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前,少女身边的那位默不作声的人,则始终是沉面看着他。
当初孙道简略说明的并非如此,换个表达方式就是;至少,是他所料想的,与现实有所差距。而且,这差距无法弥补,一时间,更无法原谅。
纵你千言万语,数十年的潜在教育与生活习惯,男权本位的思想早已是根深蒂固。孙道提及她与他彼此即将相见之时,第一时间浮现于这位上位者脑海里的,是她到这里来,到他身边来。
准备好房间,准备好接应,甚至于自己的心态都准备好,如若她当自己不存在,那自己也当她不存在,随便你们折腾。小年轻的事,自己不参与。
自以为已经退步许多了,甚至是放纵到极致,当然也不要求他能回报什么,自己问心无愧就行。然后,心态调整好的今天,转瞬,对方就是一无形耳光扇过来,很响亮。他可以理解为对方的无意,却不可否认内心的那抹淡淡屈辱。
经年的经验积累,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是一种习惯;可这份清淡如水的屈辱感,的的确确真实存在着。其中夹杂着的,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不甘不爽,乃至荒唐之类的感觉。
怎么形容呢。
应该说,猪拱了白菜才是正理,可如今竟是猪跟着忽然跳起来的白菜跑了。不用听起来了,想一想都觉着甚是荒诞,说出去也必然会引起一片笑声,然现在却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
他跟着她跑了。
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这几个字就可以描绘,简单明了。
他是不是有病啊?
脑袋中尽是理不清的杂乱头绪,难以找到一个明确的思绪。
“高通,跟着他”转身进门,话音落时,人已然不在原地。
此刻的时间,换算过来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把人排除在外,大自然一切依旧;天空中是绵软的云朵飘过,半空中是徐风掠过,近地面,则是偶尔闪过的柳絮相配作衬。
天气良好,与客栈门前的街道上,那浓浓的血腥味和惨烈修罗场,形成鲜明的对比。
也是直到这时,这场单方面的碾压停止之后,那象征着官府权威的衙役与兵士们,才匆匆登场。某种意义上,与都市小说中的某种特定人群,有些惊人的相似性。
自己地头上的血腥暴动,作为管州的父母官,刺史郭正自然也到了这边。更自然的是,以是否受到伤害的理由求见武特使。可惜的是,这正当的理由,同样被拒绝掉。尽管,他站在大厅中,以谦卑之姿等待了许久。尽管,好似无声恳求一般……
放过不细谈,视线转移到那一边,令得客栈内那人不甘不???不爽的两人,正在无人的街道与小巷中穿梭着。
由着半空屋顶与地面影子的双重掩护,几乎就没有人能够跟上他们。隐于暗处企图跟着探得他们落脚的人,自然也被轻易处理掉,除掉那一位与中年男人配合着行动的高通。
或许是前面两位脚力的限制,也可能是早有安排,亦或者是有所顾虑,高通的存在,似乎是被默默承认下来。礼尚往来,与他们一道行动的高通,是时不时帮他们解决到眼前触手可及的麻烦。
这般沉默无声中奔跑,最后他们停下来的目的地,并非是那个她们方才半强迫买下的小院落。
是那座她与她的小侍女辛辛苦苦许久,才布置出来的简单小院。
稍稍调整了呼吸,开门之后,少女将抓住自己的手反过来一扭,就把孙道的胳膊别屈在他身后;再微一用力,就把他推进了院子。嗒地跟着跳蹦进门槛,少女双手叉腰,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小帅哥,被本姑娘看上了,你就别想再跑掉了……”
嘭地一声响,与此同时,屋檐上跳下来另一个女孩。配合着前面的少女,她站在孙道身后,阴测测地笑起来“哼哼哼,不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咱姐妹俩就将你煮熟吃掉……”
“胡说八道”嗒嗒嗒跑出来将妹妹推过去,少女转身就是一巴掌拍到孙道的背上“本姑娘跑了这么久,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作为本姑娘的俘虏,你要给本姑娘负责!”
“姑娘要我做什么?”再次面对面,孙道的声音随着止之不住的心情而颤抖起来。
对视的瞬间移开目光,少女小手一挥,声音与底气却无故低下来“照着满汉全席中的菜谱,随便烧几道就行啦”
“不会”
“那川系菜谱中烧几道也行啊”少女呲着牙,小声咕哝着。
完蛋了啊,他又是一张死人脸了啊。
“不会”孙道只盯着她看,双眼一眨不眨。
“……”吐出一口气,很快忍不住的少女鼓起腮帮,对着他的视线两眼一瞪“不会你个头啊!”迅速冲到他的身边,伸腿向着孙道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不错啊,你长本事了是吧?竟敢瞒着本姑娘给别的女孩子做川菜!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啊?”啪啪踢掉了脚上的笨重木屐,跑到身后的少女一脚孙道的屁股上“快去!今天晚上要没有四菜一汤五个菜,本姑娘可不饶你!还有,你身上的酒臭味儿也不许有!”
“你!别看了,说的就是你!还看什么看,还不将咱的靴子拿来!”转目看见自家侍女在一旁看笑话,刬着小脚的少女两手将腰一掐,就是一双杏眸瞪过去。
“厨房在哪?”那一边,有意无意地,孙道就凑来吸引火力。
“笨蛋,自己家自己不会去找啊!”恨恨地将脑袋一扭,少女脑后随之飘动的乌黑散发,飘逸而又帅气。
“姑爷真逊啊”提着两只木屐,在少女发威之前,侍女妹妹一溜烟跑掉。
“呼~~”没了人才重重地吐了口气,少女坐到走廊边上,俯下身子,伸手揉动着自己的小腿腿胚。
“看,小娘子逞强了吧”突然就冒出来,埋怨声中,侍女妹妹已经坐下来,放下手中的靴子抱起了少女的双腿,伸手轻轻地敲打着。
走廊的上方,屋檐之上,两位梁上君子,也是在对视着……
工具的限制,晚饭过后,夜色已临。
整个城市都被一视同仁地遮住,无形巨兽蛰伏在黑暗中,却无人关心。细细凉风灌注下,气氛正好;早就氤氲在这小院子里的静谧温软之感,依然停驻在这里。
暖黄灯光笼罩,走廊上,一对小青年男女,正背靠着背坐着。
倒不是同龄小男孩小女孩背靠背欣赏风景的的浪漫,而是双方需要更长的时间做缓冲,在对方触手可及之下。
毕竟,满打满算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未见。无情的时间,自然而然地给他们之间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无形沟壑。
“……睡着了没?”仿佛是亘古经久,少女仰了仰头,身体压过去。
“没敢”孙道支着身体,承受下来。
“怎么?是怕我再跑喽,还是怕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啊?”少女用后脑勺撞了撞他的背。
“怕你趁我睡着了打我”孙道的语音淡淡的,淡得一如遥远天边的点点星光。
“你没睡着我也敢打你,为什么要等到你睡着啊”
说话间,少女的手从旁边摸了过来。找到地方,抚摸着他的手背一阵子,然后忽然就掐了他一下。
“疼不疼啊?”
“不”孙道的手没动。
“耳朵呢?”
今天在街道上久违地咬了一口,估计没控制好力度。
“不”
“你就是脸皮厚!”少女将小小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不是什么挑战你底线的大事的话,都可以当成理所当然,没发生过一样”
这回,孙道不说话了。
“呐呐,哑巴了啊?”少女撞了撞他。
孙道还是不说话。
“厚脸皮的人生气了啊?”少女瞪直了双腿,将整个身子斜压过去,搭上全部的重量。
“生气也不会咬你的”少年反手握住少女的手,轻轻的柔柔的,放在手中搭着。
少女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最后缓缓闭上眼。脸上的表情倒是仍旧随意,嘴角却是悄然勾起一丝暖暖的笑容。
“呐,你想过没有”将脑袋靠在他的后背上。
“什么?”
“称霸天下啊”脑袋移动了几下,找到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咱们好歹也是历史专业啊,小说里不都写着吗,称霸世界简直轻而易举嘛”
“没兴趣”毫不犹豫的回答。
也正是这句毫不犹豫的回答,令某人稍稍安下心来。
“玩玩儿嘛”少女也不意外,然依旧在淡淡说道“你成为光明帝皇,我成为黑暗女王,然后咱们再一结合,天下归一,传到后世就是一段佳话啊”
少女描绘的未来霸气,轻描淡写的,少年没了声音。没有人催促,时间在这安静的气氛中过得许久,到了某人几乎就要趴不住的地步,才听得少年的声音“不无聊吗?”
“哈?”慢慢睁开眼,少女眨了眨眼睛。
“不无聊吗?”少年清晰地重复一遍。
“不是很刺激吗,争霸天下挥斥天地,怎么无聊了?”
“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少年顿了顿“一切都成为提前准备好的障碍,赢来天下也毫无意义”
“你是懒得吧”少女的嗓音中,带着轻笑。
忙着找话反驳,傻瓜好辛苦哦。
“已经站在山顶,能够轻易地俯视着一切,你还会留恋、憧憬山脚蚂蚁们的生活?”
少年不变的淡淡语气,像是在描述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庄子眼中,惠子手中的腐鼠吗?但你根本就没有更高的追求吧?”
“有区别吗?”
“有啊,人生没有追求还活着干什么?”少女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没有目标的人生,太无聊了吧?”
“既然你硬要的话……那……无为算吧?”
“我咬死你哦”恨恨地撞他两下,少女可爱地翻着白眼“道家的那种“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按照他人大众的理解,就是顺应自然的变化规律,使事物保持其天然的本性,而不人为做作”
“你自己说,你哪里做到了?”
“理解不同,至少我不是这么理解”
不可否认,少年的理由无懈可击。虽然,听起来令人牙痒痒。
“跟我玩文字游戏呐?”少女则是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