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两辞集贤校理，被庸相陈执中视为抗上傲物，搁置两年，不予差遣。士人谁不想进入馆阁，作一踏板，以便进身君侧。而独安石一而辞，再而辞，自不免引来各种议论。诋毁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推扬者更有之。文彦博再次拜相。文相素以大器容物自诩。嘉元年，他荐贤安石任群牧判官。这群牧司，掌内外厩牧之事，周知国马之政，察其繁息。虽隶属太仆寺，然设置之初，朝廷却以枢密副使兼制置使。后虽不兼，仍以两省以上官充任，可谓庙小神大。群牧司设置判官二人，每岁更出巡视坊监，点验国马之蕃息。此时，包拯任群牧司制置使，另一判官为司马光。安石任群牧判官，常巡视各州牧马监坊。这日返京，得知朝廷除包拯知开封府。群牧司上下均敬重包公，自要饯别送行。包公素来不喜逢迎。他破除陈规陋习，反客为主，摆酒宴请同人，以示惜别之意。大家自然感激，敬重包公此举，因之，气氛热烈。席间，包拯道：“介甫巡视归来，我却调任开封府，尚未聆听巡视情况，今日席间可否聊表一二，叙谈佐酒？”安石道：“包大人离任，仍怀马政，令人敬重。若不嫌絮聒，容安石道来。”包拯说“请讲”。安石道：“我遍巡各监坊，马多羸弱，尤以牧草枯萎之季，多瘦弱病死，故有秋肥冬瘦春死之说。其弊源于监牧者敷衍塞责，勾管不善。”包拯问道：“依介甫所见，何以善马政？”安石道：“依愚见，欲使马健壮繁衍相继，官养不如民养。”司马光道：“请道其详。”安石道：“可在沿边各路令民自养。凡愿养马者，以监牧现马给之，或官予其值，令自市之。养马之户免其科赋或征役。平时马在各户，可供役使，战时征调，以应军需，平战相济，利国利民。”司马光道：“内厩外坊，监牧养马，乃祖宗常制，历有年矣，不可骤改。”包拯道：“介甫建言颇有见地，不失良策，不过此中利弊，尚需详计。可惜我已不在其位，难谋其政，留给继任者计议吧！”于是，大家再次劝酒，杯觥交错。司马光本不善酒，无奈包公劝饮，只好勉为其难，一饮而尽。包公见安石酒杯空空，特离坐劝饮，而安石一如既往，滴酒不进，凭包公怎么劝饮，安石还是婉言谢绝，一滴不沾。包拯见此，以为安石失礼，回到己座很不高兴，面呈愠色。包公德高望重，不苟言笑，谁不敬畏他三分，大家不免为安石担心，怕包公发作。安石见状，却不慌不忙，走到包公面前，说道：“包大人在上，晚生有礼了。安石确实不胜酒力，公若不嫌安石酒后丧德，我自倾腹。难得大人赏识，岂有不敬之理？”包拯听后，深佩安石诚实，不奉上屈己，因之，反愠为喜，说道：
“介甫本色人也！酒、诗原为自娱，是应各讨方便。”席散后，司马光对安石道：“介甫兄真强人，竟顶住包公，我不如也。”此后，谈起此事，光语人曰：“某以此知安石不屈。”
安石文章，广为士人传诵，两辞集贤，更是名噪一时。欧阳修早想结识这个同乡晚辈。他器重的得意门生曾巩，曾两次上书，向他推荐安石，得知安石“文甚古，行如其文”，“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此不可失也。”他看过检送来的安石文章，诚如曾巩所言，其文不仅同辈望尘莫及，就是在当今文士中也是佼佼者。欧公虽欲结识安石，然机缘不巧。安石解官淮南诣阙待铨时，他却徙知滁州。待安石鄞县秩满返京，他偏偏出使契丹去了，又不曾遇得。这次安石来京任群牧判官，原想会来拜见他，不意安石自重，不愿自通。对此，欧公不仅不怪安石，对其人品反而更加敬重。这日，崇文院检讨吕公著来拜望欧公，又向他推崇安石，并呈阅安石近作《游褒禅山记》文及《孤桐》、《飞来峰》、《葛溪驿》等诗作。欧公览后，称赞不已，说道：“此人不仅文有古风，诗品亦高，真是难得。观其文而不见其人，憾事耳！”公著道：“介甫乃公著之友，明日偕与同来，拜谒欧公，如何？”欧公道：“不可，此非揽贤之礼，彼诚自重，岂可勉强。揽贤遑论势位，他既不愿自通，我可下就么！我草一诗赠他，烦请晦叔转交。”于是，鼓毫洒墨，立挥而就，只见写道：
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
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
后来谁与子争先？
朱门歌舞争新态，
绿绮尘埃试拂弦。
常恨闻名不相识，
相逢樽酒盍留连。
安石得诗，深为感动。翌日，由公著导引，登门拜谒欧公，欧公倒屣出迎。安石道：“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先生亲屈势位之尊，忘名德之可以加人，不耻惠诗，安石曷胜荣幸！登门迟迟，望祈恕罪。”欧公道：“修固知介甫自重，非奔走趋迎之辈。你我见面虽迟，然神交已久矣！今日识面，足慰平生。”
安石道：“先生长者惠诗，安石岂能无酬！请文房四宝一用。”只见他洋洋洒洒，写道：
奉酬永叔见赠
欲传道义心虽壮，
强学文章力己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
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后，
倒屣常倾广坐中。
只恐虚名由此得，
嘉篇为贶岂宜蒙。
公著阅后，拍手称善，说道：“唱酬俱佳，对仗工整。欧公以李、韩相期，介甫以步孟子为答，欧公以‘后来谁与子争先’相勉，介甫以‘终身何敢望韩公’自谦；欧公以‘常恨闻名不相识’器重介甫，而介甫以‘只恐虚名由此得’警惕自己。此唱酬必传为佳话。”安石道：
“安石酬诗，怎敢与欧公绝唱相提并论！”欧公道：“介甫不必过谦了。我等诗文相会，岂可无酒？”于是，吩咐家人摆酒。安石见此感到为难，但欧公方有豪兴，自不好阻挡。酒席摆好，安石肃起道：“不是存心挫长者豪兴，安石素来滴酒不沾，此事晦叔兄深知。愿以茶代酒，陪长者豪叙，祈公允准。”公著道：“确实如此。”欧公道：“既然不善酒，岂可强饮。不过酒也罢，茶也罢，均要尽欢而饮，话不能少。”安石本不善酒席应酬之辞，为席间助兴，讲述了包拯劝酒之事，引得欧公与公著发笑。欧公道：“介甫真诚实人，包拯亦豁达人也！”这桌酒席，吃到日落方散。
嘉二年，又是大比之年，各州府举子齐集京师。曾巩连连落第，此次又与其弟曾布前来应试，姑且不表，另说苏氏兄弟。苏轼、苏辙出身于西蜀眉州士大夫之家。父亲苏洵字明允，因屡试落第，愤而烧毁自己文章，再度悉力攻读，终于成为当今闻名的古文学家。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二人年在二十上下。兄弟友爱相处，苏辙说苏轼对他是“抚我则兄，诲我则师”。苏轼说苏辙对他“岂独为吾弟，更是贤友生”。他俩从幼年起，不仅受到家教的熏陶，而且亦饱读儒家经世济时之说。所以当读到石介颂扬庆历新政诗篇后，便对范、韩、富、欧四杰十分仰慕。先年三月，苏轼兄弟随父离家，从陆路自阆中，出褒斜，越秦岭，经关中，最后于五月到达汴京。父子三人借住兴国寺。八月，苏轼、苏辙应开封府府试，得解礼部，准备来年应礼部试。苏洵自去拜谒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
春正月，朝廷差遣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知贡举，韩绛监试，范镇主文，王圭详定。欧阳修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决心在这次贡举中革除四六时文积习。四人商谈此次贡举，欧阳修首道：“自六朝以来，文风颓废，文尚四六，用字生僻，钩章刺句，借以取胜。此次贡举必须痛革积习，刷新文风，不知大家意下如何？”韩绛素恶浮华不实之风，应道：“本来两汉古文平易流畅，偏偏弃而尚骈体。有唐韩、柳虽力挽狂澜，降自五代以至本朝，靡丽之风仍不减，必须力革。”王圭道：“四六之风，几独霸文坛，为皇上草制，必用四六；科场不作时文，必致落榜。从贡举革起，击中要害，若做四六，概不录取，看谁还做。”范镇道：“国子监崇尚此风，教生员习作四六，故又称太学体。不过，科举不取四六，恐干权贵及浮薄子弟反对，不可不虑。”
欧阳修沉思后说道：“景仁之虑是应顾到。对外不说凡作四六者不予录取，临场只宣布倡导试文平易流畅，力斥艰涩、空洞、浮华为宜。”接着又道：“我推国子监直讲梅尧臣为参详官。尧臣道德文章，各位熟知，不用絮叨。因他不做四六，曾连年落榜，后名声大噪，到了五十岁，皇上才赐他同进士出身。请他把关，大可放心。”大家称善。
这贡举之事历有年矣，素有定式。举子呈验解牒，排日引试，就看坐图，放试入场，各自作文，纳卷出场，不必一一细表。考官也一如既往，下贡院锁院，临场拜香案，出示考题，纠察舞弊，收纳考卷，糊名誊录，分房复考，点对批取，也不必一一叙说。却说详定王圭，参详梅尧臣拿来两份考卷，请知贡举欧阳修审定。第一份卷《刑赏忠厚之至论》，问可否点元？欧阳修览后，又惊又喜，不觉汗出，说道：“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他再仔细审阅，虽系糊名，且经誊录，但判定是门生曾巩文章。心想：若将曾巩取为第一名，必有嫌疑，引起外人议论，还是不取第一，列为第二为妥。
若果有才学，还有殿试，让皇上点状元去。于是，吩咐取为第二名。
第二份卷子，作的是四六文，王圭、梅尧臣照顾到太学生员，问可否列为榜末？欧阳修从头到尾细阅一遍，尽是空论，还说什么“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云云，莫名其妙。他在文后戏批道：“秀才刺，试官刷”，用大笔横抹一道，黜落不取。待揭号发榜时，欧阳修才知自己判断有误，录取第二名者不是曾巩，而是苏轼。而曾巩亦名列前茅，苏辙与曾布均考中。黜落不取士人，名叫刘几，广南人，是国子监生员，自诩名流。
礼部试后，皇上御临集英殿，亲自主持殿试。部试考中生员，无不欢喜，跃跃欲试。曾、苏两家昆仲，自不例外。殿试下来，曾、苏自我感觉良好，自认登第有望。这日皇家放榜于宣德门前，只见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皇榜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你出我进，喧嚣尘上。看毕之人，有欢喜若狂者，有懊丧不语者，更有怨天尤人骂爹骂娘者，不一而足。曾、苏两家兄弟均登皇榜，进士及第，尤以苏轼、曾巩俱列甲榜，自然欣快，彼此庆贺。这时，只见人群骚动，争相围观。原来是礼部侍郎知贡举欧阳修前来巡视，人群欢声雷动，争瞻风采。忽见一伙落第国子监生员，一哄而上，拦住马头，对欧公辱骂诋斥，怨谤喧然，而为首一人便是刘几。刘几以粤腔官话质问道：
“科举文做四六，自古而然，且是朝廷常法，何以黜落为四六者？”欧公道：“六朝以来，始开骈体浮华之风，何云自古而然？要说古，自是古文。你说作四六是朝廷常法，我问你据何法典？择优录取，才是朝廷常法，未有择四六取士之说。”一席话说得刘几瞠目结舌。另一落第生员上前道：“你提倡古文，我作四六，井水不犯河水，何以对作四六者如此刻薄？”曾布走上前来，指着曾巩对这个落第生员道：“你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家兄从景元年起，二十年应试，因不做四六，均被黜落。这次欧公摈弃四六取士，才得登第，到底谁刻薄呢！”苏辙分开人群，走到那生员前道：“刚才所说曾巩，你若不信，请回到国子监，问问鼎鼎大名的梅尧臣，他何以到了五十岁才得到赐进士出身的恩遇呢？也是不做四六之故。”苏轼扯住刘几，学说他的粤腔道：
“老兄的文章，我拜读过了。你说‘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请问这‘轧’字是作倾轧讲，还是一种古刑法？不论作何讲，天地轧是不通的。若作轧轧，勉强通得，可惜你只一诈（轧），莫得二诈。看来你还是稀溜稀溜（四六四六）吧！”说得满场哈哈大笑。刘几和同伴被问得无话可说，在众人讥笑责骂下，挤出人群灰溜溜地逃走了。大家恭送欧公走后，曾巩约苏氏昆仲来日登府拜谒欧公。
这年春，朝廷诏王安石出知常州。群牧司事交割毕，拟即离京赴任。这日来向欧阳修道别，进入客厅，已有四人在座，除曾巩昆仲是老友，自不必说，其余两位年轻英俊者，却不曾见过。欧公指道：“此苏轼，字子瞻；彼，苏辙，字子由，两人兄弟。其父苏洵，修之道义交。”安石道：“久慕令尊大名，安石读过他的文章，钦佩之至。”欧公笑道：“介甫已自报名，就不由我介绍了，子瞻、子由想必早已闻介甫名矣！”二苏忙道：“久闻介甫大名，今日有缘得会，实在荣幸！”欧公道：“他俩人同子固、子宣同登今岁进士榜。二曾是修门生，二苏是世交，俱登第，亦是老夫一喜。”苏轼笑道：“欧公偏心矣！难道不收我兄弟作门生么！”欧公忙道：“收，收。封卷糊名时，读你文章，即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样的门生，捡得便宜。”说得众人大笑。安石道：“抨击四六，颇不乏人，而先生敢在此贡举中，一举摈除四六，痛革积弊，有此胆识，实令安石敬服。”苏辙道：“为此，先生昨日竟受到国子监生员围攻呢？”欧公道：“幸得他四人挺身而出，才解我围，看来彼等是不甘心的。”曾巩道：“读子瞻文章，令我赧颜！拟聆听为文之道，可乎？”苏轼道：“若不嫌污耳，就在先生面前弄斧了。”
轼以为好文章不是凭空捏造，想能为之即成的，乃不能不为之为工。
“轼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安石道：“说得极是，安石也认为文章不过是反映礼教政治罢了，载之文籍，传授给人们的，大体如此。至于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只是说修辞也要讲究，并非写文章的本意。”
苏轼又道：“为文之道，修辞亦得讲究。轼主张文章要写得自然流畅，故应摈弃靡丽浮艳之遗风，亦应革除艰涩之新弊。”安石道：“为文，务要有补于世；修辞，犹如雕刻绘画。精巧华丽者，不一定合用；合用者，也不必精巧华丽。总之，以合用为本。雕刻绘画只是作为装饰而已。但是，装饰也不是可以不顾的，只要不把它放在首位就对了。”说到此，欧公道：“你二人议论可以休矣！不然，老夫的醉翁堂要改名文辩堂了。”引得大家发笑。安石道：“安石除知常州，想先生已知之。今日本来辞行，不意邂逅子瞻、子由，只顾说话倒忘了来意。今后远离京师，难侍先生左右，聆听教益，实属憾事！临行之际，祈先生有以教我。”欧公道：“介甫谦逊了，望好自为之。”安石与众人道别。曾、苏兄弟亦怕打扰先生休息，也随即告辞出来。欲知安石此番走马上任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