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朋友突然问我,你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称得上真正的贵族?我脱口而出,莲花就是贵族啊!朋友有点失望,他说,这个不需你多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老生常谈了!
我想了想又说,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算得上是半个贵族。朋友疑惑问道,为何是半个贵族?我说,玛丽·安托瓦内特干涉朝政,逆时代潮流而动,拒绝了国民议会提出的废除封建制度和限制王权的要求,成为众矢之的。后来,她又勾结奥地利,将作战计划外泄,导致巴黎人民起义,法国君主制被彻底推翻。这就不是一个贵族该干的事儿!可是当被推上断头台时,因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玛丽·安托瓦内特下意识地、满怀歉意地说:“哦,对不起!您知道的,我不是故意的!”这就是贵族的做派,这一句话为她挽回了贵族的面子。
我又说,冯友兰也可以称得上贵族。朋友愕然。其实,这个小故事朋友肯定也听过。有一次,顾颉刚坐火车从北平回老家苏州养病。火车上,顾颉刚主动与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打招呼。年轻人微笑着看着顾颉刚,频频点头却不说话。顾颉刚以为因自己口吃,加上火车上太喧闹,对方没听清,于是提高声音,继续没话找话。如此这般好几次,年轻人还是无动于衷,一言不发。顾颉刚的朋友生气地指责年轻人不懂礼貌,年轻人仍然不急不恼,始终微微笑着看着顾颉刚。没过多久,年轻人下车了,他在座椅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原谅我刚才的不礼貌。因为我也口吃,我不开口说话,是不想让您误以为我在嘲笑您。抱歉!冯友兰。”
朋友听完,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为路易十六的王后,也为哲学大师冯友兰。作为一名卑微的码字匠,恐怕今生也成不了贵族了,我只是像台湾著名作家简媜所说的那样,上辈子是个偷米的人,所以这辈子要以字还粮。我徘徊在汗牛充栋的文本里,行走于自己的文字架构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做着一个关于“贵族”的美丽的梦。
夏天来了,荷叶田田,那是一个美丽的世界。近日,回乡下老家休假,难得有如此闲适安静的光阴。清晨,我推开窗户,天空晴朗明亮,起得太迟啦,干活的农人汗水都出了不少了!
那是一片茫茫的荷花塘,红,是粉红;绿,是碧绿。那样的色彩,清新又灼人,真实又迷幻。身处喧嚣闹市久了,眼睛便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颜色冲击,只疑这是画家调色板里的色彩。
荷叶遮住了整个世界,看不清水面,更看不清水下的鱼儿。塘边有一男孩,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低头看看脚下的田埂,时而抬头望望云层中的朝阳。他,是在寻觅风景吗?还是在寻觅许久未见的那个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和那个男孩,就是这样,彼此只执着于自己眼中的风景,忘了其实自己也是别人的风景。
如果还有一两个友人需要送别,那是最好的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红别样红”,少了许多离别时的惆怅和悲凉,多了一份勇往直前的旷达与豪迈。荷花、荷叶也如知己友人,它们一世相伴,荣辱与共,一起绚烂,一起凋零。“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不计较那一时的名利,也不忘记身后的支持。
晨起无事,在田间地头悠悠地走着,与扛着锄头的农人打着招呼,然后擦肩而过,有时还得避开那浑身上下蚊蝇乱舞的水牛。低下身子,撑开手掌,让禾苗上的露珠,慢慢地落入掌心,继而喜笑颜开。农人以为,真好,闲着没事儿干,把无聊乏味的农事当风景。在他们看来,与农人不同的人,就不是一般人,就是高贵的人。农人不知道什么是贵族,只听说过皇族,可他们认为我不是皇族,因为皇族总是板着脸,没有亲和力。
惭愧至极!我从上初中开始,就很少接触农事,如今多年过去了,更是生疏,许多事情竟然想不起来该怎么做了。虽然从未忘记自己是农人的儿子,心中却始终无法放下稼穑之事,忘记农人之本,也是可耻的。
荷花深处,有一女子,倩影绰绰,若隐若现。那是一袭白衣,我以为那不是农家妹子,许是外面城市来的写生的姑娘。农家妹子从来都不穿白色的衣服干活,因为太容易弄脏了,白色是圣洁的,容不得泥土和农家肥的“玷污”。忽而有歌声传来,细细一听,连忙为自己的错觉羞赧。那袅娜的客家山歌告诉我,那分明就是本地的农家妹子。
白衣妹子撑着一方小舟,在粉红色和碧绿色之间游弋,宛若一朵美丽的白云,飘飘荡荡,轻盈而大方。在那一片美好的天地里,白衣妹子就像一位威武的将军,正在检阅自己的部队,荷叶为她欢呼,荷花向她致意。
妹妹进来打扫房间,见我站在窗前,许久不动,于是也凑了过来。她说,那是咱的侄女,大学刚毕业,说是要回乡创业,搞什么生态创意农业,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这玩意能有啥搞头!我闻言,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好啊!咱家娃儿有志气,她做得比我好啊!托尔斯泰说,要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来。我想,咱们家很快就要出贵族啦!
妹妹哈哈大笑,农家子弟何贵之有?我说,仅凭她穿着白色衣服干农活,她就是未来的贵族。妹妹不解,掩门而去。我扭头再看荷花塘,侄女早已远去,而那塘边的男孩也已不见了踪影。
老家是著名的莲乡,所产莲子颗粒饱满,肉质肥厚,原生态、无污染,营养价值很高。莲乡的人也多少受到了莲花、莲子的熏陶,总感觉有一股清高、素雅之气韵,与一般农人多有区别。可是,正因为这种清高、素雅,老家人不愿太过宣扬莲子之绝妙,所以莲子销路并不太好,多数人家只是自产自销而已。侄女能抛弃令乡人艳羡的大城市生活,回到穷乡僻壤,不管动机如何,都是值得肯定和赞美的。
第二天,我找到了侄女,笑着问她,怎么干活还穿着白色的衣裳啊!侄女咯咯地笑着,声音比小时候还好听,她说,莲子是高洁无暇的,我也得穿得素雅一些啊,不然怎么配得上它们?我又说,好好干,你将是咱们家第一个贵族!侄女又笑,贵族不敢当,只是不想让莲子委屈。
不想让莲子委屈!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与作物打交道,也把作物当知己!侄女此举,让我看到了农人的另外一面,细腻而多情。
侄女向我摆了摆手,说要去干活了,今儿得上山采茶。等我回过神来,侄女走远了,我这才发现,今天她穿着一件绿衣裳。再向远处看去,阳光下站着昨天塘边漫步的那个男孩,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祝愿天底下为爱奋斗的人,祝愿为爱奋斗的人,永远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