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低云暗，燕雀低飞。
遥远的天边，乌云渐渐聚集拢起来。空旷的田野上，风一阵接一阵吹着——看样子，要下雨了。赫留金坐在成都太平寺机场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遥望着远方，手里抓住一个酒瓶，大口大口地喝着热辣的中国烈酒，喝得满脸通红。尔后，像一块石头，半天一动也不动。
风吹来，揉乱了他的头发，吹熄了他手中的烟卷。他掏出打火机想把烟卷重新点着，可点了半天也没点燃。他烦操地将烟卷一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赫留金少校，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中国空军翻译赖云不知什么时候从后边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伙儿都在四处找你呢！”
“哦，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坐坐。”赫留金抬头看了赖云一眼，不动声色地又从草地上把扔掉的烟卷捡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烟点燃。然后，他边抽着烟，边大口地喝着酒。
“赫留金少校，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受，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赖云站在他身旁，陪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赫留金眼睛依然眺望着远方，狠狠地抽着烟喝着酒，没有说话，只有烟雾和酒气从他嘴里狠狠地喷了出来。
“要下雨了，我们回宿舍吧。”赖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赫留金依然坐着没动。当赖云再次叫他的时候，他才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空，扔掉烟蒂站了起来，默默地向宿舍走去。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突然，当赫留金和赖云走过航站家属楼时，随风飘来一阵清脆的读书声。赫留金和赖云抬头一看，原来在一间宿舍门口，坐着一位八九岁小姑娘，正捧着课本在那里认真读书。赖云认得她，她是航站夏站长的女儿，学校放了假，到这里来看她爸爸的。听见有人朝她走过来，她停住朗读，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睛通红的赫留金。
赫留金看见那小姑娘望着他，也停下了脚步，用怜爱的目光，沉默着久久打量着那小姑娘，把那小姑娘打量得有点腼腆起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终于，赫留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但随即又黯淡下来。他在小姑娘面前蹲了下来，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那位小姑娘。
“我叫夏小小。”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
“哦，夏小小？”赫留金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从小姑娘手里拿过课本翻了翻，抬头用俄语问赖云，“她，读的是什么课文呀？那么好听。”
“她读的是我们中国一位叫杜甫的诗人写的一首诗。”赖云回答。
“你，能再朗诵一遍这首诗吗？”赫留金对小姑娘说。
赫留金夹杂着俄语的话小姑娘没听懂，她茫然地摇摇头。
“小小，他叫你把这首诗再朗诵一遍。”赖云替赫留金翻译道。
小小接过课本，红着脸用清脆的童声又将这首诗朗诵了一遍。
“赖，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意思呀？”赫留金问赖云。
“它呀，是诗人用笔画出的一幅美丽的风景画。”赖云说完，又用俄语简单地给他讲解这首诗的含义。
“哦，这首诗的意境真美。”赫留金听赖云给他讲解了这首诗的意思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诗人描绘的是和平时期这成都平原的美景。”赖云指着远方的天空，“如果天气晴朗，这样的美景就能收入我们的眼中了。”
“对，如果天气晴朗，那么这里就像这首诗里描绘的那样：两只黄鹂在树上鸣叫，一行白鹭在天上飞翔；往窗外望去，那山上千年不化的雪景，就好像是嵌在窗里的图画一样。”赫留金自幼就喜欢文学和艺术，他的悟性很高，马上就理解了这首诗里的意思。可，讲完这几句话，他的脸色更是阴郁起来，“可现在，这一切美丽的景象都没有了——战争、战争！这可恶的战争，把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给毁灭了！赖，你说是这样吗？”
“是啊，中国人都把四川叫住‘天府之国’，可如今这‘天府之国’，天天都在遭受日寇飞机的轰炸，也在遭受着战争的荼毒，弄得来简直像地狱啊！”赖云点了点头。
“******！惟一的办法，就是大家团结起来，狠狠地惩罚这些侵略者！”赫留金望着越来越昏暗的天空，他忿忿地说道，“而今，我的祖国、我的家乡，同你们这里一样，也在遭受着战争的荼毒呀……”
有稀疏的雨点从天下落了下来。赫留金和赖云告别了小小，又继续朝宿舍走去。可走了几步，赫留金却又倒了回去，他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夏小小的头，又用脸颊亲了亲小小的脸蛋，才依依不舍地走开了去。
“赖，这个小姑娘，真像我的女儿谢辽莎……”往前走了一段路，赫留金停下脚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赖云说道，“唉，战争来了，不知道现在她和她妈妈怎么样了呀！”
“但愿她们都好好的吧！”赖云安慰赫留金。
“还有，我的母亲，她腰不好，腿也不好。”赫留金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抬头望着远方，任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法西斯的飞机也在不断地轰炸我的家乡，她老人家怎么跑警报呀！”
“是呀，战争就是个杀人魔王，残害的都是些善良无辜的老百姓呀！”赖云也停住脚，顺着赫留金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赫留金少校，你放心，上帝一定会保佑她老人家的。”
“上帝？”赫留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目光依然投向远方。少顷，他才回过头对赖云说道，“而今，上帝的眼睛也被人间的战争烟尘蒙蔽了——赖，不瞒你说，我是布尔什维克人，我们不相信什么神仙和皇帝。战争，只能用战争去消灭它！你不用战争去消灭战争，就只能当亡国奴，就只能像牛羊一样，任凭人家宰割了……”
“赫留金少校，你说得很对！只能用正义的战争，去消灭反动的战争——我相信，苏联人民一定能战胜残暴的法西斯，中国人民也一定会战胜凶恶的日本军国主义者！”赖云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因为中俄两个民族，都是伟大的民族，他们从来没有屈服于任何凶恶的敌人，他们正在进行的战争，也是正义的战争！”
赫留金点点头，没再说话。雨点越发落得大了起来，可他还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缓缓地对赖云说道：“赖，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可能在中国待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赖云点点头。
“今天，我们接到驻华军事总顾问的通知，叫我们随时做好回国参加卫国战争的准备。”
“这，我们理解，你们的国家毕竟也遭受了那么大的灾难。”赖云说，“但不管怎么样，在中国人民抗战最艰难的这几年，苏联政府和人民给予了中国人民巨大的帮助，中国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们朋友之间的友谊，也会永远长青的。”
赫留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雨越下越大，他抬起头去，依然遥望着远处的天边。他的目光，仿佛穿过这濛濛的雨幕，越过千山万水，遥望着他那战火纷飞的祖国，眺望着他祖国土地上铁血横飞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