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傍晚,云太整理好办公室内的杂物,把水杯、文件夹放回原位,放罢,站在镜子前解下了黑西装的领带,塞进公文包中,云太走到办公室门口,关闭灯光。这么一来,他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
出门后,海默在门口等候,两人相视无言,沉默着一同走进电梯,云太按下“1”键,接着一声不响,电梯在一层停稳。两人走出电梯,路过记忆修复所内未散的排队长龙。其他工作人员正向大家宣布:今天已经下班了。请明日再来。
人群中顿时传出大大小小的抱怨声。有人放狠话说要砸场子,不过也是家常便饭了,扬言要砸场子的人天天都有,不足为奇。
两人路过这一如往常的一切,走出记忆修复所大门,为了避开上前要求“预约”的人,他们快步闪进车库,不一会儿,一辆白色宝马车开出,驶上了拥挤的车道。
云太的住所在神元南部的一条河边,电梯楼房的第一层。每日傍晚下班,两人都会在楼下的的餐厅吃饭,老板是一名摄影师,喜欢把自己的作品贴在餐厅内的墙上,供客人观赏。两人不管菜肴好吃与否,总会在下班后按时光顾。今天也不例外,他把宝马车停在了路边。
一分钟后,两人在餐厅出现。照着日常的程序,点餐,用餐。然后坐着听餐厅内播放的音乐。
两人不语,云太正欣赏着贴在墙上的照片,照片大多是照的天空,各式各样的天空,海默摇了摇水杯中的冰块,然后望着坐在对面的云太,欲言又止。
“你要看多久?”海默说。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云太应道,目光仍停留在墙上。
“曲子和照片,一个难听,一个难看。”
“怎么之前不说?”
“今天的曲子格外地难听。”
云太想反驳些什么,但想不出适当的词语。他继续盯着墙上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打量。尽管是同一座城市的天空,可每张都不尽然相同,灰蒙蒙的也有,天光灿烂的也有,大多挂着厚重的云层,或者正值暴雨,夕阳和黎明时的天空出现得最频繁,几乎占了所有照片的三分之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走到桌前,挠了挠脑袋,看着正在用餐的两人,一副不好意思打扰的样子。
“打扰一下,我是这家餐馆的老板,你们好。”老伯向两人鞠了个躬。
“你是老板?来得正好。今天这首曲子叫什么?”海默问。
“巴赫的《管风琴三重奏鸣曲》。”老伯规规矩矩地答道。
“是吗?难听极了,比前些日子的还难听。”
“前些日子的这个时间段也是放的《管风琴三重奏鸣曲》。”
“同一首?”
“同一首。”
“好吧。还是难听极了。像一个臭老太婆咳嗽的声音。”
“见谅。”老伯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继续说道,“可否借过一下?我想往墙上贴张照片。”
云太侧过身子,给老伯留出空间。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贴?”海默抱怨说。
“待会儿有点急事,只好现在贴了,实在是抱歉。”
墙上密密麻麻的照片中,有一处明显的空位,空位处在墙的中心,老伯吃力地探出身子,把涂好胶水的照片小心贴在空位处,接着用手来回抚平。才贴上去的照片显然有些与众不同,但看来看去,说与众不同也不太合适,说非同寻常更为恰当。因为拍摄这张照片的时间段,并非是讨巧的日出日落之时,而是在一个街道空空如也的夜晚。照片的底部,竟露出记忆修复所房顶一角,而照片上的大部分画面,着重突显一团修复所上空的黑云,庞大而厚重,像是在咽喉中卡了几十年的黑色淤块。照片中,云体裂开了了数不清的细缝,每条细缝中都隐隐闪着绿色的光,光亮在黑夜里极为醒目,云团中心的绿光则最突出,若是把云比喻成一个硕大的子宫,那么这些光束就是呼之欲出的婴儿。
“请慢用。”老伯说,他又鞠了个躬,快步离开了。
“这团云下面就是记忆修复所?”海默有些吃惊。
云太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天空?”
“不知道,这儿的照片没有注明日期,时间几乎是打乱了的。二十年前的天空都有。”
“那你感觉这是什么时候的?”
“没有头绪。说是最近的,可以,说是很久以前的,也可以。”
“我感觉像是在一个月前拍的,大概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有很强烈的直觉。”
“我不是叫你别提了吗?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
短暂的沉默。餐厅内的《管风琴三重奏鸣曲》演奏完毕。
“走吧。”云太说。
两人出了餐厅,把车停在小区的地下车库,然后不坐电梯,徒步上楼。回到家中后,海默把手提包随手一扔,灯未开,鞋未脱,人直直走到沙发前,松了口气般地倒下,很快,就像是睡着了似的,她发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自从“那件事”以后,两人的话渐渐变少,也时常感到疲劳。
云太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
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淌过,宽度约十米,两边是高高的河堤,河堤奇脏无比,常年无人清扫,人工的净化剂洗涤了原本脏污的河水之后,场面变得十分怪异。河堤上沾满腐臭的淤泥,人行道上积满厚厚的枯叶,都是脏的,而河水却清澈见底。因为使用了人工净化剂的缘故,水里一条鱼也没有,路过的人会闻到不知如何形容的净化剂的味道。
实际上,对于餐厅老伯新贴照片的拍摄日期,云太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而且在记忆修复所工作那么久,有一个道理他是深深知道的:人一心想要忘却,记忆反而更加牢固。
云太没法子忘记“极光之夜”。当晚,凛子、海默、亚瑟、他自己,几人一同在记忆修复所三层制订与“徐成的1996年”相关的计划。天色彻彻底底暗下来,下起了暴雨,狂风大作,把在修复所门前排队的人群都赶走了,当时,记忆修复所上空的黑云突然裂开,发出一道绿色的极光,整个城市都被那样耀眼的光亮惊醒。而那张照片,恰恰捕捉到了云体裂开的瞬间,绿光初初诞生之时。
未免也太巧了吧?云太想,虽说绿光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也有人把其奉为“神迹”,即神出现的迹象,但绿光的闪现只有短短不到一秒种,在这一秒钟前,餐厅老板就已经在记忆修复所门前摆好了三脚架,并且装好相机,等待绿光的出现,然后在短暂的一秒钟内,精确地捕捉到了光出现的瞬间。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或者,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拍下极光的照片,只是单纯地想拍摄记忆修复所上空的黑云,不过正巧赶上了黑云裂开。云太自顾自地摇摇头,试图把恼人的心绪甩到千里之外。两种猜测,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跟“巧”字脱不开干系。
明天去餐厅问问就好了。云太干脆这样想。
他望着窗外的河,渐渐的就萌生了睡意,心里竟响起了管风琴的乐声,他不太记得那首曲子叫什么了,叫《管弦乐三重奏》?不对,自己的记忆中不曾出现过这么个名字,他继续望着那条河,望着河水缓缓流动,干净的河水就像鸡吃了激素后长出的第三只翅膀那样奇特。不一会儿,他想起来了,并且告诫自己要在自己心中烙印下这个名字——《管风琴三重奏鸣曲》。这个名字就同这所餐厅一样,菜肴美味程度算不上好,旋律优美程度算不上好,却博得了云太发自内心的好评:感觉让人脱离了平凡无奇的世界。
就是如此感觉。云太肯定。
趁着睡意,他也准备好好睡上一觉了,昏暗的房间内,海默睡在沙发左端,云太没选择和她靠在一起,而是挑了沙发右端的一块地,如释重负般地躺下了。睡前,他看了看手表,想试试看自己能睡多久,晚上八点整,他记住了这个数字。
睡眠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亮,太阳从神元城厚重的云层背后升起,看不见日光。在此之前漫长的夜晚,他做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梦。
醒来后,那个梦在他脑中仍历历在目,感觉像是胸中多出来的不妙的石块,他又回忆了一遍,梦境的内容是这样的:
云太觉得自己大概正闭着眼睛,视觉这东西仿佛丧失了,听觉还在,他听到了民谣乐声,酒杯相碰的声音,笑声,接吻时舌头缠绕的声音,倒水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家酒吧内。
一个漂亮女人正坐在自己正前方,酒红色波浪长发,红唇,红指甲,深色调的长裙。梦给了自己关于距离的直观感受,十米,自己和女孩儿隔着十米的距离。相视少顷后,两人开始交谈。
“一起喝一杯?”女孩儿说,她的声音像是打破了距离限制,变得近在耳边似的。
“当然。”云太说。
你应该拥有一个日本人那样的名字。哈?你梦见过我?既然是噩梦,立马走开才是明确的选择吧?你叫什么名字?都叫我dutchman。荷兰人。我似乎梦见过你。Hey,dutchman。神元大街随处可见的宾馆,42号房间,第四区游泳馆。
云太觉得这样的午夜有些无法形容,他觉得这时的“午夜”似乎夹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的一个契合点上,一半是光,一半是漆黑,却又不是白天,不是黑夜,他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总之时而觉得伸手不见五指,时而又被闪亮得睁不开眼。
恍惚不清、像粘贴画般层层叠叠的记忆在云太脑中重复。
梦里,他抬起头,发现眼前女孩儿的“面孔”所在之处模糊一片,隐隐约约的,他觉得那是海默。
人生在此刻产生了无数种可能性,像大树的枝丫张牙舞爪地盛开那样地产生。
自己可能正在家里熟睡,酒吧、女孩儿都是梦。
自己可能还在酒吧里喝酒,女孩儿根本就是自己内心世界里的臆想存在。
自己可能正处于海默的噩梦中。
回忆完毕后,云太昏昏沉沉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已经睡到了第二天,太阳已经升起,但阳光还被挡在云层之上。他异常口渴,便起身到厨房倒了一杯红酒,一滴不剩地喝下,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在衣帽间数不清的黑西装中随意拿出一套,穿上。
一系列上班前的准备工作做好后,他才发现海默已经不见了。沙发左端只有一条条睡觉留下的褶皱。
他一看手表,时间竟然已经到了上午九点,整整超了上班时间一个钟头。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睡了十三个小时,估计是太累了吧,他想,反正已经迟到了,再匆匆忙忙的也没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回到厨房,又喝了一口酒。喝罢,就在厨房里站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去想,把自己想象成从天而降的沙袋,自由落体的途中磕磕碰碰,但丝毫不碍事,自身仍在放松下落的途中。他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想象能让人卸下身上的担子,无论身在何处,厨房也好,1996也好,甚至地狱也好,总之过程是无比轻松愉快的。
一直到上午十点,云太才提起公文包,下楼到地下车库。
宝马车并没有被海默开走,而是原封不动地停在那里。
没准儿出了什么问题。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来,就算是“那件事”过后,自己和海默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却也没紧张到这个地步,顶多常常没有话说,遇上分歧偶尔冷战一会儿,出门连招呼都不打,车也不开走,是绝对不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