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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议一城存弃廷臣絮叨聒耳 问举国更革学士奉诏入对

那日朝会后,神宗满以为两府将协力合议出个更改对策,条陈以闻。事不凑巧,后几日,主其事之参知政事张方平遭母丧,罢归原籍丁忧,遂将此事搁置起来。上方欲责两府另推人以继,不料西事又起矣。

神宗自幼年起,即以康定、庆历年间屡败师于西夏为国耻;英宗朝,又亲睹谅祚之狂妄,使先帝为西事备受折磨。因此,即位以来悉心西事,以制西夏为志。早在六月,会边臣多言横山族帐可招纳,于是召陕西转运使薛向入对。向奏称:“知清涧城种谔招纳西人朱令陵,最为横山得力酋长,已给田十顷、宅一区,乞除一班行,使夸示诸羌,诱降横山之众。”薛向在英宗世尝献西事策,英宗称善并置疏左右,今上见而奇之,故素重向。上知辅臣多主和夏息事,故令将所陈计策暂勿语两府,自以手诏指挥。

种谔字子正,父种世衡,宋之名将。谔有父风,纳抚蕃部,善驭士卒,临敌出奇,战必胜。知延州陆铣荐知清涧城。横山酋朱令陵内附,铣恐生事,欲弗纳,谔奉密旨竟纳之。夏将嵬名山部落在古绥州,其弟夷山效朱令陵来降。谔初疑有诈,与王嵩谋。嵩道:“未必有诈,即使诈降,可将计就计,请以上赐种老相公世衡金盂遗名山,我与夷山持至绥州,以窥其真伪,若名山内附,功莫大焉。”谔称善。嵩僧装偕夷山来到绥州,先见监军司牙吏李文喜。文喜素闻嵩之名,佯怒道:“汝好胆大,又来施诡计。上次用盗刀计,害得我国君臣好苦,这次撞到我手,有汝好果子吃。”嵩道:“来者不怕死,怕死岂好汉。野利旺荣不是将我绑交元昊么!结果如何,非我命归阴曹,而是野利氏兄弟人头落地。汝速将我绑见谅祚,我自有分说。”文喜转怒为喜道:“师父智勇过人,文喜钦佩之至。我早有内附之心,师父此来,天助成功矣!”遂受金盂,款待王嵩,并道:“我窥知主将名山早有内附之心。近来因朱令陵内附,谅祚欲调横山族帐尽过兴州,族帐皆怀土不欲西迁。今劝其内附,正是时候。届时天朝发兵来,即彼犹豫,亦势必处此。”嵩称善,遂返复命。谔得报,上奏道:“谅祚累年用兵,人心离贰,近欲发横山族帐尽过兴州,族帐皆怀土惮迁,其首领嵬名山欲以横山之众取谅祚以降。”神宗得报,欲令边臣招纳其众。知延州陆铣以情伪未知,戒谔勿妄动,谔持之力。司马光对延和殿,言谅祚称臣奉贡,不当诱其叛臣,以兴边事。问:“陛下知薛向之为人否?”

上道:“详知边事及钱谷。”光道:“钱谷诚知之,边事则未也。”并以为“名山之众未必能制谅祚,幸而胜之,灭一谅祚,生一谅祚,何利之有!若其不胜,必率众归我,不知何以待之?臣恐朝廷不独失信于谅祚,又将失信于名山矣。若名山还北不可,入南不得,穷无所归,必将据边城以救其命,陛下独不见侯景之事乎?”上招知延州陆铣问状,并与陕西转运使薛向议招纳。陆、薛共画三策,令幕佐张穆之入奏。

上问穆之,穆之主招纳,言必可成。上意铣不协力,徙知秦凤,以郭逵判延州,诏令招纳。

谔约李文喜,期会于州。遂发所部蕃、汉兵,并令折继世赴银、夏侯景,南北朝时先为北魏将,后归高欢。欢死附梁。后举兵叛变,攻破建康,自立,称汉帝。史称侯景之乱。后为陈霸先击败,被部下杀死。

接应,长驱入绥州,厥明围名山帐。名山惊起,援抢欲应战。夷山呼曰:“兄允约降,胡为如是?”李文喜出示所受金盂,道:“纳降信物见在,谅祚岂能容你!”遂与诸酋长胁名山开门迎纳,举众降宋。谔得酋长三百,户万五千,蕃兵万人,将筑城其地。此时,陆铣劾谔未奉诏出师,又违节制。上诏谔还师。军次怀远,夏兵万人复集城下,谔出兵击走之,不意又打一胜仗。上得报大喜,遂允城绥州。

种谔既城绥州,夏人乃诈称会商边事,诱宋知保安军杨定等杀之。朝廷谋西讨,枢密副使邵亢奏到:天下财力殚尽,未宜用兵,惟当降意抚纳,俟不顺命,则师出有名矣。文彦博、吕公弼亦奏道:

“种谔诱嵬名山降,是我构衅,其曲在我,应还绥州,与夏和好。”上见文、吕、邵诸臣均非议种谔,无奈屈意枢密,欲弃绥州。陕西转运使薛向、知延州郭逵言:“贼既杀王官,而又弃绥不守,见弱已甚。且嵬名山举族来归,当何以处之?”上在守、弃之间犹豫不定,遂诏问韩琦度其可否?琦奏道:“贼已诱杀杨定等,绥州不可弃也。”上廉知琦主存绥,乃改命韩琦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赐手札趣令赴任。琦奏道:“王陶指臣为跋扈,今陛下乃举陕西兵柄受臣,复有劾臣如陶者,则臣夷族矣!”上道:“侍中犹未知朕意邪?”盖上以琦主西事而阻枢密。夏见宋不还绥州,复求以亡命之宋官景询易嵬名山。郭逵上言:“询,庸人也,于事无所轻重!受之则不得不还名山,恐自是蕃酋无复敢向化矣。”遂却夏请。这年十二月,夏国主谅祚殂,子秉常立,年方七岁,梁太后摄政。韩琦因奏:“当此变故,尤非弃绥之时。”文彦博、吕公弼耻于中变,仍督促弃绥如初。帝遣中使持手诏访琦利害,琦复奏,言绥不可弃。上谓彦博、公弼曰:“朕方命韩公主西事,安能屈其意而行?”乃诏如琦议。

城绥州议虽定,然余波未平。言者犹交论种谔擅兵生事。陆铣复劾谔无诏出师,不受节制。上为息事,诏系狱案问。谔乃悉焚当时所与简牍,置对,无一语詈人,惟自引伏。遂贬谔秩,安置随州。后,薛向入京面上,道:“种谔奉密旨取绥而获罪,后何以使人?”神宗亦悔,允除复其官。

迩来,皇后向氏经血过多,且血流不止。县君杜氏得林才人报,急趋后寝探视,唤来御医诊治。御医问过症状,帐外切过脉,说道:

“医家辨症,必望、闻、问、切,斗胆祈望皇后娘娘面色及舌苔。”后道:

“医家辨证观色,何忌之有?”遂命侍女掀起纱帐。御医望毕道:“此血崩也。《素问》讲:‘其病气怫于上,血溢目赤,咳逆,头痛,血崩。’除服汤剂外,尚需隔房、少动、静养。臣回御医院煎好药,即奉上服用。”御医走后,向后命左右退出,独语县君道:“妾命薄,患此症,非但不能侍奉娘娘及料理官家起居,反累娘娘与官家操心。”县君道:

“一家人,何须语此。汝是娘选进宫的,在这深宫,除官家外,娘不疼汝谁疼汝?安心服药静养要紧。官家忙于朝事,不在宫时,娘来陪汝。”向后偎住县君道:“妾有幸,得有娘娘照顾怜爱。生母限于礼法,除偶一探视,又能如之何?妾将何以报娘娘之恩养!”县君拥后道:“说甚报恩,谁教咱娘俩有缘哩!”向后道:“妾有一事,商诸娘娘。妾患此症,非特不便照顾官家起居,且难为官家生育儿女。延续圣嗣,国之大事。窃拟乞上早纳林儿为妃,一使官家得人照应,二使官家早得嗣子,以延国脉,方不负祖宗之托,于国于家,实为两利。”县君道:“汝深明大义,娘欣慰之至。不过此事可暂缓,汝病愈后,怎不生育?当前养病要紧。”向后道:“即使今后妾得子,亦不碍事,官家广有皇嗣,岂不更好,况官家急需人照料起居。林儿无名分,诸多不便。”县君问道:“汝看官家愿否?”后道:“官家与林儿青梅竹马情深,林儿知书明礼,善处事,和待人,性又不妒,若纳妃,还可帮我料理后宫。”县君道:“此事探知官家意向再说,如何?”后道:“娘娘想得周到。”此时,听到内侍报说:“圣驾回宫。”后连忙唤进侍女助其整装出迎。县君亦随至外厅。

这时,皇上已换常服,从寝间走出,见县君扶着皇后,忙道:“朕正欲去后院问娘娘安,不意娘娘已先临。就在这里顺问安矣。”县君哂道:“老身好好的,问甚安?皇后病得如此,却不关心。”上问后道:

“卿何以不适?”县君代将皇后病情与御医诊治之事,一并说知。上道:“这班廷臣搅得朕整天心烦,加以粗心,很少关注爱卿,以致延误诊治,实在罪过,幸赖娘娘察觉,朕当受责。”向后道:“妇人之症,无甚了得,有娘娘关照,臣妾服药静养就是了,勿需官家牵心。只是今后难以悉心照应官家起居,心实不安。望林才人代妾多加操心。”林才人忙道:“皇后尽可放心,林儿敢不效犬马之劳,望皇后、县君娘娘随时指点。不过,官家也得保重龙体,迩来不是又消瘦了许多。”县君道:“是又消瘦了。朝事纵难理,烦有何用?在朝堂上受了委屈,回到宫里说说,消消气。皇后、老身以及林才人或可助解汝烦。再者,苗贵妃、冯贤妃历经几朝,阅历多,遇重大事还可咨问。这深宫除此几人,还有谁真心助汝?今后,退朝后回宫,不用去小院问安。汝上朝,我即来照料皇后,汝回宫,一家人在此聚聚,太后若有兴,请其随时驾临。帝王一家岂可无亲情。”大家称善。上道:“既如此,朕就说说心烦之事。朕甫即位,陷于财用穷困,勉为其难,方使先帝安葬。”

厚陵覆土后,该说应致力朝政更革,叵料西事又起,本来事非重大,一城之存弃,尽可一言即决,但这班廷臣絮叨不已,半年来争得不可开交。朕只好搬出韩琦才压将下去。今幸谅祚身殂,西事暂可平息。

朕屡以朝事更革,勉促辅臣。去岁九月大朝会,曾公亮、张方平、韩绛亟言更革,而文彦博、赵概、司马光一语不发。迩来,朕语文彦博曰:

“‘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宜留意焉。’彼却避实就虚,轻描淡写道:‘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最使人难以容忍者,彼将朕之诏示当作耳边风,我行我素。”县君道:“此一抗上之技耳,此种人狡猾之至,言语上从不抗上,还难抓其把柄。”上续道:“彼等窥知朕将有更改,遂纷纷上疏或面陈为君之道,以折朕之锐气。如司马光上疏,论修身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赵□亦空言任道德、去侈心、容谏诤等十事,还说吕诲、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赵鼎等人皆鲠骨敢言,久遣不返,无以慰绅之望。朕语其道:‘先帝谪之,朕骤用之,岂非彰先帝之恶乎?’”县君道:“皇上可问彼等:汝曹满口忠孝,孔夫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卿等却怎反教朕做一不孝之君乎?”上、后听后,笑出声来。林儿道:“出尔反尔,焉为大臣!”上道:“富弼素患足疾,坐肩舆求见,朕御内东门小殿,许肩舆至殿门,由其子掖以进,且命勿拜,坐与语。原来彼窥知朕意有为,拟用王安石,急来阻朕。彼道:‘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奸人得以傅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过无不得其实矣。’朕问边事,弼曰:‘陛下临事未久,当先布德泽,愿二十年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对富弼、文彦博二人,朕倒喜遇富弼,盖其毫无遮掩,一眼可识透,而文彦博深不可测。”县君道:“富弼、文彦博不过一阳一阴,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其反对改易更革则一也。”上道:“朕遭遇此等廷臣,安能不忧不烦?”皇后道:“臣妾久处深宫,哪知朝事如此纷纷,使官家为难,深感不安,妾身子又不好,连照顾官家起居亦难能为力,有负官家矣!惟望得一良相,辅佐朝政,为官家分忧。”林才人道:“林儿多嘴,窃以为官家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司马光治国之要有三,官家可采纳之,任有为之人,赏更革之臣,罚因循苟安者,看彼还有何说?如责官家任人不当,可回敬彼说:‘汝曹不是教朕当如天之鉴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么’,看彼还有何说。”县君拍手道:

“快哉,林才人之言!是应如此与彼等斗。诸臣中曾公亮虽附官家,但力不从心,难制众臣;韩绛锐意更革,威望尚不足;韩维道德文学著世,惜书生气重,张方平又丁忧去职。当前应急促王安石赴阙擢用,方可脱此困境。”上喜道:“朕亦有此意,不意与娘娘不谋而合,朕即诏王安石入朝。”县君道:“夜已深,皇后有病,汝亦忙碌一天,当各自歇息。”上欲亲送县君回后院,县君止道:“林才人送足矣。”

神宗昔在藩邸,韩维为记室,每讲说辄曰:“此维友王安石之言也。”及为太子庶子,又荐以自代。先帝又亟崇安石之道德、文章与见识,上由是更欲想见其人,因而诏示安石到京,即行引见,越次入对。

熙宁元年夏四月乙巳,安石诣京之次日,诏翰林学士兼侍讲王安石入对,上道:“久闻卿盛名,冀有益教朕。”安石道:“臣蒙陛下屡召赴阙入对,若无一言之献,非近臣以事君之义,故敢冒昧粗有所陈。”

问:“为治所先?”对曰:“择术为先。”问:“唐太宗如何?”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及耳。”又问:“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以何道也?”对曰:“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必尽其才,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然本朝有累世因循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义,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而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格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术,学术、学问。这里其意相当今之方略、主义。人,守将非选择之吏;交私养望而却步者,多得显宦;几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农民坏于差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勤忧而国不强。赖非夷狄冒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上道:“所条众失,卿必一一经画,试为朕详言设施之方。”对曰:“遽数之不可尽,愿陛下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则设施之方不言而自喻矣。”上称善,诏安石开经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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