,皇后竟不是杀她,而只是割下她几缕发丝?

皇后放下手中匕首,看着她,道:“你起来。”

宁﨏惶惶然地站起身来,只见皇后转身走向凤椅,端然落座,神色已平静下来。

“元御女一事,明日自会定案,皇上英明,定会依法、依理,定下该有的惩治之法。”皇后停了一下,再道:“只看你今日之言,是否真切。”秦医丞一事,如若属实,她便自会另有论断。

宁﨏的整颗心倏地放了下来,压在心头的恐惧、失措、绝望,突然远离自己而去,重压骤减,孤注已获胜,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之感,一种空落落、飘忽无定的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围拢着她。她看着眼前的皇后,这一个掌握自己生死、决定自己在宫中命运的人,日后也将是她唯一的路,已然踏出的一步,便再也无法收回。

她躬下身子,敬声道:“谢皇后娘娘成全。”

再见黑夜,她以为她再也无法像现在一样,静静地在窗边观赏深蓝夜空。原来这一刻的宁静,也是难得的福气,难得的安宁。

清清性命是否能保全,就只看明日了。

只是,她再也不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命牵一线的一刹那,她知道,如果下一刻还能活着,她便不再是她。

如灵为她端来热茶,看到她脸颊上的伤口,道:“主子,让奴婢为你涂点药吧。”

她微微一笑,轻抚伤口,摇头道:“不必了。”就让它慢慢痊愈吧,随着心中的伤口,一并慢慢愈合,形成新的一抹清痕。

贞宁宫内,阮淑妃听到骆沅儿带来的消息,气得一把将桌上的茶具拨到了地上,碎片弹飞,骆沅儿和如晴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却不敢躲开,生生地被碎片砸中。

秦医丞在回宫路上被贼人因财夺命,惨死于途中!

阮淑妃扶着腰身,恼恨地瞪着前方,秦医丞一死,证据已毁,所有部署均付诸一旦!

贼人?因财夺命?阮淑妃越加愤怒,皇后,你太狠,先下手为强!

皇后之所以得获消息,必是有因由。

阮淑妃站起来,看向窗外,想起宁﨏昔日的苦苦相求,她咬紧下唇,是她,一定是她。

阮淑妃一手扶住了桌沿,咬牙切齿地低吟了一句:“宁﨏,本宫定不会轻饶了你!”

“罪妃元氏,谋害焕欹皇子,罪犯滔天……”方公公奉皇上之命前来宗人府下旨定罪,阴暗的牢房内,几缕微光照射在元清清面无人色的脸庞上。

罪犯滔天?可是她根本什么都不曾做过。

她跪于牢中,木然地听着方公公宣读罪状,脑中什么也想不到了,每再多听一句,心便刀割般地痛一下,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是否是那传言中的死罪?既然罪犯滔天,必是要填命吧?

宁﨏匆匆地向宗人府而去,耳边回响着皇后的话语:“元氏杀害皇子,乃大罪,不可恕,但皇上念元知州于政绩有功,其女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贬为庶人,发配关外……”

元清清就此要离开宫中,她们再无相见之日,发配关外后,清清过的又是另一种日子。不知不觉间,宗人府大门已在眼前,她深感悲愁,今日一见,再无缘相逢。

元清清听着方公公念出惩治之法,不觉整个儿呆住了。贬为庶人,发配关外?不是要自己的命吗?她竟还能活着?!

她抬头看向前方,那一堵冷墙外的世界,那未知的前方,正在等待着她。

宁﨏进入大牢内,看到侍卫正要把元清清押走,连忙奔上前去。

元清清正惘然地任由这些人把自己押走,眼前却冷不防地跳进一个熟悉的人影,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这个人在说:“我奉皇后懿旨前来向元氏传话……”身旁的侍卫同时松开了手,眼前的人一把扶住了自己,并把自己抱进了怀内。

宁﨏把元清清拥进怀中,这连日的牢狱生活,清清的身子瘦弱多了,只怕关外的日子,会更苦,但只要还活着,便有新的希望。

元清清耳闻着对方声声低泣,让她想起许多过往的,曾有的点滴情谊,而到后来,所有的一切变卦以及骆沅儿那一句冷酷的答案。

这些,到了今日,已是一个完结,孰是孰非,再不重要。

宁﨏在元清清耳边颤声道:“姐姐欠你的,这一生都无法偿还。”

元清清浑身僵了一下,然后,她慢慢推开了宁﨏,绕过她,一步一步地向牢外走去,侍卫马上将她押住。

宁﨏凄冷冷地立在原地,看着元清清的背影,无尽悲怆。

元清清向前走了几步后,又回过了头来,轻轻地说了一句:“保重。”

从此便成天涯相隔。

保重,彼此保重。

元清清的身影,在宁﨏朦胧的视线中渐渐远去,深刻地,映成脑中一个不可磨灭的记忆。

﨏姐姐,我觉得天空很宽,很广,但又觉得天空很小,很窄,你看,我们站在这儿,抬头看来看去,还是那么片天。就像与皇宫一样大呢。

我可是不要当这井底之蛙的!老是困在井里,多难受啊!我要到处跑,要去找你……

——清清,你不用害怕,你已经离开这片狭小的天地了。只是前路茫茫,姐姐再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第二十一章 冬莫哀

冬意渐隆,空气冰寒彻骨。总务府派出运送御寒物品的宫车在宫道上依次而行,每宫房也在有序地为主子做好过冬的准备。

人坐在窗前,偶尔可以听到窗外传来的呼啸风声,窗纱轻轻摆动,偶尔看到窗外那一个暗淡的天地。

如灵正在小心地摆放好暖炉,左打量右挪动,生怕放的位置不对。

她听到身后的声响,回过头来,看到如灵正为这小事发愁,便道:“就放那儿好了,不用动了。”

这小暖炉的作用相当有限,总府务依各主子位分等级分发御寒物品,想她一个小小采女,可以得到多少有用之物?

聊胜于无,她身上多添衣物便是。

她低下头继续临帖书字,想起清清在路上,不知是否能抵这冰冷风寒?思及此,手下的笔锋一斜,当下字不成字,看进眼内,更添烦忧。她放下笔,把纸揉成了一团。复提起笔时,却发现已无心再写。

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向外走去,一打开门,冷风便迎面吹来,她打了个寒战,拉紧了披风。

今日天气如此,涵心在怡涵殿内一定感到百无聊赖,她正好前去相伴,也可舒缓自心的哀愁。

看到涵心天真无忧的笑脸,宁﨏心中的阴霾稍有退减,在宫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单纯快乐,也足以让她感觉难能可贵。

涵心用鹅毛做了一个毽子,递给宁﨏,乐呵呵地道:“你看,我说用墨汁把毛给染上颜色,如芸偏说样子很奇怪,你看这不是蛮好看的。”一旁侍立的宫女如芸听了涵心的话,忍不住掩嘴而笑。

宁﨏看了她们一眼,接过毽子,那原本雪白的鹅毛已被涵心染得五颜六色,称不上好看,却也甚是特别,正如涵心一贯的趣怪作风,倒也是见怪不怪的,于是笑道:“怪呢,确是有点怪,不过这怪得挺有意思,看着看着,就好看起来了。”

涵心得意地看向如芸,道:“我说吧,宁姐姐肯定觉得好看!”

宁﨏和如芸相视而笑,只听涵心又道:“我们到外面踢毽子去!我们三人来比一下,看谁踢得最多、最好!”涵心说着,拉着宁﨏的手向庭院外跑去。

天色渐渐放晴,风偶尔吹过,却不再感觉冰寒。

宁﨏专心地为涵心数着数,她踢得非常好,身姿平稳,足动灵敏,一边踢,一边笑着,很是开心。

如芸在一旁拍起手来,赞叹地道:“公主好厉害,奴婢肯定比不上公主!”

宁﨏也道:“快,继续,很好!”

涵心再多踢了十几个,便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靠在宁﨏身上,道:“好累哦!宁姐姐,轮到你啦!”

宁﨏拾起毽子,刚要开始,一名宫女进来道:“宁采女,皇后娘娘宣见。”

宁﨏于是对涵心道:“我先去见皇后娘娘,等一下回来再踢。”

涵心点点头,对如芸道:“那你先踢!”

宁﨏向昭华宫正殿走去,耳闻着身后那一声声欢快的数数声,在这祸福难料的后宫深苑中,就如一点不经沾染的光亮风华。

她到了正殿,看到皇后正站起身来,连忙上前去行礼。

皇后道:“你随本宫到内殿来,本宫命人准备了祛寒补汤,你也一同来进食。”

进入了内殿中,香浓的高汤气味扑鼻而来,宫女已为皇后盛好了一碗汤肴,皇后一边坐下,一边吩咐道:“把汤给涵心公主送过去。”

宁﨏也坐下,另有宫女为她盛上汤来。

她看到汤后,怔住了。

她拿起汤勺,小尝了一口,用料丰富考究,比她们平素喝的要更鲜浓、味美。只是,佳食如斯,她却难以下咽。

皇后喝了一口汤,道:“如今入冬了,这时日过得倒是甚快。距离妹妹你进宫,也有一段时间了。”

宁﨏本就被这汤勾起了愁思,听皇后如此一说,更觉惆怅,便叹息了一声,道:“是的,皇后娘娘,臣妾进宫,已有一段时日了。”就只是这么一段时日,人事已全非。眼前的乌豆鲫鱼汤,清清也许再也无法品尝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道:“皇上一直忙于政事,未能对新晋宫妃均沾雨露,委屈妹妹了。”

宁﨏没想到皇后会提起皇上召幸之事,只是如今黯然非为皇上,委屈更是担当不起,皇后有此一说,看来是有意试探自己。暗暗叹了一口气,宠幸与否,又何足在乎,看重的,不外就是宠幸背后的那点难测的结果。

而此时,皇后着意探问,想听到的是什么答案?

自己并不足以让皇后信任乃愿出力扶持,那么,就没有使皇后为自己安排侍寝的可能。

元清清一事过后,皇后在意的,便是她这个曾有异心的人的想法。

宁﨏垂下头,对皇后道:“臣妾进宫虽已有时日,但皇上未有召幸,却也是臣妾自身福薄,未曾得以侍奉皇上。臣妾自当无虑无躁,静心以待。”

皇后笑了,道:“妹妹好一句无虑无躁,静心以待。本宫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心志,那你便静心以待,皇上终会垂怜。”

宁﨏依旧垂着头道:“谢皇后娘娘教诲。”

汤喝过后,宁﨏又与皇后闲谈了几句,看皇后有倦乏之意,也不便久留,便告退了。

回到怡涵殿,如芸告知涵心毽子踢累了,刚刚睡下。宁﨏只能先行回秋鶹殿,一时独自漫步于遥阔宫中,寂寥落寞之感慢慢漫于心头,想起皇后刚才问起“召幸”,更感讽刺。

她在小廊桥上停下,凭栏眺望远方,想起当日于贞宁宫前,苦追圣驾而不成,已临于眼前,却无力把握;明明近在咫尺,却生生相隔。也许,这便足见自己夫缘缥缈,情分淡薄。这样的冷清境况,又如何能不无虑无躁,静心以待?

耳边此时又闻一缕隐逸音韵,广散于空,清灵回旋,更是似曾相识。

她抬起头,转身环视四周,看不到有任何人在弹奏,而乐声明明似从身畔传来,当真让人捉摸不定,未知如此妙音是从何处传来。

也罢,佳韵只应留存于心。

她静静伫立,静静聆听。

乾阳宫外,常婕妤缓步走出,方公公一路弯着腰身随送于她,直到她上了鸾轿后,朗声呼道:“恭送常婕妤!”

常婕妤坐在轿内,轻轻松了口气,身子软软地靠在座驾上,脸上的平和神色褪下,只剩下一抹颓唐。

刚才在殿中,皇上之意,欲晋封她为正二品充容。她看到皇上一脸的关切,知他有此想法,必是怜她痛失亲儿吧。

只是她也不必向皇上言明,既然亲儿已失,这一应虚名,要来何用?

婉拒了皇上,她再无更多言语。

皇上感觉到她的沉郁寡言,也是无奈之至,二人相对无话,只能暗自相叹奈何。

可知她真正需要的安抚,并不是一个正二品充容的位分。

她阖起双眼,感觉身子犹如正在虚缈飘浮,这顶荣华瑞泽的鸾轿,再难使她一如既往地端静稳和。

到了琉清宫门前,她下了轿,问如柳道:“他那儿可有打点妥当?”

如柳回道:“主子,常护卫已于昨日从牢中释放,即日恢复了原职。”

常婕妤点了点头,一径儿走进了宫内。堂弟一向内敛持重,上回竟贸然横闯妃嫔宫房,是在她意料之外,当向他追问所为何事,他也三缄其口,只愿受罚,却不愿向她坦白,着实让她痛心。

亲儿已逝,这名亲人不可再有闪失,而且,他是她现时唯一可以依傍行事之人。

她回到殿中,倏然觉得这一室空气浊闷,让她生起呼吸不畅之感,她看到角落中那一正在燃点的香炉,那刺鼻的气味便是自此而来,她上前一把打开香炉的盖子,发现内里的香料已烧至灰黑,竟是数日未曾更换了。她心中不禁一怒,把香炉拨到地上,大叫道:“如柳!你进来!”

如柳快步走进殿内,看到一地的狼藉,正想进行收拾,就听常婕妤责问道:“这香料为何连日不换?”

如柳嗫嚅着,自焕欹皇子殁后,常婕妤一直把自己关于殿中,只有在需要时把她叫进内里侍奉,其余时候均不允旁人打扰,因此才没能更换香料。

看如柳没有马上回答,常婕妤走前了一步,神色更为恼怒,“你这等奴才,竟敢怠于侍奉?!”

在如柳眼中,主子一向是和颜悦色的,甚少会向下人发难,此时这般态度,不禁令她惊愕不已,却又不敢直说,只好道:“是奴婢侍奉不周,奴婢这就为主子打点。”

“就一句侍奉不周了事吗?”常婕妤的怒气未消,忽觉眼前一黑,整个儿往后倒去。

如柳连忙扶好主子,正慌乱间,身后传来宁﨏的声音:“常姐姐怎么了?”紧接着,宁﨏迎上前来帮如柳把常婕妤扶到床榻上。

如柳有点无措地道:“主子突然大发脾气,然后便昏倒了,奴婢真是该死……”

宁﨏看到常婕妤头部轻摇,正在慢慢苏醒,但脸色却显惨白,于是对如柳道:“快传太医!”

如柳正要依言而去,便听常婕妤的声音响起:“不,不用……”

常婕妤慢慢张开了双眼,看到宁﨏在此,伸手拉住了她,道:“宁妹妹,是你……”

宁﨏握着常婕妤的手,感觉对方的手竟是冰冷无比,不禁寒入心头,看到她眼中隐含的悲切,更觉哀怜,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常婕妤咽了一下,看向如柳,道:“你先退下吧。”

如柳惶恐地躬了一下身子,退了出去。

宁﨏殷声道:“常姐姐,恕妹妹直言,痛哀之事,不要久藏于心,不得释怀,只会伤心伤身。姐姐为何不好好保重身体呢?如今姐姐这样,让妹妹看了,好生难受……”

常婕妤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来,看到地上那一片焦黑香料,一下又失了神。

这香料,是当日焕欹出门前往昭华宫之前,为她放进香炉中的,焕欹特地放了两种香料,说是让母妃闻着新鲜。

她刚才发怒的当儿,一时竟然忘记了,这是自己特意不让如柳她们更换的。

宁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一地的香料,气味怪异,就如不久前到来时闻到的一样。

“我为姐姐命人打扫。”

她正要起身,常婕妤拉住了她,摇头道:“不必了,先等一下。”

常婕妤看着宁﨏,目光渐渐变得森寒,“妹妹,我昨夜梦到了焕欹,他满脸都是血,哭得很厉害,他不断地叫我,叫着要母妃,我明明看到他在眼前,却抱不住他,我一直伸手,就是够不着他。”

宁﨏听到常婕妤的话,不知为何,竟觉得不寒而栗,常婕妤的眼神越发阴冷,看在眼里,让人心惊。她刚要开口安抚常婕妤,对方又道:“焕欹一直说他身上很疼,他说他看不到是何人伤害他,他很害怕。”常婕妤突然抓紧宁﨏的手,继续道:“宁妹妹,我知道你也一向心疼焕欹,他遇害当日,你曾见他一面,你觉得,会是何人伤害焕欹?”

宁﨏错愕地看着常婕妤,是何人伤害焕欹,这本该是常婕妤心有所洞悉的事情,她突发此问,有何用心?断不会是只想从自己口中得到答案,此时的常婕妤,让人看不透,捉摸不清,但转念一想,焕欹如此惨死,她痛失在宫中唯一的依傍,有此转变亦是不为奇事。

宁﨏道:“姐姐,妹妹不敢妄下定论。”

常婕妤逼视着她,道:“姐姐便是想听你这一句定论。”

宁﨏沉默了起来。

常婕妤道:“你作何想法,只管告诉姐姐。”

宁﨏回视她,轻声道:“妹妹心中的定论,便是愁苦应尽数散去,不应记挂的悲痛,该抛诸脑后。”

常婕妤惨笑一声,道:“妹妹好豁达的心怀,只是毕生寄望已失,亲儿枉死,让姐姐如何将这些抛诸脑后?”

宁﨏的神情惘然,语气却显得平静:“难道逝者不该好好安息,生者不该好好生存,以慰故人在天之灵?”

常婕妤咬了一下牙,一字一字道:“是否平静以生,不由己愿。”

第二十二章 宿仇

昭华宫内,后妃聚于一堂,共议新岁各宫事务定例规令。皇后为各宫主位妃子颁下规令书状,掌务司权,一应清晰俱全。

“本宫重整各宫事务,众妹妹当细阅新岁规令,若觉不是之处,只管向本宫道明,本宫自会有妥善安排。”

各宫的务权均有变动,在座众妃有人埋头细阅规令新状,有人掩卷沉思,有人淡然而对,有人暗觉不安。皇后接过宫女呈上的香茶,细细品茗,眼睛不经意地扫视了一下众妃,诸人的各种神色,均落于心中。

正当各人自有思量之际,听到宫外恭迎声响起:“皇上驾到!”

祯文帝一踏进正殿,以皇后为首的众人乌鸦鸦地跪了一地,“臣妾参见皇上!”

祯文帝免去众人之礼,在正座上坐下,皇后便道:“皇上来得正好,臣妾正在重肃六宫事务,为免臣妾有所疏漏,皇上尽可提点一二。”

祯文帝轻颔龙首,道:“朕正是为此而来。”

皇后闻言,心中不由有点纳闷,脸上却仍然微笑盈盈,“皇上圣意,请为臣妾明示。”

祯文帝道:“常婕妤惠贤至善,克尽宫礼之道,婉泽有致,朕晋其为正二品充容,相协皇后共理六宫事务。”

皇后有点意外地看向皇上,只见皇上面容坚定淡然,已是主意已决。

常婕妤听到皇上的话,微有怔忡,没有马上向前谢恩,而是皱起了眉头,茫然地看着皇上。

众人面面相觑,皇后没有言语,而该谢恩的人也没有反应,皇上只静默而坐,一时竟无人敢出声。片刻,坐在常婕妤身侧的郑才人正欲轻碰她以示提醒,常婕妤却她在动作之前站了起来。

她来到祯文帝和皇后面前,跪下道:“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妾才德浅薄,慧仁不足,实难当此大任,”她弯下腰,声音谦弱,“臣妾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常婕妤,对方感诚谦卑,不似是虚拒圣意。

祯文帝的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注视着螓首低垂的常婕妤,正欲张口说话,却又顿住了。她于前次召见之时已婉拒晋封,为何她就是不肯接受?他知道她痛失焕欹乃是无可再挽回的悲憾,他知道尽管赐予她再多,也难以抚平她心中的哀戚,但是,他可以尽力而为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只是希望,给予她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她可以更好地生活于宫中,更稳妥地保护自己。

可是,此时她又拒绝了。

知夏,朕该如何做,才可以让你不那么伤怀?

常婕妤静静地跪在地上,等待着圣上定夺。

祯文帝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口道:“晋封是理当进行的,只是这协理六宫,便先缓一缓吧。”

常婕妤垂着头,没有人看到她眼内隐隐蒙上的灰败,她道:“谢皇上恩恤!”头伏得更低,脸上暗暗地泛上一丝惨笑,她闭了闭眼,双目在这一刻变得发红,泪水顷刻盈眶,面容悲戚,她吸了口气,再次闭上双眼,接着整个儿晕倒在了地上。

“爱妃!”祯文帝见状大叫了一声,在众人的惊慌低呼中,上前把常婕妤抱进了怀中,低头看到常婕妤脸色惨白,眼角更是点滴垂泪,不由心疼不已,忙唤道:“速传太医!”

皇后马上命宫女把常婕妤扶到椅上,祯文帝看着常婕妤身弱如柳,刚才触碰到她的手,尤感冰冷,心头的悲怜更甚。

钟修仪、郑才人等人担忧地围在常婕妤身边,郑才人看着常婕妤的脸片刻后,蹙起眉,低低地吟了一句话,其中的一些字眼“噩梦……可怜……”轻轻地传进了祯文帝的耳中。

祯文帝转头看向她,问道:“郑才人,你说什么?”

郑才人听到皇上向自己发问,连忙向皇上欠了一下身,回道:“回皇上,臣妾是为常姐姐心疼。臣妾听常姐姐说过,晚上总有梦魇纠缠,无法安寝,连日如此,想是费神伤心,才会致身体违和。”

祯文帝听到郑才人的话,刚要再说,宫外传来通传声:“冼太医到!”

冼太医谨敬地进入殿中,正要行礼,祯文帝便道:“不必多礼,速为常婕妤诊脉!”

冼太医连忙依言而行,号脉了片刻,神色一敛,站起身来向祯文帝躬身道:“皇上,常婕妤脉相微显凝重,依此看来,常婕妤应是肝气郁结,神思过虑。下官即为常婕妤开具调理药方。”

祯文帝忧心忡忡地看着常婕妤,点头道:“必要为常婕妤妥当医治。”

他话音刚落,常婕妤的眼睑轻颤了一下,接着眉头一动,竟慢慢醒转过来了。

祯文帝连忙来到她身旁,看到她睁开了双眼,眼内空茫一片,他心中更为难受,轻轻地对她道:“爱妃,为何不对朕明言心结?”

常婕妤抬起眼帘,看到眼前的祯文帝,听到他的话,脸上悲戚更甚,心中却是冷笑,这纠结之郁,你又有多少知悉?

她扶着椅把挺起身子,郑才人正想伸手扶她,她却摆了一下手,径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向祯文帝跪下,道:“臣妾斗胆,求皇上……”她停了下来,肩膀颤抖,竟低声抽泣了起来。

祯文帝惊痛不已,正要扶起她,她却挣开了他的手,哭道:“臣妾自知有罪,臣妾数日内一直梦到焕欹!焕欹一直在哭,一直在叫着母妃,叫着母后……”她泪眼地看向皇后,皇后听她提起焕欹,更说焕欹在梦中唤母后,不由愕然。

“焕欹每晚都在臣妾的梦中哭诉,臣妾担心……担心他一直没能安息!臣妾知道他想着母妃,惦记母后,必是心有牵念,臣妾愚昧,实在无法,只有求皇上,准许臣妾为焕欹在凌霄殿中设坛超度,以平息焕欹心中牵挂……”常婕妤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皇后听着她的话,心中转过数念,当她提到在凌霄殿中设坛,脸上略有动容,她看向祯文帝,只见他半躬下身子,想伸手把常婕妤扶起,常婕妤则擦去泪水,抬头看着他,哑声道:“求皇上成全。”

祯文帝看到她悲泪满脸,难掩心痛,正要应允,却又想到可于凌霄殿中设坛及进行一切祭祀事宜的只能是帝后,思量了一下,道:“朕允你所求,你先起来。”他把常婕妤拉起,常婕妤脚步虚浮,整个儿向前倾了倾,祯文帝连忙把她扶稳,接着道:“于凌霄殿中设坛,须由皇后主持,”他看向皇后,“皇后,你便择下良日,为焕欹泽福安魂。”他加重了最后四个字,以使常婕妤安心。

皇后欠了欠身,道:“是,皇上。”她斜睥了常婕妤一眼,对方神情恍惚,听到皇上恩准了自己的请求,脸上却也没有喜色,只余一片哀痛,只能是软软地躬一下身子谢恩了。皇后收回眼神,心中也泛起一阵不安,说到底,焕欹之殁,也是因为自己。这一设坛,如果能让常婕妤平息哀怨,少些对皇上的纠缠,也未尝不可。

冬日中的阳光,犹如一点穿透冰寒的暖意,灿烂地洒落在庭院内,打开房门,暖光倾泻进内,把屋内的晦冷尽数驱赶。

宁﨏缓步走出庭院,偌大空间,只偶尔有宫女匆匆走过,向她行过礼后,便又匆匆离去,冷清但宁静。她把手收进袖中,抵御一点风寒,正要向秋鶹殿外走去,就看到如柳快步走进了宫门,向她行礼道:“宁采女,主子有事传召。”

宁﨏听到常婕妤有召,想起前日她追问之事,努力定下神来,随着如柳向琉清宫而去。

虽然天气晴好,阳光遍洒,但宁﨏却觉得琉清宫内似氤氲着一股阴沉的压抑之感。内殿所铺的白布还是没有掀开,常婕妤坐在正中央的桌子旁,桌上两碗甜汤正袅袅地冒着轻雾,她的脸庞在雾气后模糊不清,双眼只直直地注视着来人。

宁﨏慢慢向她走近,正要躬下身子,就听常婕妤淡淡地道:“妹妹,何拘礼数?来坐吧。”

宁﨏来到桌旁坐下,抬头看向常婕妤,她嘴角边正挂着一个微笑,亲切依旧。

“来,趁热把甜汤喝了。”常婕妤说着,低头喝起了甜汤来。

宁﨏拿起勺子,轻拌了一下碗内食物,果然还是南北杏雪耳炖木瓜。

常婕妤看她并未进食,也没有再多言相劝,只微笑着道:“妹妹脸色沉重,是否另有心事?”

宁﨏眉一挑,挑起嘴角,淡笑道:“妹妹并非有心事,妹妹只是觉得有点不胜这冬日寒冷。”

常婕妤看着她道:“这是妹妹进宫后的第一个冬季,觉得不适,也是有的。只不过,姐姐和妹妹一样,也是感到不胜寒冷。”

宁﨏透过雾气看向她,知她另有所指,心中一凉,并未言语。

常婕妤的眼神越发深沉,说道:“妹妹未肯坦诚以待,姐姐当真是寒冷非常。”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但这一抹平和看在宁﨏眼中却是另一种压迫。

宁﨏吸了口气,道:“常姐姐所言,妹妹不明所以,若姐姐觉得妹妹曾有欺瞒,不妨明言。”

她还是不肯说出真相。常婕妤心下一沉,如此看来,宁﨏是不会与自己在同一阵线上的。既然如此……

常婕妤心中想法既定,冷笑了一声,道:“妹妹,你可知,姐姐为何会喜欢吃这味甜汤?”她脸上的微笑退去,慢慢升起一股暗淡灰冷,她没等宁﨏回答,接着道:“这是因为姐姐的亲妹妹喜欢吃,所以姐姐也喜欢,”她再喝了一口甜汤,又道:“我的亲妹妹后来被皇后弄成了人彘,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她款款站起身来,靠近宁﨏,“就是被斩断了手脚,装进坛子里,生不如死。”常婕妤回想起过往的惨事,眼中泪水盈满了一眶。

宁﨏惊惶地看着常婕妤,那一段苦痛的过往,该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多大的伤创?而这些沉痛的阴影,又将为常婕妤带来多少的仇恨?

常婕妤把手放在宁﨏的肩上,声音变得阴柔:“很可怕,很残忍,只是,残忍不过姐姐,姐姐后来亲手把妹妹的性命给结束了。”她弯下腰,把脸凑近宁﨏,把对方脸上的错愕看在眼中,而心内的凄惶更甚,“姐姐就是在这碗甜汤中下了毒药,把妹妹给毒死了。姐姐太残忍了,是不是?可是妹妹这样还怎么活呢?你说她还能怎么活呢?”她泪水潸然而下,宁﨏不忍再听下去,连忙扶着她,道:“姐姐,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想,不再想了,可好?”但是对方既然不惜以血泪交融的过往来开了话头,必不会轻易停下。

常婕妤的脸竟在泪中笑了,她道:“姐姐以为这一切可以成为过去,可以埋藏在记忆里,再也不翻出来。但是,焕欹死了。”她突然抓住宁﨏的手,瞪大双目,“焕欹死了,你知道焕欹死了,对姐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她哽咽道:“意味着姐姐在这宫中,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姐姐想走一条安宁,无争,无恨,无怨的路。苟且偷生也好,贪图安逸也好,我终究拥有最重要的东西,我的亲儿,他可以抵过我一生中最大的仇恨,让我不再记起那一段过往。

“但是,他死了,你纵不愿说,但我也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常婕妤涕泪纵横,把宁﨏的手抓得生疼。

宁﨏的心更疼,她无奈地道:“常姐姐,你难道不曾想过,逝者已矣,最好的路,就是保全自身的,好好活下去。”她却也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均是无力而空白的。

常婕妤闻言,脸上浮上一抹嘲讽,“保全自身?在这宫中,谁能说一句可以完全保全自身?”她目光倏然一凉,道:“如今能走的路,只能是以命换命。”

宁﨏一惊,以命换命,便是以命相拼,以命相赌,如果连性命都可以不顾,那么,这将是一条怎么样的路?

宁﨏想着,急切地对常婕妤道:“妹妹以为,姐姐何不趁势在宫中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谋后算?”正是因为未知常婕妤会作出何种计算,只是先说出权宜之法,唯望能打消对方心中那未定的险着。

常婕妤站直了身子,满脸的泪痕,却不再有新泪,她冷声道:“纵然皇上为我封一个正二品宫妃的名衔,又能如何?婕妤也好,充容也好,哪怕是正一品妃也好,都离不开皇后的权谋,离不开后宫的牵制,积聚再多权势,也难以与堂堂当朝凤印执掌之国母抗衡。为那一点荣耀所争所夺的人,皆是因为尚要周全存活于后宫,均是因为尚有值得为之的目的,苦心每步,如果不因为有所寄盼,何须累心至此?”

宁﨏听着常婕妤每字每词,暗觉彷徨,事实上,何尝不是如此呢?

常婕妤闭了闭眼睛,道:“如果再无所依,我只求一报宿仇。”如果报得此仇,只愿填上一命。

她回身来到桌前,低头看着宁﨏碗中丝毫未动的甜汤,缓声道:“如果仇人能一死偿命,却也是便宜了她。”

宁﨏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常婕妤,一死偿命,难道她真的是想以命抵命,玉石俱焚?

常婕妤仰起头来,眼角余光注意着宁﨏的反应,继续道:“皇后前往凌霄殿之时,便是她填命之时。我已派人在宫中潜伏,只要皇后到得暗伏之处,便有人为我手刃仇人!”

宁﨏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退后了数步,常婕妤语调如斯轻柔,竟似不在意自己所述的乃是刺杀皇后的大逆之事!

殿内的清冷一丝一缕地渗入宁﨏的身心,她惶然而视眼前决绝凛然的常婕妤,冬寒再彻骨,终是抵不过此时的恐忧寒慑。

第二十三章 刺杀

天色越暗,常婕妤的话便越清晰,宁﨏心神不宁地在宫房内反复思量,看着如灵在房中为她摆下晚膳,越发觉得不安。那一碗在常婕妤口中带毒的南北杏雪耳炖木瓜,仿佛浮现于眼前,常婕妤的凄冷、常婕妤的泪眼以及她那一位惨死的妹妹,如几缕纷乱的丝线,正一点一点地在她心头纠缠,使她难以平静,难以安坐。

她站起来,正要向外走去,如灵便道:“主子,请用膳。”她一点都不察觉主子的异常,只顾妥当地为主子准备好碗筷。

宁﨏听到她的声音,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桌上的几味菜肴,只觉心胃闷滞,却感这一停顿间,心头之乱稍有平息,她慢慢回到桌旁坐下,如灵为她递上银箸,她缓缓接过,银箸的冰冷握满手心,她又想起一个“毒”字,不禁“啪”一声放下了银箸,再次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如灵无措地看着主子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主子生气,不敢再有声响。

宁﨏走出了秋鶹殿,眼前暮色霭笼,她下意识地向前走去,片刻后,她停步。眼前路迢茫茫,到底自己想到何处?该到何处?可到何处?

焕欹枉死,常婕妤苦怀仇怨,可怜可悲,更不惜犯险刺杀皇后,这一筹算,乃穷途之择,也是末路之选,正如她的所想所言,已无望于深宫,只求皇后一死,自身是否周全,已不足挂齿。

皇后深谋阴狠,权倾六宫,确是寻常手段难以对付,更别说扳倒。

宁﨏想着,迈步慢慢向前走去,脑中不自觉地翻起太多的人与事。

歆灵宫暗藏危机,骆沅儿狠而交下信函的那一张面容,那一句带着恳切情谊的“你务必要来”在她眼前闪过、在耳边响起。

清清陷入冤狱,绝望无神的双目,凄冷无情的话语,及至最后那一句无奈惘然的“保重”,如一面锐利的刀锋,正细磨着她的心房,使她痛彻身心!

夜幕低垂,宫灯初亮,她抬头望向前方,只见暗蓝的远空,晦雾重重,像是心头的阴霾,郁积难散。

她想,或者自己该走的那一条路,本就注定在了眼前,根本无须再多有思量。

想得太多,犹豫得太多,同情得太多,只会令自己失了方寸,乱了阵脚,忘了初衷。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昭华宫。

皇后与涵心刚用过晚膳,母女二人正在内殿谈天,涵心偎在母后怀中,哝声撒娇着:“我想去嘛,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也想看看……”

皇后抱着涵心,那一张调皮的小脸蛋啊,现在正佯装不高兴呢,她柔声对涵心道:“那个一点都不好看,母后是怕吓到你呀,而且祭司开始作法后,在座的人都不能动了,你这小顽皮,坐不住,怎么成?”

宁﨏这时走进了内殿,正要向皇后行礼,涵心看到她来,马上跳了起来,跑到她身边道:“宁姐姐,我明晚也想和母后去凌霄殿,我也想为焕欹皇弟作作福,但母后不让我去,你快帮我说说话!”

宁﨏听到涵心说要与皇后一起去凌霄殿,脸色一变,低头对涵心道:“凌霄殿中设坛作法需时甚长,要坐上很长的时间,一动不能动,一点都不好玩,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涵心嘟起了小嘴,道:“连你也这么说!我真的很想去嘛!”

皇后对涵心道:“你先过来。”

涵心似是真的不高兴起来,她转身背对着皇后,就是不理会。

皇后站起身来,走到涵心旁边,拉着她道:“你若真的想去,那就得答应母后,到时听从母后安排,静静地坐在一边,不得乱动。”

宁﨏听到皇后竟答应让涵心一同到凌霄殿,不禁叫了一声:“皇后娘娘……”随即,她顿了下来,一时内心又开始迟疑起来,她看到皇后探询的目光投来,不由垂下了眼帘。常婕妤含怨的双目犹如在眼前再现,得报宿仇乃是常婕妤的唯一目的,焕欹枉死亦是惨事一桩,只是……

只是,如果她予以缄口,眼前涵心也同行,倘若皇后果真中伏,那么,便多一条枉死的性命。

于己于人,都不该再有隐瞒。

皇后看到她欲言又止,便对涵心道:“你先回怡涵殿,母后稍候再和你说。”

涵心看母后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心情大好,向宁﨏吐了吐舌头,随如芸走了出去。

皇后回到座前坐下,道:“你是否有话要说?”

宁﨏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明晚凌霄殿一行,千万要小心。”

皇后目光一沉,道:“为何?”

宁﨏抬起头,慢慢步近皇后,当来到皇后跟前时,她站住了脚步,道:“常婕妤心中惦怨焕欹皇子一事,明晚,她将另有图谋。”她说完,只觉心头突然空落落的,似失去了某一件物事,从她走出这一步起,便已是失去。

皇后眉一挑,道:“另有图谋?她想作何图谋?”她开始回想当日在殿中常婕妤的一切举动,那般的楚楚悲绝,背后竟是另有所图?!

宁﨏正欲往下再说,耳边似在回响常婕妤的声音:他死了,你纵不愿说,但我也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她停了下来,眼前皇后的眼光越发紧迫。她的手心开始发凉,慢慢地感到自身的无力,她垂下头,不敢再说,也不忍再说。

皇后的语速开始有点急促:“常婕妤到底想作何图谋?你快告诉本宫!”

宁﨏听到皇后的追问,眼前仿佛有两张脸庞在交错浮现。

狠心冷漠的骆沅儿。

含冤莫白的元清清。

二人曾有的一切表情、话语、举动,不停地在她脑中盘旋,不断地相互纠缠,更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志,不留情地撕裂着她的感官,让她无以防备,无以抵御。

到最后,记忆停留在那一点椎心的疼痛上,那一点冰冷的银簪尖口,曾那么锐利地抵在自己的胸口,只差一点点,她便命丧于此!

曾倾力而为的一切所有,难道只能成为这落寂深宫中一折微不足道的片段戏文吗?

以命相抵,是什么含义?以命交换自己认为值得的物事。那么,她是否有值得以命相抵的事物?

有,当然有。

她已经交出过性命,那么该得到的,便再次索取。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皇后因不耐而皱起的眉头,眼前这个人,便该是给予自己所需的关键。这个人不能被击倒,更不能死。

为殁逝的皇子安魂泽福,圣坛瑞设,梵文安魂宝牒俱应,祭司于酉时唱念经文以清灵大殿。通往凌霄殿的南宫道,则于申时便撒下通冥银元,以作为先人引路之开道。因此,于酉时过后,此宫道上的一应宫人便须退下回避。

皇后在宫女侍奉下穿上朝服,妆容淡扫,素绾发髻,以示对故魂庄敬之意。

整装完毕后,皇后宣见靖公公,屏退了所有宫女。

靖公公躬下身,道:“皇后娘娘,一众内侍,已安排妥当。”

皇后道:“本宫于西宫道前往凌霄殿,汝等以凤驾之势行走南宫道。如有异动,须擒活口!”

南宫道上灵纸纷飞,如飘零飞絮,散落于冷硬一地,又随风微有挣扎轻翻,终究是逃不过没于角落的命运。

宁﨏站在远处,看着那一方的动静,她暗暗揣测,也暗暗不安。未知今夜,会掀起多大的波澜?等待常婕妤的,又将会是什么?

她回过身,一边向前走去,一边问身旁的如灵道:“现在是何时辰?”该是申时已过了,她如此一问,只是想听听旁人的声音,以凝聚心神。

如灵侧着头算了一下,道:“主子,此时该是申时了。”

辰光过得当然是飞快,相信常婕妤的行动,也是刻不容缓。

宁﨏看向通往琉清宫方向的小路,停下了脚步。

皇后已知悉常婕妤的目的,必定派人监察常婕妤的每行每动,此时的常婕妤更如同惊弓之鸟,那么,是否已知道自己把她所布局的一切告知了皇后?

那决绝的杀机,断不能把她苦心准备的一切摧毁。

常姐姐,你说得再对不过了,苦心每步,如果不因为有所寄盼,何须累心至此?

我又何须累心至此?若不是因为那留于心底的憾与恨!

推开房门,室内一片灰暗,隐隐地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为焕欹特别配制的香料气息,焕欹说,这股味道,像母妃身上的气味,睡觉时就好像母妃在身边一样,特别舒服。那么,这就是自己的气息吗?

常婕妤走进房内,来到床边,那折叠整齐的床铺,那一对她亲手为焕欹缝制的小布偶,布偶上那两道粗线绣出的笑意,在她的视线中,慢慢变得模糊。

她倚坐在床沿,把小布偶抱进了怀中,轻轻地、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布偶。

片刻,她猛地把布偶的脖子抓紧,用力,再用力,直到手中的力已全部集中在布偶身上,直到布偶已不成形状。

“焕欹……”她低唤,把脸贴近布偶,泪水涟涟。

这时,如柳走到房门边,不敢贸然进内,轻声往内道:“主子,事情已打点妥当。”

常婕妤闻声,抬起脸来,眼内森寒的光芒透过泪雾迸射而出,她点着头道:“好,好,很好。”今晚定要皇后偿命不可!

如柳站在门边,迟疑着,没有离去。

常婕妤放下布偶,转头看向门外,道:“还有何事?”

如柳道:“宫门外有内侍监守。”

常婕妤站了起来,冷笑着走出了房门,却不发一言。

不出意料之外,宁﨏果然向皇后告知了一切。

她来到庭院内,看向宫门外,虽看不到人影,却也可以想象到来自皇后派遣的一切监视。

事情正向她预设的方向进行,宁﨏出卖自己,是成计的关键所在。

本来最担心的,莫过于宁﨏会念及与自己的交情,只是,现在看来,自己与她那一点浅薄的交情,终究是不堪一击,也终将成就自己的布局。

宁﨏来到琉清宫门外,果然看到有内侍驻守。她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如灵忙不迭地在后面跟随着。

酉时将至,皇后应已从昭华宫向凌霄殿出发,皇后已有防备,该不会受到袭击。只是常婕妤这边,希望她能知难而退,那尚可保全性命。

如柳一如往常地为宁﨏引路进入内殿,宁﨏却注意到如柳的神色略有沉重,想来常婕妤设局,作为心腹的她,必是少不了相助主子,此时她心内恐怕已是紧张非常吧。

常婕妤想不到宁﨏在这个时候还会到来,她静静地看着宁﨏走进殿内,想起对方第一次到琉清宫时,曾出言提醒自己小心常颢于此间的出入;想起对方在焕欹受制于皇后之初,曾为自己小心注意焕欹的周全;更想起对方,如何像自己一样为焕欹前往歆灵宫赴未知之险而担忧……

想不到,到了如今,还得靠对方出卖自己而进行复仇之计。

宁﨏看到常婕妤一脸的惆怅,轻叹了口气,道:“姐姐,妹妹有负于你。”她正要说出相劝常婕妤的话,却听常婕妤干笑了一声,道:“不,你无负于我,你是有恩于我。”

宁﨏不解地蹙起眉,与此同时,脑中突然闪过一念。

常婕妤保持着笑意,道:“姐姐要谢谢你,谢谢你为姐姐告知皇后南宫道中有伏,谢谢你让皇后在西宫道进发,谢谢你。”谢她,谢她使皇后把内侍均派往南宫道及琉清宫来,谢她使皇后进入以常颢为首的杀手潜伏之处西宫道!

宁﨏耳闻着常婕妤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整个儿呆住了。

“你……”宁﨏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她握紧了双拳,往后退了一步。

常婕妤停下了笑,道:“太好了,皇后应该出发了,她必死无疑!”

宁﨏听到常婕妤的话,倏地回过神来,不及多想多言,转身向外奔去。

常婕妤站起来,厉声喝道:“来人,把她拦下!”

宁﨏急忙加快了脚步向外疾奔,如灵在外面看到主子跑出来,而且主子身后正追来一群太监宫女,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慌得上前拉起宁﨏的手,快步向宫外跑去。

后有追袭,前方皇后性命更是系于一线,宁﨏顿时心焦如焚,惊惶失措,幸好如灵脚步轻灵,跑得极快,拉着她一鼓作气地往外跑。当到达庭院时,宁﨏感觉背后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衫,她急忙转身把身后太监推开,那太监正想伸手再拦,如灵迅速地用力向他腹部踢去,太监尖叫着向后倒下,正好阻挡了随后而到的宫女。如灵拉着宁﨏继续拼命地向琉清宫门外跑去。

终于出了琉清宫,在宫外内侍的眼皮底下,常婕妤手下的人再不能对宁﨏进行追拦。

宁﨏来不及喘一口气,对门外的内侍道:“皇后娘娘有危险,你们快到西宫道!”内侍们怀疑地看着她,没有搭理,只想这有可能是常婕妤的调虎离山之计。

宁﨏无法,对如灵道:“你想办法通知内侍督卫,务必要马上派人赶到西宫道!”

如灵茫然无措,宁﨏心知没有时间再多解释,急道:“你定要替我完成此事!不能耽误,快去!”她推了如灵一把,自己则快步向西宫道跑去。

酉时已届,不知能否在皇后到达之前把她拦下。

凤驾车辇已出发,坐在座驾上的人是靖公公。

皇后则上了鸾轿,由数名内侍护卫。大半的内侍已往南宫道派出,若真有杀手必然逃不过。她想着,常婕妤此番所为,简直是以卵击石。

夜幕渐降,一路平静安宁。涵心在刚才还在嚷嚷着要一同出来,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这个小家伙,越长大,主意便越多。皇后想起涵心,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抹微笑。

鸾轿慢慢向西宫道走进,脚步声响在空阔僻静的处所带起了一重接一重的回音。

暗外潜伏的人,紧紧地握住刀柄,目光凌厉,如鹰隼般盯向渐近的目标。

宁﨏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往前,好不容易来了西宫道,忍不住停下来倚在墙边喘气,抬头看向天空,已全黑了。皇后,皇后已在前方!

她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跑去,一会儿后,果然看到了前方有所动静,人,很多的人,她惊得加快了脚步,终于看清楚了,是正在相搏打斗的人,几名势单力薄的内侍正在抵御那几个持刀的黑衣人!

她沿着墙向前靠近,汗水从额上流下,淌到颊边,变成冰冷的水珠。

她看到皇后正从轿内走出来,在内侍的掩护下向后靠去,该是想伺机逃走。

一片血光掠过,护在皇后身前的侍卫被为首的黑衣人一刀割破了咽喉!

只听皇后惊叫一声,闪身向后躲去,宁﨏急忙向她跑近。皇后看到她,连忙拉住她的手弯下腰身想逃开,那名黑衣人顷刻间欺身上前,向皇后举起了刀。宁﨏情急之下未及细想,闪身挡在皇后跟前,下意识地伸手欲推开黑衣人,感觉自己碰到了对方,指间一紧,手连忙收回,顺势竟把一件物事带到了手中,与此同时只觉胸前一阵剧痛,身体犹如被劈成了两半,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受的湿濡,遍身刺骨的冰凉,她任由自己向后倒下,那一种痛楚,那一种水湿,是不是意味着她命丧刀下?

“保护皇后!把他们拿下……”在陷入昏迷前,她最后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很疼,由心内发出的疼痛。

全身的血,似乎已流尽,只觉得一种弥漫着死气的寒意浓浓地包围着自己。

无法动弹,连手指头想弯曲一下,都无法做到。

要死去了吗?真的要死了吗?

既然已经要死,为何还是看不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爹娘,你们一定会为女儿伤心吧?女儿不孝。

清清,你在哪儿?已经到了关外了吗?在宫内都觉得这么冷,在那不知名的地方,一定更冷吧?你别怕,姐姐死后,灵魂一定会守护着你。

焕欹,焕欹,你别生气,宁姐姐快要死了,宁姐姐向你赎罪,别生气……

满满一盆的鲜血,从宁﨏房中端出,当看到门前来人,如灵大惊,急忙跪下道:“奴婢……参见皇上!”

祯文帝看着眼前的血,触目惊心,那一位舍命相救于皇后的宁采女,当真是其志可嘉。

他走进房内,太医看到他,正想行礼,他摆了一下手,示意别大作声响,他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婉秀面容上惨白泛青,黛眉紧锁,隐含痛楚之色,更显凄盈泠弱。

第二十四章 寒泠零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不知此身在何处,更不知是否已魂离兮。前方恍然是白茫茫一片,似是袭人风雪,似是缭绕帐幔,似是灵虚空,更似是记忆中那一幕纯挚洁白。

慢慢地,她视线开始清晰,透过白雾,她朦朦胧胧地看向前方,仿佛看到了数张面孔,竟是元清清、骆沅儿、孟馨如……还有自己。

清灵笑语,莲姿跃动。不禁要问,你们在做什么?

“太医,快看看她!……”

绿茵悠悠,花田芬芳,原来你们在采花,采花做香包。馨如姐姐的针黹最好,我们都把花给她,让她帮我们绣。

“她的手怎么这么烫?”

一转眼,身旁少了二人,忽觉不安,馨如姐姐,你和沅儿姐姐上哪去?咦?沅儿姐姐的脚怎么了?扭到了?清清,你好顽皮,竟取笑沅儿姐姐!

“皇上,皇后娘娘,宁采女伤口裂开,以致邪风侵体……是,是,下官定当想尽一切办法……”

刹那间,空灵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人,更感惶恐。你们都上哪去?别走那么快,等等我,等等我……

……

她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血虽然已止住,却一直没能醒转。此时她浑身异常发烫,轻触她的手,烫得让人焦心。

“皇上,臣妾定必紧嘱太医为宁采女倾力疗理。”

声音陆续地、接连地、隐约地传进耳中,似是远空的回响,令她不得不从昏沉迷荡的梦魇中苏醒。

当意识重返这伤重的身躯,她感到遍身火烧般的温热,刺心的痛感使她按捺不住地呻吟出声,无力地睁开双眼。模糊的前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但当那些人影向自己靠近,她便知道,自己已离开了那片记忆中的天地。

皇后,还有,是皇上吗?

她动了一下双唇,却只能发出几声沙哑的轻音:参见皇上,参见皇后。

祯文帝看到她醒来,本已想摆驾的脚步停下,低头看到她氤氲的眼眸,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好好休息”。

她静静地看着祯文帝,怎么也不会想到,皇上对自己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好休息。”

她动了一下螓首,以示点头谢恩。

接下来,太医为她号脉诊伤。她听到皇上向如灵吩咐下几句用心照顾的话语后,再转向她,嘴角轻动,她隐约中感觉是一抹微笑,然后看着他转身走出了宫房。

她闭上眼睛,听着门外一声响亮的:“起驾!”辇驾声响,似曾相识。

身上的疼痛,不知何时,竟慢慢变成了一股覆于心头的阴影,让她从晦暗的感觉中,渐次坠落于迷茫。

待太医号脉完毕后,皇后来到她身旁,道:“妹妹终于醒了,本宫这心总算是放下了。”

她再次睁开眼,努力地让自己的嘴角扬起,强挤出一个笑意来,弱声道:“谢……皇后娘娘……”

皇后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温声道:“既然皇上让你好好休息,你便不要多言语。”她笑了一声,再道:“你救护本宫有功,本宫定会好好报答你。”

宁﨏兀自强笑着,看着皇后的脸庞在隐光中侧在一旁,接着转身离去。

她蓦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虽是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却更显清晰起来。

醒来了,醒来后,便该是一直清醒吧。

凤驾车辇缓缓向前行进,寒风愈紧,宫人迎着凛凌的风势向前走去。辇驾上的帷幔抵御不了强势的风速,里面的人只觉丝缕的风凉袭面而来,不禁有所萧瑟,更是添起若干忧虑。

当晚行刺自己的几名黑衣人,竟逃掉了一个,其余四人,虽已擒获在牢,却是守口如瓶,无论是施以酷刑,还是利诱相加,均不肯透露是何人指派而来。

皇后透过帷幔看向前方,琉清宫已在不远之外。

刺客宁死不愿透露出主使之人,正正召示,这是一场蓄谋已久、暗算周全的行刺之计。常婕妤竟胆大妄为取己性命,当真是不计后果,那便更应成全她那番宏烈的心思,让她得一个弑后的好下场!

凤驾在琉清宫门前停下,皇后走下车辇,顿感凌风更疾,身上的衫袂随风飘摆,人亦似是微有摇晃,宫女连忙上前礼扶皇后,小心地向琉清宫内走进。

“皇后娘娘驾到!”

听到这一句恭迎呼声,殿内的常婕妤双肩轻轻一抖,她木然地坐着,双手慢慢放于椅把上,待得皇后走进了内殿,她才双手轻撑借力,身子软软地站起,然后向皇后跪下,道:“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来到她面前,站住了脚步,没有马上让她平身,只静静地注视着她,不发一言。

常婕妤垂下了头,室内的寒意仿佛因皇后的到来显得更为森冷,她感觉到皇后眼中的阴凉,更感觉到渐渐包围身心的肃杀之意。

这时,听到皇后笑了一声,道:“妹妹何须行此大礼?对本宫,妹妹大可平而视之。”

常婕妤心知皇后有意出言讥诮,也无心接茬,只淡淡道:“臣妾不敢。”

皇后声音中笑意更甚:“不敢?从妹妹口中出言不敢,未免太可笑了。”她放慢了语速,道:“本宫以为,妹妹眼中,本宫这条性命,已在妹妹股掌之内。如今,又何言不敢?”

常婕妤低低冷笑,随即,又于心内升上一股惨淡之意,刺杀皇后之计已告败,皇后更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如此一来,自己的性命,又何尝不是在皇后的掌握之中?

如果当年知冬妹妹是惨死,那么,自己此番便是死得不甘、不愿。

她萎颓地坐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只是手掌的轻颤却让皇后看穿了她的张惶。

皇后道:“皇上虽已下令将刺客赐死,不过,纵然皇上不能得知真正的主谋之人,但本宫心里却清楚得很。妹妹,你心里也应该很清楚才是。”她微眯凤目,继续道:“在后宫之中,本宫最容不得有违宫中规诫、别有私心之人,妹妹位居婕妤尊位,将要晋为充容,却也不懂惜福,本宫真要替妹妹叹一句可惜。”

常婕妤听着皇后的话,想起往昔的一切,如今将要作散烟云,心念瞬间俱灰,也罢,本就冒着亡命之险,只不过,此时丧命,并无所获,只徒添遗恨。

她凄然而笑,绝望之下,竟然平静起来,她抬起头,看向皇后道:“臣妾死不足惜,只唯愿皇后娘娘,谨记三件事情。”

皇后道:“何事?”

常婕妤一字一眼道:“臣妾亲妹如冬之冤,臣妾亲儿焕欹之枉,臣妾卑身之哀!”语毕,她双目坚定地直视皇后,死亡临于眼前,便不须再顾忌,再担忧。而这一巍峨皇城,这一荣华深宫,这一母仪国凤,将永远、永远欠她三条性命。

皇后为之一震,她看着常婕妤,心内只觉百感交杂,当年处罚如冬的所为因由、误害焕欹的不得已之为以及当晚自己面临刺客行凶、险送性命的惊惶。种种一切,只源自当年那一致令涵心残缺的药食,只因为自己当年亦是受害之人,只因为自己亦心疼爱女,只因自己不可能轻易饶过伤及己身、伤及涵心之人!

这曾经的过往,原来便是令自己如今面临威胁的源头。

她的心无来由地在抽痛,脸上只强自镇定,冷声道:“凡此所有,均是你们咎由自取。”

常婕妤闻言,只自顾自地发笑,没有再多言。咎由自取,原来命悬于旁人之手,便视为咎由自取。

皇后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寥冷大殿中,常婕妤孤绝地跪坐在地,良久,良久。

宫中突现刺客,并且意在皇后,必定另有内情。

祯文帝在圣辇上一直在思量着此次事件的几处疑点,五名刺客中逃走了一名,而后的搜捕中无所获,而被捕的刺客竟是宫中新招募的内侍,并宁死不肯说出幕后主使。

在宫中,不寻常之事,又何止这么一宗?

祯文帝暗自烦忧,一边下了车辇,向贞宁宫内走去。

阮淑妃知道皇上驾临,早早走到大殿门前,亲迎圣驾。祯文帝看到她,伸手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道:“爱妃今日身体如何?”

阮淑妃随着祯文帝的步子走进殿内,道:“托皇上鸿福,臣妾只觉神清气爽,再无腹疼之感。”

祯文帝放心地点了点头,和阮淑妃一起坐下。阮淑妃抬头看到他微蹙的眉头,想了一下,婉声道:“皇上,说起来,今日有件奇事。”

祯文帝听到她的话,眉头轻展,问道:“有何奇事?”

阮淑妃笑道:“晌午的时候,臣妾突然觉得腹中轻动,臣妾吓了一跳,以为旧症再犯,过一会儿后,腹中再动了一下,这时臣妾才知道,原来是龙儿调皮,在臣妾胎中打功夫呢。”她边说着,伸手抚着腹部,心里当然知道自己怀胎尚早,哪会有明显的胎动,此时说来,只为讨皇上一点欢心,以舒圣颜。

祯文帝闻言,果然开怀笑道:“当真?龙儿这么顽皮,让朕来听听!”他倾身到淑妃腹前,仔细听着,脸上的笑意更浓。

阮淑妃看着皇上喜悦的样子,也觉得高兴,眼角眉梢尽显欣愉欢悦,朱唇边泛起盈盈轻笑。

祯文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后,重新坐直了身子,笑道:“龙儿顽皮如斯,爱妃将要更辛苦了。”

阮淑妃摇头道:“龙儿在母身,只感一点血脉相融的至亲爱厚,何来辛苦之说?臣妾只觉得,唯其因怀胎不易,更要珍惜这难得的亲子之情。”

祯文帝听到阮淑妃所言,心中甚觉感慨,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心念竟变得有点沉重,脑中思绪有点杂乱。

阮淑妃道:“皇上,臣妾先命人在宫中准备御膳。”

她刚要站起,祯文帝按了一下她的手,道:“爱妃莫要操劳。朕另有要事,今晚就不在此用膳了。”

阮淑妃不动声色,依然微笑着道:“皇上以国事为重,切记要保重身体。”

祯文帝道:“爱妃也要为朕好生保重身体。”

皇上摆驾,阮淑妃立于大殿中央,目送着圣驾远去。

这时,如晴走进殿中,躬身向淑妃道:“娘娘,奴婢适才已从方公公口中得知,皇上最近不时会到秋鶹殿中探视负伤的宁采女。”

阮淑妃侧过头,面容瞬间变得冰冷如霜,她转身向大殿主位慢慢走近,心中一遍遍地默念宁﨏的名字。

这一落寂无闻却心思聪敏的女子,竟因救护皇后于危难之中,得见圣上,接下来,获蒙圣宠,只怕也是顺理成章。只是,既然此女不惜破坏自己的部署以取信皇后,那么自己也有必要为此女送上一份厚礼,才足以聊表一点奉还的“心意”。

宁﨏命如灵扶起自己,侧靠在床榻上,再捧过药汤,屏着气,迅速地将药咽进喉中。那苦涩的滋味包围着味蕾,这样一来,倒彻底将她虚羸的心神给唤醒了。

她刚放下药碗,便听到了皇上驾到的恭迎声,不由想起身下床,却在行动间扯痛了伤口,忍不住轻吟出声,与此同时,祯文帝走进了屋内,看到她半倾上身,脸容微呈苦痛之色,连忙道:“你快躺下。”他看到她抬起头望向自己,清盈双眸内满是感戴之色,只听她开口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走到她身旁,道:“你重伤在身,便不必再多礼,快躺下来。”

如灵慌忙扶宁﨏躺下。宁﨏看到祯文帝正在注视着自己,想到自己此时必是弱容恹恹,憔悴无神,不禁有点无奈,只能对他轻露笑意,以弥补礼数之缺失。

太医已向他回禀宁采女的伤势康复情况,幸亏用药及时和得当,邪风已驱,体热已散,只等伤口愈合,再无性命之危,只是一个养伤的阶段了。

眼前的她,虽是体虚羸弱,神气不足,但不施半点粉黛的白皙脸庞上,却自有一股婉雅的怜楚之意,轻浅微笑,盈于清秀两颊,更显娟娟出尘,纤柔动人。

他在她床沿坐下,看到她侧过身来,以示礼敬,于是道:“你只好好躺着,不用拘礼。”她看到皇上坐在自己身旁,仰视而望,不知为何,竟自心中生起一股遥遥之感,想不透何以会有这般感觉,明明如斯接近,明明只在跟前,却始终挥不去,以往曾与他错失逢面之机时的惘然若失。

或许,靠近的只是彼此的形于皮相。

祯文帝抬头环视了一下宫房四周,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兰花图,笔墨轻灵,画中花姿婉幽,未及盛放,花瓣依柔半展,欲诉还休,别有一番意韵。

祯文帝道:“这画甚好,出自何人手笔?”

宁﨏微笑道:“皇上见笑,此画乃臣妾拙作,实难登大雅大堂,臣妾只觉墙上空落,挂上此画以作自娱。”

祯文帝依稀记起了什么,问宁﨏道:“你可是曾和涵心一起习画?”

宁﨏听他如此一问,突然感到一丝恍然。那段和涵心习画的时光,是在宫中唯一一段放松无虑的日子,但,距离此,已相隔有时,短短间隔里,却又发生太多不堪以记的事情。一时难掩伤怀,但面容上的笑意不减,声音平和地道:“回皇上,臣妾确是曾与涵心公主一起习画。”

祯文帝想起曾听涵心提起过,有一位“宁姐姐”教她画画,才使她画功日有进益。原来这位宁姐姐便是宁﨏。

低头看到宁﨏的笑意中似略有隐忧,他正欲再说什么,就听方公公在门外道:“皇上,奴才有要事须禀。”

祯文帝道:“禀来。”

方公公道:“慈庆宫如芳姑姑适才前来通禀,皇太后已回宫。”

祯文帝闻言,站起了身来。皇太后于秋临之时便已出宫前往国寺灵若园参禅,现在终于回宫了。他对宁﨏道:“朕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宁﨏道:“臣妾恭送皇上。”

看着祯文帝的背影,宁﨏软软地躺直了身子,任由椎心的疼痛袭来。

慈庆宫内,檀香缭绕,灯火摇曳,庄瑞皇太后座于铺就鹅绒金绣绫绸的罗汉床上,接过如芳呈来的香茶,轻抿一口,然后舒了口气,慢慢说道:“这宫中的茶,终究没有灵若园中的清醇甘香。”这句话,似是自言自语,也似是对一旁的海雨青所言。

海雨青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她奉太后之命,随侍太后前往灵若园礼佛参禅,已有数月之余。转眼将近岁末,重返宫中,已是身处凛寒严冬。

这时,她施施然地站起身来,向庄瑞皇太后道:“太后一路劳顿,应予休息。臣妾先行告退。”

庄瑞皇太后放下杯子,道:“且慢。雨青,等会皇上会来,你留下。”

第二十五章 遥相距

海雨青看向庄瑞皇太后悠然淡定的凤颜,略思忖了一下,应声领命。她重新坐下来,感觉皇太后的目光向自己投射而来,不知为何,她总能从皇太后的眼中看出一点爱怜,偶尔还会牵带惆怅,顷刻后,这些情愫便掩藏在了深沉的神色底下。她也只当作视而不见,不为记心,堂堂皇太后,岂是自己能猜透心思的。

皇太后收回眼神,看向如芳,吩咐道:“命御膳房备御宴。”

如芳依言而去后,皇上驾到的呼声便传进了殿内。

海雨青起身,来到皇太后身边把她扶起,慢慢走到大殿中央后,祯文帝走了进来,海雨青跪下行礼,祯文帝也对皇太后行礼,二人目光在一瞬间相接起来,海雨青却不显畏色,只微微笑着,垂下了头。

礼数过后,皇上、皇太后分别就座,由于圣驾在此,海雨青恭敬立于一旁,待皇太后赐座后,才落座。

祯文帝对皇太后道:“听闻母后在回宫途中遇到洪涝挡路,乃至延误回宫时日,皇儿着实挂心。”

皇太后叹息了一声,道:“也合该是命中注定之劫数。哀家得知焕欹皇子殁逝后,本已立即启程回宫,没想却路遇天灾。也罢,哀家明日到奉先殿为焕欹皇子怀悼奠祭。”

祯文帝道:“皇儿命皇后为母后打点奠祭事宜。”

皇太后“唔”了一声,然后道:“哀家已命人在宫中备下御宴,皇帝便在此用膳吧?”

祯文帝忙点头应允,皇太后转向海雨青道:“海御女一路随侍哀家也甚为劳心,便也在此用过膳再回宫吧。”海雨青向她欠了欠身,道:“谢太后赐宴。”

祯文帝与皇太后一起移驾至内殿用膳,海雨青坐在皇太后下首,正好与祯文帝面对而坐。

常例佳肴,色香味美,海雨青于皇太后及皇上面前,也只是稍沾淡食,席间,更多的是照顾皇太后用膳。

皇太后与祯文帝说着修葺灵若园的意向,灵若园已建成十数年,尊佛铜像已见黯淡灰旧之色,皇太后已向住持言明,必于日内重铸佛身金像以及修缮园内一应旧物。

祯文帝听着皇太后的所言,自是对皇太后的意愿予以赞同。皇太后慈笑晏然,低头抿了一口鲜汤,看了一眼海雨青,道:“海御女陪侍哀家于灵若园数月有余,辛劳之极,实在是贤德至孝。”她说着,又对祯文帝道,“哀家想让海御女到慈庆宫来为哀家主掌礼佛之事,但这宫中规矩,正四品以下的宫妃,不得于宫中主位掌事,哀家真觉遗扰。”

海雨青骤听到皇太后此言,心中暗觉诧异,她适时地敛眉屏息,低下头来,只等皇上及皇太后示意。

只听到祯文帝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母后无须遗扰,皇儿自有定数。”

皇太后知祯文帝已然明白自己的所指,心下也满意,轻颔凤首,笑吟吟地望向海雨青,道:“继续用膳。”

海雨青抬头重新执起银箸,看到祯文帝正向自己看来,目光中清冷而淡然,在他心目中,此时打量的,不过就是一位从未召幸的宫妃。

一位久未获圣宠的妃子,在圣上面前,该是何等雀跃?该感荣耀?还是娇羞万千?风情万种?

她白皙双颊此时慢慢蒙上了妩媚晕红,眼波轻漾,柔艳若虹。

如果他把她当作一般的宫妃,她又何必自作与众不同?何不顺应皇太后的安排,省气省力省一把心思走那条既定的路。

幽暗的回廊中,脚步声响缓徐而沉重,来人手中捧着的精制木盘,盘上那一壶香醇美酒,正慢慢接近待受赐赏的人儿。

蒙昏的光束,透过窗纱,游移不定地在殿内摇摆晃明,仿佛怜惜地投射于那孤立无援的灰暗中人,忽而又黯淡起来,似是敌不过将要到来的浓浓杀气。

来人绕过弯角,踏进了殿中,尖细的声音响起:“奴才拜见常婕妤。”

她抬起头,看到躬身在眼前的靖公公以及那一壶飘出浓浓酒香的佳酿。

终于也要来了。

只听靖公公道:“皇后娘娘特赐桂花醇酿,常婕妤请品尝。”

她看着靖公公放下木盘,着令身后的小太监把酒斟进酒杯,香气顷刻溢于一室,果然是醇美佳酿。

小太监把酒杯呈于她面前,恭敬地道:“常婕妤请用。”

常婕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没有接过酒杯,只沉默着,静坐着。

靖公公脸上浮现出讥诮的神情,说道:“常婕妤,皇后娘娘懿赐之物,当该礼敬以受方妥。”

她低低冷笑,对,该礼敬以受,还当谢恩。

在这宫中白活了一场,到头来,竟连礼数也忘记了。

她伸出手来,发现自己的手竟是如此抖颤,接过酒杯,杯中的酒水轻溅在指尖上,水湿的冰冷,慢慢地,越渐扩大,一直渗进心头。

她闭上双眼,举杯饮尽。

当酒水滑过咽喉,就听到宫门外的声音响起:“宣,常婕妤进慈庆宫!”

这一声通传,令人始料未及,常婕妤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她看到靖公公神色却并无异样,只径自躬身往后退去,一边道:“奴才告退。”

靖公公退下后,如柳从殿外走了进来,看到主子脸色煞白以及地上那酒杯的碎片,心中明白了过来,噎语道:“主子……”

常婕妤站起了身来,道:“可是慈庆宫皇太后宣见?”酒已入肠,可是命不久矣?

如柳哽咽道:“正是,主子。”

常婕妤没有再说话,慢慢向外走去。然而直至来到宫门前,上了鸾轿,她依然没有任何毒发的感觉。

她暗觉蹊跷,想起适才通传声响起时,如若靖公公是替皇后行私刑,怎么全无异色?

难道那只是一杯普通的酒水?

揣测间,到达了慈庆宫,她敛下心神,向大殿内走去。

更意想不到的是,大殿中,除了皇太后,皇后也在座。她脑中昏然一片,不知内里有何乾坤,只得敬而行礼。

皇太后慈目蔼然地注视着常婕妤,道:“你到哀家跟前来。”

常婕妤依言而行,缓步靠近皇太后,感觉到皇后的目光正随着她的前进慢慢变得深不可测。

当她来到皇太后面前的时候,皇太后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由一怔,旋即又感到对方手心那一股暖意,正驱散着她手中的冰凉。

“焕欹殁逝,你一定倍感伤怀,”皇太后声音微颤,“哀家因故误了回宫时期,未能为焕欹唁奠,哀家心中也甚觉悲痛。”

常婕妤双目含泪,却不知是为了焕欹,还是为了皇太后的话。她道:“太后言重。太后凤体为重,莫要伤怀。”

皇太后更握紧了她的手,道:“哀家还听闻,焕欹之殁,乃遭人谋害。此人当真罪犯滔天,只是,此人是为何而谋害焕欹?你可知悉?”

常婕妤愕然,她脑中涌起太多与此有关的事情,一时竟呆住了,没有言语。

皇太后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这时,皇后开口道:“母后,常妹妹近日因神思沉重,以致身体违和,臣妾以为,不如先让常妹妹先行休养生息。”

常婕妤抬起头来,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臣妾着实感戴万分。”

皇后脸上满是关切,柔声道:“眼看妹妹身体日渐清减,本宫心里实在是担忧。谋害焕欹之人已受处置,妹妹心中若仍有重负,大可告知本宫,本宫定会为你排解一二。”

常婕妤正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一股灼热的气息涌上脑门,接着整个儿竟软软地退后数步,呻吟着跌坐在地。她想抬起手来捂向腹部痛处,却发现自己手脚酥软,使不出一丝力气。

皇太后惊愕地站起身来,张嘴正要唤人扶起常婕妤,就听皇后道:“如菊、如英,快扶起常婕妤!如珍,速传冼太医!”

常婕妤感觉无尽的疼痛正在自己的身躯内蔓延,她从喉中发出微弱的呻吟,眼睛无助地瞪着皇太后,几欲想开口说话,却难以如愿,只觉力气正一点一点地被痛楚赶走。她人虽然被宫女扶了起来,却感到来自宫女手上的力道,一如钳制。

她再也无法承受绝望与痛楚的折磨,终于在皇太后急切的目光下、皇后紧张却又别具深意的注视中昏死过去。

常婕妤患上不治之症的消息隐晦地在宫中流传,辗转多番,连宁﨏这深蔽养伤的宫妃,也终得知悉。

她伤口的愈合情况尚算良好,每每换药,看到泛红的伤疤,她总感心悸不已,这种后怕的惊慑,远比伤口本身的痛楚更令她感到难耐。

每每皇上探视,这种悸然的感觉,便会于心底暗暗涌动。

常言道,因祸得福。

祸,固然是祸;只是福,却又论及不上。或者,在某些人的眼中,她这冒死相救皇后的低等妃嫔,合该就是为求拼得此时皇上的注目吧,这是别人眼中的福,不见得就是她的福。

常婕妤忽患重疾,亦多半是事出有因。

今日晌午时分,皇后曾有驾临,端容盈笑,庄娴和善,轻声柔婉,对她句句关切,字字温心。

“本宫看妹妹的气色似已大好,相信伤势渐愈,只要多加调理,身体也将复原。”皇后边说着,边端详着她。

宁﨏道:“承蒙皇后娘娘眷顾,臣妾身体已好多了。”

皇后点点头,微笑道:“待妹妹康复,皇上便可召幸妹妹了。”

宁﨏闻言,怔了一下,旋即又明白过来,垂下了头,脸上的红晕正好被皇后看在了眼里。皇后再次轻笑,却在目中带上了一点思虑。

回想起皇后所言,宁﨏的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滋味,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欣喜,更不是期待。

她抬头看向一旁清理药膏的如灵,道:“如灵,你为我捎一封信到琉清宫。”

如灵听到主子有吩咐,忙点头应是,马上又想起上回在琉清宫内的险境,看到宁﨏正艰难地举手拾笔写信,不由在心内积聚了疑问无数。

宁﨏写下了一行字后,眼前一时竟似迷乱一片,再想下笔,却发现手颤抖得再也无法成字。

最终,她无奈地放下了笔,思量片刻,对如灵道:“罢了,你退下吧。”

如灵不解地问道:“还须送信吗?”

宁﨏吸了口气,摇头道:“无须再送。”

她转头看向门外的阴沉天色,掠眼庭院中,三三两两的宫女匆匆而过。酉时已届,正是各宫房为入夜准备的时候。

在某一处宫殿外,该是敬事太监行事恭宣圣召之时。

“冬萃殿,海御女整装。戌时进颐祥宫。”

铜镜内暗黄的倒影,婉丽静雅,只见素颜纤纤,娴淡清漠,不见半点绽喜笑意。

如虹已为主子准备好沐浴整装的一应事宜,她走到主子的身旁,轻声道:“主子,请更衣沐浴。”

海雨青侧了一下脸,看着如虹,静默半晌,最后站起了身来,慢慢向浴盆走去。

“主子,让奴婢为您更衣。”

“不。”她惊蛰似的回绝,随即,她下意识地按紧了自己的衣襟。

她脚步站定在热气升腾的浴盆旁,那一盘中清馨的花瓣香气,氤氤于一室。

“雨青,今晚你便要侍寝,切记为妃,须谨守贤、礼、柔、德,所谓敬贤以待,便是敬于君,贤于君。”

“太后,臣妾心疾未愈,唯恐未能尽礼侍奉于皇上。”

“既是心疾,便须由心药治之。哀家觉着,皇上的爱宠,便是治你心病的良药。”

水汽朦胧,她轻轻喘息。

如虹声音充满担忧:“主子,您可觉身体不适?”

海雨青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花香扑鼻,凉沁心脾。

祯文帝步进颐祥宫中,撩开纱幔,床沿边端坐的倩影映入眼帘。

皇上已临。避无可避。

这一瞬间,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路,已在眼前。

可笑的是,往往一个决心本已下得相当决绝,当事到临头,便又如此时的惶然无措。只不过,再多的惶然无措,再多的不情不愿,也该在面对皇上的一刻前,尽数抛诸脑后。

作为待侍的妃嫔,她便该贤、礼、柔、德。

她翩然行礼,皇上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游移,在这个夜晚,这种眼光中却无关色相。

就是一个待怜的妃子而已,与这后宫中无数的女子一样,并无二致。

祯文帝上前来扶起她,她唇边维持着的礼敬笑意,接下来,她知道该是面临什么。

祯文帝却并不再行动,打量了她片刻,道:“朕便晋封你为正四品美人,如何?”

海雨青听他竟不着意让自己侍寝,而是直接说出晋封之意,心中不由一沉,想到了什么,暗暗叹息,只道:“谢皇上厚爱!只是臣妾何德何能,堪可受封?”

祯文帝走到床边坐下,道:“你贤德至孝,难道不该受封?”

海雨青低头道:“臣妾愧不敢当。”皇上特引皇太后对己之褒赞之言,想必不会是赞同皇太后的话。

祯文帝笑了一声,道:“难道太后之意,你敢当,朕之意,你便不敢当了?”

海雨青道:“太后之意,乃为错爱臣妾,臣妾敬而不敢违;皇上之意,乃至尊隆恩,臣妾福薄,唯恐未能承及。”

祯文帝复站起,一手轻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似是在细细端详她。

海雨青看到皇上面带嘲讽,并无半分怜惜之意,心中更为明白自己所处之境。

一个受制于皇太后的皇帝,如何能对皇太后所属意之妃嫔平心相对?

好,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还可不必多费心思,去讨爱于一个本就情薄的君王。

此时,他既然要晋封自己,便该感谢圣恩,那才是他眼中的一个依附于皇太后的渺小妃嫔;他纵然不屑,她却依然该当敬贤。

他放下了手,从喉中冷笑了一声,道:“这正四品美人之位,乃朕对你尽心侍奉皇太后的赐赏,你便不再推拒吧。”

海雨青再次跪下道:“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妾乃戴罪之身,若忽蒙晋封,恐招他人口舌。”

祯文帝明白她言下之意,当日她因讹传夏充仪魂归,扰乱后宫清规,才从婕妤降至御女,细想起来,若要再晋封她,确是须慎而为之。

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便道:“朕自有安排。你只待受封便是。”

海雨青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

只是,圣宠良辰,不该枉费。

心,不知不觉中已慢慢冷沉,对方的面目,也无须再看清。两相靠近,却也两相遥遥,心各一方。

翌日,礼部颁诏圣旨,旨曰——

琉清宫,常氏知夏晋为正二品充容,赐居芳靖宫;

冬萃殿,海氏雨青晋为正四品美人,迁居坤月宫;

锦楦宫,骆氏沅儿晋为正四品才人;

秋鶹殿,宁氏﨏晋为正五品宝林,迁居清宛宫。

……

另有一道旨文:赦,回心殿,孟氏馨如,即日出之。

第二十六章 前路

清宛宫东阁内,暖炉火旺,一室安谧。

宁﨏虽还有伤在身,却已不影响日常行动,她敷了帖新药,便倚坐在桌前,看那新派调至自己宫房中的两名宫女如燕、如芬地收整物事。

如燕行事比如灵麻利,她小心而迅速地把药膏清理干净,用纱布存放妥当,再为主子送上已放至适温的药汤。

如芬则采摘了一束梅花,她细细修剪了一下根茎后,才插进花瓶,再依花枝长短摆散花朵,形成半圆球状,顿显花束清雅秀致,赏心悦目。

宁﨏喝过药汤,如燕便把蜜饯递于她面前,道:“主子,药食苦口,可含食一颗海棠果,不仅消减苦意,更可生津开胃。”

宁﨏拈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只感酸甜宜味,甚是可口。

“孟宝林到。”通传太监声音清亮。

宁﨏闻声,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孟馨如身姿盈盈而进,便轻笑道:“姐姐来得正好,妹妹正想着要去看你呢。”

孟馨如进得房中,感觉到此间比自己房中暖意充足得多,却并无烟缭之况,想是暖炉银炭不仅是上好的,更是充备十足;再暗暗打量宁﨏身披的锦棉银丝绣细绒披风,她知道,这乃皇上特赐于宫中妃嫔的御寒冬衣,当然,这并非每位妃子均可获赐的恩典。一如她这类不得圣意的宫妃,便是被忘于圣上脑后的。

宁﨏并未起身接迎孟馨如,只向她礼贤地微笑着,道:“姐姐请坐。”

孟馨如看着她的脸容,不见多日,虽耳闻她曾受刀伤,但此时她脸色却是嫣红若媚,虽微有羸弱之意,却不减半分气爽神采。

她坐下后,说道:“妹妹,姐姐可为你担心了。你伤势如何?该是大好了吧?”

宁﨏并没有马上作答,只对如灵吩咐道:“为孟宝林上茶。”然后才转向孟馨如,道:“姐姐莫要为妹妹忧心,妹妹已好多了。倒是姐姐,旧患可有痊愈?”

孟馨如听她问起自己的旧伤,不由想起在回心殿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再相比之此时与宁﨏境况的差别,二人虽同是宝林,所受奉仪却有所厚薄,自知虽已从冷宫赦出,却一时难以再成气候,更感悲愤,但又不便于宁﨏跟前表现,只好强笑道:“难为妹妹还记着姐姐的伤,姐姐无碍。”她想起了什么,问宁﨏道:“清妹妹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﨏看了她一眼,如灵正好为她们端了茶来,宁﨏揭开杯盖,任那几缕水雾缈升,鼻闻着郁芬的茶香,她才开口道:“往事已矣,再提也没用,清清一事终是你我心中之憾,不提也罢。”

孟馨如听到她话意清冷,看着她气定神闲地低头品茗,心中不禁微有不悦之意,想这宁﨏的性子向来婉顺柔和,均是对自己坦怀直抒,此时却似另有主张,难道只是位分一晋,便有了那了不得的架子吗?

她于是道:“姐姐却另有想法,若清妹妹一事另有内情,我们需得探明,方可更妥当地保全自身。﨏妹妹,你难道忘了,姐姐曾告诉你这后宫之中处处是良机,也处处是危机吗?”

宁﨏依然轻笑着,抬头看向孟馨如,道:“姐姐说得是,姐姐你不说,妹妹倒差点忘记了,良机背后,便是危机。”

孟馨如听她说着,想她应该要往下说出与清清有关的一切,但没想到她却没再继续言语,只止了话,静静地看着自己。

孟馨如被她看了一会,觉得甚是不安,又感奇怪,忍不住道:“妹妹怎么不说话了?”

宁﨏疑惑道:“妹妹在等姐姐明示呢,姐姐莫不是在想着如何找出清清一事的危机源头?怎么又不告诉妹妹呢?”她看着孟馨如愕然的脸,顿了顿,又道:“少了姐姐的指点,妹妹还真的无从入手。”

孟馨如怔住了,宁﨏的反应让她意想不到,但对方那一脸的迷惘,又不似是伪装,也许她是真的不知内情。

而深思一下,清清一事的内情的确不是她的能力可探明一二,也罢,日后的路还很漫长,如今既然自己能走出冷宫,便能再获圣宠,在冷宫中枉费的时光,她一定会尽数索取回来!

孟馨如叹了口气,道:“清妹妹已去,我心里着实难过。但你我势单力弱,要查清真相谈何容易。罢了,﨏妹妹,我们日后必要更为小心才是。”

宁﨏抿了抿唇,淡声道:“姐姐说得是。”

孟馨如再小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而去。

宁﨏待她离去后,轻轻地松了口气,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只见阳光灿烂,偌大庭院,恍若金辉毕照,更显广阔宽卓。

如芬上前来道:“主子,今日天气转晴,阳光真是难得的温暖。”

宁﨏听到她的话,笑道:“冬日的太阳,终究是特别温暖。”她回头看到如芬脸上那一个纯朴的笑容,不觉心中甚喜,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如芬忙道:“是,主子。”一边为宁﨏换上外出的御寒衣服,因为怕宁﨏伤口不适,动作特地放得轻柔而小心翼翼。

宁﨏走出宫房,门外的主事太监小隆子马上迎上前来行礼,道:“主子外出可需备轿?”宁﨏乃正五品宫妃,依宫例,正四品以上的宫妃方可配备代步工具,但因她为救护皇后而受伤,皇后已特命总务府为她在养伤期间安排鸾轿。

宁﨏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

她径直向宫外走去,阳光笼罩在身上,浑身顿时暖洋洋的。如芬在她身后道:“许是有阳光,奴婢今晨看到的梅花,更比往日的开得好。”

宁﨏想起如芬今天采摘的梅花,确实自有一股泠雅婉灵的美姿,便往西楹小花园的方向而去。她慢慢地向前走,不经意地问如芬道:“你往日曾侍奉哪位主子?”

如芬回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曾侍奉故去的曾美人,前年曾美人病殁后,奴婢便一直在总务府内随听差遣。”

宁﨏点了一下头,以示明了。前方西楹小花园的拱石大门已在眼前,花园内的绿树青草,映入眼帘,她信步前行,心中只想在这严寒冬日品赏那暄傲梅花。

忽而,她看到地上一个红色的物事,走近一看,竟是一个精绣的小布袋。如芬为她把小布袋拾起,她接过来细看,闻到从袋中传出的清馨花香,同时感觉手心握处有凹凸感,把布包反过来一看,发现上面绣着“雨过天晴”四字。

她想,这必是别人落下的东西。“雨过天晴”?是何人呢?

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在紧张地说:“主子,该是在前方落下的……”

她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眼前一主一仆正匆匆地向花园内走进,而走在前方引路的宫女,正是如虹,在后方紧随的,便是海美人海雨青。

宁﨏正要向她行礼,海雨青看到了她手中的小布袋,说道:“原来我的布包被宁宝林拾获了,可要谢谢宁妹妹。”

宁﨏听到海雨青如此一说,知此乃对方之物,忙把小布袋奉还。

海雨青失物复得,心中暗喜感慨,这小小布袋,虽是微不足道的死物,终归还是装载了她太多的记忆,纵然想过应彻底抛弃,但当真正失去的时候,还是心慌莫名。

她抬头看向宁﨏,道:“谢谢宁妹妹。”

宁﨏道:“海姐姐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海雨青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宁﨏不自禁地道:“妹妹闻到香味独特,似是两种花香混合而成,又似是一种不知名的花香。”

海雨青听到她的话,知她意指的是自己布袋中的香气,停下了脚步,道:“正是两种花朵,两种香气。”

宁﨏道:“可是玫瑰花、******?”

海雨青点了点头,道:“这原是我纳入袋中以凝香气。”

宁﨏微笑道:“妹妹闻着气味清馨却醇郁,似是已经窨制。”

海雨青看宁﨏竟闻出这是经过窨制的花茶,知她必是对此有所了然,这花茶本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更何况这后宫向来是美人、才女云集之地,当下她也淡然笑道:“妹妹聪慧莫当,这正是花茶。”

宁﨏婉声道:“海姐姐谬赞,妹妹往日于家中,也常素品啜花茶,所以才会知悉。”

海雨青想了想,道:“我正好已命人冲沏花茶,宁妹妹,不如到我宫中小坐,共品花茶,也好聊表我对妹妹的一点回报心意。”

煦阳辉映的冬日,温暖殿室,一壶清馨花茶,芬芳流淌。暖杯婉承,甘香于颊。

海雨青一手半托脸颊,斜斜地靠着梨木小几而坐,此时这般的洋洋舒适,便该是用最舒服的状态好好享受的。

宁﨏细啜了几口香茶,低头凝视着杯中浸润饱满却不失美丽花形的花朵,道:“悦目清心,醇芳满口,果真是好茶。”

海雨青用手轻捂杯身,似是在汲取一点暖意,她道:“更重要的是,这茶还可宁神定绪,可用作消除烦郁。”

她的语调轻浅,随意而言,心中只想,如若那心中的烦郁,真可被一杯花茶湮没,那这个中纠结种种,便不复存在了。

宁﨏笑道:“妹妹相信,这茶是可以安神宁气的,不过论消除烦郁,还需心静、意平。”

海雨青眼光轻掠过宁﨏的脸庞,颔首道:“当须心静、意平,方能抑这无名烦乱。只是人身处其事,又如何能每时做到心静,意平?”

宁﨏思量片刻,道:“唯其是身不由己,便更珍视那一点属于自心的本真。妹妹愚见,只心有所念系,有所持守,纵是扰事相缠,也能平心而对。”

平心而对,还得看凭的是何心,平的是何意。

海雨青若有所思。

另有一种相惜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与宁﨏相视,会心而笑,

送走了宁﨏,海雨青独自在内殿把最后一杯花茶饮尽。花茶味甘清醇,但此时,不知为何,竟感到微有苦涩流于咽喉,盘桓于胸臆。

茶香混杂着花香,微漾于鼻间,似是某份记忆的气息,一点点地渗进思绪。

已见遥远的过往,安谧温祥。此时再回想,竟似梦幻,已不见踪影。

但是与当日有关的物事,却还真实地存在。她拿出绛红的小布袋,看到布袋上微有沾尘,轻轻拭去,耳边仿佛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雨太大,我担心你路上受阻,所以特地来接你。”

在檀香缭绕的庙宇内,她曾许下祈愿,唯求亲人平安康泰,唯求“他”心想事成,亦唯求,与“他”的那一点缘,可得以绵长至延,开花结果。

待祈福完毕,出得大殿,才发现外间雨水滂沱。

与此同时,她看到他的身影在雨雾中靠近,他身后紧随着轿子,自己却不用,只撑着伞,身上湿了泰半。

“你今日不是随你爹外出议事吗?”

“我先把你送回府中,再和爹在城外会合。”那一把雨中的伞,向自己倾近。

他为她掀开了轿帘,“快上轿,看你身上都湿了,小心别着凉。”

点点滴滴的水声,也像是绵密的情意,慢慢在时光中交织,成为细水长流的温吞之情,暖透心房,也曾成为暖透一生的希冀。

他是茶商世家宋门的长子宋天扬,本来官与商并不能门当户对,但他们双方的父亲相识于微时,是患难之交,因此他们从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到后来花样年花的情投意合,双方的亲人也是暗为默许,心中早已有结为姻亲的打算。

还记得那一天冬末春初,峭寒彻骨,父亲奉命进宫晋见皇太后,海门一家谨肃相候。直到傍晚,父亲归来,神色沉重,目光游移。

她清晰地听到父亲的话:“今年圣上隆选秀女,皇太后之意,着令雨青进宫参选。”

寥寥数语,便是对她命运的决定。

她一直以为,自己终将是宋天扬的妻子,而当那一次,她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一重浓浓的无奈,她便知道,凤命难违。

但是,她更知道,宫门一如深海,作此天家之妇,实非她所愿,也不该是她终生的依归。

她私下向母亲提出,在户部报备进宫选秀名单之前,把自己与宋家长子的亲事作实。

女儿一心只愿嫁作宋门妇,这是父亲也该明白的心思。

作实女儿的婚事,便不符合选秀的条件,未尝不是一个规避的方法。

她只想,这一生,与他相伴相守,永为鸳侣。

只要雨过,便会天晴。

那时开始,她便在缝绣一个小布袋,这是准备送给他的,他有收集新茶品啜的习惯,这个小布袋,正好可以让他带在身边使用。

偶尔,他会陪着她,静静看着她的一针一线,迷漾的光影下,他目光柔融。

拾起她绣好的一面,看到上面有“雨过天晴”四字,他笑道:“这正好有你我的名字,寓意也甚好。”

二人会心相视,无须多言,对前路的认定,彼此已是了然于胸。

那一夜他离开后,她的心似是比往日更为安宁,一种既定的稳和,为她驱赶心中的惶惑。

只是,她没想过,那一夜,他的面容,将成为她这一生中最后的记忆。

她没想过,当她正在针针细缝之时,那一把锋利的刀,也正刺穿他的胸膛。

当他遇害的噩耗传来,她手中的布袋恰巧缝上了最后一针。

她还记得,宋府之内,如丧考妣的哀泣声;而遍身染血的他,已然长逝。

原来,当她决定与他提前成亲之日起,便已注定有这么一天,他命丧黄泉。

她进宫为妃,已是某人的悉心筹谋,不容违抗。

当她为他洒尽悲泪,朦胧眼前,便看清了真正的前路。

第二十七章 杀机

如晴把阮淑妃扶下床榻,随即另有宫女为阮淑妃侍奉穿着御寒衣物。阮淑妃低头看着自己日渐浑圆的腹部,那一点天子的血脉,那一个该是万众瞩目的龙儿,正在自己腹中健康地成长。她知道有太多的前车之鉴,那得以怀上龙嗣的妃嫔,并可顺利诞下皇儿的,只是少数,是莫之大幸,更是自身之慎。

十月怀胎,也意味着十个月的防备,她必定力排万难,也得保亲儿平安降生,得承皇统,也维己之耀荣延固。

她缓步走出大殿,看到骆沅儿正笑盈盈地立于殿中相候。

阮淑妃小心地坐下,如晴为她在背后垫了一块软枕,她舒适地靠着,对骆沅儿道:“妹妹昨夜侍寝,怎的也不顾劳累,还到本宫宫里来?”

骆沅儿垂头道:“臣妾得蒙圣宠,乃是皇上错爱,更是承娘娘眷顾,莫感劳累,只感是臣妾之福。”

阮淑妃微微一笑,道:“你果然是个有福之人,本宫今儿本就在寻思着,这宫中,还有何人可有此盛福,为皇上再添龙儿。”

骆沅儿听到淑妃的话,不由暗喜,但转念一想,喜意压下,道:“臣妾以为,在这宫中,堪承此福之人,唯得娘娘一人。”

阮淑妃笑出了声来,双肩轻颤,道:“妹妹这嘴皮子功夫竟越发厉害了!”

骆沅儿略显惭然之色,心中却知道,自己的话,正合淑妃的心意。

这时,通传小太监进内禀道:“淑妃娘娘,清宛宫孟宝林求见。”

听到孟馨如的名号,阮淑妃的头轻轻仰了一下,她冷笑了一声,闲淡地道:“这孟宝林刚从回心殿赦出,怎的也不好好歇着。”

骆沅儿听到孟馨如求见淑妃,心中已暗有思量,听到淑妃之言,不禁也感讽刺,孟馨如被禁足于回心殿数月之久,虽自己未曾前往探视,但也可料想到冷宫之内的寂苦凄酸,她曾以为孟馨如即使得以赦出,也会因难以翻身而一直消沉哀落,但此时孟馨如竟敢前来贞宁宫,求见曾于圣上面前诬陷指控的淑妃,必是另有所图。

阮淑妃对小太监下令道:“宣。”

孟馨如于贞宁宫门外,一直忐忑不安,她想见淑妃,却也怕见淑妃。自得以从回心殿中而出,她便在想日后于宫中的路该如何前行。是皇后使她蒙罪受罚,是皇后不容于她,即使她不再受困于回心殿,也难以在这宫中得到应有的圣宠、应得的尊荣。凭她家世薄弱,于宫中更是无可依靠之人,若只寂寂生活于宫中无所作为,则只会落得孤零而终的下场,最让她心悸的,乃是有不及防备便已命丧于皇后手中之虞。

这惶惶度日,并不比身处冷宫更好过。

当听到淑妃愿予宣见的传召,孟馨如刚松了的一口气,又复压紧于心中,她一边往大殿内走进,一边想着,该如何面对自己曾于圣上面前诬指的阮淑妃。

阮淑妃看着孟馨如走进殿内,诚惶诚恐地向自己行礼,那一声“拜见淑妃娘娘”中,微微抖颤的话音,让她听了忍不住要发笑。这孟氏当真是自取其辱,她当日于紫麟殿内,在皇上面前假扮夏魂附体指控自己之时,难道就没想过,这有此时这么一刻?

阮淑妃并不马上理会孟馨如,转头对骆沅儿道:“骆妹妹,你为本宫看个清楚,跟前的究竟是孟宝林呢,还是夏充仪?”

孟馨如闻言,脸色一变,不安地唤了一声:“淑妃娘娘……”

阮淑妃冷声打断了她道:“无论你是孟宝林,还是夏充仪,都在本宫之下,本宫未令你开言,你胆敢越礼?”

孟馨如慌而跪下,道:“臣妾知罪,请娘娘恕罪!”她眼眶一红,泪水流出,半是因为向淑妃以示愧惧,半是因为自己确实感到凄惶。

阮淑妃轻哼了一声,道:“你既知罪,该当如何?”

孟馨如泣道:“娘娘,臣妾当日,是受皇后之胁……臣妾自知罪无可恕,求娘娘容许臣妾……以功相折。”

骆沅儿不屑地看着地下的孟馨如,想不到只在冷宫中数月,她便已愚钝如斯,淑妃岂会轻信一个曾诬陷自己之人?端的是徒劳无功。

阮淑妃看到孟馨如在哭求,不觉感到一阵厌烦,骆沅儿察觉到她神色的不耐,便向如晴点了一下头,道:“娘娘累了,可是要进内殿休息?”

如晴伏下身子对主子道:“娘娘,让奴婢扶您进内。”

孟馨如泪眼汪汪地看着阮淑妃离开,更觉焦急无措。

骆沅儿向淑妃告退后,出得大殿中,看到孟馨如仍跪于原地,上前道:“孟宝林,不若与我一同离去吧。”

孟馨如抬头看向她,对方的衣着配饰,均已是正四品才人的级制庄荣,想起正是她当日把丝帕嫁祸于自己,才令自己陷入困境,致如此田地。

骆沅儿看到她脸上微现仇怨之意,于是向她伸出手来,道:“让我扶你一把,如何?”

孟馨如看着她纤细的玉手,不甘地咬住了下唇。

骆沅儿轻笑道:“姐姐难道忘记了,昔日是如何相扶妹妹的?妹妹今日便要还恩于姐姐。”她躬下腰身,凑近孟馨如的耳边,道:“你不是想向淑妃靠拢以保自身吗?我可助你一把。”

孟馨如始料未及地瞪着骆沅儿,对方的笑意粲然的容颜中,隐隐有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凌厉。

骆沅儿笑着,把孟馨如从地上拉了起来,二人并肩走出贞宁宫。孟馨如耳闻着骆沅儿道:“要取信于淑妃,并非难事,我自会为你伺待良机。”

孟馨如道:“你的话,我如何能信?”

骆沅儿道:“信与不信,全在于你。利弊权衡,只在你手中。我帮你,除了念及我们的姐妹情分,还因我确实有负于你。”

孟馨如沉默起来,心内只想,骆沅儿虽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但眼下她乃淑妃跟前红人,更正值盛宠,在无可选择的境况底下,并无相拒于她的理由。

昭华宫内,前来晨省定昏的妃嫔相继退出,皇后独留下了宁﨏。

皇后命宁﨏坐于自己下首,关切问道:“宁妹妹伤处可还觉得不适?”

宁﨏微笑回道:“劳皇后娘娘费心,臣妾伤口已痊愈。”

皇后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温和浅柔,她道:“本宫昨日已告知皇上,说你伤势已大好,皇上之意,想于日内翻你的牌子。”

宁﨏脸颊微泛酡红,她恭谨地向皇后福了一下身子,道:“谢皇后娘娘美意。”

皇后道:“本宫曾说过,只要静心以待,遵礼躬肃,皇上雨露必可均沾及至。妹妹恪贤端守,方可堪承圣泽。”

宁﨏敛眉垂眸,道:“臣妾有幸得皇后娘娘教诲,倍感盛恩。”

话音在自己的口中婉声而出,再多的恭顺礼敬,是皇后所需,也是礼之所需,她无法感受到将蒙圣召的喜悦,所谓盛恩,也是盛过多的重负,领会一点微薄的恩。

退出昭华宫后,宁﨏婉拒了靖公公派鸾轿相送之意,慢慢向前走去,当行至数步,听到身后如芬问道:“主子,可是先不回宫?”

宁﨏停下脚步,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前行的,乃是秋鶹殿的方向。

她叹了口气,回身改道而行。

前行的方向已变更,日后的所行所想,也不复往昔。她的心思慢慢地往感怀深处沉淀,终究在脑海中交杂成每折清晰的过往。

圣召,乃无上恩泽,更是为妃之幸。既称之“幸”,便不是理应可得之圣意。然而,如今此“幸”攸降,她却只感悲伤哀茫。

久久萦于心头的,是这一路而来的黯然失落。

如果已失的一切,便是获得圣宠的代价,那么,未免过于惨重。

于此间走过的每一步,难以忘于脑后,更无法只以那圣驾的一点怜爱而埋藏。

帝君之情分,浅薄如斯,又如何能承载那痛失的所有珍视?

纵然一夜承欢,倾柔缱绻,于明晨破晓,于时光匆逝,于更多的伊人婉伴之中,留于己身的圣意,又可剩得几许?

既然求不得的是君心之怜,只唯求能借由此机,作尽一份把握,以图后算。

北风瑟瑟,寒透人心。身外那一袭貂绒披风,不足以抵挡更多的冷凛萧索。

阮淑妃看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安胎药汤,秀眉紧蹙,脸上掠过一抹不悦之意。站于跟前的人正垂首噤声而待,只等她再作下一步的吩咐。

宁﨏将于日内得蒙召幸,这来自密报的第一个消息,让她感到心有微忿。宁氏侍寝虽是意料中事,却也未免来得太早。

静心细想,眼下宁氏虽只是区区正五品妃嫔,但却得皇后庇护,更已获皇上青眼,断不可再容她日渐成势,与己抗衡。

阮淑妃正要向跟前的人开口下令,脑中又闪出一念,思量了片刻,才道:“你且先回那里,替本宫小心注意她的动静。”

“奴婢明白。”

看着那人退下后,阮淑妃向如晴吩咐道:“今日宫中的例制小点,给骆才人送一些过去,只说是本宫的一番心意,让她好好品尝。”如晴知淑妃另有打算,会意地在她的身边躬下身子,淑妃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如晴连连点头,末了,应声道:“是,娘娘。”

如晴领命而去后,阮淑妃才端起药汤饮用,暖温正好适中,忽而想到,这安胎,也实应心静,只是在这宫中,要如寻常妇人一般安宁心神,竟是不易。

如晴送来的糕点正放于桌上,骆沅儿坐在桌边,静静地盯着那盛装精制糕点的木盒,脑中正在盘算着此一着该如何而行。适才如晴的话,确实令她稍有惊愕,但片刻后,她平静下来,接过木盒,也等同顺应了阮淑妃之命。

宁﨏曾坏阮淑妃之计,遭蒙淑妃算计,也是迟早。只是想不到,淑妃的安排当中,是要把她也牵涉进内。

糕点内另有乾坤,既然命她把糕点送至宁﨏处,必是淑妃想行事的同时,撇清与此事的关系,而转嫁于他人身上。

想来,淑妃不外就是想把糕点以旁人之手送给宁﨏食用,而这个旁人,不见得一定就是自己。

骆沅儿心中有了主意,对如盈道:“替我传清宛宫孟宝林。”

当眼光再次落于木盒上时,骆沅儿不禁暗念,这糕点中,到底有何异样?

酉时已过。

晚膳用毕,宁﨏便命如燕冲沏玫瑰花茶。闻着弥漫于室内的清郁香气,心神不觉为之舒怡;细品之下,更觉满怀芬芳,清沁心脾。

这时,屋外传来孟馨如到临的通传声响,宁﨏望向门外,只见孟馨如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木盒。

“姐姐怎么来了?”宁﨏站起身来,微笑相迎。

孟馨如道:“今日宫中糕点膳例,姐姐觉着味道不错,想着这是你喜欢吃的口味,便特意为你留着,你尝尝。”一旁侍立的如灵上前来接过了孟馨如手中的木盒。

宁﨏轻笑道:“姐姐无时无刻记挂着妹妹,妹妹真是倍感温心。”

孟馨如脸上微微一僵,强装自如道:“你我相互亲怜,也是应该的。”

骆沅儿将这木盒交托于她时,言之凿凿地道:“这是淑妃之命,如若你此次行事妥当,淑妃必定不会亏待于你。日后,于宫中,你便不必再惧怕旁人相欺。”

一时间,她曾有犹豫:“这糕点中……”

骆沅儿打断她道:“于你而言,只有做与不做。何必多问?”

弱势如她,又何能多想?

孟馨如心中有所忧恐,也不敢在宁﨏宫房中久留,随意闲谈了数语后,便予以告辞。

宁﨏刚用过晚膳,并无意再进食糕点,便让如灵把糕点留下一块,其余的皆拿去与其他宫人分吃。

静夜如水。屋内暗黄的光息点点曳动,宁﨏于灯火下细阅书卷,偶尔听得屋外传来风中树叶的“沙沙”声响,心内却慢慢宁静下来。

忽而,如燕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主子……”房门被推开,如燕着急地走了进来,“主子,如灵她……”

宁﨏看到如燕神色惊措未定,站起来道:“何事如此惊慌?”

如燕颤声道:“如灵……如灵她刚才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奴婢正想扶她,她竟……她竟似没了呼吸!”

宁﨏一惊,正要向屋外走去,如燕连忙道:“主子,如灵的样子非常恐怖,主子还是不要去看,以免亵冲主子贵体。”

宁﨏站定了脚步,不妥之感慢慢泛于脑中,她回头看向桌上的一块糕点,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问如燕道:“如灵出事前可有进食糕点?”

如燕点头道:“确是有食用糕点。这……主子,难道……”

宁﨏心中一沉,急道:“可有其他人食用过如灵手中的糕点?”

如燕道:“奴婢看如灵捧着糕点在吃,还曾问她是否是主子所赏,她说是主子所赐,所以先尝一下味道,再分给其他人吃,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如灵便出事了……”

宁﨏软软地跌坐了下来,难平惊惶,更觉不可置信。

这致命的暗算,本就是冲着她而来!

昏暗中,孟馨如送来糕点的那一张充满关切的脸庞,浮现于眼前。

宁﨏感到心头的惊慌,正被无尽的哀痛所取代。为何,为何孟馨如竟狠而夺己性命?原来,自己竟被那一个人如此痛恨!

她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慌张失色的如燕,心中思忖:如灵意外毙命,杀机藏于糕点之中,自己侥幸避过一劫,却也意味着将有下一个陷阱,也许更深不可测,更猝不及防,也将更不留情。

然而,眼前这一关,不见得已度过,还有一些事情,正在等着她去做。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糕点,心中的凄冷渐渐漫上脑际,她的脸上泛过一丝酸楚,随即,又布满了决绝的森冷。好,这一着杀机来得好,正正是可助她一臂之力。思及此,她站起了身来,对如燕道:“把如灵扶进来。”

如燕错愕地看着主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宁﨏平静地重复:“把如灵扶进来。”

如燕不敢多言,马上依言而为。

已然身亡的如灵,唇色泛黑,满脸白沫。宁﨏看着如灵的尸首,想起自己往日落寂之时,便只得她关心伺候,如今竟然枉死于此,心中哀痛更甚。

宁﨏不再多想,回身把桌上的糕点拿起,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咽进了喉中。

“主子!”如燕惊叫,宁﨏不容她多说,下令道:“速传太医!”

毒发的不适于体内蔓延,虽只进食微量,但反应于身躯的痛苦已足以让人反侧难忍。

宫人的急切打点,太医的紧张诊疗,声声迭进。

“皇上驾到!”那一声预期中的恭呼,终于如愿响起。

她轻声呻吟,眼角微濡。

祯文帝快步走进宁﨏的宫房中,不及理会那跪满一地的太医、宫人,径自靠近宁﨏床沿,看到伤势初愈的宁宝林,又再因中毒而卧于床榻之上。

祯文帝问太医道:“可有替宁宝林清除体内之毒?”

宁﨏竭力睁开双眼,看向祯文帝,弱声道:“皇上,臣妾无碍……”

祯文帝连忙道:“你到底进食了何物?食物中,何以会有毒?”他的眼光往地下的一众宫人扫视而去。

宁﨏声音略带哽咽:“皇上,臣妾已然无碍,毒从何来,无须再深究。”

祯文帝看到她眼中竟有盈盈泪光,苍白脸容,更显羸弱,不由心有牵动,对身后一众人等道:“汝等退下!”

宫房之内,只剩下祯文帝与宁﨏二人。

祯文帝在宁﨏身侧坐下,道:“你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﨏听到祯文帝的询问,眼中不由淌下清泪,悲声道:“臣妾无德,招此罪应,实是臣妾之过。皇上,莫要再为臣妾担忧。”

祯文帝闻言,已明白定是另有隐情。这后宫之中,眼下是越发多事端了,如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意图谋害宁﨏性命!

祯文帝道:“朕必要查明是何人下此毒手,严惩行凶之人,以肃后宫!”

宁﨏吃力地撑起上半身,恳切地看着祯文帝,颤声道:“皇上,万万不可!臣妾愚昧,自打进宫以来,一直只想以德言行,以礼待人。想这后宫之中,便是臣妾的家所,于家所之中,其他的姐姐们,便等同于臣妾的亲姐姐,纵有小是小非,也该是以和相融,以礼相待,实不应以怨相报,再引事端。

“皇上,臣妾自知人微身卑,实无可相论大仪之德,但臣妾唯愿,可平息一应互责纷端,不再追究今日之事孰人、孰非、孰因,也可尽臣妾一点绵薄之力,平这宫中纠扰,息乱事,宁人心。”纵然无法再挽回昔日之所失,但只要你此刻明白,这后宫之中,曾有狠心之人施下毒手,曾有我宁氏受这剧毒之害,更有未知之人受尽冤屈,便已足够!

祯文帝细听着宁﨏的泣言,心内暗暗为之震动,眼前宁氏言真意切,感诚每句,字字关系后宫纷扰利害,正可堪叹一句贤之大体,充怀端芳。

息乱事,宁人心。他何尝不是有此意愿?

宁﨏泪水潸然,凄婉道:“让臣妾心中倍感伤痛的,乃是臣妾之宫女如灵……她于此次枉然受害,臣妾可幸得救,可怜如灵……”她泣不成声,掩面痛哭。

祯文帝想起适才进入宁氏宫房前,曾看到一干宫人抬出一具覆蒙绫布的尸首,想必是枉死的宫女如灵,眼前宁﨏梨花带雨,悲泣堪怜,他情不自禁地把宁﨏拥进怀中,感觉到她如雨而下的泪水洒湿了自己衣襟,心中不由为之揪疼,怜惜之心更甚。

片刻后,宁﨏哭声渐止,祯文帝转头向门外唤道:“方公公,进内!”

方公公闻得圣宣,连忙进内相候。

祯文帝朗声下令道:“厚葬宫女如灵。另外,传旨六宫,晋宁氏为正三品婕妤!”

第二十八章 飘零雪

宁氏册为正三品婕妤的旨意一下,清宛宫内诸主事宫人便遵依宫例礼规替新晋为一宫主位的主子打点迁宫房的一应事宜。

除了宁氏原有的四名随侍宫人外,总府务再为新晋婕妤宫中多添了四名宫女、两名太监,如芬则受命为清宛宫主事宫女。

宁﨏体内余毒已清,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晨起偶感头有点昏眩,人走在地上,看到眼前物事天旋地转,脚步微颤,似有飞坠欲飘之感,只站定片刻,又复如常,不由想,如若适才一刻,人魂游离于这深宫之外,倒也算得着一份自由了。

皇上的话,言犹在耳:“你说得是,在宫中,应以和相融,不应以怨相报,徒生事端。朕晋为你婕妤,让你居一宫之主位,便是想你日后以广仁之德立于宫中,更是使此次暗害你之人有所忌讳,知有所收敛。”

宁﨏在镂花精雕的铜镜前坐下,如芬和如燕二人上前来侍奉主子梳妆。镜中,那秀雅面容,那婉娜倒影,这么近,这么熟悉,却又那么远,那么陌生。不可理喻的感觉于心底泛起,这镜中人明明是自己,怎么会感到如此遥远?当那一抹嫣红的胭脂于颊边化为两朵清艳的花瓣,当黛眉更如柳叶纤纤,当朱唇若如丹,那镜中人的面目,似是更为模糊。

她穿上一袭烟紫色银绣云锦萝裙,外披一件银貂毛披风;秀发绾成华美端庄的缕鹿髻,斜插翠金七宝玲珑簪,鬓旁缀上银丝绵绵绢花,点点清盈,不失庄雅。

她现居清宛宫主位,宫内各阁妃嫔陆续而至,依礼向新晋主位宫妃问安敬贺。

此次前来的妃嫔,大多是与宁﨏初次见面,诸人心思各异,侬香笑语,娴丽芳丽,聚于一室。

宁﨏命如芬把内殿布置打点一番,把前来的妃嫔请进内殿,与众人围坐一席,无分上下。

她微笑着看在座各人,道:“方姐姐、柳姐姐、秦姐姐、郭妹妹、张妹妹,我已命人为你们各自所需冲沏各种花茶,不知能否正对你们所爱?”

在座的方宝林、柳才人、秦美人听到位分在自己之上的宁﨏竟称己为姐姐,更看宁﨏和笑祥融,无半分初得晋位的盛气之势,心中那一点暗藏的不平之意,不由稍稍褪去,纷纷笑道:“花茶本是有益之物,宁婕妤所选必是对我等所爱的。”

郭御女及张御女乃与宁﨏同届进宫,眼下宁﨏位尊婕妤,正是攀附的好对象,二人态度更是热切。

宁﨏吩咐如芬上茶,一盅接一盅的清馨花茶陆续上桌,各人掀开盅盖,看到茶中除了花叶外,竟还有各种名贵的滋补药材。茶水进喉,只觉芳香舒心,清润温怀。

宁﨏婉声道:“冬季寒凉,这茶可温补身体。若是各位姐姐、妹妹喜爱,我可分别配制成包,送予各位。”

众人皆笑称喜爱,相继向宁﨏言谢。

品茶过后,已是晌午,各人纷纷告辞而去。

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宁﨏看着桌上几杯空茶盏,心中想着,似乎应还有一人,是自己非要见一见不可的。

她抬头问如芬道:“北阁孟宝林,今日可有来求见问安?”

如芬摇头回道:“回主子,孟宝林并不曾前来。”

宁﨏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还需自己亲自去看望一下这位好姐姐才是。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只希望如今的自己,不会是那一个人的不速之客。

当听到“宁婕妤驾到”的恭迎声,孟馨如整个儿一颤,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原地兀自惊惶,直到宁﨏已步入自己宫房之中,她才失措地后退一步,垂下头来,无可应对。

宁﨏似不曾发现她的失态,一边向她走近,一边笑着道:“馨如姐姐,你今日怎么不到我宫房里来?我一直在等着你呢,还为你备了上好的花茶。”她来到孟馨如跟前,看到孟馨如面若死灰,蹙眉道:“馨如姐姐,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我替你传来太医如何?”

孟馨如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宁﨏,发现对方虽是眉头紧皱,语音关切,脸上竟是一片讥诮之色,心中更为不安。想自己代骆沅儿出面送出毒糕点,致宁﨏中毒,没想她不仅无碍,更得封婕妤,这无疑是计不成,却使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局面,当真是失策之举。

“﨏妹妹,我……我是心里难受,我真的很难过。”孟馨如拉住了宁﨏的手,道,“姐姐对不起你,是姐姐害你中毒的,因为姐姐也不知道,沅儿送来的糕点竟是有毒的……”

宁﨏感觉到孟馨如的手更加紧了力道,似是越发激动。

眼前的她,更是眉目含冤,忧情郁积。

宁﨏缓声道:“你是说,糕点是沅儿姐姐让你送来给我的?”

孟馨如连连点头,双目含泪,道:“姐姐实在想不到,沅儿竟如此狠心,她完全变了,她再不是当初的沅儿了……姐姐错信了她,姐姐对不起你。”

宁﨏注视着她,道:“为何?为何竟会如此狠心?难道真的不顾我们的姐妹情分了吗?”

孟馨如哽咽道:“姐姐也是这么想,沅儿太无情,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宁﨏凄冷一笑,道:“对,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她从孟馨如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目光渐渐变得阴寒。

孟馨如错愕地看着她,不明所以。明明在说着沅儿,宁﨏这是……

宁﨏声音清冷:“我来之前,一直在想,如果你说出实话,我该如何,我想着,如果你肯说出实话,那也代表你我姐妹情分未绝,那我也不会再怪你半分。”

孟馨如始料未及地瞪大双眼,眼前的宁﨏,神色越发决绝,也越发陌生。

宁﨏继续道:“从你我进宫开始,我们便也不能再像从前,从我们绣吉祥帕图开始,我们便已生分。你和沅儿合计买通教引姑姑换了我的吉祥帕,我并非想不到,我只是觉得,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为我心疼,关心于我,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真情吗?”她慢慢走到孟馨如身侧,冷冷地看着对方惨白的脸庞,“但原来我真错了,我确实没想到,原来你真的不再对我们有真情。”

孟馨如摇着头道:“﨏妹妹,你听我说,我并没有……我真的不知道沅儿她……”

“够了,到了如今,你还不愿意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吗?”宁﨏靠近孟馨如,轻声道:“可要我告诉你,你是为何而进冷宫?不是因为沅儿,是因为皇后。”她目光森然,“是因为你不容于皇后,所以皇后才要对付你。我说得可对?”

孟馨如呆住了,半晌,才道:“你从何得知?”

宁﨏冷笑,“当日于紫麟殿中,皇后那一掌,你到现在是否仍心有余悸?正如你所说,皇后乃大善人也,她突然出手掌惩于你,必是你犯下不可恕之罪。可怜姐姐你,受害于此,竟还对妹妹说,要于宫中争取出头之日,”她的心开始抽痛,回想孟馨如往日的每字每句,所有的关切爱护,贴心守望,到了今日,全成了远不可及的一切,“妹妹还记得,你曾相劝于妹妹,说皇后乃贤德之人,端雅大善,必会体恤我的用心,助我一臂之力!好姐姐,你确是我的好姐姐啊!”

孟馨如倒抽了口冷气,道:“你原来早已想到了。”

宁﨏看着孟馨如慢慢变得淡漠的神色,心如刀绞。终于,也到了这么一天。

孟馨如道:“你以为变的只有我们吗?你呢?你又何尝不是在假装?宁婕妤,你如今贵为婕妤,难道不是另有居心吗?”

宁﨏回想当晚的情形,嘲讽而笑,点头道:“对,正是你们要取我小命,我才知道,原来性命是如此可贵,生存在这宫中,是多么不易。你,我,都须好好保重才是。”

孟馨如听宁﨏所言,想起自己此时于宫中的境况,不禁心慌。

宁﨏看到孟馨如骤变的脸色,强压下心中哀痛,道:“话尽于此。你日后自重。”语毕,转身而去。出得门外,一股冷风迎面而来,她打了个寒战,只觉浑身冰冷。

放眼放去,脚下迢长路远,那连绵宫道,似是远尽天边,不及眼前,难于把握,更是苍茫不已。

不知何时开始,天色更沉,天边的云层重重叠叠,蔽光遮日,阴霾压人。该是风雪前兆,当冰雪降临,严寒更隆,也是更肃冷身心。

眼看主子一脸阴云,如晴和一众随侍宫女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不敢妄作异动。

阮淑妃心中另有思虑,暗作计较。

不曾想宁﨏未曾侍寝却骤获越级晋封,那一盒致命的糕点,竟是平白助了宁氏一把。听得密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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