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飞机回到北京刚上班,来姐姐就打电话来了,我知道她是要问易如风父亲的情况。手机在我手中不停地震动,我拿着它走出办公室,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才接,一听到来姐姐的声音,我就忍不住低声哭了,我说,来姐姐,易如风他爸爸,去世了……那个晚上,易如风的父亲缓缓醒转,而我却要离开他们了,我要搭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北京上班。
我和易如风在医院的走道里紧紧拥抱,他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眼泪,故意做鬼脸逗我笑,说小宝贝你一个人能去机场吗?我抬头看着他说我能呢,你放心吧。易如风再一次把我抱紧,把头伏在我的肩膀说,小宝贝对不起,我真的担心你,可是我必须陪着爸爸……我心里欣慰极了,从易如风接到电话一直到现在,他表现得比我更冷静与坚强,让我看到了他面临大事时的“风范”。我想了想,解下手机上那条漂亮的链子,说风,这是你那次去外地出差给我买的,你说它能给我带来好运,我觉得是,也特别喜欢它,现在我把它暂时送给你,你挂在你的手机上,就像我还在你身边陪着你一样,而且我要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在北京等着你,在我们的小窝里等你回来……易如风用力地点着头,在他忧郁而坚毅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给予我的那份承诺。
我走了,在天色微明的时候,坐上去机场的大巴,大巴上只有稀稀落落的七八人,我坐在车厢最后排,望着车窗外朦朦胧胧的街景,想起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早的时候一个人坐车去机场,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就在登机之前,我的手机响了,看着上面显示的是易如风的号码,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那个害怕听到的消息终于要来了。易如风在电话里哽咽着说,小宝贝,我爸爸他……走了。我拿着手机无声哭泣,有人催我快点儿,我一边流泪一边走过那长长的通道,几分钟以后飞机将我带上了几千米的高空,离北京越来越近,离江城越来越远。
过了整整大半个月,易如风才回到北京,除了参加父亲的葬礼,他还做了一件特重要的事儿:去了他的出生地。易如风说朵颐你知道吗?我爸爸临终前,把一张纸条交给了我,上面写了我亲生父母家的地址和电话,他要我去找他们,找我的亲哥哥。
原来,易如风他父亲其实之前也不知道儿子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和打听,从没有间断过。可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他出车祸前一个月,他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名叫说出你的故事的节目,主人公是邻市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他在电视镜头前说,他在快满3岁的那一年,出去玩的时候把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弄丢了,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找自己的弟弟,找得很辛苦,但直到现在还没有放弃。
电视上小伙子说的他弟弟的特征和易如风一模一样,而且时间什么的也能对得上。那一天,易如风的父亲眼含热泪,用颤抖的手记下了小伙子的地址和电话。他知道自己心里近20年的疙瘩已经快解开,终于可以让易如风知道他身世的秘密。他把那张纸条收好,放到自己的皮夹子里,随身携带。
好几次他都想给易如风打电话,好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也许他是怕在电话里说不清,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事实上他们父子俩很少打电话,我知道的,易如风每回打电话给他父亲都是在节假日,每次都是匆匆问好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想:等过春节易如风回家了,再好好跟他说吧!他把那张纸条小心保存着,隔几天就拿出来,盯着那几行字一看就是半天,可是谁又能想到会有一场车祸呢……易如风说,朵颐你知道吗,后来我才知道,我哥哥虽然在电视上说得很平常的,可自从他把我弄丢以后就没有停止找过我,从小时候起,他找了我十几年,我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说,我们相见了,他的心病也好了……易如风本来打算把这个突然找到的哥哥带到北京来玩一趟的,可是他说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时间聚会。
我想象着这个有点神秘的人,心里挺感动的。我问易如风:他叫什么名字?易如风说他姓项。
那你本来叫项如风对不对?我反应过来了,瞪着眼睛问易如风。
易如风摇头说不是,如风这个名字也是后来给取的。他本来应该叫项小飞,他的双胞胎哥哥叫项小帆。
项小飞。我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挺羡慕易如风的,心想他怎么拥有两个好听的名字啊,不像我,人家一看我名字就想到吃……十几年前,小飞小帆快满3岁了,他们家住在铁路边上。那是一个很大的铁路货运场,有十几条平行的铁道,平时很多货车车厢都停在那里,然后被火车头拉走。小飞小帆经常到这里来玩,拿着玩具枪打游击战什么的,一猫腰,从车厢底下钻过来钻过去,特别高兴。
有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出去玩,这次没有打仗,而是跟一群小伙伴玩藏猫猫游戏。藏哪里好呢?哥哥小帆想着这个问题,他觉得这次应该找个特别点的地方,他带着小飞弟弟走啊走啊,从一节节平行的火车车厢底下钻过去,终于,他眼前一亮,发现有一节车厢中间的门打开着,可以爬进去!
于是他带着弟弟爬上去了,他让弟弟藏在车厢最靠里的一个黑黑的角落里,他说,弟弟你就藏在这里吧!你怕吗?小飞轻声地说,我……不怕!
小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小飞的肩膀,千交待万交待:那哥哥走了,哥藏另外的地方去,我不叫你,你可千万别出来,就叫他们找不到!
在那个黑黑的角落里,小飞安静地坐着,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别人发现了。可是,好像过去了好久了,还是没人来呀!怎么办呢?小飞想了想,还是没有动,因为他的哥哥交待过他的,他一直是一个乖孩子,他记得哥哥那句话:我不叫你,你可千万别出来!
十几年后,还是在这条铁轨旁边,忧郁的小帆对易如风说,弟弟,你当年就是从这里被火车带走的,我把你藏在那个角落里,说我不叫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出来,我记得特别清楚,你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我,点头说好……你在黑暗中望着我的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飞一直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觉得答应了别人的事儿就一定要做到,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他长大以后。好几回我都冲易如风嚷嚷,说好些事人家也不过说说而已,你怎么那么上心呢?还费力不讨好!易如风看着我,极为认真地说:我不答应过人家吗?
火车开动了,哐当哐当,开得很慢。一直坐在那个黑黑角落里的小飞渐渐发觉了,他站起来看了看,发现火车确实开动了,他心里感觉很不对劲儿,想了想又放心了,因为哥哥交待过他:我不叫你,你可千万别出来!他相信不管出了什么事,他哥哥都会来找他的。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小飞哇哇地哭起来,哭着哭着他想或许再过一会儿哥哥就带人来找他了,他相信哥哥能让火车停下来,于是不哭了。可是又过了好久,哥哥还是没来,他又哭了,火车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四周一片黑暗,他哭着哭着不知怎么着睡着了。
他的哥哥不会来找他了,因为他忘记了。把弟弟藏好以后,一个小伙伴跑过来,说小帆我爸爸要背气枪去郊外打鸟呢,你跟我一起去吧!小帆拉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走了,一直到晚上回来,才意识到弟弟不见了,一拍脑袋想起弟弟还藏在火车上呢,他跑呀跑到藏猫猫的地方,可是那节车厢早已不见了,只留下一段空空荡荡的铁轨。
他沿着铁路找了一阵,找不见,他似乎意识到这次可能把弟弟弄丢了,于是他坐在铁轨上哭了,哭得极为伤心,整整哭了一个多小时,似乎流光了他所有的眼泪,从这一年后,他再没有流过泪。
直到夜深了,他才忐忑不安地回到家,爸爸妈妈问:弟弟去哪儿了?他低着头说不知道。爸爸妈妈当时也没太在意,因为以前小飞也曾一个人玩到很晚过。可是一直等到半夜了,小飞还没有回来。爸爸妈妈急坏了,赶忙去找,四处都找不到,妈妈急得晕了过去。他们都以为小飞是被坏人拐走了。
那时候,小帆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装睡觉,又害怕又难过。他不敢把实情告诉爸爸妈妈。只有后来等爸妈不注意的时候,他才一个人偷偷跑到铁路上找,连续找了几个月……小飞在那节车厢里醒过来,他发现天已经黑了,火车停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周围静悄悄的。他想了想,爬下火车,沿着铁路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他的肚子饿极了,一个好心的小餐馆老板给了他一个馒头,吃完了他漫无目的朝前走,他来到一座小镇上,新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有一伙人围在街边打台球,他混进人群中爬到高处的台阶上看他们打了几盘,觉得没意思又挤出去往前走,已经很晚了,他又困了,在一条街的拐角,他靠着一根电线杆子睡着了,马路对面是一家报刊亭,里面一个中年女人看了他好几眼。
又一阵子过去了,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一位下夜班回家的妇女骑车经过这里,她跳下车,说,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报刊亭里的女人冲她喊:不是本地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骑车的妇女赶紧支起自行车,走过去抱起睡着的孩子,轻轻地拍着他,孩子醒了,他没有哭,也许他觉得这就是妈妈的怀抱,他伸出手扯着抱他人胸前的衣服,想……吃奶,他还饿着呢,一个馒头可不够他吃的!
这个骑车下班回家的女人是附近商场里的售货员,她姓易,和丈夫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她把他带回家,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她问他从哪里来,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说火车火车。于是她不问了,她觉得这个孩子挺可爱的,胖乎乎的脸蛋儿,两腮红红的像抹了胭脂一样,不怎么爱说话,笑起来特别好看,这些都让她有一种亲切感,似乎觉得本来就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晚上,她把他抱在怀里睡觉,从这一天开始一直把他当心肝宝贝。
一年多以后,由于工作调动,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了美丽的江城,那个在电线杆子下捡到的孩子也有了一个动听的名字:易如风。
而在铁轨的另一端,同样大的小帆仍然生活在弄丢弟弟的阴影中,那是一种巨大的阴影,说不出的愧疚与难过。历经此事,小小年纪的他似乎一夜成熟,他几乎不再出去玩,一有时间就出去找他的弟弟,一个人沿着铁路走出好远好远……后来他长大了,上学了,一直没有停止他找弟弟的秘密旅程,这个秘密一直在他心底,一年接一年,伴随着他渐渐长大,谁也没告诉。
弟弟的走失对家庭的影响是很大的,两三年前小帆的爸爸妈妈相继去世,也许和长期思念孩子有关系。那时小帆从技校毕业,当了一名工人,继续他找弟弟的旅程。他利用一切假期出去,几乎每个春节都奔走在异乡的土地上。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去过的地方数也数不清,只知道整个中国除了西藏和港澳台以外,每个省份他都去了,连海南岛都没有放过,因为有一次他听说火车可以通过轮渡开到那里。
小帆平时沉默寡言的,不爱与人说话,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总是默默地推掉了。他是一个军事发烧友,自己订了一大堆兵器杂志,除了这就没别什么爱好了。
许多个夜晚他总会想起弟弟那双信任的、听话的眼睛,那是他一直找下去的动力,他坚信他的弟弟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等待哥哥带他回家。命运真的很捉弄人,他一直以为弟弟一定是被火车带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把寻找的重点放到了省外,可谁又能想到十几年来两人生活在同一个省份,不过相距一两百公里的地方?
兄弟俩相见时,小飞哭得像小孩儿一样,小帆却显得很平静,他抱住小飞,说弟弟你别哭,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他拉着小飞,去看他收藏的那些兵器杂志,上面有好多枪械、坦克、战斗机等军用武器的图案,他一个个地向弟弟讲解,好像他们还是那两个贪玩的小飞小帆。
易如风说到这里泪流满面,他说,我能够想象,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哥哥是生活得最辛苦的。我成长中经常有莫名的忧伤心情,我觉得有很多其实是对哥哥的心灵感应……易如风说,虽然他和哥哥生长在不同地方,但在性格、生活习惯等方面有好多相似的地方,连说话的语调、喜欢吃的菜都是一样的。
我也哭得鼻子塞塞的,用光了整整两包纸巾,我问,那你们也应该长得很像吧?易如风沉寂了好久,才说:其实,我哥哥比我更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