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元嘉沉心弄笛，也不曾发觉魏王元泰来了。一曲奏完，听见有人道好，猛一抬头，才惊见兄长正站在庭中，笑微微地望着他，眼中闪动着一点精光。
“九弟的笛音真是美妙。”魏王元泰赞道。
独孤元嘉连忙起身，向兄长行礼：“四哥。”
高有忠和魏王元泰的侍从也向彼此的主人行礼。
魏王元泰：“九弟似乎有不少的心事。可能说给四哥听听？你我都是兄弟，四哥或能与你解忧？”
独孤元嘉心头微微一动，回道：“只是想着，母后的诞辰就快到了，心中难免有些乱。”
魏王元泰：“哦，原来如此。九弟真是个孝子啊。”
独孤元嘉望向魏王元泰：“为人子，思亲孝亲都是份属应当。你我都是父皇、母后的骨血，四哥心中也有父皇、母后，难道会比我想得少么？”
魏王元泰笑了起来：“九弟说得极是。份属应当，份属应当。”
独孤元嘉请道：“四哥快进来坐吧。”又嘱咐高有忠去沏茶。
却见魏王元泰将手轻轻一抬：“罢了。我府中还有些事务，改日再来拜见父皇。也别扰了九弟的雅兴。”
独孤元嘉要送他，也被阻住：“九弟留步。”
独孤元嘉只得站住，便见魏王元泰笑着，扬长而去。
高有忠见独孤元嘉还瞧着魏王元泰离去的方向，便也不敢妄自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听独孤元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地道：“有忠，去把笛子收起来吧。”
高有忠微微愕然：“殿下今日不练笛了？”
独孤元嘉神色忧然：“不了，以后都不练了。”
高有忠不觉默然了一阵，方轻轻地回道：“是，老奴这就收好。”
笛音可泄人情思。皇帝过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从那以后，皇帝果然没有再碰过笛子。直到今日。
高有忠看着皇帝从他手中接过紫玉笛，迎风临水而立，指尖微微起伏，口中已是吹出一道悠扬柔缓的笛音，乘着清风飘摇而去了。
对面的沈婉儿正背靠一株柳树而坐，乍听有人相和，却也是心头一震。但很快，就又舒缓下来，比之前更为投入。那笛音和她的笛音是如此的相和，高低婉转，凄清悱恻，就好像并不是半途加入的，倒是一开始就酝酿好的。
那两道笛音在风中，在水上，在柳间，相遇、交缠，直至融合在一起。
两个人都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都化成这笛音，天地之大，任凭游荡，再也不必计较那些拘束了。
独孤元嘉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悄悄地滑落。
高有忠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既悲且喜。皇帝真是太久、太久，没有如此痛快、陶醉地沉湎于笛音之中了。
一曲奏完，沈婉儿也是痴了，总觉得还有笛音缠绵在耳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伸手去脸上一抹，竟是湿的。不知何时，已是垂泪。
忽而一阵劲风从水上，从背后掠来。吹得她颈后一阵发凉，将她从一时的心动中惊醒。
这是宫里。她是被选入宫的良家子。怎可白日与人笛音相和？
登时，整个人都惊得冷下来。一想到，若是被有心人见着更是不得了，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匆匆地离开了。
独孤元嘉在对岸也正有心要看清那隐匿在柳间的人，却见青柳一摇，那人早已不见。不免心中一紧，连忙沿着岸边急走两步。
“有忠，”声音都不自觉地高起来，“你可瞧见柳间的那人？”一面说一面就指了一下。
高有忠忙眯起眼睛，无奈，他真是老眼昏花，只瞧得一片朦朦胧胧的绿柳罢了。只好回道：“陛下，老奴真没瞧见。”回头望一眼几个小宦官。
也只说见到一个人影，却着实不曾看清。
独孤元嘉大失所望。然而那人已是不见，隔着这一池水，却如同隔了千山一般。
皇帝这副样子，众人便也都不敢贸然作声。但见皇帝又在水边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收拾起三魂七魄，慢慢地转过身来。仍是不说话，微垂着眼睛，径自慢慢地向前走去。却已不是去周碧君那里的方向。
高有忠忙跟上一步，轻声地问：“陛下，不去周采女那里了么？”
独孤元嘉略略一停，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了一看去往周碧君那里的路，终是摇了摇头。
高有忠小心地问：“方才会不会就是周采女呢？”
宫里所知的，也就属周碧君最擅弄笛了。
但独孤元嘉很快就又摇了摇头：“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高有忠自然不能明了，可他却是明了的。
周碧君的笛子，他不知听了多少回。这支曲子，她是断然吹奏不出来的。论笛艺，周碧君已是炉火纯青，没有她驾驭不了的曲子。可是方才这一曲，论技艺一点儿也不难，就算是坊间六七岁的小儿，也能吹奏。可是那曲中的情意，非是心思沉净之人，实在到不了的。
周碧君的笛音一直只是令人惊叹而已。可算悦耳，却从没有令他赏心。唯有那一回，心绪所动，即兴吹奏了一曲变调的春江花月夜，才令他心头一动。
技艺之高，固然难得。
神韵之妙，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周碧君，真地到不了。
独孤元嘉闭上眼睛，不由得深深地、长长地叹息一声。心中无限牵挂：方才那人，究竟是谁呢？
高有忠问：“陛下，可要遣人找一找？”
独孤元嘉睁开了眼睛，竟是犹豫了一会儿。一时，真想说找。但区区一个字，在唇边转了一圈，终是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不必了。”他淡淡地道，帝王的不动声色又及时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若不是之前，高有忠亲眼看到皇帝那样的若有所失，真要以为皇帝一直都是如此。
独孤元嘉：“刚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高有忠等人微微一静，随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连忙遵旨。
独孤元嘉已是向前走去。
该见的人，总是会再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