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城没有看到他想象中最坏的情景，这让他松了口气。他带领战士打退了追击的美军，掩护这些打了一天一夜的人陆续撤回了北岸。
当看到王远山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激动地几乎掉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远山咽了口吐沫，语气中有些内疚地对高大城说道：“人都基本撤回来了，迫击炮丢了3门，重机枪丢了1挺。”
高大城笑着摇摇头：“没事，没事，赶快回去休息，我在这里盯着，快走。”
人都已经撤了回来，美军不再追击，退了回去，高大城倚着断墙向火光冲天的厂区观望着，他还在等待，生怕落下一个人。过了很久，再也没有人出现之后。高大城命令部队撤回了北岸。他走到起爆点，亲手按下了开关。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那座连通南北的桥梁被炸得粉碎。这声爆炸不仅暂时阻挡了美军的进攻，也彻底地炸碎了一个人的心。
郑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已经消失的桥，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来。他亲眼目睹了大批的战友从不远处经过向北退去，他一直再喊，可是谁也没有听见，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阻挡了他的呼喊，直到这一声爆炸响起，郑华知道自己的死期的临近了。
郑大宝靠着湿滑的墙壁坐在地板上发呆，城南那边的枪炮声已经停了，大地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过了很久，他回过神来，看了一圈周围坐着的人，一个个都像没了魂似的一动不动。他摘下腰里的水壶，还有半壶雨水，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股清凉侵入心底，他感觉舒服了很多，痛快地打了个嗝，一时堵塞的思维也活动了起来。
“我记得邓指一直跟在我身后呢？怎么过桥的时候就没看见呢？”郑大宝四处摸着口袋找烟。
赵成柱扔给他一支烟“别想了，兴许在团部呢，一会就回来。”
赵栓子走上阁楼，看着一屋子蔫头耷脑的手下问：“都怎么了？”
“看见指导员了吗？”老宋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刚从团部回来，没有啊。”赵栓子坐了下来回答。
郑大宝皱着眉头看上去像是在努力地回想刚才的情景：“我最后一次是在大街的那个饭馆门口，他让我先撤，他断后。我也没多想，就先撤了。刚才我还说过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他呢。”
“不行，咱们得找去。”赵成柱也站了起来，伸手把枪拿在了手里。
“桥都炸了，去哪找啊。”赵栓子说道：“都坐下吧，别惹事了。”
“那总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吧。”小柳子也开了腔。
“你闭嘴。”赵栓子呵斥道：“你又活了是不是。人的命天注定，谁也管不了谁。”
“放你娘的屁！”赵成柱一听这话，顿时按奈不住涌上了怒火冲着老宋骂道：“要不是指导员让咱们撤退，你能活到现在？哦，你现在是没事，就不管别人是吧。有你这样的吗？”
赵栓子被这一骂也来了火气，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指着赵成柱说道：“我说的有错吗？这仗打到这个样子了，谁管得了谁？难道咱们现在游回北岸去？这不是找死吗？你在这里充什么好人！”
“哪怕有一点希望也得去，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不管。”旁边的一个战士也站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老宋指着大家伙质问道：“你们平时不都不待见他嘛，怎么现在都向着他了。”
“咱们之间是人民内部矛盾。”老宋扯着脖子说道：“都是战友，不能看着不管。”
说话间，屋子里骚动了起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准备行动，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离楼梯口最近的赵成柱刚要伸腿下楼，正看见胡光启晃悠悠地走了上来，伸出去的脚便收了回来，看着营长一脸严肃地走上了楼。
“想干什么去啊？”胡光启低声申斥这些人，瞪起的三角眼环视着四周，把这些战士都看得缩了回去。
那不管指导员了？”赵成柱站在楼梯口望着胡光启的背影问道。
“你们连长说得对，桥都炸了，怎么去找？”胡光启转过身看着赵成柱：“老老实实待着，抓紧时间休息。明天还得接着打呢。”
“找几个会游泳的，趁着天黑摸回去，没问题的。”赵成柱还在说服着胡光启。
胡光启没有理会赵成柱，他问赵栓子：“回来多少人？”
赵栓子叹了口气，低头想了想：“还剩不到40个人。”
胡光启坐了下来，他掏出烟，郑大宝凑过来给他点上，他默默地抽了半根烟后对赵栓子说：“本来这件事我是交代给郑华了，可是现在他没有回来，我就跟你们说吧，都坐下吧。”
众人看着胡光启少有的郑重表情，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每个人都找地方坐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胡光启把烟抽得很深，他把烟头死死地掐在手里，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说道：“我实话跟你们说吧，大部队现在都在汉江边上抢着过江呢，可我们还守在这里给他们争取时间。龙岩里这一仗，我们没有出路，只有死路一条，十几万人撤退，得撤到什么时候，可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美军一天就拿下了城南，王远山的阵地虽然修得漂亮，守得也很在行，可是架不住好虎难敌群狼，我在这边看得很清楚，今天美军至少动用了两个团的步兵，炮兵就更别说了，那是几个师的大炮对着阵地轰，神仙也守不住。现在城南失守了，城北我们能守多长时间，这条河能挡得住他们吗？根本挡不住。龙岩里失守只是时间问题，既然早晚都要失守，那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守下去？在这里白白的死人，这样做值吗？”
屋子里压抑极了，胡光启的话向锋利的匕首一样轧痛了每个人的心，大家听着他的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谁的脸上都挂着迷茫和不安。
胡光启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反正我想好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打这场根本打不赢的仗，你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不少人都是我当排长时就跟着我的。我不想你们也死在这里，我想带着你们走，往后撤。我不管他高大城怎么想，我一定是要走的。”
说着胡光启盯着每一个人的脸，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揉搓着来掩饰他有些燥动的心情：“想活命回家的，两个小时后就到城北集合，我带着你们走，想跟着高大城死在这里的你们就留下别动。你们自己生死你们自己决定。”
王远山坐在厨房里，身边靠着炉火，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面茶大口地喝着，整整一天他什么也没吃，等到撤回北岸，暂时安全之后，他才感觉饿得要命。一碗面茶没几口就喝个精光，老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可怜，跟进又往碗里到了些干炒面，然后拿起马勺从锅里舀出一些热水兑上，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罐头塞在王远山的手里说道：“快吃吧，这是团长特意给你留得，把你叫过来单独吃，就是为了这个。”
王远山接过罐头用刺刀跳开盖子，大口地吃着里边的肉，湿透的军服渐渐被烤干，身上感到暖暖得，后背都已经冒了汗，就这一刻他感到很幸福，脸上不由自主地挂着淡淡的笑容。
高大城背着手走了进来，老谢一看连忙问道：“你吃不吃，我给你弄一碗？”
高大城摆摆手坐到了王远山的身边，欠身往燥坑里添了些柴火，转头对老谢说：“去给大厅再送点炒面去吧，那边快没有了。”
老谢走后，厨房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燥坑里的火苗“噼啪”作响，照得两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高大城首先打破了沉默：“下一步，你怎么想的？”
王远山把嘴里的肉生硬地咽了下去，他舔了舔油光的嘴唇看着炉火说道：“两种可能。第一种，美军会等到雨停雾散，然后派轰炸机把这里彻底地炸烂，然后从容地渡河，要是这样的话，谁也没有办法了。第二种，如果他们要是急于渡河的话，明天他们会强攻，那条河看着挺宽，但是水不深，我前几天游泳试过，最深的地方也就到胸口，这几天下雨河水也不会涨太多，坦克虽然过不来，但是步兵武装泅渡完全没有问题。所以明天要是开打的话，河滩是第一重点，能不能阻挡他们上岸是关键。问题是，美军会不惜一切代价向河滩扔炮弹的，他们有的是炮弹，只要死人少，几千发，几万发他们都不在乎。可是我们就难办了，河滩我修了三道防线，都是临时战壕，禁不起这么打击，到时候可能真的要拼刺刀了。今天白天城南打得这么激烈，我都没有呼叫师部的炮火支援，我们的剩下的炮弹只有一个半基数了，我想都把他打倒河滩上去，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高大城一言不发地听着王远山的陈述，之前他那些虚幻的幻想此时全都破灭了，他本想着可能美军的进攻重点不在这里在其他兵团的防区，或者美军的进攻人数不多他足可以应付，甚至是对面是一群杂七杂的一打就跑一打就投降的小国杂牌军。可是，这一次老天爷并没有眷顾他，事实是美军的进攻重点就在龙岩里，人数多得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全都是死打不撤退的精锐部队。
高大城还能指望什么呢，坐困这里，孤立无援，也许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一想到这个他的后背开始一阵一阵地冒冷汗。
王远山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前几天，我也没想到会打成这样，浪费了差不多一个基数的弹药，等看到今天满大街的美军，后悔死了。”
高大城一拍王远山的肩膀：“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就像我一样，以前打仗我要是认个怂，不那么拼命，赵鹏飞也不会让我守这里。那样我也就两全其美了，仗也打了，也能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说道这里，两个人相视一笑，高大城继续问道：“你怕吗？”
王远山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吐着烟雾，哑然一笑：“当年在黑山，你们也这么包围我，一刻不停地顶着我打，当时我怕极了，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挡住你，就是给自己留个希望。等坚守到最后，希望真的有了，我们师座投降了，真活下来了。如今也是，我这么作，不光是为大家，也是为我自己留个希望，也许真有奇迹出现呢。”
高大城听着王远山实在的话语，心中很是感慨，他不想说和别的了，只是认真地对王远山说：“我谢谢你。”
“你走吗？”郑大宝一捅正在发愣的老宋。
老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浑身一抖，他打了个哆嗦，转头看着郑大宝灰暗不明的脸，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之前真没想过这么多，可是老胡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怕了。”
“所以说，有时候人不能知道的太多，知道多了心思就乱了，也就离倒霉不远了。”一旁的赵成柱一边擦枪一边接过了话茬。
“你走吗？”老宋问赵成柱。
赵成柱停下手里的事情，看着自己的步枪发呆，他不停地舔着嘴唇，满脸的愁云，少顷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走，要是还在国军，我想都不想掉头就走，可是现在。。。。。。。。。。。不知道。”
“连长呢？”老宋问赵栓子：“你走吗？”
赵栓子看着四周的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嘴里也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听大家伙的。”
“我想走。”二排的小段说道。
“小柳子呢？”老宋继续问着。
小柳子缩在墙角，不知所措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我想走，可是道理上说我们不能走。”
众人一阵沉默，大家都心知肚明，军人是不能退缩的，军人必须要勇于奉献自己的一切。可是话好说，实际上真能做到吗？这需要你用生命去证实，可是人只有一条命，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谁都不想面对死亡。
郑大宝笑笑说：“小柳子应该走，他年纪太小了，估计还没摸过女人，这么就死了太不值了。”
“那我们怎么办？走还是不走。”老宋提出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其他营的人怎么办？团长他们呢？”赵成柱看着破旧的天花板说道：“我们要是走了，他们就更难了，本来人就少，这么一来。。。。。等于是提前要了他们的命了。”
“时间到了，你们谁走？”小段站了起来，看着大家问道。
过了很久，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赵栓子本想站起来，但是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他看到其他人没有动得意思，他的心很矛盾，这让他汗流浃背，他喘着粗气，胸口憋闷的要命，最终他长出一口气，又缩了回去。
赵成柱和郑大宝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已经达成了默契，便不再看对方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小柳子一直在掉眼泪，最后干脆哭出了声来，但是他也没有站起来。
小段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把它们背好，子弹带里的子弹他分给了老宋一些说道：“我用不了这么多了，给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