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顶的树杈上正正吊着一个女子，穿着华丽闪缎的衣裙，披头散发，眼珠凸起，舌头伸出寸长，脸色紫涨，狰狞扭曲，诡异的是，将她吊在树上的，不是白绫，竟然是一截长长的头发！
小素仙面沉似水，举着那灯站了起来。
却不知院中假山后，有两人在悄悄看着她。一个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量，留着八字胡，眼冒精光，江湖术士打扮；另个四五岁，是个小童儿，白白胖胖，粉嫩嫩一团脸儿，眼睛像对儿葡萄珠，绑个朝天辫，咬着手指头小声道：“师父，她手里的灯是什么来路，怎一点上就通了幽冥，凡人肉眼见不到的众生鬼怪全都现形了。”
那男子兴奋道：“神了！这灯只怕是常寂灯，只在半卷残书里提及过，是一件神器，早已失传，想不到又重见天日！相传这灯认主人，唯有主人才能将其催动引燃，届时，有阴阳眼的人，便能通过这灯看到幽冥鬼魅，并与之沟通无碍。”
小童儿问：“那没有阴阳眼的呢？”
“自然就看不见了。”那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前面，压低声音：“嘘，先别吵吵，看她要如何。自杀之人因阳寿未尽，所以地府不收，鬼魂滞留人间，又因自杀是重罪，要遭大报应，死后三年内要无数次重复死前的痛苦和模样。瞧这情势，她要查看这女尸死前都做了什么。”
一语未了，只见那女鬼已从树上飘然而下，忽忽悠悠往屋内飘，小素仙紧随其后，站在屋外，从窗户往内看，因是夏天，故只有一层纱窗，屋内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只见女鬼坐在梳妆台前，只一瞬便恢复成花容月貌，对镜顾影自照，神色矜持骄慢，颇为容貌自得。照了一时，便开始梳妆打扮，香粉匀脸、画眉、擦胭脂，抿口脂，然后一下一下梳着头发，每梳一下，神色便奇异一分。
忽然，芸香诡异的笑起来，对空中自言自语道：“你想变美吗？你想变美吗？”
呆滞片刻，忽又像换了个人，神色惊惧，口中尖叫一声，慌慌张张的摆手，喃喃道：“不要了，不要了！”
紧接着，神色又变，咯咯笑了起来，从妆台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
如此，她一时美目含泪，连连摇头，却管不住自己的手，拿剪刀去剪头发；一时又神色诡异，露出笑容，透着无尽的阴寒。
她绞了长长的一束，痴痴迷迷的拿着头发往门外走，她似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脚，一行摇头，口中喃喃道：“求求你，饶了我……”眼泪扑簌簌往下滚落；可一时脸上又笑容诡异，在深夜里分外骇人。
直至来到树前，芸香俯身，似是把一个凳子放在地上，双脚踏上去，把断发系在树上打个环，头便要往那环中伸，她似是想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寻死，奈何终是敌不过，双目流泪，将头伸了进去，口中发出“咯咯”之声，一蹬脚下蹬踩之物，整个人便悬了起来，头一低，身子便随风前前后后飘来荡去。
这场景阴森可怕，诡异到极致。那童儿不由用小胖手遮了眼，口中喃喃道：“如来佛祖、阿弥陀佛、三清祖师、观音菩萨保佑……”
小素仙也不禁双眉紧锁，饶是她经历过风浪，如此情形也鲜少得见。自杀受报的鬼魂不能行动自由，亦不能开口随意应答，非要法术之所能行，于是她口中念动，手执掐诀，剑指一挥，那女鬼浑身笼上一层淡淡的白光，飘飘然从树上下来，来至跟前。小素仙见其面目可怖，便又念咒向她脸上笼去，女鬼便又恢复成美貌模样，眉间含怨，涕泪涟涟。
小素仙问道：“芸香，你还认得我么？”
芸香拜道：“认得，还求素仙姑娘救我。”
小素仙道：“你究竟为何自杀？”
芸香咬牙切齿：“都怨我‘贪’字遮眼，迷了心窍……蝼蚁尚且苟活，我又怎会想死呢——实是不得不死哇……”说着忍不住嚎哭，以袖掩面，哭声凄厉难言。片刻方道：“三个月前，府上来了一个道姑，就是人称‘花姑子’的那个。”
小素仙点点头。她知道这花姑子，听说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父兄和未婚夫都是在旗的，庚子年时都死在洋兵枪下。花姑子为给亲人祈福打醮，托了关系门路，在皇家的家庙道观里做这场法事，小住下来。后来不知是因无依无靠，没处投奔，还是因爱上清修，竟出家做了道姑。她当年不过二十多岁，长得又十分美貌，引得一众无赖子弟争相窥伺，给取了个诨名叫“花姑子”，反倒让人忘了她真正的道号是什么。这花姑子为人精明，举止娴静潇洒，说话很有分寸，便深得皇室宗妇们喜爱，自此竟在皇族府邸中行走，很有些体面了。
芸香继续道：“我原先伺候老福晋，她老人家与花姑子有几分交情，我便也与她有几分薄面，那天见面时……”
当日，花姑子拜见过福晋，便主动登门到芸香住的跨院中，芸香连忙请她坐，又命人看茶，花姑子笑容满面，拉着芸香的手：“好姐姐，郡王府我时不时常来，可十次有九次都瞧不见你。”
芸香笑道：“是你谱大，来了只有主子奶奶们能见你的面呢。”
花姑子“哎哟”一声笑道：“姐姐这是骂我呢，我无地自容了。”
两人携手揽腕坐在床上，一长一短的聊了一时，比方才又亲热了些。
花姑子忽然仔细盯着芸香的脸，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说句不该的，那个叫红绫的小戏子有什么好的，一没有口齿，二没有气派，下九流出来的，骨子里就贱，就是比寻常人生得整齐些，可我瞧着比你差远了，咱们主子爷也是迷了眼。”
这一句触了芸香的心病，当下觉得恹恹的，道：“不如又怎么样？人家再怎么下贱，如今也是主子爷爱重的人。自从老福晋薨了，我又粗苯，不讨喜，也没个一子半女的傍身，郡王已经三年没往这儿来了。我这心早就死了，熬日子罢了。”
花姑子笑道：“姐姐才多年轻呢，怎么就自己灰心了呢。”将芸香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姐姐是个美人胚，就是头发少些，皮肤黑了些，我有一个妙方，包管让你生发美肤，还能遍体生香，成个美人，主子爷见了还能不爱？”
芸香抿嘴笑着，透着几分不信：“当真有这样的好东西？”
花姑子道：“啧，还能骗你怎的？老福晋在天之灵，骗你遭天打五雷轰。”
芸香道：“那方子要多少银子？”
花姑子道：“赶明儿我带来，你先试，灵了你再给我银子也不迟。”
只听周遭花木沙沙作响，起风了。
芸香哭道：“我当日只以为她是浑说的，也未当真，熟料第二日她真的来了，拿着……”一语未了，芸香忽然僵住，双目发直，眼神忽变得怨气冲天，猛伸出手掐住小素仙的脖子。只见其五官扭曲，两眼凸出，脸色紫涨，舌头一寸一寸吐了出来，又变回死时模样，那凸出的双眼阴森而疯狂，含混不清道：“来呀，你也来！跟我作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