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寂寂,竹林寂寂,楠木林也是寂寂的,风刚在树梢晃了晃,就消失了踪影,也是怕打扰了这样一份静寂么?在这样的寂静里,你能够听到偶尔的叶片在山间飘落,能够感觉到各种树木的浓郁的树脂树叶的芳香,那是冬天萧萧的林木特有的体香么?还有枯萎的野草断径的气味,属于山的气味。
更多的时候,我们习惯于和山对视,要找到山的瑰奇和魁伟,因而忘记了闭上双目,去感受山,贴近山。就像此刻,我只能大口地呼气,因为早晨穿错了鞋,穿着高跟鞋爬山,我只能步步小心,专看脚下的路了。但是,却留出了我的全部其他感官来感受走过的山路边的风景。从山路两旁的山林袭向我的安静,此刻最是贴近我的内心。
一棵棵从我身前慢慢后退的树,让我想起昆德拉的那句话:生活是棵长满可能的树。是啊,山是树的海洋,如果,每棵树都是生活的一种可能的话,那么山具有如此包容的心胸,它包容了每种可能,如果,我就是这山间一颗树的话,我想长着怎样的可能呢?我会长出怎样的可能呢?我想,我会安静地一如楠木林中的那些细而直的树,之所以有那么细直的枝干,就是为了生长出来的叶片能够争取到更多的阳光。
是啊,生活单纯到只去争取阳光,那也是一种安静吧?能够在喧嚣的尘世中安静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道家以为人体里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可见,食色名利始终是人生的困惑,挣脱它们绝非易事,但惟其淡看了这些,人生才会真的从容安宁,就像,此刻,我走过的山林,树木没有华衣,鸟儿都已经迁徙了,连最普通的麻雀也去乡村里觅食了,山里只剩下一色的枯黄和暗绿的调子,所以,风经过的时候,也没有那样的喧闹,才能够给我们这样一份静寂和幽喜。帮我们洗去在山外的世界里沾满的尘灰,所以,常常,我们会想念山,会想着走到山中来,有时候是和山对坐,有时候是和山对话。
山并不高,风景却很清幽,月洞里的山有张家界的味道,走过几个山头再从太阳洞里看月洞,月洞果真朦胧如月,那些山石幻化而出的千年灵芝、大黑熊、母子情深、甚至远处躺倒着的鲁迅的那撇胡子,虽然不够大气,却自有一份灵秀和恬然。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为眠”。忘情时,只觉得世间遁去乾坤翻转,心空目静七窍润爽,也想学王维情系山水,浅醉闲眠,与山一起,静静地迎向四季的轮回,然后,在冬天里,对着风,对着过往,对着时光,安然释然,静默如初。
我来的时候,马仁山是安静的,我走的时候,它依然是安静的。我感谢能够在这个冬季里遭遇这样的一份安静。
四、那条河上,我的老街
早晨,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想念一条河,对于河的记忆鲜明而深刻,我一向惧怕大自然的种种诡异之处,当我第一次看见那条河的时候,便跌坐在高高的围堤之上,下意识地紧紧贴向深广的大地,觉得那奔涌的河流里无数暗藏的漩涡正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扯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望无际的蜿蜒的河,它对于我好似未知的凶险,随时都可能将我吞噬。虽然,我最终住到了河边,吃着河里的水,偶尔还会陪着母亲去河里洗衣物,但是,我不敢看那些打着旋的急流,会眩晕,会生出莫名的恐惧。
没想到,从那以后,我会和那条河有了许多的缠绕和纠结,我再也没有走出过那条河的视线,我和它也许注定就会相逢,它陪伴着我走过童年、少年、青年乃至而立,当我离它渐来渐远,我以为已经斩断了和它的联系,但是,仍然忍不住要去河边漫步,在它瘦瘦的河床边逡巡,仿佛是要找寻,也仿佛是要沉溺。
那条河叫水阳江,它在与青弋江交汇的地方,冲刷出一块几十平方的陆地,然后浩浩汤汤流入不远的长江。每到6、9月间,江水逆灌,青弋江水位偏高,浑浊的江水和清澈的青弋江水势均力敌,便会出现浑浊分明的奇观。而它的北岸便是我生活的老街。
老街有200多年的历史,是典型的皖南徽派民居建筑特色,是清朝末年遗留下来的,共分成三段,东街、正街和西街。东街面对青弋江,沿街有客运、货运码头,客栈、酒楼等,正街是对开的街面,北面大多是米行、布店、食品店、药铺、杂货铺,南面有沿河的吊脚楼,戏院、服装厂、文化宫等,中间是青石板的街道,光滑、清凉,回荡着岁月的跫音。西街一般是住户和一些散落的铁匠铺、篾器铺。想当年,沿着青弋江四通八达的水道,街前的河面上船来船往,商贾云集。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街的铺面也人头攒动,商品琳琅满目。
没有兄弟姐妹,很多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孤独的我常常坐在西街母亲开的酒楼的三扇大窗户前,长久地看着门前的河,河面上船只往来,突突的螺旋桨的声音一刻不停,被它搅起的涡轮一圈一圈向两岸荡去,在岸边掀起小小的浪花,不时地漫上码头上那青条石的台阶,把它冲刷得异常干净。我常常会数着那涡轮,在下午的慵懒时光里消磨。那个时候,母亲和家里那些帮佣的姐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厨房里传出来的刀在砧板上快速切菜的声响。还有姑奶梳着花白的髻,和外公对坐着抽烟,两兄妹经常会吵起来,姑奶总是埋怨外公竟然会收她的酒钱,外公只笑着,并不说话,吵极了的时候,母亲会出来劝。我虽然一直在看河,我以为我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些,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些生活的画面竟然跟窗外的河一起那么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不,是镌刻在记忆里,虽然,现在,那对吵架的兄妹都先后离开了人世,那酒楼也早已经不在了。
最怕姑奶的两个孙女,我的表妹,她们俩一来,准没好事,大表妹长得很漂亮,几乎是整条街上最美丽的女孩,那时候梳着刚从上海学来的流行的香蕉辫,她一来,就要啃骨头,喝骨头汤,连母亲都极佩服那么小的人,竟然连骨头缝里的肉都吃得干净,骨髓也吸得极高明,一点都不剩。小表妹最拿手的好戏就是哭,好拉长麻线,很烦人。我原来是可以和大表妹成为朋友的,因为我们同年,只是我月份大些。但是,彼时我正在做着一个很不切实际的美梦,偷偷地买来稿纸写一个荒唐幼稚的小说,我以为我写得很好,就拿给她看,没想到,这便是我们友谊的结束,她看了以后,很奇怪地看着我,对我母亲说我脑子坏掉了。从此,我在她的眼里便成了异类。那稿子也被我烧掉了,纸灰被扔进了门前的河。
于是,我另外有了一个好朋友,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都会上她们家等她,她们家有五个孩子,她是老二,每次走进她家的时候,我感觉脸上都氤氲着清晨从河面溢上来的水气,滑滑的,润润的,走进她的卧室,卧室的暖气把我带进来的水气凝成了沾在我发梢的水,惹得她总问我,外面下雾了?然而,这样的等候和友谊并不长久,那个暑假我去了乡下外婆家,等我回来的时候,惊闻她在河边和她的母亲一起用拖网拖海虾,她母亲失足掉到河里,不会游泳的她为了救母亲,也掉进河里,两母女再也没有上来。他的父亲带着另外的儿女搬到工作的地方去了。走过她家的门前,我总感觉她就在门内,我一推门,就可以唤到她,然而,我不敢,西街的人都传说她家的房子里闹鬼,那扇门也变得阴森可怕了。
这使得我对街前的那条河更加的恐惧和怨恨,我总是不愿意走在沿河的水泥路上,我宁愿走石子路,离河远点,仿佛河随时会伸手轻轻一扯,把我扯进它的漩涡里,我总是相信那河有这样的诡秘,有一次,我拎着网兜网着的两个从乡下舅爹家带回来的西瓜,没等我反应过来,脚下一滑,就滑向了河边的石头护堤上,幸亏我及时放手,扔了西瓜,不然,我就做了西瓜的陪葬,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祭河了。
那时候,每到夏季,整个街上的孩子几乎都带着救生圈泡在河里,有二三十之多,他们先在河边学着游泳,没多久,他们就可以借助救生圈趟过河了。有时候,他们顽皮地爬上正在行驶的驳船上,再扑通跳入河心,皮肤都被晒得黝黑黝黑的,个个都像溜滑的鱼儿。只有我,连下河打个水花的勇气都没有,我可能是整条街上唯一一个住在河边不会游泳的人了。
直到我渐渐长大,才慢慢克服了对那条河的恐惧,那时候,母亲的酒楼关掉了,我们搬到正街去住,河就在我的后院的墙外,有了围墙,河才真正成为了我眼里的风景,格外神秘、悠远而亲近。
我一个人住在后院的屋子里,屋子里特别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个竹子的书架和书架上一盆四季常绿的兰花。床正对着后窗,尤其是秋天的夜里,我常常被挂在我窗前的月亮惊醒,坐起身,就能够透过外面院子的花墙,看到河面,泛着清冷的鳞波,影影绰绰的能够看到河对岸的水房、正在枯黄的芦苇,和一排高大的柳树,还有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月亮就这样朗照着河面的一切,整个世界特别的安静。那时候,对着河所想的无非是渺茫的前途,可能还有纯净的初恋吧。河水流淌的声音就在耳边,夜夜清晰。以致于后来我想起那些日子,就仿佛听见河水在我的耳边哗哗地流过。
在正街的时候,我由惧怕河到经常下河了,到河边洗东西永远比在家里的自来水下洗东西利落干净。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冬天和母亲一起在河边洗大白菜,等到母亲把白菜晒得有些蔫的时候,便全部抱到河边去洗,家家户户都抱了白菜在河边洗,一颗一颗,洗好了便晒在堤边的坡沿上,远远望去,女人白嫩的手臂和同样经水后白嫩的大白菜生动得就像是画布上刚着色的水粉,配上远景的河,清粼粼的波痕,点缀着红的、绿的女人的袄子。色彩生动、鲜活,有着跳跃和清灵的美。
夏季,我还时常到河里去洗头发,那时,河里的水很丰盛,一直漫涨上来,淹没了很多级台阶,我喜欢赤脚站在水中的台阶上,弯下腰把头整个浸在水里,等到头发洗干净了,也不愿意上来,一直让头发在水中漂着,丝丝缕缕的,柔顺黑亮的头发像在水底招摇的水草,我把头摆过来摆过去,头发也随着我摆来摆去。耳边通常是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脚底的凉意,和头顶的凉意一齐袭来,夏天的那点燥热便一扫而光了。有谁会奢侈到有这样大的洗发的盆子呢?或许,在远古的时候,先民们也曾经采下树上的皂角叶,这样站在河里洗发的吧?
但我最害怕的也是夏季,由于河底泥沙的淤积,河床的抬升,我们这条街几乎年年遭到水淹,有一年疏忽了,等到夜里两点的时候,只觉得睡觉的床开始摇晃,赶紧起床看个究竟,谁知扑通一声,一只脚竟然踩进了水里,水都涨到床边了,于是,大声呼喊,家人也霎时被惊醒,外面早已经是人声鼎沸,大家都忙着深夜搬家,家家户户都点亮了门灯,水还在呼呼地涨,被淹在水里的东西大多被抢进腰子盆里,街上的水已经淹到齐腰深了,我们全家扶着那腰子盆,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上转移,整个老街变成了威尼斯水上小城,我们非但没有被水淹的沮丧,反而有着忽然遭到莫名的灾难袭击的反常的激动和兴奋,我看到水面在许多人的腿下摇晃,在灯光里动荡不安,忽明忽暗,捉摸不定。马头墙和阁楼投下浓重的黑影,黑黢黢的巷口,仍能够感觉到那颗歪脖子的法国梧桐正探头在黑暗里注视着这混乱的一切。
带着这最后的记忆离开这条河和这条街,一走就是好几年,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才猛然发觉,那些年我一直以为不曾有什么变化的老街其实一直都在无声地改变着,只是我贴近它的时候,看不见它的改变,一旦远离了,才发现好多的变化。水码头不见了,只有旱码头还在,码头的青条石的台阶还在,却因为河床缺水再也不是洗衣浣被的地方了,酒楼关了,客栈破旧废弃了,是水淹还是岁月的侵蚀,整条街都显得破败凋敝,那白色的墙壁和高高的风火墙和那些朱漆的大门都斑斓剥落得不成样子。青石板的街道也有很多被泥沙淤积了,文化宫变成了纯粹的私人住宅,住在我们家对面的见人就恶狠狠的老中医走了,隔壁的一个国民党的姨太太也突然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再也没能起来。
铁匠铺、篾器铺也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豆腐坊,只有澡堂还在,那个长着鳄鱼腿,脾气很坏的老头还在,巷口的老梧桐树还在探身守护着整条街道。街前的那条河明显地瘦了。铁钵的大船进不来,水泥船的生意又不是很好,河面上安静了很多,河对面的水房还在供水,那曾经三三两两的渔船也零落成屈指可数的几只了。现在的老街上再也看不着船队的忙碌,沉船的凶险了,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只木船沉下去以及船主一家脱难的全过程。只有对岸的芦苇和老柳树还是那样的繁茂。
老街不再是从前繁华的老街,繁华属于围堤那边的新街。河也不再是从前热闹的河了,因为闹血吸虫病,再也没人去河里洗衣游水了。我也出嫁离开了那条街那条河,不久以后,那条街因为每年夏天的水患被整体拆迁了!老街忽然像一张老唱片,已经唱不出任何的调子了。老街上的人也散落到小区的各个角落里,只是偶尔遇见了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