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乃碧离最高峰,讲武堂一脉俱均在此。
她初见高修和颜烟便是在这鬼见愁,她提着药箱随师姐为颜烟瞧病。事后她想得明白,当年颜烟府中遭逢变故,她必是从毓文院中奔涉而来见情郎,却不想在此一病不起,那日的房间,想来便该是高修的卧房。如今她再踏上这延伸入云端的石阶,已诉不清是何心境。
峰高路远,石阶寒凉,她提着药箱,每每向上一步,时光交错间,年幼时做过的傻事便纷拥闯入眉间:
她也曾偷偷爬到这山上来看他练剑。
看了多久?来了几次?回去有没有被师父罚抄医经?她当时十三四岁抑或再大一些......
记不清了,本来已经都记不清了,那些记忆本该被层层叠叠包裹好丢进无底深渊,可恍然间,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便就在几步之前,爬石阶累得吁吁直喘,脸蛋被寒风带的通红,可她为什么而依然那么不知疲倦地跑上去呢?她可知道跑上去会看到什么吗?
‘别跑了蔷薇!今天不要上去了,你跑得慢一点,也许就看不到——她吻他。’
蔷薇好想叫住那个小小的人。泪眼朦胧间,一脚踩空,药箱磕磕撞撞地滚下去,她惊呼一声,以为自己会是同样的际遇,不期然,一双手却拉住了她,稳稳地将她拉到石阶上。
“没事吧?”
蔷薇头皮一麻,低头不着痕迹敛去泪珠,抬眼望见的果真是顾齐莫。
他悲流刹学业已成,故毋须再着讲武堂黑衣,发束银冠,身着江牙海水坐龙白蟒袍,意气风发,丰神俊朗,见之非俗。
“没事。”蔷薇不着痕迹拂去他拉着自己的手。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来,一人蹦跳两步从高两阶上跳下来,双掌寥寥拍了两下:
“好个英雄救美!可惜这美人不怎么领情呀!”
蔷薇侧开脸去,心中不禁暗骂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边早有人绕到她身前来,‘啧啧’两声,手中折扇一合,用那扇子柄轻薄地挑起蔷薇下颌来细细端看。
蔷薇与她对视间,只见她竟与顾齐莫做同样装扮,衣服皆同,男装示人。只是那眼里眉间,风情万种,雌雄难辨,世间若有如此儿郎,不知愧煞多少女娇娥!
“几年未见,蔷薇妹妹我都不敢认了呀!”
她出言戏谑,眼波流转看向顾齐莫,“你说是不是呀,哥哥?”
蔷薇抬手挡掉她扇柄,回身对着顾齐莫微微点了下头,“多谢。”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顾齐莫摆了摆手。
“只谢哥哥不谢姐姐的?可是我先看到的你呀!”顾齐罗语不饶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呀,可笑那颜将军府的小姐还被封了个什么中都丽人,可曾见到我西王府的血脉!这还是个杂着的呢——”
蔷薇听到这里,面色一冷。顾齐莫何等人才,伸手一拍顾齐罗,“鹊儿似的,就你话多!”
“你不就是无聊得紧了叫我来陪你说说话的么!”顾齐罗嗔怒,“我还瞒了父王跑出来!哥哥你呀!”她伸出手去拧了他一把,却还是怕拧得疼了,临了只用手带了一下,“你可真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
顾齐莫宠溺地拉住齐罗乱动的双手,又问蔷薇,“这天都快暗了,还往鬼见愁上去做什么?”
“哥哥就你瞎问!蔷薇妹妹年纪也到了,父王又不张罗,还不许人家自己做主,会会情郎么?能入这悲流刹讲武堂的可都是东西两府的贵胄王爵呀!上哪儿找这么现成儿的猎场?”
蔷薇听顾齐罗这样说话也不生气,只是苦笑一声。她倒是也巴不得自己是去山上会情郎的,一念及此,心中却一动,遂开口道:
“听闻王兄摘得论剑公子桂冠,我随师父游历已久,方回夜墨,还未来得及恭喜一二。”
顾齐莫见她举止得体,言语有度,心中先喜了三分,又着细打量,红衣黑发,凤眼修眉,如今浅笑微漾立于暮色云霭之下,衬得鬼气森森的美。
初见惊艳,再见惊心。
整个西王府上下也该无人料到,当初踢皮球似的被各房侧妃推托来去无人收养的贱婢之女,如今竟出落得这般模样。方才若不是齐罗眼尖,就算她从眼前走过,想来自己也必不会认得。
“哪里哪里,侥幸赢了一招半式。”他嘴上谦虚着,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剑术不过是随手玩玩罢了,做不上数,少不得还要回川梁去点卯受训的。”
“随手玩玩便能一剑封冠,王兄当真天赋异禀。”蔷薇语中带笑。
顾齐罗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不免吃味,忙插口道:“哥哥你无须自谦啦!天赋好就是天赋好,连高宗主都夸你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天才!那个什么高修还是什么修的,根本不值一提!竟还有胆子同你同台竞技?真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呦!齐罗还会引经据典了!”顾齐莫笑着打趣她,又板起脸道:“小孩子休得胡说,剑术要义之首,便要尊重对手。
我与高修剑术同承一脉,你这样回去给我瞎说一通,可连着我也给贬损了,岂不贻笑于大方之家!堂堂西王府的公主竟心不过言,父王可真是把你宠坏了!”
他虽一本正经地训人,脸上却无半丝责备之色,甚至眼中都染了笑意。
蔷薇明知他心中必然得意至极,长眉一挑,于是出言问道,“高修?这人是谁?”
“是谁?我哥哥的手下败将喽!”顾齐罗折扇一打,言之凿凿。眼前却不由浮现出那黑衣少年的点漆黑眸来,一念及他那冷傲脸孔更是恨得牙根痒痒,“还不就是个后厨里烧火做饭的!又做出那等龌龊低劣事来,天下人得而诛之!高凌风妇人之仁,竟还留他一命,只逐出碧离了事!”
她面色无端端阴沉起来,话留半句没说,心中却忍不住盘算,‘当初该永绝后患的!这人活着,便是危险,也不知哥哥处理好了没有......’
“齐罗!怎可直呼宗主名讳!”顾齐莫出言训斥,顾齐罗大眼一转,咬唇不言,望向他时,眼中却似有无限哀怨,伸出手去拉拉他的袖子,也并不说话。
蔷薇全身上下都绷紧了一般,她三年游医甫归,心中断想高修颜烟已成百年之好,故不听不问,权当从无此人。谁料世无定事,她不敢想,从名满夜墨到千夫所指,摧枯拉朽的三年,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蔷薇定了定神,开口告辞,说自己还要上山为人瞧病,耽误了这么许久,恐怕要先走一步。
顾齐罗轻哼一声,当然不屑。
“你离家已久,父王也很惦念你,找时间还是回川梁看看,毕竟——你也是顾家的孩子。”
蔷薇听他此言便更如芒刺在背,不再说话。
顾齐莫微微笑着,那样子真好一个骨肉情深,他便又深深看了蔷薇一眼,还伸出手去拍了拍她肩膀,便执了顾齐罗,两人说笑一番便下山去了。
蔷薇伫于风中良久,两人语声渐远,左右无人,暮色四合。她心中想起高修,适前悬而未决的心跌坠冰窟。
春寒料峭,她悲怆愤怒同上心头,从身上一把扯下方才顾齐莫触摸过的绯红春衫掷于地上,三两步跑下去拾起散落一地的药箱,针包药材散了一地,她蹲下去捡,捡着捡着蓦然发觉有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背上,再去摸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她已然泪流满面。
斯人已去,天地倥偬,她当时料定再也没机会见到他。
不想时光兜兜转转,竟将他重新送回。
蔷薇立在吉祥赌坊的门外。早已看不见高修的身影,岔路数条,也不知他走了哪个方向。她从未感谢过上苍,此刻却忽然有种跪下来叩谢天地的冲动,兴之所起,转过身去抱着门口的大石貔貅亲了一口,把出来追她的阿品惊得目瞪口呆......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高修,这一次,你可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