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逃离这座城市。
唯有这样，才能永远逃离悲伤。
每天努力的学习，就是为了过一个人的生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
压力大如洪水，猛如野兽。
算不出来数学题，她会突然变得很急躁用笔将草稿纸划烂；
她会在费尽所有脑细胞去研究地球运动的题时，突然大哭起来；
她会在梳头发的时候盯着掉进手里的大团大团头发感到莫名恐慌；
连走路的时间都视为是一种浪费，每天除了埋首无穷无尽的课本与习题中，就是抬一下头，看到自己面前那只嗒嗒作响的钟表以及不断逼近的令人窒息的倒计时。
这是吴岚全部的生活。
在他走之后。
周晓阳的母亲向班主任反映了这件事，班主任审时度势地将他俩的座位调开了。一个靠窗，一个靠门。隔着很远的距离，像隔了一条宽宽的河。
周晓阳为此和他母亲大吵了一架，话说得很过分，并且以一个似乎根本达不到的高考成绩来作为交换，和她在一起。
他甚至还以后半年的自由作为代价，一切听他母亲的，说一不二。
不过这些，吴岚都不知道。
即使在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吴岚也会低着头，用长长的头发挡住脸，面无表情地装作毫不认识的样子。
周晓阳又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打招呼的手伸出去一半，僵在半空中。
那个“嗨”的口型明明都已经摆好了，却没有发出声音。
回到那段谁也不认识谁的时光，对各自都好。
至少会少很多悲伤的故事，不是么？
恨我吧，骂我吧。
只要你痛快，我就毫不在乎。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我这样做的苦衷。
又是一个冬天。
大雾弥漫，让这个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一直扩散到大地。光秃秃的梧桐树干，难看地露在外面。被风一吹，像是老人干枯瘦削的胳膊，摇晃着，召唤着谁。
每蹬一下脚踏板，就发出难听的吱扭声。除了车铃不响别处都在响的折叠自行车，越来越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黄牛，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卖命。
冷风从脖领灌进去，刺骨的寒。
回家的路很短，却仿佛那么漫长。
车筐摇摇晃晃，早已经承担不起越来越重的书包。车把随着书包在车框中的位置而改变方向。冻僵了的双手，握不紧了。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粉尘颗粒，每一次呼吸都压抑着鼻腔，口腔，胸腔。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一个身影是那么的清晰。
吴岚看到自己的身边，“嗖”的一声骑过去一辆山地车。
黑色的羽绒服，深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的书包。书包上面挂着一个笑脸娃娃。吴岚亲手做的。
周晓阳的背影消失在大雾中。看不清。
可以把原因归结为大雾么。或者，当作你没看清。
而不是，你故意骑了过去。骑得飞快。
有沙子迷了右眼，吴岚抬起手，使劲地揉着。
揉着揉着，眼泪就出来了。
可为什么，左眼的泪，也跟着掉个不停呢？
“喂！喂喂——”一个女人细长的声音，“看路啊——”
拐弯的地方，驶来一辆红色的电动摩托。
吴岚睁开眼睛，赶紧刹闸，才想起来自己的车闸坏了很久了。
自行车冲着电动摩托就撞了上去。金属撞击的声音，很响亮。
吴岚侧身摔倒在地，书包被甩了出来，书本落得满地都是。大风吹来，夹在里面的卷子随风飘扬。像一只只白色的飞鸟，扑闪着翅膀，呼啦啦的飞向远方。
吴岚想站起来，伸手去够，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使不上力气。一动，就钻心的疼。
“给你。”一张白色的试卷被递到眼前。
那只骨节分明的坚强有力的手，那只曾经被吴岚笑作好像女孩子一样的白嫩细腻的手，那只无名指上带着一款和吴岚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的手。
周晓阳的手。
“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骑车子不看路啊！”女人刻薄地说完，伸长脖子仔细地看自己的电动摩托有没有被撞坏。
“你看你看，都撞掉漆了！”
吴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区域。
“你要赔钱！赔钱！”重复了两遍，一次比一次音调高。
像在动物园里听到的正在争夺食物的鸟叫，像恶作剧时用小刀划过黑板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像耳机插头没有插好突然一下子的尖细声波。
吴岚突然就堵住了耳朵。
“装什么装！没听见啊！我、要、你、赔、钱——”
“啪”的一声，女人的脸被一个东西打了一下。
一个黑色的钱包，掉到了地上。
“说吧，你要多少？”周晓阳冷冷地说。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伸出了一个巴掌。
“五百！这不是敲诈吗！”吴岚惊讶地张大了嘴。
“自己下车拿，拿完了把钱包还给我。”周晓阳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女人捡起钱包，快速地抽出五张红色的纸，合上，用袖子擦干净上面沾的土，恭恭敬敬地捧到周晓阳的手上。
笑得满脸的肉都挤成了一团。
令人作呕。
女人坐回到车上，摩托明显沉了下去。快速地，开走了。
吴岚的自行车，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尸体，倒在地上，歪着脖子。她用手支起身子，勉强站起来。弯腰捡起自己的书本，放进书包，背上。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周晓阳。
“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不用你还。”
“我一定要还。”
“都说了不用你还！”
吴岚愣住了。大雾隔绝在他俩之间，每一寸空气都凝滞了。
“算是我欠你的。”周晓阳说完最后一句，转身走向自己的山地车。
背后突然传来吴岚带着哭腔的嘶喊。
“你以为用钱可以解决一切吗？你有钱就了不起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更不需要你的施舍！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没有做错……你们都没有错！是我错了……是我想错了！我不该奢求什么！你永远都无法理解这种感受！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最后一句话，用尽了全身力气。
沙哑了嗓子。
颤抖的声音。
眼泪顺着眼角，沿着两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地落在脖领里。
像是有人拿着一桶水，一勺一勺地灌进去，湿湿的，凉凉的。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中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任谁撞得头破血流，也纹丝不动。
阳光照耀着大地，驱散了雾气。
我们的相遇，本就是个错误。
周晓阳没有回头，推着车子，缓缓地往前走。
每一次用力呼吸，胸口都会憋得很痛。
他用力捶着，一下又一下。
好受多了。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这句话不停地在耳边回响，循环。
像是带着无限悲凉的潮水拍打在岸边。
涨潮，落潮。
涨潮，落潮。
温热的液体温暖了冰凉的脸，渐渐冻成两道冰痕，清晰可见。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是怕吴岚尴尬，所以赶紧替她解围。他知道，一旦被那不怀好意的女人缠住，就像是粘上一颗老鼠屎一样甩也甩不掉。因为她要钱，所以就给她，只是希望能够快点打发她走，不要再来找吴岚麻烦。因为知道让吴岚拿出这么多钱有些困难，所以自己将买辅导资料的钱拿了出来。
只是不想让她难堪。
多么简单的想法。
不过这些，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两个世界的人，彼此守着自己的城池。
不跨过一步，才能各自安好。
这是最后的冲刺。我不会再来打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