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早早地起床,端坐在窗前发呆。此刻,周遭一片寂静,整个小区都还在午休,空气也似乎凝固了。于是,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写生的女孩。她一会面对着江水,一会面对着我家阳台上的花草,肩上永远披着美丽的夕阳。女孩的画笔迎风起舞,只为那个装在心底的美丽梦想,以及发尾那飞扬的青春。当然,这只是几年前的一个美好回忆。
我所在的小区面对着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江,环境优美。我住在一楼,为了能与周边的环境搭配,我也附庸风雅地在阳台上种上了各种花花草草。夏天来了,这些躲在阴凉处的花草,给了我些许凉意,有时候还触动着我的一些奇思妙想。
就是这样的一个慵懒的夏日的午后,外面的草地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一身学生打扮,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画架,来到我窗前的草地上,面江写生。
女孩很安静,也很专注,似乎忘记了不远处的喧嚣和热闹。我们离得不远,大概十米距离的样子。从她手中的笔尖传来的沙沙声,如雨打芭蕉,悦耳动听。这美妙的声音,给了我一份久违的创作灵感,于是,我也奋笔疾书,好像要与她比赛着什么似的。
过了好久,我才抬起头来朝她那儿望去,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夏日里,夕阳的红晕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斑驳稀疏,却是美得醉人。可能是感觉到了有人在远远地看着自己,女孩转过身来。女孩长得眉清目秀,很干净,不食人间烟火般干净,不过眉宇之间还是带着一种这个年龄特有的忧郁和骄傲。女孩愣了一下,停住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双手,又重新掏出画笔,摆好画架,面对着我,沙沙地画了起来。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明显有一种发现美好事物的异样光彩。
我起身开灯的时候,女孩朝我这挥了挥手。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跟我打招呼,只见她又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消失在如火的晚霞中。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女孩啊!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的下午,女孩都会准时前来写生。她画她的画,我写我的字,谁也不打扰谁。终于有一天,女孩在夕阳里扬着手中的画,面对着我,大声说,您好,这幅画就送给您,希望您喜欢,我走了。就这样,女孩把一幅画轻轻地放在草地上,转身轻轻地走了。
我走出房间,来到空旷的草地。那是一张干净素雅的人物风景画,落款:写生的女孩。画中是一片平静的江面,江面上一条悠闲的游船,游船上有三五个年轻的女子,一身古装打扮。女子们依偎在一起,相互评点着彼此的妆容。因为夕阳扰人,每个人都举着团扇,挡着那从天际投来的斜阳。我想,这女孩一定读过五代十国时期前蜀词人李珣的那首《南乡子乘彩舫》吧!“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写生的女孩为何给我画了这么一副画?把我当成那游湖的少女了吗?可我明明是个大男人啊!
就这样,我和那写生的女孩算是相识了。那天的雨来得很急,有点狼狈的女孩只好躲到我的窗台前。我让她到屋里来,女孩看着我满屋子的书,羡慕得不得了。我说,喜欢的话可以拿几本回去看。女孩忙摆着手,脸红到了耳朵根儿。
我们聊了起来,女孩是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平常喜欢画画,经常到处写生。我问起,为什么每次临走之前都要朝我这鞠躬。女孩抿嘴一笑,说,您和您的花草,都是我写真的素材,我难道不该感谢您吗?我的心猛然一颤,或许这就是最纯洁、最简单的感恩吧!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无意间也正在装饰着别人的梦。
我又问,你读过李珣的作品?女孩点了点头说,哦,不知道您喜不喜欢那幅画!
我说,喜欢,画得挺不错的,就是……就是不知道你为何送我一幅这样的画。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二八少女,哈哈!
女孩掩嘴笑道,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刚好想到了这首词而已。您是作家,现在虽然是夏天了,可我觉得您心里应该永远住着春天,写出来的作品才能让读者如沐春风。您说呢?
我颔首,想不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还惦记着我的创作,真是难得!
后来,女孩毕业了,留在了这座城市。很巧合的是,她竟然也租住在我这个小区,只是我再也没看见她来写生了。我想,可能是画架坏了,也可能是工作太忙了。我们也能在小区偶然相遇,她总是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恰到好处的口红和眼影,不高不低的鞋子,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我们相视一笑,有点机械,有点匆忙。
一年后,女孩成了女人,她结婚了。再后来,女人有了孩子,而且在这个小区买了一套房子。女人可能是太操劳了,老得很快,脸上总是挂着憔悴和疲惫。
又是一个午后,女人敲开了我的房门,说是带儿子过来跟我学学写作文。女人抬头看见我贴在书桌前的,她多年前送给我的那张画,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她说,我早就不画画了,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经还有画画的爱好。我看了看女人牵着的孩子,又看了看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人,那个过去的写生的女孩,曾经站在我的书房里,希望我的心里住着春天,写出如春天一般的作品。这几年,我没有忘记她的话,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写作。可她呢?好像放弃了自己的爱好,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我取下了墙上的那幅画,递到了女人的手上,我说,这幅画还给你,我也希望能看到从前的你,就像你曾经说的那样,即便是夏天来了,即便是太阳很大又怎么样?用团扇挡挡不就好了!
女人弯腰接过画,嘴边露出尴尬的笑。我想我的话是不是伤到她了,正无措间,女人的儿子奔向阳台,大声喊着,蝴蝶、蝴蝶……女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去追儿子。
春天来了,我们可以做着无数美丽的梦。不可否认,梦想是最昂贵的,同时也是最廉价的,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都可以为梦想去拼一拼、闯一闯。可是,夏天来了,一道夕阳就能晃得你举起团扇“投降”,更别说那倾盆大雨和强劲的风了。
生活总是复杂的,随时随地都会有无数条路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要分清方向,分清主次,先做什么事,后做什么事,什么事情必须做,什么事情不必做,什么事情可做可不做。我想,画画对于现在那个孩子的妈妈来说,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吧!如果女人是个衣食无忧的家庭主妇,如果女人还能想起曾经的梦,或许她还能重新拾起画笔。
思绪回到眼前。没有风,远处的江风还没吹到我这个小区,就被其他高楼大厦给挡住了。高楼的背面是一片阴影,阴影里,一个小男孩支起了画架,背后站着的应该是他那年轻的妈妈。小男孩的嘴巴翘得高高的,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年轻的妈妈却一脸严肃,她与全天下的父母一样:望子成龙。
这里应该有一个美丽的画家梦。就是不知道是妈妈的,还是那个小男孩的;就是不知道如果“夏天”来了,小男孩会不会丢掉画架,举起“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