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翩翩心中骇然,“你……你疯了?天子诏书,怎能说废就废?何况自古以来,天子赐婚,从未有和离或休弃之说,若废除我和他的婚书,岂非教天下人耻笑先帝当初糊涂?”
他不以为然,“以前没有,不等于今后不能有,事在人为,父王做的糊涂事多了去了,他连自己误信小人谗言残害太子也承认了,再承认多一件糊涂事,也无不可。”
她满脸难以置信之色,挣脱他的手缓缓摇头,“不,我不愿意,当初赐婚,我确实迫于无奈,可如今我和他两情相悦,只愿今生携手到老,我不同意废徐我们的婚书。”
他眸光沉沉,冷声道:“此事也不由你说了算,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你难道连你父亲的意思也违背?”
当初祈王赐婚,钱家确非出于自愿,奈何君王之命不敢违,但不愿归不愿,家人一直教导她婚后对待夫君要言和意顺,和睦相处,且婚后赫连玥对钱家亦是礼数周到,父亲为何会同意废徐她和赫连玥的婚书?
“父亲定是误会了什么,待我回祈国后,自会向他阐明一切,他不会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恒,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心意已变,再回不到以前,即使他……不在了,我也不会再与你一起。”
姬恒薄唇紧抿,眸子里隐约有怒火跳动,两人一时沉默,须臾,姬恒别过脸,“我累了。”
又是不欢而散,最近几日,每当钱翩翩试图说服姬恒放下执念,他总是这般,不愿意面对,亦不愿意多说。
春日渐至,麓庄里丹荣吐绿,枝叶扶疏,一派生机勃勃之色。
钱翩翩和往常一样,亲自将煎好的药汤端到姬恒房间。房门开着,姬恒并不在房内,只有青瑜在收拾案几上的书信。
见她此时进来,青瑜看了她一眼道:“钱六小姐今日早了些,殿下到后山散步未回,药汤可放这,还请您移步,到后山请殿下回来。”
只要她在,青瑜总是替姬恒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钱翩翩早已洞悉他的心思,她今日是特意早来的,故并未按青瑜说的移步后山,反倒跪坐案几旁,翻看案上书信。
“今日的信还未送到?”
案上仍是昨日的信件,自那日后,姬恒大概是恼她不相信自己,雍城送来的信件,他都放在案上随她查看。
青瑜见她不愿去后山找姬恒,心中微微有些不快,语气僵硬,“未曾。案上信件刚收拾妥当,别弄乱。”
钱翩翩放下手中信件,见案上铺着纸张,纸上是姬恒散步前练的字,她知道他每日都有练字的习惯,也不为意,可当她的目光扫见一旁的字帖时,不由顿住。
字帖上的字体她再熟悉不过。
姬恒的字和前世叶咏青的字极为相似,当初也正因如此,她误以为姬恒就是转世的叶咏青。可是此时案几上那字帖上的字,却和姬恒的字又有些不同。
那字帖就那样摊在案上,一看便知时日非浅,不算上乘的纸张甚至有些发黄,唯有那字,遒劲郁勃跃然纸上,仿佛亘古以来它便一直存在着。
那是叶咏青的字……
钱翩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摩挲字帖上的字,心心念念两世的人,他的字,一撇一画早就深深刻在脑中,她绝不会认错。
她拿起字帖细看,青瑜不满地道:“小心,这是殿下最喜爱的字帖,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你别弄坏了。”
她闻言小地放下字帖,问青瑜:“这字帖怎会在此?是何人的字帖?殿下怎会有这字帖?”
青瑜愣了愣,她的语调虽似平静,可声音里却有压制不住的颤抖,他不明所以,还是答道:“也不是什么名人的字帖,殿下小时在云泽的别苑休养,闲来无事总爱收集民间趣志,这字帖是他偶然所得,当时他很喜欢这字,便照着临摹。几年前,殿下到麓庄拜访青松先生时,便带了这字帖来请青松先生鉴赏。
青松先生对这字帖爱不释手,殿下便将字帖留在麓庄,说等下次再拜访时才取回。可惜殿下一直耽于琐事,青松先生也于去年故去了。殿下一直记挂着此事,那日伤势好些,便亲自到青松先生书房寻找,果然就找到了。”
青松先生正是这麓庄的主人。
原来如此。前世在紫金阁时,叶咏青亦知自己所用之药金贵,精神好些时,一直都有作画或写字帖,让她拿到书画斋寄卖,好帮补生计。当时她舍不得卖掉他的字画,将大部份字画留了下来,只偶尔有几次,手头实在紧缺,才迫不得已卖了几本字帖。姬恒所得这本,便是其中一本。
后来叶咏青病逝,前世的自己也葬身火海,他所有的字画,也随之付诸一炬了。再后来,她带着记忆转世,一睁眼,却已是数十年之后,当初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就连当年的紫金阁,也了无痕迹,旧址竟成了官署。
钱翩翩怔怔地看着那字帖,字帖最后一页,落款处写着“叶舒”两字,那是叶咏青逃出生天后,为自己重新起的名字。她尤记得,她提醒他叶咏青这个名字不可再用,他怅然执笔,在纸上写下一个舒字,对她道,愿此生终有一日,可闲看云舒霞卷……
两眼一酸,珍珠般的眼泪滑落,她忙低头拭去,起身道:“我去后山找殿下。”
青瑜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她无论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殿下喜洁,即使临时住处,他也有所讲究,青瑜又将房中其它地方擦拭一遍,这才关门离去。
就在青瑜离开片刻后,钱翩翩从廊柱后现身,再次推门入到房内。这几日姬恒的伤逐渐好转,精神也好了许多,是时候离开了。其实早在数日前她便想过离开,但当时刚知父亲堕马受伤的事,她心里不安,又留了数日,每日等雍城送来的消息,如今知道父亲的伤并无性命之忧,她也放心了。
姬恒到后山散步,至少还有半个时辰才回来。钱翩翩将她的小弓弩翻了出来,用布裹好背在背后。这弓弩之前遗落在树林里,在钱翩翩的坚持下,姬恒又派人回去找了来,但一直不曾交给她。她看了案几一眼,又上前将叶咏青的字帖收起,放到怀中。
姬恒的侍从大约有二十人,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聚在前厅分派任务,只是时间有限,钱翩翩收拾妥当后,便迅速离开房间,偷偷从后院的小角门出了庄。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顾青河,上次他受命接钱翩翩回祈国,路上却将人丢了,他一直耿耿于怀,这回奉命在麓庄保护钱翩翩,他是慎之又慎,唯恐那位钱六小姐又耍出什么花样来。
钱翩翩送药许久未归,他便多了个心思,在庄中四处巡视,果然不见她踪影,又有手下来报,说后院的小角门有被撬的痕迹。他大吃一惊,忙带人要追。
此时青瑜上前拦住,道:“勿打草惊蛇。”
顾青河一怔,问道:“为何?”
“这几日庄外有生人监视,应是月影司的人。”青瑜望了一眼通往山下的小径,那小径草木葱茏,早已不见人迹,他嘴角淡淡一扯,冷笑道:“且随她去,殿下早有筹谋。”
钱翩翩一下麓山,便见到了苏宙和另一名月影司,她又惊又喜,“你们怎会在此?可有你们殿下和果儿的消息?”
宇宙道:“夫人,我们已找殿下和果儿小公子,您放心,他们安好无恙,我们正是奉命找您,带您去见殿下。”
“他们果真安好?太、太好了……”一直以来悬于心头的担忧终于消散,钱翩翩泣不成声,“他们在哪?还有娇花呢?怎么不见她?”
苏宙朝山上看了看,为难道:“娇花不便来此,我已着人安置她,不久后夫人自可见到。至于殿下,他的行踪隐秘,不方便在此处说。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夫人见谅。”
得知赫连玥和果儿平安无事,钱翩翩早已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才想起自己是偷走下山的,当下不再多说,随苏宇两人离开麓山。
在路上的时候,苏宙方将赫连玥脱险的经过告诉钱翩翩。当日赫连玥和果儿落水,众人皆以为他们会顺着水流往下游去,赫连玥在水里找到果儿后,确实被江水冲向下游,也是他们命不该绝,在天将明时,一艘路过的货船发现了他们,将他们救了上船。
当时果儿已不醒人事,赫连玥坚持了一夜,一上船后也晕死过去。船主善心,还请大夫上船替他们诊了脉,但当时船上的货物赶着在货期前交货,船主不敢耽搁,见赫连玥一时醒不过来,也不好扔下他们不管,干脆带上他们继续航行。
那船却是经敕江转道前往卫国的,待两日后赫连玥醒来时,船已到了卫国。到卫国后,赫连玥拜别船主,本想带着果儿回燕国,但一来果儿伤寒未愈不宜远行,二来他发现仍有人在暗中寻找他们,于是他改变主意,在卫国躲藏起来,再找机会和月影司的人联系。
钱翩翩道:“难怪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原来他们到卫国。你们在卫国也有产业?”
苏宇答道:“并无。”
钱翩翩又问:“那他们藏身何处?”
无论钱翩翩怎么问,苏宙总是神色躲避,顾左右而言她,只说她去到便知。
十日后,钱翩翩终于明白了为何苏宙不肯说与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