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车厢外的脚步声渐渐重了,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这条林边的大道徐徐前进。其中也有牛车,甚至于马车,可更多的都是步行着的,拖家带口,背着行囊或幼小的孩子,每个人都是低垂着头,蓬头垢面,唇角开裂,脸上满是疲惫。浩大的阵仗,如黑色的潮水慢慢将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吞噬在深里,脚步声嘈杂,震得地面连同人心一起晃动。可脚步再往上却是异常的安静,竟听不见只言片语,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之声,弥散在这深深沉沉的夜里,反倒更显诡异。
外面的车夫依照着沈烨的叮嘱,屏息凝神,低头阖着眼,抱着胳膊不去看他们,太阳穴的位置却是跳着的,像是调动了十二分的警惕,随时都能暴起而出。
相比之下,段景倒是从容的多,握着马缰端坐在马背上,人群到了他跟前便自动的分了两路,远远地绕着,往后面又汇和。可再一看,段景的从容却也全是真的,不是他有多镇定,不畏惧这数千流民,只是依旧未曾从先前在马车里见到的那幕缓回神来,神色颓唐,哪里还有心思管周围是流民还是匪寇。
沈晴虽然惊惧,却抑不住心底的好奇,中途也曾掀开帘去看。外面的流民与她所想的却并无不同,大多都是憨厚老实的农民,满面风尘,虽风尘仆仆行了很远的路,神色颓废,却犹不失其老实而质朴清澈的眼神,偶有擦肩背着稚子的,那背上的孩童甚至还向沈晴傻傻地咧嘴笑,扬扬父母塞进他手里的波浪鼓玩具来打个招呼。
这有什么可怕的?沈晴颇是不解地回头来看沈烨,沈烨把她往身边拉近了,笑一笑解释,“我说了,现在的流民只是流民,没什么可怕的。”
“难道到了以后,流民还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匪寇不成?”
沈烨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我觉得这事朝廷应该会解决的。到时候该分田分田,该做生意做生意,哪有你说的那么...那么玄。”沈晴琢磨出这么个字眼来,紧跟着心里又默念一遍。玄乎,自己刚才就是被这家伙的故弄玄虚给吓着了。
没想到沈烨又是一摇头,讲道,“他们不会变成流寇。是豺狼。”沈烨对着沈晴牵唇一笑,“人形的豺狼。”
沈晴听得一惊,再掀开车帘往外面一看,正与一位原是老农的人对视相望。那人对着他一咧嘴,有些腼腆地羞红着老脸低下头去了,深夜里沈晴自是看不清那人的目光,可他眼底那种善良憨厚神情却是可以清楚感觉到的。要说这种人会变成豺狼,甭说是她不信,就是连段景那种直脑筋的估计也骗不到。
沈晴扭回脸来瞪了沈烨一眼,不去理他。沈烨却老神在在地仰在这宽敞的奢华马车特备的卧床上,枕着双臂悠悠地念叨。“你会知道。等我们到了祁州城,你便知道真正的豺狼长什么样子了。”
“只要不是你这副样子便好,虚妄小人。”沈晴冷冷地瞥他一眼,看着便叫人反胃。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沈烨忽地从床上坐直了,眼底闪光。
沈晴问,“什么赌?”
“就赌你口中的老实农夫会不会化身成我这虚妄小人口中的恶毒豺狼。”
“无聊。”沈晴算是自信的可依旧是不愿意赌这个。今夜她的心里很慌,与其说是因为与沈烨共处一室,倒不如说是外面的那些人带来的诡异的恐慌更多一分。
沈烨却兴致浓厚,坐正了直勾勾地望着沈晴,像是吃定了,“一个赌而已,将军不是常去赌场酒肆?这会怎么反倒露怯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激将法呢。巧了沈晴就是那暴脾气的将,一听他那笑里带讥讽的语气,火气立时从心肝出噌地窜上了脑袋,冷冷地哼一声,“这有什么怯不怯的,赌便赌!不过可说好了,若是我赢了,你便立刻从我眼前消失!”紧接着眼珠骨碌一转,再加一句,“这马车可得归我,至于你身上的银子,准许你带走一些当个路费,省得跟人说我坑害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等下,”沈晴临应下,忙喊停了问他,“别跟我玩花样,若你赢了呢?”
沈烨弯着唇角,一眨眼睛笑道,“两军相争,气势为上。将军你问这话可是输了势的。”
“少来!”沈晴不吃他这套,盯着他的眼睛问仔细了,“我自然得问清楚了,谁知道你这种人会要个什么赌注。万一......”沈晴说道这,脸上微微一红,也不往后头说了。
沈烨笑意更浓,凑近了些来问,“万一什么啊?”
没料想沈晴这人是不跟他开玩笑的,一见这登徒子又近了身,一咬牙,“噌”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剑来,拔了鞘横在沈烨脖子底下威胁,“你!你最好放老实点!”
沈烨也不造次,乖乖地坐了回去,把一把折扇在手上转了两圈来讲,“我要的赌注......”
“劝你最好斟酌着讲。”沈晴龇牙咧嘴,一把明晃晃的剑暂不回鞘。沈烨勾唇笑了一笑,讲道,“那,若我赢了,便要将军陪我呆上七天如何?”
“你!”听闻这话,沈晴不由分说,撩起剑便直直劈下,好在马车还没敞亮到让人能在里头打斗的程度,沈晴的招式碍于场地狭窄施展不开,这才没把那位的耳朵给削了去。
“你做甚!”沈烨狼狈地往床上一跳躲开,引得马车一颠。“我只要你七天,又没说要你七夜,哪来这么大火气?”
沈晴知道自己想歪了,脸上红的更厉害,却不肯低头,照旧一剑砍过去,“我知道是七天,本将军就是手痒要砍你,你待如何?”
沈烨被毁了谦谦的君子相,蹭了一鼻子灰,这回也不笑了,歪着脑袋叹口气,“怪不得外面那个小子那么老实,合着他主子真是老虎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