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是黑无常押解回冥府的。
那时上里阴差十有八九都听说了,有个痴情的女鬼与爱人相约同死,到了奈何桥头却迟迟等不来情郎,胆色着实惊人,居然乘看守人不备溜过鬼门再次回到阳间,只为再见心头人一眼。
奈何人间时光流转,未死的爱人居然已儿孙绕膝。
黑无常赶到的时候,一身正红衣裙的燕丹无声哽咽,眉间花钿殷红,身上戾气积聚萦绕,险些便要在凡人面前现形。
再晚一步,便只能将她以恶鬼之名镇杀。
黑无常手一扬,漆黑锁链将燕丹向昏聩男子伸出的十指拦住了。
眉目艳丽的女子侧转头看他,眼圈是红的,显得楚楚可怜,双眸却和冰一样冷而狠戾。
“姑娘已非此世人,忘川桥头饮一碗汤便再无烦忧。”黑无常温和地劝慰,在对方闻言一顿间,以锁链隔离出了个圈子,防止燕丹再有什么动作。
红衣女子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扬声大笑。
这笑嘶哑而痛苦。
黑无常只安静地立在原地,宛如在等待,又像是纯粹地事不关己。
等燕丹终于笑停,她眉目间原本纯粹天真的伤痛与恨意也收敛了,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冷面:“妾身愿伏法。”
黑无常点点头,送她回奈何桥。
可她却在桥头如此前一般,再次突兀回转了身,毫无犹疑地纵身跃入忘川。
那身姿如飞燕似蝴蝶,沉进销金蚀骨的江水中也轻盈得令人咋舌。
从此忘川多了一位煞气惊人的阿丹姑娘。
黑无常阻止不及,只能看着她成为忘川滞留不去的一员。那时他捏紧了手中的锁链,觉得玄铁冰冷冷的硌人。
他一生后悔的事不多,没能劝说燕丹是头一件。
万事开了头便容易起来,命运滚滚车轴般碾着人的意愿一路前行。他后悔的第二件事,是无意中被许寻真套出了白无常前往大荒的计划。
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同僚。
以死相谢并不难,甚至更为轻松,但黑无常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保护好白无常喜欢的姑娘,比如配合仓皇前来的九帝姬善后。他以命许诺绝不会将白无常真实身份泄露,换来了帝台些许的信任,才得以取得打开九魇的力量,将封印起来的谢猗苏安全送入其中。
但他知道这笔命债未还。
每当他感到些微的愉快时,这深重的负罪感便会攀上脊背,令他因这森然的寒意微微颤栗。
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然变了一个人。
可是无所谓。
没料到,燕丹居然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心上的两根刺渐渐靠近,长到一处便加倍的疼。他分不清自己对燕丹的在意,究竟是那年奈何桥头难以割舍的悔意,还是长年累月漫不经心的相处下,真的有了什么发芽的心绪。
抽芽的情愫未来得及分辨模样,便被利落地掐断了。
燕丹说得很对,他们一开始就没有爱,却横生出了恨。
燕丹从来没懂过黑无常。
初见时黑衣人一身近似少年郎的羞赧青涩,与冥府格格不入;那场意外后这稚嫩的气质便如未熟的梅子过早酿了酒,入口全是苦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可燕丹竟然觉得与他同病相怜。
孤单痛苦久了,便能轻易分辨出同类的气息。她和黑无常是同类。
可直到她得知大荒本不应有亡灵,察觉白无常之死有异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可能是有几分喜欢对方的。所以才会再一次感觉心如死灰,看出去满江的艳红彼岸花散落都是枯槁的。
但这一次她终于学会把痛苦和愤怒隐藏起来。
她冷静地将事实摆在黑无常面前。
内心的某个角落,她宁可对方否认。即便给出的借口幼稚可笑也无所谓,她愿意一厢情愿地相信。
可黑无常却承认了。
她好像笑了笑,转身就走。那年冥府的春天显得很冷。
她想过如果自己将怀疑咽下肚去,又或者对方真的否认,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结局。也许真的会相爱,但大约到头来还是会分开。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当做没发生过。
他们一直没有好运气。
心思动得太早,意识到却太晚,未舒展的爱只能化作恨的模样,偏又无法尽情释放。遮遮掩掩来回试探,最亲近不过一次嘴唇与手背的相接,再无更多。
所以最后这样的结局,其实已是意外之喜。
他用死亡换得她的原谅。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相信自己爱他,他也爱她。
唯一的遗憾不过是,到最后她都没见过他面具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