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水田西对我说她饿了的时候,我早已不记得离上一次进食过了多久,好像是在几天前,又好像只过了几分钟。她无力地抬起脑袋看着我,睫毛上下煽动,不停地说:“我饿了。”
我用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再把她畸形的小手抱在一起,以为这样能使她好受些。可是这丝毫没令水田西的虚弱有所好转,她的嘴唇和脸色依旧死白,眼角闪动着些许泪光,却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流下来,在“将死”这样的事实面前,很难再有事情使她燃起希望了。
水田西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始终没把话说出,但我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照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就是那颗海鸟的眼珠,她想知道未来会是怎样,我看出了她眼中的急切,水田西大概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结果是生会带来希望,结果是死也无妨。
我想是时候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远处,依旧是太阳和雨。
我找出小刀,用刀锋处刺进眼窝,像挑出鱼眼睛那样往外一挑,我的眼珠便掉落在地,像皮球一样连滚带跳蹦到别处,海鸟眼睛的尺寸几乎和我眼睛的尺寸相同,而且握在手里仍然能感觉到眼球的活力,我扒开红彤彤的眼皮,将其对准眼窝,然后用力往里一按,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眼角随即流出血来。我再将眼皮放回原处,盖住眼珠,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过后,我感觉自己已经同海鸟的眼睛有所契合,便决定睁开眼睛试试看。
水田西尽管很虚弱,但还是尽力抬起头看向我的左眼,发出一阵悄悄话般的低吟。我凑过耳朵才听清,她说:“快睁开,快睁开,睁开看看有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储物室灰色的壁,闭上右眼,慢慢睁开了左眼。
视野里却还是储物室那灰色的壁。
我低下头正视前方,前方是储物室的门,门虚掩着,缝里透进一大片金色的阳光,缝的底端,雨汇成一条水流流进来。我转身变动视角,瞪大左眼,可不论是四周的墙壁,还是地上海鸟骨架摆放的位置,都与换眼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看到了什么?”水田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明显提高了声音。我转过身子,面向了水田西所在角落。
水田西瘫软地靠在墙壁上,赤身裸体,什么也没穿。之前那身衣服此时不知道去了哪儿,可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没穿衣服,她若无其事地问我,不停地问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沉。
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看到赤身裸体的水田西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平日里用于小便的器物竟再一次坚挺起来,水田西的话音还未落,那个“东西”就已经膨胀得几近炸裂,剧烈跳动起来。
我脑中不由自主浮现起大南压在水田西身上的场景,大南嘶吼谩骂着,水田西发出分不清是愉快还是痛苦的叫声,在我耳朵旁不断徘徊。我仿佛觉得自己切身体会到了什么,体会到了大南当时的心绪?
那心绪尤为不可思议,使得我想要用铁链拴紧水田西的脖子,用白布缠住她的身体,在此之前我认为这些行为是罪恶的,并且令我愤怒,但现在不了,现在我前所未有地想那么干。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器物中喷射了出来,喷射的同时,又好像在榨取我体内某处的某种养分,那感觉类似于小便,却绝对不是小便,那感觉更加剧烈,痛痛快快的,丝毫不拖沓。
喷射出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没看清,只见着一团白色划过眼前,在视野里留下了一条白色的划痕,久久没有消散。
“佑一,佑一。”水田西喊着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迅速闭上左眼,睁开右眼,眼前立马回到了现实中的视野,器物的挺立感全然消失,那白色的划痕也跟着不见了。
“第五佑一。”水田西仍在叫唤我。我甩了甩脑袋,再三确认水田西穿了衣服后,我才慢慢走过去。水田西眼神已经有些飘忽,似乎已经在临死边缘了。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我差点儿就将“你光着身子……”脱口而出,我绝不能那样说,我宁愿撒一个弥天大谎圆过去,也不愿让水田西知道我左眼看到的景象,我也说不清,总之那样的景象令我羞耻。
“是黑吗,什么也看不见吗?”水田西一直念叨着。
“不是黑。”我这样告诉她,“不是黑。”我想带给她希望。
“不是黑?那是什么?”
“麦田。”我随便一想就想到了“麦田”一词,便顺势说出,“我看见了麦田。”我对她说。
“还有呢?”
“还有雨。”我听到窗外的雨声后,突发奇想回答道。
“除了雨呢?”
“还有你,你活得好好的,你没有死。”我定定说道。过了一会儿,水田西用她那仿佛被掏空了灵气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对我说,她不信,她大概感受到了欺骗。
“真的。”我对她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不只有你,我还看见了大南,他像父亲一样抱着你呢。咱们都活得好好的。”
“你骗我。”水田西吐出了这样三个字,随后我俩都沉默起来。她欲言又止,像是在酝酿着一句极其痛心的话。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她说。
紧接着,水田西眼睛里仅剩的一点灵气也消耗殆尽,皮肤彻底丧失了血色,连苍白也没有了,她身体上所有的颜色都在争先恐后地离开,我见她垂下了头,像是死了。
我连忙把水田西抱出了储物间,把她轻放在甲板上,企图温暖的阳光与冰冷的雨水能够唤醒她。我闭着左眼,睁着右眼,确认自己看得真实,我就那么注视着她,雨水浸湿她的衣裳,隐隐约约能看见白皙的肌肤,打湿她的头发。我看着水田西,希望她能动一动身子,或者蹙一蹙眉头,甚至再次睁开眼睛。
但她没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就那样站了多久,兴许站了有一整天,也可能只站了一个钟头。反正一直站到——我已经不得不相信“水田西已经死了”的时候。
或许是我生来就在第五家族的缘故,在我确认那个难以相信的事实过后,我脑海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是一句话,每当我捕完鱼,将鱼成片晒在沙滩上时,我就会想起的那句话——在尸体周围画上一个圈是巩固灵魂的仪式。
虽然水田西死了,但我可以保住她的灵魂啊。我这么想。
我从储物室里移出了那十二具海鸟的骨架,一具骨架一个位置,将其一丝不苟地放在水田西周围,围成一个圆圈。我甚至感觉,水田西只是躺在那个圆圈当中,睡着了而已。
可就在刚刚完成好仪式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一团白色的物体从天而降,掉在了水田西腰际以下,两腿之间的某个部位。我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团白色的东西,就是之前从我的器物中喷射出的东西。白色黏稠物以极快的速度四处扩散,像将周围的场景洒上白色的油漆一般,阳光消失了,船消失了,雨也跟着消失了,我的眼界里只剩下了无边无际接近于透明的白。
同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
我依然紧闭着左眼,只睁开了右眼,我不断确认:当下即为现实。
海鸟的话实现了,我的确遇见了梦中的场景,在那样的白当中,水田西安详地睡着了,十二具海鸟骨架包裹着她。在她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圈。
“十六岁了。”远方人说道,他的声音像是在我脑中凭空产生的幻觉,却也很熟悉,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绝对是熟悉的声音。
我浮在半空,水田西死在圈里,父亲的绳索已经拉得笔直。大概到了吧。所谓的目的地似乎已经到达了。
“人生将迈入一个新的起点。”远方人说。
到达十六岁,感觉就像是开启了一扇大门,门内的景象郑重地向我宣告,已经到了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此时此刻,站在人生的岔口,身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你将成为世上最迷茫的人。”远方人又说。
我猛然回想到,这是父亲的声音。
《出海日记》的整个内容,都是我臆想中的经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子里会有这样一个故事。总之,以这本书来说,故事进行到佑一知道远方人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也就是十二个骑士(海鸟),和水田西死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可这本书出版之前,有许多读者问我,溺女,和尸体们就是整本书的结局?还会有第二部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按理讲,这故事的确结束了,因为我脑中的臆想已经停止了,但我觉得远远不够,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在现实中将这个故事延续下去。
——《出海日记·作者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