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染红天边云彩,红彤彤胜似霜后的枫叶。几只候鸟展翼掠过长空,瞬间无影。天幕下的建康城,依旧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渐渐,天色由殷红转为暗紫,夜幕悄悄降临。
人声鼎沸的大街,赵璟之一脸焦急、跌跌撞撞拂开人群,急急往西街奔去,将前来报信的凉槿和两名侍从远远甩在了身后。
“劳驾,让一让!”他口中不住抱歉,脚步却未停,俊美的脸上满是汗珠。
他怎能不急?
不久前刚证实大哥的死讯,接着又得知青鸾晕倒的消息,无论哪一件,都让他无法冷静。不待孟贤固安排马车,便撒腿狂奔了出来。
凉槿显然也被吓坏了,一张稚嫩的脸上毫无血色,说话也磕磕巴巴,但赵璟之已了解了事情始末。只怪自己大意,与罗玉京孟贤固两人的会晤被青鸾无意撞见。依她的性子,一时间定然难以接受……
赵璟之惦记青鸾,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平空生出一双翅膀,以解焦灼。
踉踉跄跄回到宅院,顾不得全身汗湿,赵璟之径自往后院奔去。长腿刚跨过院门,便隐隐听得赵荃的哭喊。
“姑姑!姑姑!“
“姑娘!姑娘—”
赵璟之听得心头一颤,脑中嗡嗡乱响。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廊下,拽过凉栀大声问道:“人呢?映月在哪?”
“五王叔?!”一见是他,赵荃扬起哭花的小脸,喜极而泣。
“……王、王爷?”凉栀身子一抖,惊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照顾好姑娘—”
“映月在哪?”赵璟之眼下没有心思治罪,满心都是青鸾的安危。
“姑姑在房里,不让我们进去,呜呜呜—”还是赵荃机灵,抽抽噎噎答道。
房里?赵璟之望了望黑漆漆的屋子,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回归了原位。这么说,她是醒了?
瞥眼见匆匆赶来的三人,沉声道:“先带世子下去,没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院子。”
四人领命,无声退下。
他有话要对她说。是以至此,他必须与她好好谈谈了,尽管这样做很残忍。
深吸口气,赵璟之强抑悲痛,缓缓推了推门,却是纹丝不动。使上气力再推,仍旧毫无反应。一怔,方才明白门从里闩死了。
“映月?映月!”他拍了拍门,大声唤道。
一连唤了几遍,屋内仍是鸦雀无声。赵璟之心头顿时警铃声大作,隐隐腾起一丝不安。莫非她经受不住打击,作了傻事?
不好!赵璟之只觉冷汗直冒,卯足了劲撞门。
“映月,映月你开门!”赵璟之肩膀一阵生疼,门闩终于松动,“砰”地一声终于撞开了。
屋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映月,你在哪?”
顾不得身上疼痛,赵璟之翻身爬起。透过檐下微弱的烛火,隐隐辨清方位后,边唤便朝里间寻去。
房内寂静一片,白色纱幔无风自动,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端,并无异像。然而越是这样,赵璟之越是不安。
凭着记忆,摸到了就近的烛台。点亮烛火的那一瞬,屋子恢复了光亮。
“映月!”赵璟之轻唤了声,继续向里走去。
当身子绕过屏风的一瞬,却是呆了。
只见青鸾发丝披散,仅着黑色纱衣,赤着双足,惨白着一张脸静静端坐在绣榻。安静的有些诡异。
“映月?”赵璟之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轻。强稳心神后,缓缓向榻前迈去。
“别过来!”空中倏地传来一声冷喝。
赵璟之脚步一顿,僵在了原地。满脸疑惑的望向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她美目微掀,眸中一片冰凉,正无声的扫向自己。
“……映月,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一样……”赵璟之心中大痛,想她一定是悲伤过度,才会行为这般异常。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才能让她好过一点。
“映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大哥的事,我也是下午才得到消息……”赵璟之双目一红,涩声道。
青鸾面上麻木而僵滞,眼中却有一丝悲恸。
“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你现在—”他柔声劝说着,一步步向她靠近。
她越是这般冷若冰霜,他越是看的难受,很想将她揽入怀中,给她温暖和抚慰。
“哗啦”一声,只觉白光一闪,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已无声架在了赵璟之的颈上。剑身殷长而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森然的寒意。
这样的场景,对赵璟之来讲并不陌生。他曾这般历经过三次,是以这次并无多少惊慌。
“映月?”赵璟之扬了扬眉,轻唤道。
青鸾静静立在他的面前,距他仅有一步之遥。
她未答,紧了紧剑柄。面上无悲无喜,眼中的恨意却多了几分。
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瞬间染红了他浅蓝的衣襟。赵璟之毫不在意,依旧保持同样的姿势,无声的看着她。
“映月……”良久,他缓缓开口。
“你闭嘴!”见他一脸无惧,青鸾的手微微发抖,疾声斥道:“若非你姓赵的那档子事,他怎会死,他怎么会死?!”
赵璟之心中一窒,青鸾泛着泪光的模样刺痛了他的眼。
她说的没错,若非为了赵荃母子,凌天霁不会丧命,他本该与她远离江湖,过平静逍遥的日子。
可是他明白,如果能重来,再一次面临这样的选择,依自己对义兄的了解,他还是会这样做,哪怕会搭上性命。
“映月,是我赵家人对不起你……”赵璟之双目通红,悲叹道。
青鸾的泪流得更凶了,晶莹的泪珠自如玉的面庞滑落,在灯火下格外凄艳。
“倘若杀了我,能让你的痛苦减少半分,我赵瑢绝不皱眉。”不忍直视她的眼泪,闭目缓缓道。
青鸾一怔,持剑的手轻颤不已。半响,她恨恨抽回了剑,冷冷道:“莫非在你眼中,我便是那杀人不眨人的女魔头么?”
“你手无缚鸡之力,我杀你有何用!”青鸾归剑入鞘,语气漠然,却令人不寒而栗:“冤有仇债有主,我不会让他枉死的!”
赵璟之听得浑身打了个冷战。急急拦住她道:“你要去哪?”
“报仇。”青鸾倏地凑道他面前,嘴角微扬,却无一丝温度:“六扇门和暗卫营的叛徒、兵部的狗官、凡是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得死!”
赵璟之大惊。她的眸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仇恨让她变得陌生而邪魅,完全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映月。
“不要,不要在杀人了!”他惊骇万分,努力劝道:“你听我说,大哥的事是个意外,那些作恶的人自有上天惩戒,你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不可再造杀孽啊!”
青鸾怒不可遏,黑袖一挥粉面含霜:“哼!杀孽?如你所说,我身上的杀孽还少么?如今我已了无牵挂,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又有何差别?”
“你怎会了无牵挂?你还是阿娘、还有大哥的孩儿—”赵璟之就怕她悲极伤身,心生魔障,苦苦劝道。
又怕惹她不快,最后那句“你还有我”生生咽进了喉里。
“映月,我知道你难过,你心里的痛苦我都知道!听我一句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要再想着报仇好不好?”
“少拿那些佛家禅语来教化于我!”
青鸾美目赤红,青丝微扬,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何谓善?何谓恶?为何好人总要历经劫难才能成佛,而恶人放下屠刀便可以?!既然如此,我又何苦那般辛苦,做人人口中的好人!”
赵璟之被她连番质问得哑口无言。
见她说罢,便径自转身去木柜底下拿出一包铁器。他虽不会武功,那些东西却也识得。铁蒺藜、如意珠、梅花针、袖箭和一把锋利的匕首。
赵璟之看罢目瞪口呆,这些东西她是哪里来的?
来不及细想,却见她已麻利佩好,手持长剑,欲要出去。赵璟之想也不想,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
“啰嗦!”青鸾冷冷斜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径自往大门走去。
“你不能去!”大哥已经不在了,她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见她满心已被仇恨覆盖,赵璟之急了,既顾虑她的伤势,又担心她的安危,一颗心七上八下,心如乱麻。
“映月,映月!”赵璟之紧紧拉住她纤细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放开!”青鸾皱眉,冷喝道。
他看来不过一介儒生,未料气力竟这般大!青鸾面色一沉,正欲挣脱,未料腰际一紧,背后重重覆上一具温暖的身子。微微侧首间,赵璟之杂乱的呼吸已在她耳畔猛然袭来。
“我不放,我死也不放!”
青鸾微怔,这才反应过来。她又气又恼,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男人?
被他这样毫无预警的钳制,青鸾很是不甘,拼命挣脱:“赵璟之,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她气急败坏的威胁着,赵璟之却毫不退缩:“不放,除非你先杀了我!”
青鸾大怒,猛然使力间不慎扯动了伤口,吃痛间身子一个不稳,随赵璟之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你真以为我不敢么?!”青鸾“哗啦”抽出匕首,死死抵在了他的喉间。
匕首明晃晃的,幽幽泛着寒光,映出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熠熠生辉,却清冷而哀伤。
赵璟之心一动,放佛了回到了初见她时在船上那一幕。相似的情形,同样的两人,一切似乎不曾改变,可冥冥中似乎又悄悄变了。
赵璟之明白,她是她的劫。
那又如何?他不奢求恒久、不理朝夕,只想用尽全力,来护她周全。
眼下她意志十分坚决,赵璟之无奈,唯有出此下策。
见他双目微阖,满脸视死如归,方才颈上的伤口还隐隐渗着血迹,青鸾气上心来:“好,你既然一心求死,我便成全你。”
赵璟之喟叹了口气:“……你内力尽失,拿什么去报仇?”
青鸾一愣,脱口反驳道:“你胡说!”
“我骗你作甚?”赵璟之睁眼,深深望着她。
青鸾自是不信的,左臂微扬,袖中的响箭朝烛芯掷去。却见烛火晃了晃,随即恢复了常态。
“……怎么会?”青鸾一脸难以置信,慌道:“不可能的!”
说罢从腰间掏出几颗如意珠,“唰唰”掷向条案上的灯罩,却悲哀的发现,一个也为击中,那几个黑梭梭的珠子不过在一丈远的地方悉数落下,又滴溜溜滚了回来!
“不!”青鸾双肩微颤,悲戚呼道,握着手腕颓然跌坐在地,
上天为何要这般对她?!没了武功,她拿什么报仇?
“映月,映月你没事吧?”赵璟之本欲断了她复仇的心思,却未想她这般深受打击。见她悲愤难平、情绪激动,吓得忙翻身爬起,一把揽起了她。
青鸾推开他,目光里一片死寂:“我不要你管,你让我自生自灭吧!就算没了武功,我也要报仇!”
“就算我死一百次,死一千次死一万次,我还是会报仇!”青鸾撑起身子,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杀光所有恶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赵璟之从未见过这般执着的人,见她仍是初心不改,不由气道:“好!你既然心意已决,那你就去罢!不过要带上我!”
青鸾一脸错愕。
赵璟之抓住她的肩膀,定定看着她,大声道:“你忘了我是大夫么?是人们口中的神医么?从今日起,你杀一个我便救一个!你杀光所有人,我便救尽所有人!你也莫要管我!”
他字字铿锵,语气十分坚决。
“赵璟之,我恨,我恨—”良久,青鸾双目通红,不住嘶吼道。
“恨,恨吧,要恨就恨我罢!”
赵璟之心头疼的一缩,紧紧搂着怀中的女人,贴着她冰冷的面颊颤声应道:“我说错了,我方才说错了,我不该说什么立地成佛,就是下阿鼻地狱又如何?让我下好了!映月,我只不想你有事……”
青鸾鼻间一酸,眼泪扑簌簌直落:“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怎么做,不值得的!”
“谁说的?!我说值得便值得!映月,大哥走了,你还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赵璟之鼓足勇气,吐露心头盘旋已久的心声
“不要,我不许你这么做!”青鸾猛地推开他,直起身来。
赵璟之淬不及防间急急往后仰,慌乱中他撑住窗前的桌案,才算稳住身子。刚抽回手,却觉袖间湿嗒嗒一片,隐隐有些生疼。低头一瞧,想是刚才那番拉扯已将手腕处伤口挣裂。
“你的手?!”青鸾自是看到了他的伤处,惊呼道。
“……不碍事。”赵璟之目光闪烁,将手往身后缩。
青鸾越过他,一把扯过他的左手,却见掌心已殷红一片,那腕上的疤痕清晰可见,因已裂开,有些触目心惊。
“你割腕喂我?!”青鸾身子瑟瑟发抖,只觉浑身血气翻涌:“你为何不告诉我?”
“……小事一桩,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赵璟之咧咧嘴,淡淡道。
听他亲口承认,青鸾只觉头重脚轻,身子本就虚弱,眼下被这一连串的事刺激得更是摇摇欲坠。她喉间一腥,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映月!”赵璟之急急接过她。
她的身子好凉,似一块千年寒冰,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轻似纸片,放佛随时会羽化登仙一般。
赵璟之从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向来淡定自若的他,此刻也有些惊慌失措。
“你傻,你真傻!”青鸾有气无力的望着他,染血的唇畔牵出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我、我欠你太多,我拿什么还?”
该拿什么还?
青鸾缓缓说完,眼角落下一滴清泪,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