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好可爱、好细致的比喻啊!我已经记不起来这是哪位诗人的大作了,却对诗中那调皮的秋风念念不忘。诗人也是可爱至极,树上的枫叶红了、头顶的长发白了,不去责怪岁月无情、时间如刀,却怪起无辜的秋风来了。
秋风就像一个爱管闲事的妇人,撩拨得秋日里天际暗淡、山野萧瑟。立于秋风之中的人,也忽感光阴流逝,年华不再。于是,秋天便显得有点“面目可憎”了。秋风之后,是秋雨,秋天里的第一场雨。这雨来得很急,让人猝不及防。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匆匆披上了长衫。
在中国人的世界里,秋天有两个关键词:丰收和思念。一为物质上的满足,一为精神上折磨。秋天就是如此,伸手给你一巴掌,又伸出另一只手给你一颗糖。人们一边摸着火辣生疼的脸,一边嚼着美味的糖,却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其实,对于历经5000年风霜雨雪的中华民族来说,绝大多数的年岁是温饱难及的,遑论丰收?即便是难得的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也还有沉重的苛捐杂税等着,最后还是只能半年糠菜半年粮,数着米粒过日子。在很长很长时间里,中国人是吃不饱的。因此,他们很害怕秋天的到来,一旦秋风吹起,他们的眼眶便蓄满了泪水,甚至连头发都愁白了。
但是,秋天终究还是要来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群农人,在地里挥汗如雨,可是他们的脸上愁云密布,丝毫没有丰收的喜悦。多么令人费解,多么叫人心疼!官道上,趾高气昂的高头大马,扬起漫天黄尘。马上的人,挥着皮鞭,一脸邪笑。多么令人胆寒,多么叫人心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辛弃疾安慰军中将士的话,是“望梅止渴”。月朗星稀的夜里,辛弃疾游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闻着稻香,听着蛙声,惬意无比。只是,此时秋风未起,他还听不见乡民的无助哀嚎,他还看不见酷吏的可恶嘴脸。美好的诗词,麻醉着人们的神经。只有清醒的人才知道,真正的秋天,不在诗词里,在农人的厨房里,在农人的锅里,在农人的碗里。
除了活在一日三餐里的农人,秋风中,还站着一群孱弱的文人。每当秋天来临,他们便如霜打的茄子,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这便是他们常说的“悲秋”。
中国文人的血液里,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股伤感、颓废的基因,是从屈原开始的?我不得而知!春天里,他们满怀豪情,点燃了一个又一个梦想;夏天里,他们跌跌撞撞,步履匆匆;可是,到了秋天,秋风一吹,马上被“打回原形”,老气横秋,唉声叹气。
他们爱在秋风里想念他人,想念家人,想念情人,想念前途,想念过往……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望月思远,中国古代文人摆脱不了的“梦魇”。这月色里,有秋风,有秋霜,还有心底里想念却看不见的人儿。死要面子的文人,表面说着思乡,心里却五味杂陈,一团乱麻,思乡又何以言尽那秋风里的形单影只?又何以言尽那暮色里的愁眉紧锁?不愿被揭开伤疤的文人,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儿,一路走得糊涂,活得邋遢。
中国古代文人负担太重,心理压力太大,他们羸弱的身子根本无法承受这般重量。可他们仍然义无反顾,风雨兼程,直到把自己的脊背压弯,直到双鬓爬满银霜,直到心如死灰、四大皆空。他们想得太多,想着不该想的事,操着不该操的心,最后融于凄冷的秋风秋雨之中,演绎着一个个无声无息的故事。相比农人,文人更惧秋天。因为只要秋风一起,落叶一飘,秋雨一下,他们的心会疼,莫名的疼。
只是,秋天的脚步谁也阻止不了。于是,这样的画面一幕幕地上演,经久不息:秋风里,一介书生,一匹瘦马,一篓旧书。他们借着月色,匆匆赶路;他们抬头望月,心如刀割;他们低头啜泣,无语凝噎。萧瑟秋风今又是。只是年华蹉跎,竟一事无成,无颜面对妻儿老小,更无法向自己的内心交代。
中国人自古对风、雨、雷、电具有天然的敬畏感,在这一点上,古埃及与古中国很是相像。风,无色无味,无影无踪,带着与生俱来的神秘感。更重要的是,风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可以卷起巨浪,可以刮倒房屋,可以拔起大树,人类只能“望风兴叹”。对于尚未开化的先民来说,除了虔诚地崇拜风,还能如何?
同时,又因为风无形,给人留下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由神秘莫测而变得充满神奇。因此,中国文人的文化作品中少不了“风”,中国农人也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着有关“风”的故事。风,于神秘之外,又多了一份浪漫。
不过,中国并不像古埃及那样,将“风”奉为这个世界的王者。为什么?因为中国人除了崇拜自然之外,也崇拜圣人,比如尧舜禹,比如孔孟。中国人对大自然的态度很是暧昧,“盘古开天辟地”说的是“人造自然”,可“女娲造人”说的是“神造人类”。同样的道理,古埃及人崇拜风,也崇拜太阳,可中国人对太阳的印象却很不好。“夸父追日”里的太阳,是导致夸父累死的“间接凶手”;“后羿射日”里的太阳,成群结队地出来祸害人间……
秋风萧瑟,寒意渐浓。这是一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季节!如果可以,我想在这秋风里,做一条简简单单的金鱼。因为,金鱼只有几秒钟的记忆。不论是丰收的喜悦,还是沉重的赋税;无论是亲切的家人,还是回不去的家乡,我都不用去管,不用去问,只需要拥有那一刹那的记忆即可。冷也好暖也罢,乐也好悲也罢,每一次都是新的、从未有过的体验。
不是害怕面对,也不是不敢想起,我只是想把这个秋天的漫长的记忆,分割成一秒一秒,用一生的时间来记住它。这是我深爱的土地,这里有我深爱的人,有我不愿忘却的回忆,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今日,秋风又起,我也想到了很多。与所有中国人一样,想到了丰收,想到了思念。所有关于秋天的诗词,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根深蒂固的思想,已经植入了骨髓,挥之不去。既然无法摆脱,又何必强求?或许,这就是秋天的“特色”吧!说不清、道不明,叫人肝肠寸断,又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