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点,孙道恰巧在宵禁之前先一步入宫,没有给秦府与李世民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利人利己,同样他的这不算早出也不算晚归,也恰好在宫内人磨牙切齿后不会发怒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总得来说,到这里可以算上是皆大欢喜,不过此时的李世民那边,却是无暇顾及孙道这边的小事。
他又一次被堵在两仪殿里面。
殿外,殿门前高高挂起的灯笼里的烛火光芒,温馨地照亮了殿前面垂首而立的老人;于此同时,走廊上一路排开的照路灯笼下,整个两仪殿周围都被很好地映照出来,在这恰到好处的灯火之中。如此巧妙的安排不会引人注目,除非在与皇宫中其他宫殿相对比之后。
对比于这所李世民用来处理政事、同时又是朝见重臣的地方,这所李世民时常很晚才离去的宫殿,单是从照亮前路的灯火上来看,就要比其他宫殿要多上许多。唯一能与它媲美的,差不多也只有大安宫那边的老人的寝宫。即便是年幼喜欢到处乱跑的小皇子小公主的殿里,也不过是稍稍多几盏而已,比之于她自己居住的地方。
这自然是李世民的皇后的杰作。
两仪殿牵扯着外人眼中的皇家礼仪,牵扯着国家政事的处理与守护,更牵扯着她心中的那个人,因而她在这里算得上是足够的奢侈。这一点宫里面没有人反对,没有人有意见,他也是在后来默默地接受了妻子的好意,在她提倡节俭并身体力行之时。
于是这样的精打细算下,李世民还是有些自己的家当,在她那边保管着。而这些,在关键时刻,帮助他满足了心中那么一点儿小小的贪婪。
言归正传,这样的温馨烛火下,此时的早春夜晚,早春的勤快夜风,正带着春日的喜人湿气与残冬零散的冷意,一遍又一遍地轻柔抚过,从冬眠中复苏的树枝萌芽与舒展嫩叶的花坛植被。同样,自然中的人类气息,那着穿着漆黑色铠甲的的巡逻兵士们,正在忠诚严肃地从殿前的暗黄色光芒中慢跑而过,接着侵入黑暗。
而这样的无声无息的美景中,这座宫殿的门前,却站在一位绝对煞风景的老头。而虽然看见了那气息不合的老头,巡逻的兵士们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位打扮朴素的灰白头发的老人,面容端正,双手插入宽大的衣袖,躬身在这里等候着。而虽然有所知此人身份,兵士们路过时,也有人会下意识地朝这边的老人打量几眼。
他们认识他,他是虞世南。
然着实是一个破坏风景的家伙。
殿内,李世民开着窗,享受着充盈着惬意的早春气息的夜晚凉风,心头则是又一份哭笑不得的怒气。
又被堵在两仪殿里了!
可这次与上一次绝对是不同情况。前次是小辈,是孙道,李世民可以偷偷翻窗跑掉,这一次却万万不能。
入夜转凉,外面的老头已经站着等候很长的一段时间了。缘由也很简单,从李世民在朝堂上宣布要在崇文馆再加一门课程开始,这老头就立即跳出来,以不符合规矩有违传统来唱反调。接着退朝后,没有采用他这少数人意见的李世民,就被他跟着堵在这里。尽管李世民用政务繁忙来试着打发这顽固的老头,他也是选择在这里等着,等着李世民所谓的政事处理完毕。
所幸这夜晚不似前几日那般凉得透彻,依着老头的身体应该还是不成问题;否则如果他与孙道一样第二天因此而病倒了,很难说自己不会变为理亏的一方,那时事情就有些难办。
可是这样僵持着也不算个事,更何况,这样美妙的夜,李世民还想着去自己那被宠坏的小娇妻那里,在这惬意的自然风景中,重温一下那旖旎的“人文”风光呢!自己大老婆那里行不通,小老婆那里少有的机会,李世民可不愿意就这样浪费掉!这还不算,他更需要快些去通知自己那可能还在等着自己的两位妻子。
可恶这老头太过顽固!
从幼时至今,他都是以儒学为规,修身力行。自己在这里也时常引进谈论,共观经史,每论及历代为政得失,必有规纲,那时候觉着多有补益。他强调学习经史,认为自古圣贤。“劝乎学而立其名”,若不学,则“没世而无闻”。自己多数也可以接受。
今日一看,这种以儒为规,凡事必有规纲的性子,也不尽是益处。至少在为崇文馆学生创新出一门野外生存的课这件事上,李世民认为这虞世南偏颇得厉害。
孙道的这一番作为,起初李世民看来也确实是随便胡闹,可惜交换的条件太过诱人,李世民拒绝不得,只好由着他“胡作非为”去。然而后来,苦苦地为能使朝臣接受而帮他找理由之时,李世民这才慢慢体会到其中隐藏很深的妙处。
终其原因,则是因为,自己也年少过。忆起少年光华,虽不至于年少太过轻狂,可那时候做过的自认为出格的事,也算是不少。
身为国公之子,那段时光,他远比现在自己的每一位儿子都要自由自由得多。只是国公的次子,他身边没有那么多的人看护着,虽是需要跟着先生读书,不过自己时常偷偷溜出去玩闹。找各种理由,找母亲哥哥弟弟妹妹帮忙,当然,与兄弟们与妹妹一起跑出去过。
每回出来后,都有一阵子会担心回去后父亲可能的责罚,所以有几次狠下心来玩得很疯狂,用“反正要被踢屁股,还不如把受的罚玩回来”的可笑理由。恰恰也差不多就是那几次,自己才会被父亲无可奈何地教训。
也许是早于老先生打过招呼,自己兄弟三人与唯一的妹妹,学业都不是很繁重,对于自己这辈的胡闹,先生也要容忍得多;至少比之现在自己的儿子女儿们,要轻松许多。这样不知不觉中慢慢长大,学习到许多东西该学到的,自然也与惊喜之外的。
寓教于乐这种教育方式还没有人提出来过,然此刻的李世民,却是隐隐约约可以体会到一丝一毫来;至少,他开始思考,试着把自己父母对于自己兄弟妹妹们的教育方法,与现在自己这传统的皇子教育方式做比较。
具体的什么,还不能用成型的思绪或者适合的言辞表达出来,李世民却开始相信孙道此举的绝对益处来,虽然这几乎是一种无所用的技能。
首先是解闷。
崇文馆无聊的日复一日,在这爱玩的年纪,崇文殿里的那群学生心里,或多或少会产生一种厌恶的感觉。这种时不时可以室外宫外玩荡的课,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期待。这样有所期待,就不会太过无聊,自然也不会催生出来不必要的事端。即便太过期待后,可能的心不在焉也是一个瑕疵。
还有就是,他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吧。
孙道那小子说得不错,春江水暖鸭先知啊。他不得不承认,很多东西是书本上无法学习得到的。而且,作为读者的人如果脱离了现实,那么书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再者便是,自从家里的那俩小妞告李承道一状无用后,就开始变得对宫外的世界感兴趣了。认为外面是好吃的好玩的满天飞。皇家礼仪因素后的父子父女关系,虽然不可能有当初自己那样与父亲母亲关系那般更好,但李世民还是希望可以从这双女儿这里找到一丝慰藉。再怎么样说,他也是一位父亲呐。
所以尽管孙道也许还有些其他的小心思在里面,李世民也不尽在意,毕竟是利大于弊,总体而言对自己的孩子们的成长有促进作用。而对这李世民已然赞同,这时候虞世南偏偏又跳出来反对,李世民自然会变着花样来躲开这个现在看来拘泥于掌故得太过厉害的老顽固。
可惜现在这老头厚脸皮的程度,比李世民想象中还要更深一层。自己暗示得这么明显之时,他根本就是熟视无睹。而冲着这副堵门的架势,也许是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思。
要是之前的国事政事没有头绪之时,从虞世南那里往有所记借鉴,李世民会很认真地听取并从中提取出来自己需要的;然而此时此刻,对于课堂上的劳逸结合,作为家长的自己觉着不错,身为夫子的孔颖达没有说什么,他虞世南作为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呢!?何况自己的其他重臣也没有觉着太过不妥!难道说,身为父亲,自己还没有资格决定教育自己儿女的方式?
不过是儒家学说在作怪而已!
对于虞世南的做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再联系起来孙道所言,李世民内心里愈发地烦躁开来。
礼、乐、射、御、书、数。
《易》、《书》、《诗》、《礼》、《乐》、《春秋》。
孔子开始六艺的剧烈变化,也难怪孙道对此贬大于褒!
而随着思绪的改转,李世民对虞世南的那种以儒学为规的看法,开始由微微赞同向中性转换。至少在这件事上,李世民开始对虞世南隐隐不满起来。
这时候,孙道引发的反过来思考,令李世民起了一种较为偏激的处理方法。
走回去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地写下大半页纸的之乎者也。虽比之孙道反驳自己的白话文要温雅得多,然而其中,类似于“变则通同则久”之类的指责虞世南泥古不化的暗箭比比皆是。
给他留了些面子,半页的纸差不多后,笔迹稍干略略对折,李世民便直接开门塞在他怀中,后就是头也不回地朝着小娇妻的殿里奔去,根本不问后面的虞世南是何种反应。
而接过来自己主子塞过来的纸,在灯火下略读一番的虞世南,则是满心的苦涩与复杂。
被李世民这么暗暗提出,他准备好的那套“陛下对于越王殿下的宠爱是舐犊之情,人之常情老臣可以理解;那对于隐王殿下李承道的太过纵容,又算什么?愧疚之情下的无限放纵吗?”敏感又犀利的说辞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一时间,他也分不清,他与李世民之间,究竟谁的说辞更像是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