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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彼得的婚礼

彼得姓邬,全名邬彼得。生身父母将此名赐于他,想必,是在他身上寄予了家族信仰的传承之托。这名字,还间接反映了,彼得应该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此年代之后出生的孩子,姓名从典型的革命特征,到显著的小资情调,可谓与时俱进,百花齐放。也出现过一些有崇洋情结的名字,有可能叫“佳妮”、“凯伦”,但绝不会叫“彼得”。

或者说,彼得,是一个带有西洋宗教文明的名字。如今这个年代,大多人没有这样的格调。邬彼得以一张中国人的脸,注册着一个西洋人的名字,这人,就有些与众不同起来。邬彼得先生的公众关注度,便也相对要高一些。

然而相反,公众却并未得到彼得的关注,他性格内向、行为孤僻;他少言寡语、独来独往;他遵纪守法、兢兢业业……他,父母早亡,未曾娶妻,无有后辈,户口本上除了“邬彼得”一人,没有第二个家庭成员。

邬彼得的职业,是“橱窗设计师”。这半辈子,他把自己安顿在本市的一家大型百货公司里,从未想过要跳槽。其实,说“橱窗设计师”,那是对邬彼得先生的尊称,百货公司里认得他的员工,当面叫他“邬师傅”,背后叫他“老邬”,遇到需要解释“邬师傅”或者“老邬”为何许人时,人们一般会说:就是那个整理橱窗的。

彼得可不是杂工,他是百货公司正儿八经的老员工。这么多年了,负责橱窗的,就他一个人,从策划、设计,到出样、展示,甚至清洁工作,都是他包揽。早年,他上过苏州的工艺美术学校,不知是否正牌毕业,与橱窗设计相关的专业知识,倒是学过一些。他还能写诗作画,写的是古体诗,画的是水墨画。然而,彼得的作品从不外传,仅有一次,他的上级领导——广告策划部经理,在他阑尾炎开刀病假时,去他家探望,才看到他那间十八平米的二层阁墙头上,挂着一幅中国画,一丛墨竹,几只麻雀。看上去笔法秀丽,构图清雅。边上还有题跋,是两句不知名的小诗。

经理问:彼得,这是啥人的作品?看上去有点腔调嘛。

彼得将近五十的老脸红了一红,耳语般回答:吾。

经理一脸惊讶:哦?那么,上面那两句诗呢?是啥人写的?

彼得的红脸顿时又增了三分成色:吾。

经理大惊失色,不曾想自己部门里还有这等人才,便环顾单身男人一目了然的家。家具是颜色深谙的老样式,床是四尺半的棕绷床,被褥和床单,一律的旧式,包括床边一张单人沙发,巨大的身躯,软厚的坐垫,像刚烘烤出来的法式面包,一看就是老货。时间磨损了这只旧上海洋货的表皮,扶手上的小牛皮已斑驳脱落,却挡不住它一身迟暮的奢华气质,就如一台时光机器,记录着这户人家曾经的殷实。

然而一转身,与床面对面的,是一张四仙桌,桌面上压着一块布满刮痕的玻璃台板,上面摆着半碗冷饭,一包拆了封的斜桥榨菜,还有瓶瓶罐罐几样医院里配的药。这样子,又显得寒酸、没落,与沙发的品位,极不相符。

四仙桌上方的墙上,倒是贴着一张圣母玛利亚像。虽然画纸很粗劣,但贴得横平竖直。画面上,那位“母以子为贵”的著名外国妇女,怀里抱着一个肥嫩的婴儿,安详而宁静。然而,婴儿的屁股上,却染着一坨油渍,这个还未成长为基督教创始人的上帝之子,熏染着上海这个城市里最平民的平民家庭中,甚乎贫瘠的烟火气,便成了一个市民的儿子。

谁说不是呢?耶稣本就是生在马厩里的孩子,身上沾染些马粪什么的,恰是平易近人。

经理周详的环顾并未给予他有价值的考证,彼得不该只用一包斜桥榨菜打发一顿饭,他工龄长,工资不算低,他还多少应该有些家底,不是赤贫的外来户,看那只沙发就知道。最让人意外的是,他还有吟诗作画的闲情逸致,所以,他也不能算落魄。可是,彼得这个人,却终年穿一件灰夹克,脚上,总是一双蒙着灰尘的黑皮鞋,脑袋上,夹杂着几丝白色的浓密花发,总是七翘八趔的,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这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一个能画出这么雅气的画、写出这么灵秀的诗的人。橱窗设计师?那就根本搭不上边了。

经理摇了摇头,关照了几句好生养病、早日康复回公司上班之类的话,便摇着头离开了二层阁。经理的摇头,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大约可释为以下几点:

可惜了,怀才不遇啊!

唉,男人没有老婆,日子过得不易。

啥人叫他生就一副“死样怪气”的脾气呢?这就叫性格决定命运……

经理虽然见识了彼得的才气,但他自愧不是伯乐,无以辅佐他成为一匹名马,只能抱憾叹息,摇头不已。

当然,彼得还是继续在做他的橱窗设计师,百货公司面朝南京路的那面透明玻璃墙内,有他倾注全力而自觉得意的作品:三米长一米宽的空间内,有花架一只、扶栏一个、屏风一面、模特一具。道具基本是不变的,变的是商品。花架上的装饰品,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调换。扶栏上,总是展示着不同的包、围巾、皮鞋之类。屏风,主要起重组空间的作用。那个留一头乌黑长发,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塑料模特,她身上的装扮,才是彼得最用心的设计。

她可不是一般的模特,这只模特,是跟随了彼得十多年的合作伙伴。百货公司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对彼得指手画脚,惟有这只模特听候他的吩咐,可算是他的属下。彼得因此而格外珍惜,他还给模特起了一个名字——邬玛丽。想必,他是把她当成了他的姐妹,与他一样,他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当然,他赋予她“邬”姓,是他视她如亲人般的善心。

如果是春季,彼得会给玛丽穿一件白色真丝旗袍领的修身长裙,长发披下来,头上戴顶米色草帽,细巧的手臂下垂着,小手拎一只藤条篮,篮里,是几支大概叫夜来香的草花。这情形,就好像是小家碧玉的邻家阿妹,去郊外的森林公园春游。

夏天,就是亚麻短旗袍,无袖、小立领,露出修长的脖子,手里捏一把圆纸扇,头发呢,是两根麻花辫,像足了老电影《马路天使》里,周璇演的,那个唱《天涯歌女》的小红。

秋季呢,彼得就给玛丽穿一件金咖啡织锦缎旗袍,祥云暗花纹疏朗分布,肩头搭一块抽金丝黑披巾,手腕挎在腰身处,腕里挂一只缀珠小包,耳垂上还要贴两个水钻耳钉。仿佛,这是一位去百乐门跳舞的夜上海美人。

冬天,是银色贡缎短夹袄,衣襟和下摆,镶一圈灰色貂毛,两只手插在同色貂毛袖笼里,尖下巴藏在高耸的“小凤仙”领中,隐隐绰绰,很羞涩的样子,脚边,还要睡一只懒猫。这就完全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了。

彼得对自己身上的装束似乎并不介意,却在玛丽身上了使出了浑身解数。每次更新橱窗,都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他会一边做着活,一边自言自语:

玛丽,天气冷了,我给你拿了一条羊毛披肩,质地很好,手感很软,你肯定欢喜。

玛丽,今朝给你捧一束花,你欢喜哪一种?玫瑰?百合?我看蝴蝶兰比较适合你。

玛丽,麻烦你把手伸一伸,旗袍很合身,你配合一下,对,就这样。

玛丽,我把你的头发梳成发髻吧,我肯定给你梳得很清爽,很好看。我都给你梳了好几年头发了,不用担心的。

……

彼得把自己关在橱窗内,一抬头,他就能看见绚丽繁华的南京路,如织的行人从他面前穿梭而过,只有动作,无有声音。玻璃墙是一面调了静音的大屏幕,墙外的南京路,离彼得咫尺之近,却又那么遥远。墙内的这一方小小空间,就好像是在真空中,密闭而纯净。彼得沉浸在他的设计中,他听不见那些嘈杂的人声。如果是天气晴朗的正午时分,阳光攀过高楼,照进橱窗,彼得的心情就会特别好,嘴一张,一不小心就溜出一支不知名的歌来。他就这样,哼哼着无名的歌,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几件衣衫或者一束花草。这种时候,玛丽总是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沉默无语。

然而,彼得给玛丽设计的服装,还是有些过时了。或者说,彼得对时尚的感觉有些迟钝,设计来、设计去,总逃不出旗袍的范围。刚刚掀起复古风的那些年,倒是留住了一些逛街女人的脚步,但大部分是中年妇女。年轻女孩们,看一眼,笑一笑,走过路过,通常错过。

经理说:彼得啊,公司三楼都包租给国际品牌专柜了,那些名牌服饰,也要出样的嘛,不然,人家专柜要有意见的。你看看,那个香奈儿,那个迪奥,还有那些运动品牌,什么阿迪达斯、耐克,都很时尚嘛。

彼得点头诺诺:嗯、嗯。橱窗更换时,却依然老样子,永远不变的旗袍。几次一来,经理便不再劝他,只在心里默默地说:怪不得,快五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顽固得来一塌糊涂。

这一年,百货公司新的招聘计划里,就多了一个“橱窗设计师”的名额。

彼得的父母,早在革命的十年间先后亡故,家中无长辈,亲友也甚少来往。他每天在公司和家之间重复来回,老老实实上班,规规矩矩做人,不参加娱乐活动,不吃饭店、不上茶楼。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上班。

早上,彼得骑一辆旧脚踏车去公司,脚踏车龙头上挂一个布袋,袋里是一盒自备的午饭。傍晚下班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挂在龙头上的饭盒是空的。

百货公司大楼里,一到五层是商场,六层是美食城,七层是游戏城。彼得的同事,中午都到六楼美食城解决午餐,一份面条,一客快餐,八块十块的,不算贵,长期食客,给的还是优惠价。彼得却坚持带饭,那只老式铝饭盒,多年如一日地挂在脚踏车龙头上,七碰八撞的,撞出了好多个瘪搪。吃饭时间一到,别人都去了六楼,广告部第二办公室里,只剩下彼得一人,他便拿出饭盒,打开,却并不吃,而是双手抱拳,低头闭眼,无声地念叨一番,很虔诚的样子。念完,才摸出一把不锈钢小匙,开始吃饭。

彼得带的饭菜,基本是隔夜晚饭吃剩下来的,有时候,仅仅是一盒白饭加一包斜桥榨菜。彼得好像很喜欢吃榨菜,而且是斜桥牌的。这个人,真正是不吃好货,连榨菜都是超市里最便宜的那种。偶尔,碰到哪位同事拿了最高奖金、老婆养了儿子、福利彩票中了一两百元的小奖,便被大家逼着请客,去六楼吃南翔小笼包,或者“鲜得来”排骨年糕。彼得却从来都是推辞,久而久之,同事们就不再叫他了,私下里议论,都说彼得这个人,不合群,不好玩,这样哪能寻得到女朋友?怪不得快五十岁了还单身。

然而据说,彼得是有过女朋友的,曾经,以往,都快要结婚了,结果,被他最要好的小兄弟拐到外国去了。小兄弟是他的赤膊兄弟,弄堂里一起长大的,不想兄弟也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这就叫交友不慎。

并没有人听到彼得怨天尤人的牢骚,也没有人见到他去找他的赤膊兄弟报仇雪耻,倒是晓得,他去了几次衡山路国际礼拜堂,听了几次牧师的讲道,也不知有没有跟着众人仰望上天说“阿门”,总之,他平静地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难为彼得忍辱负重,能做到如此淡泊良善、心境平和。只是,从此以后,他好像是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轻易交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彼得与人相处,几乎步步为营,但他只是防守,从不攻击。有人请客吃南翔小笼或者排骨年糕,他自然是不去的,反过来,他也不会请客别人,他不愿意欠别人的情,也不希望别人歉疚于他。他的原则是,既是难辨善恶,不如避而远之。

女人呢,彼得更是不敢放手结交,发生未婚妻被好友拐跑这种事,与其说是好友的错,不如说是女人经不住考验。女人,是有很强的欺骗性的,看似娇小孱弱,其实心狠手辣。彼得差不多是把女人当成世上最危险的动物了,这么多年来,人们从未见过他与哪位女同事打情骂俏,连开句玩笑都没有。柜台上的营业员,又是女性居多,有几个中装成衣柜台,彼得接触比较多,比如那家叫“竹君”的旗袍门店,他经常走动,营业员跟他熟了,偶尔会和他开玩笑:邬师傅,五点半了,哪能还不落班啊?

彼得微笑答道:不急,现在正好高峰,等一歇再走。

新来的年轻女营业员说:回家晚了,你老婆不要有意见的?

彼得就红了脸,不搭腔。

那个做了好几年的中年女营业员,悄悄地在年轻的腰眼里捅了捅,煽了煽眼睛。等彼得前脚一走,中年的就告诉年轻的:老邬是王老五。

王老五邬彼得的橱窗设计,多年如一日地坚持到现在,的确是有些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然而,他好像并不认为这是“过时”,他依然以百货公司为家,以伺弄橱窗为乐,一直到这一年年底,新招聘来的年轻“设计师”终于到岗。

经理把小设计师带到了广告部第二办公室:彼得,来来来,我给你带来个徒弟,介绍一下,这是,闵……

小设计师又矮又瘦,窄小的脑袋上,扎着一块红底几何图案三角巾,头巾下面,拖出一根很长的辫子。上身穿一件打很多银色铆钉、短得遮不住腰眼的皮装,下身是一条裆很低的宽仔裤。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脑袋转来转去,眼睛东张西望,嘴里却接着经理的话说:我叫闵杰,英文名JESON,叫我杰森好了。

彼得正在整理换季出样商品,一抬头,吓一跳。他有些疑惑,这个小设计师,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若说是女的,说话的声音,明明是标准的男声。若说是男的,红头巾,长辫子,打扮得女里女气,又不像男人。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要做他的徒弟?

彼得忽觉鼻梁上的那根酸筋轻轻一抽,心脏顿时“别别”乱跳了几下。

经理在一边“呵呵”笑着说:你们师徒两人,一个叫彼得,一个叫杰森,都是洋名,这就叫缘分。彼得啊,以后小闵,哦不,杰森,以后杰森就和你一道负责橱窗,你多带带他。师徒合同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就不签了。不过,你不要小看杰森哦,他是东华大学广告设计专业毕业的,比我们见世面多了。我们嘛,都是老棺材了,要向年轻人学习啊!

彼得心想:师徒合同不签,带教费就没有了咯?

公司有规定,师傅带徒弟,是有带教补贴的,每个月五十元。钱虽不多,但这是名分。

彼得没有提带教费,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经理的话,又低下头,继续整理出样商品。

经理接着关照,这一次的橱窗,让杰森做,看看效果。临走,还说了一句带上海腔的北方话:四(是)骡子四(是)马,拉促(出)来溜溜。

说完,带着一脸颇具意味的笑,扔下师徒二人,走了。

广告部第二办公室里,只剩下彼得与杰森两人,场面冷了下来。彼得向来寡言,容易怯场,在陌生人面前,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怕这个人比他弱小一百倍,他也会紧张。可既然已经是名义上的师父,那还是要说几句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地开口:闵——杰森,你,做过橱窗吧?

杰森没有回答,而是把裤袋里的一只手伸出来,拨了拨摊在桌上的一堆衣物饰品,又把手塞回裤袋,嘴巴一撇:就这些?这叫我哪能做?我想去三楼专柜挑一些商品。要跟经理打招呼吗?还是直接到柜台上拿?

彼得觉得胃里有些泛酸,嘴上说:不用跟经理打招呼,柜台上会叫你填出借单的。

杰森从裤袋里再次拿出手,弹了一个清脆的响指:那好,我现在就去三楼。彼得,你要是愿意,就陪我一道去好了。

彼得的胃霎时亢奋起来,一股股胃酸汹涌分泌,直泛到口腔里。他皱着眉头,咽下一嘴酸水:哦,这个,我和你一道去吧,柜台上还不认得你。

接下来,彼得就带着杰森,在商场里兜起了圈子。每到一家专柜,当班的营业员就会说:邬师傅,这是你儿子吗?长得漂亮来。

彼得便把一张宽平的方脸红了又红,心里想着:明明晓得我没有结过婚,还讲这种话……

彼得很少把对别人的看法说出来,他只在心里嘀咕,嘴上,还是很老实地告诉人家:这是新来的橱窗设计师。

彼得没敢说“这是我的徒弟”。杰森,这个叫杰森的年轻人,刚才没有叫他师傅,他一开口,就直接叫他“彼得”,可见,他是真的没把他当师傅。可是,哪怕不是师傅,也要懂点规矩吧。想想自己当年,刚进公司时,碰到扫地的、看门的,都要点头打声招呼,叫一声“王师傅早”、“张师傅好”。现在的小鬼头,哪能这样没得教养?

百货公司很大,彼得带着杰森,在商场里展览了半天,直到杰森挑好需要的衣物饰品。年轻人,到底有激情,当场就要去一楼橱窗。彼得想:这个杰森,虽然不太尊重前辈,但工作态度倒蛮好的,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便说:今朝就算了吧,快下班了,明朝,明朝我跟你一道……

彼得还没说完,杰森就耷拉着眼皮抢过话头:我习惯一个人做橱窗,旁边有人,会影响我的创作情绪。这样吧,彼得,你把橱窗钥匙给我,晚上我加个班。现在,我先去吃饭。

彼得噎住似的,一下子找不到回应的话,只语无伦次地回答:哦,那,好吧。

这么说着,便拿出橱窗钥匙。杰森刚想伸手接,彼得却把拿着钥匙的手又缩了回去。杰森抬眼看他,他慌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要去橱窗里拿样东西,借人家柜台的一个装饰品,说好今朝要还给人家的。要么,你先去吃夜饭,等一歇,我把钥匙放在办公桌上?

杰森便说好,一转身,朝门外走去。彼得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杰森瘦小的背影,一条长辫子从红头巾里拖出来,爬在后背上,一甩一甩的,甩进了电梯。

彼得下到一楼,用钥匙打开橱窗后壁的门,钻进了那方小小的空间。玛丽正垂目而立,面带微笑。她穿着一件素白旗袍,旗袍上是一串手绘紫藤,绿色的叶蔓从肩头爬到下摆,手里,是一把半开的檀香扇,脚上,穿着白色的细跟凉鞋。她微微侧着脸,长波浪挡住了半边脸颊,仿佛,她正为彼得忽然来看她而高兴,却又有些难为情。

彼得开口说:玛丽,没想到我会来吧?

玛丽微笑,无声。彼得接着说: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等一歇,有个小伙子,叫杰森,他要来做橱窗,他是新来的设计师。

玛丽依然微笑、无声。彼得叹了口气:唉!大概,以后到橱窗里来的,不会每次都是我了,这是领导的安排,我也没办法。

他们说,我给你穿的衣裳,打扮的样子,都过时了。可我觉得很好啊!你穿别的,都不如穿旗袍好看。你认为呢?

杰森等一歇就要来了,也不晓得他会给你穿啥,但愿适合你。

……

玛丽真是好脾气,任彼得说什么,她都微笑着聆听,绝不插嘴。今天,彼得的话特别多,说几句,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再说几句。正说着,橱窗后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经理站在门外,一脸疑惑:彼得,你和啥人讲话?杰森呢?

彼得连忙回答:哦,杰森吃夜饭去了,马上就回来的,今朝夜里,他要加班做橱窗。

经理点头赞叹:好啊,小青年干劲很足嘛,不错不错。

经理哼哼哈哈着走了,彼得锁了橱窗门,回到楼上办公室,坐下来,似乎,并没有下班的意思。

杰森吃完晚饭回来,看彼得还在,很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我,等下班高峰过掉再走。

杰森看了看手机:六点多了,高峰早过了,你回去吧。钥匙给我。

彼得很不情愿地拿出钥匙,杰森接过去,塞进仔裤口袋,推上装满衣物饰品的小推车,出去了。

彼得的胃又开始泛酸,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就像养了多年的宠物,有一天,忽然交给别人,被别人领养了去,简直是一百个舍不得,一百个不放心。其实,彼得很想跟着杰森一起去橱窗,他不插手,就在旁边看着,心里也会好受点。可又怕杰森不高兴,小年青说话无轻重,倘若开口下逐客令,彼得这张老脸,就真的放不下了。

彼得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放自己下班。他是从商场后门离开的,他强忍着好奇心和不放心,避开前门橱窗,出了公司。他骑着脚踏车穿梭在下班的人流中,一路想着:这算啥名堂?我做啥要躲着他?好像我很怕他一样。到底啥人是师傅,啥人是徒弟?

这么想的时候,彼得的心里,其实很没有底气。毕竟,师徒合同没签过,谁是师傅谁是徒弟这样的话,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在杰森这个新人面前,他顶多算一个老人而已。

这一夜,彼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对于没有老婆没有孩子的彼得而言,面朝南京路的那方三米长、一米宽的透明空间,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可不是吗?除了橱窗,他还有什么要操心的呢?简直可以说,橱窗就是他的生命。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哪怕是偶尔的交托,都会是怎样的一种恐慌。此刻的邬彼得,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睁着眼睛,想象着杰森会把他的橱窗搞成什么样子。他的橱窗啊,他心里,向来就是这么认为的,橱窗,就是他的,是他邬彼得的。当然,他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橱窗怎么是他的呢?橱窗是百货公司的,新来的橱窗设计师无论怎样摆弄它,都是合理合法的。那个留长辫子的、打扮得像摇滚歌手的杰森,他也应该接受他,作为一名老员工,带着抵触情绪与新员工相处,显然缺少了一点风度。

罢罢罢,不想了,睡觉吧,橱窗究竟弄成啥样子,明天去上班就晓得了,只要不把玛丽打扮成妖魔鬼怪就行。

这么想着,彼得终于合上了眼睛。脑海里,是渐渐模糊的邬玛丽:修长苗条的身段,一头乌黑的长发,纤巧的手臂,细长的双腿,大眼睛,长睫毛,完美,真是完美!

以塑料模特的平均寿命来计算,玛丽也应该算是“老人”了。她是改革开放后,公司置备的第一批模特中,唯一还在使用的。也是彼得用得爱惜,玛丽才得以站立在橱窗里,直到今天。彼得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一门心思、从一而终,连一具塑料模特,都用了十几年,不舍得更换。经理曾经给他提过建议:彼得啊,你看,这只模特,用得年数长了,皮色都发黄了,而且,这种圆面孔、大眼睛,洋娃娃式的,现在不流行了。换一只吧。

彼得“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不知算是同意,还是仅表示听见而已。经理只当他默许,便申请购置了两只新模特,一只白,一只黑。白的那只,身体是完整的,脖子以上,却被一刀切掉了,竟没有脑袋。黑的那只呢,脑袋倒是有,只不过没有头发,是光头。光头下面,是凹陷的脸颊,高耸的颧骨,眼眶里根本没有眼珠,当然更找不到眼睫毛,面上的五官,只依稀看得出大致轮廓。

这算什么模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么能跟玛丽比?彼得无论如何不会用这样的模特去装饰他的橱窗。他把一白一黑两个塑料女人丢进仓库,封存了起来。橱窗里,依然是眼眸明亮、长发乌黑的邬玛丽。

经理劝了几回,不见效果,便失去了信心。王老五性格乖戾,还是不惹他为好。快上五十岁的人了,早晚要退休,换上新的设计师,橱窗就有望改观了。

彼得离退休还有很多年,新的设计师就迫不及待地到位了。杰森年轻气盛,一来就想露一手,第一天,就赶了一个夜班。开门露脸的活,杰森做得很认真。南京路上的商场,关门时间统一是十点,杰森一直做到十点半才完工。值班保安给他打开门,他两只手插在仔裤口袋里,长辫子一甩一甩,甩出了公司后门。

深夜的南京路,灯火依然通明,路上却几乎没有行人。三米长,一米宽的橱窗,已经改头换面,它在夜色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黎明到来时,阳光照到它身上。天亮后,它面目一新的容颜,将被众多的眼睛观瞻,被众多的嘴巴赞叹。天亮后的一切,将是崭新的。

白天终于到来,彼得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他急着要去上班,早饭都没有耐心吃,只带上昨晚就装好的饭盒,骑着脚踏车上了路。

还未到上班时间,马路上,车和行人都还少,彼得的脚踏车一路顺风,骑得比平时快得多,到达百货公司,离开门还早。彼得停好车,心就开始“别别”乱跳。他没有进公司大楼,而是绕到南京路上,他要用一个过客的眼睛,站在大街上看他的橱窗,看他的玛丽。

清晨的南京东路,像一条安静而深邃的河床,两岸的高楼阻挡了晨光的照入,路灯已熄灭,整条街,看起来灰蒙蒙的,比夜里还要暗。路边,停着一列有轨观光电瓶车,车厢一节连一节,车身涂着夸张的卡通图案,色彩很鲜艳,就像好莱坞动画片里很逼真的纽约街头。因是步行街,没有机动车来往的轰鸣声。还没到营业时间,街边的商店都紧闭着大门。逛街购物的游客,还没有一批批朝这条中国第一商业街涌来。南京路,便少有的,显得有些寂寞。

彼得走在寂寞的南京路上,向着百货公司正门而去的脚步有些忐忑。他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甚至不想去看橱窗了,他想转身离去,躲开那面透明的玻璃墙。好比基督徒预知他将面临的灾难,便立即折身朝向上帝闭目祷告,他希望,当他祷告完睁开双眼时,他将看到美好的一切。

彼得一定是祷告过的,他甚至祷告了上班的一路,然而,当他站定在橱窗跟前时,还是呆掉了,他像一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透明的玻璃墙。

那是谁?那个站在橱窗里的模特,是玛丽吗?

那根本不是玛丽,也不是弄堂里的邻家阿妹,不是深宅里的大家闺秀,不是去百乐门跳舞的夜上海美人,不是唱《天涯歌女》的小红。

橱窗里的模特,一头黑发不见了,脑袋上,戴着一顶男式鸭舌运动帽,身上,披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风衣,衣襟完全敞开,里面,竟是黑白豹纹图案的比基尼,小腹、大腿,甚至乳沟,都露在光天之下。上帝啊!不是的,这不是玛丽。

可是,可是她的大眼睛,她的长睫毛,她圆润的脸蛋,她淡黄的肤色……彼得怎么可能认错?她就是他的邬玛丽。

彼得几乎是被惊吓了,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橱窗,直到脚尖撞到了橱窗下的大理石。他停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手就触到了玻璃,冰冷冰冷的玻璃。那时刻,彼得只觉喉头被什么东西梗塞住了,瞬间,泪水涌出双眼。

彼得站在百货公司员工入口处,探首张望着陆续来上班的人流。他在等杰森,橱窗钥匙还在他手里。彼得急着要向杰森讨回钥匙,他要立即去重新布置玛丽的衣着。他不允许他的玛丽穿着比基尼站在橱窗里,向每一位走过的路人展示她坦胸露怀的丑陋样子。他甚至愿意接受橱窗里所有的改变,唯独玛丽穿成这样,他绝不允许。

彼得只觉胸腔里涌起一阵阵悲壮的激情,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冲动?即便是未婚妻离他而去,也没有让他愤而反击。如果心里的愤怒已经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一定是上帝也被惹恼了。这么想着,他就觉得,现在,他是受意上帝的吩咐,要去完成他的使命。

杰森的红头巾远远地出现了,彼得抻了抻灰夹克并不平整的下摆,仿佛一名走向角斗场的勇士,迎风向前,跨出了巨大的一步。

双手插在裤袋里的年轻人浑身摇晃着走来,一抬头,就见彼得黑着脸站在面前:钥匙,拿来。

杰森嘴角一扯,笑起来:彼得,你看过我做的橱窗了?怎么样?还可以吧?昨日夜里我做到十点半……

彼得的嘴里,还是铿锵到近乎悲愤的两个词:钥匙,拿来!

杰森觉察出了彼得的情绪,便从裤袋里摸出钥匙:你,觉得不好?

彼得一把抓过钥匙,转身向橱窗走去。杰森紧跟在后面,大声叫起来: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劝你,最好听听别人的意见。

彼得头也不回,快步朝前走着。在游客和顾客大批光临之前,他要快快把玛丽撤下橱窗,换一套衣服。杰森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一触即发,他忍不住叫嚷起来:别以为你是老员工,就可以无视别人的作品,你那种东西,早就过时了晓得吗?

彼得依然不理他,一直走到橱窗后墙,打开门,一步跨了进去。玛丽正站在里面,微笑着,袒露着肉色的胸怀和大腿。彼得眼睛一红,一阵心痛袭来。上帝啊!饶恕我吧,他默默地念诵道。而后,拉起玛丽身上那件黑色长风衣,一颗一颗地扣上扣子。

杰森紧随而来,狭窄的脸上散布着的几颗青春痘,因主人的恼怒,越发显得红肿:邬彼得,我再劝你一次,你最好不要现在拆下来,等经理来了,让他看过再说。

彼得回过头,看了杰森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弯腰把风衣最下面的一颗扣子扣好,而后直起身,一把抱住玛丽,朝橱窗外面搬。

杰森斜眼看着他,冷笑一声:好,正好,这只模特早就可以淘汰了,昨天晚上我是找不到别的模特,才将就用一下,你帮我搬走,我谢谢你!

彼得抱出玛丽,气都没有喘一口,径直朝电梯走去。商场刚开门,几乎没有顾客,营业员们站在柜台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彼得低着脑袋,两手环绕在那只塑料模特的腰部,模特双脚离地,小圆脸趴在他肩头,眉目含笑,就像一个被男人抱着走在大街上的女人,因为幸福,而露出一脸的甜蜜。

彼得抱着玛丽跨进电梯时,营业员们听到,站在橱窗边的杰森,嘴里爆出了一句尖啸般的怒骂,用的还是普通话:我靠你大爷,变态!

广告策划部经理到达公司时,已是中午时分。商场一楼的楼层经理及时向他描绘了上午发生在橱窗边的冲突。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叹了一口气:唉!很遗憾,师徒关系才确定了一天,就闹翻了。

经理踏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杰森就甩着长辫子,一脸愤怒地闯了进来。

听完杰森的投诉,经理笑起来:年轻人,我不否认你的作品是好的,是符合时下潮流的,但是,想要人家接受你,就要有耐心。

杰森却并不吃这一套:耐心?时尚的脚步是不等人的,我耐心等,等到他接受,被淘汰的就是我了。

经理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时尚这个东西,的确翻新太快,等不得。

杰森得了经理的支持,说话更嚣张起来: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讨不到老婆了。这种人,哪个女人肯嫁给他?

经理很惊讶:哎呀,杰森啊,你刚来,哪能已经晓得这个了?

杰森诡秘一笑:昨天夜里加班,保安告诉我的。

经理“哦——”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发表意见,就听两记轻轻的敲门声,随后,彼得推门进来。

经理立即站起来:彼得啊,你来得正好,我刚巧要让杰森去叫你。

彼得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杰森,喉结动了两下,仿佛当场咽下了想说的话。杰森眼睛一横,一屁股坐进经理室的接待沙发。经理请彼得也坐下,然后,咳嗽了两声,开始发表讲话:彼得,杰森,我晓得你们都很认真,很敬业,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私人利益。我看,我们应该求同存异嘛。你们说是不是?

彼得沉默无语,杰森鼻子里发出一记爆破式出气。经理有些尴尬,但很快接着说:彼得,上趟请购的两只模特,是不是在仓库里?等一歇,你去领出来,给杰森,让他去处理。

说完,又把脑袋转向杰森:我晓得,你大学读的是广告设计,你懂专业,但今天这个事,就不要再提了。你跟彼得去仓库,把两只新模特领出来,橱窗么,你下午就去做掉。现在这样,一片狼藉的,摆在那里不好嘛。

杰森的脸上漾起一丝得意,彼得的脸色却越发灰暗。经理就问:杰森,你还有别的意见吗?

杰森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没有!

经理又问彼得:你,有啥想法吗?彼得?

彼得抬起头:想法,嗯,有,哦不,其实,也没有。

经理完全是息事宁人的态度:那就好嘛,老员工,到底有觉悟。

彼得忽然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咳得沙发都在抖动,就像一只受到寒流袭击的狗熊,庞大而又无助地陷在沙发里。渐渐平静下来,彼得才站起来,眼睛看着经理,嘴巴张开,又合拢,再张了张,舔了舔嘴唇,喉结滚动着,发出了沙哑的声音:经理,有一桩事体,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了,其实,其实,我,有未婚妻的。

经理吓了一跳,彼得的未婚妻,早在十多年前就跟人跑到国外去了,是不是刚才杰森说他讨不到老婆,被他听到了?便张嘴笑说:哎呀哈哈哈,彼得啊,这个,是你的隐私,个人问题怎么处理,那是你的权利,别人的流言蜚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当他们放屁。

彼得眼圈都红了,他摇了摇头,几乎梗咽着说:不,不是的,经理。我有未婚妻的,我,我很快,要结婚了。我,我会请你吃喜糖的。

杰森扭头看彼得,一脸诧异和疑惑。经理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要大,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如梦初醒一般,大声叫嚷起来:哎哟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恭喜恭喜,彼得,我不仅要吃你的喜糖,我还要吃你的喜酒。千万记得,办婚礼,要请我参加哦!

彼得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他点了点头:那,经理,我没有别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吗?

经理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又对杰森说:你跟彼得一道去,去领新模特。很好,这样很好,皆大欢喜嘛。

彼得转过身,抬腿向门口走去。经理看着他有些佝偻的灰夹克身影,心想:这个王老五,背后看起来,岂止五十岁?居然要结婚了,真没想到。

邬彼得要结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百货公司。柜台上的营业员,只要在商场里见到彼得,都远远地喊道:邬师傅,要做新郎倌啦,恭喜恭喜啊!

彼得红着脸,并不作答,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仿佛那些柜台,是谁布下的一个个雷阵,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引爆,那些“恭喜恭喜”的祝贺声,会把他炸死。

本部门的同事见到彼得,都说:老邬,快发喜糖吧,我们等不及啦!

彼得就笑笑,低下头,似是羞于提及自己的婚事,又似是为同事的急吼吼而觉惭愧,仿佛在说:要结婚的是我邬彼得,又不是你们。

领导干部遇到彼得,就会说:彼得,听讲,你要办喜事了?好事好事,祝贺你!

彼得就噏动嘴唇,语无伦次地回应:哦,是,是的,谢谢经理。

有的人,似不相信彼得能找到老婆,说出来的话,就比较促狭:老邬,啥时请我吃喜酒?人生头等大事啊!你准备放在哪里办婚宴?我推荐和平饭店,上海最有历史的饭店,菜式又好,档次又高。你要是不放在和平饭店办喜酒,就算你没“台型”。

遇到这样的人,彼得就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恹恹地看人家一眼,别转身,郁郁地走开了。那人就对着他的后背轻骂一句:老光棍一个,还放拽!

杰森把橱窗重新做过了。他撤走了屏风、扶栏和花架,只剩下一块背景板,板上涂着漆黑的底色,上面画了一条曲曲弯弯的红线,如同证劵交易所大屏幕上的K线图,红线一路下降,降到底下的地板。地板上,躺着一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废砖头,那只没有脑袋的白模特,就光着屁股坐在废墟上,上身套一件华贵的裘皮大衣,白得耀眼的大腿伸在外面。黑模特呢,很酷地站在另一头,下身穿一条很瘦的红色紧身裤,上身斜扎了一块支离破碎的羊毛布,若隐若现着乌黑的胸脯。

不知道杰森究竟要表达什么主题,总之,这个橱窗,看起来,又破败又另类,又颓废又奢侈,矛盾重重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球。经理第一眼看到,就叫起来:哎呀杰森啊,黑的那个,奶奶头都露出来了。白的那个,哪能不穿裤子啊!这个这个,不太好吧?

杰森笑,笑得很不屑:经理,这是塑料模特。我是想表达,在经济不景气的当下,人们依然把时尚作为一种境界,现代时尚与经济之间的关系,需要全新注释。有人宁愿每天喝粥度日,也不肯放低一杯咖啡的质量。这就是时尚的力量,现代人面临的,早已不是物质困境了。时尚,绝不是单纯的时装。

经理面露疑惑:有这个必要吗?我们是百货公司,不是苏州河边的艺术仓库。

杰森:时尚是一种意识,必须超前于普通市民的眼界,才能引领潮流,才会有未来的盈利。

经理不是很懂,便问:那,杰森啊,你怎么看彼得的橱窗设计?

杰森嘴角一撇:他那种东西,能叫设计?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创意理念。几件成衣,往模特身上一套,几百年不变,那只能叫仓库保管员。

经理连连点头:嗯,有道理,到底是科班出身。

经理还是很有改革创新意识的,虽然是政工干部出身,不懂专业,但当了那么多年广告策划部经理,怎么可能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若再表示不懂,就要被员工看不起了。

百货公司的橱窗,就这样,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人们眼前。杰森很努力,他把橱窗当成了他的创作室,恨不得三天换一轮。每一次更换,他都会说出一大通有关时尚艺术的理论依据,说得经理一愣一愣的,差不多要奉杰森为艺术大师了。至于彼得,杰森在做设计前,或者做完设计后,都会留出一点机会给他:

彼得,去借一个A型梯,搬到橱窗,等一歇我要用的。

彼得,撤下来的那块天鹅绒帷幕,你去还给仓库。一定要还到林小姐手里,她借给我时没让我填单。

彼得,上午之前把橱窗撤掉,背景板也撤掉,我叫工程部做了一块新的,你领来搬进去。

……

彼得迅速沦为了一名“橱窗清洁工”抑或“橱窗搬运工”。多半时候,彼得很空闲,闲人总是显得多余,于是,在不需要打扫橱窗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广告部第二办公室里,用一支炭笔画素描。画的依然是橱窗,当然,少不了玛丽这个主角。

好几次,杰森进办公室,刚巧看见彼得正画着,便把脑袋凑过去看。彼得也不躲避,任他看着,手里的炭笔继续在画纸上涂描。杰森总是忍不住要插嘴:彼得,你素描基本功不错,不过,你这个设计,太古板了。

彼得,你的模特,穿的都是家常衣服,虽然搭配很和谐,但和大街上的女人有啥区别呢?

彼得,你真应该看看外国人的橱窗,看看巴黎,那才叫设计。

彼得,我承认你的橱窗比较唯美,但艺术要与生活拉开距离,要不,你就让柜台里的营业员穿着样品卖商品好了,还要橱窗做啥?

……

杰森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彼得的导师,好像,他才是师傅,做徒弟的,倒是彼得。杰森说得多了,彼得就会抬起头:我不懂介许多,我只晓得,要让顾客看到橱窗后,想进商场来买。

杰森就哈哈大笑两声:你的橱窗吸引的是什么样的顾客群,你调查过吗?

彼得就放下手里的素描本,站起来,慢吞吞地说:百货商场,不只是为你们年轻人开的。

说完,折身出去了。

彼得出去,无非就是去一楼打扫橱窗。可即便是打扫橱窗,他也做得不折不扣、任劳任怨,好像,他又一次顺利解决了内心的不平,不再对失去橱窗这一领地而耿耿于怀。经理每每见到彼得在埋头打扫橱窗,就会当场给予他一番表扬:彼得啊,我要在我们广告策划部发起向你学习的号召,你的工作态度,太值得大家学习了。

彼得抬起头,红着脸,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重新埋下头,继续干活。彼得越来越少开口了,他几乎不再说话,甚至,人们都忘了他的声音,只见到他顶着一头黑白交杂的浓密头发,身着永远不变的灰夹克,脚穿尘土蓬勃的旧皮鞋,低头匆匆走过的身影。偶尔,人们会想起,这个王老五曾经宣布过很快要结婚的,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人们还没有吃到喜糖。就有一两个愣头青,在电梯里遇到彼得时,冷不丁朝他伸出手,冒出一句:邬师傅,我要吃喜糖。

部门里的年轻同事,偶尔会说:老邬,快一点吧,再等下去,就要“等到花儿也谢了”。

有一天,一位年纪比较大的老同事对彼得说:彼得,听讲公司要让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员工待退休。你就快点把婚事办掉吧,要不我连你的喜糖都来不及吃到,就要拍拍屁股回家了。

彼得几乎与同事不交流,公司里的新动向,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老同事的话,让他忽觉心惊肉跳,四十五岁以上,岂不是把他也归入其中?彼得很久没说话的那张嘴,居然开口了:四十五岁……待退休?

老同事说:你不晓得?传遍了。现在,公司宁愿请临时工,也不要用我们这批老的。临时工便宜,又好打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以我说,你快点把婚事办掉,再等下去,连一份结婚贺礼都拿不到。

公司有老规矩,但凡员工结婚、逢十生日,工会就送一份贺礼。以前,是送礼品,一套搪瓷烧锅,或者一盒五件套床上用品,后来,就送本商场两百元代购卷,可以在一层到五层的任何柜台,领取喜欢的商品。

老同事拍了拍彼得的肩膀:彼得,你有几岁?过四十五了吗?

彼得两眼发直,没有回答。老同事加大了手里的力道,几乎把彼得的肩膀拍得倾斜下坠了,他才反应过来:哦,我,四十八。

老员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抓紧把婚事办掉吧。

接下去,连续几天,人们发现,彼得在五层精品柜台的几家礼服店里兜来兜去,眼睛专门盯着婚纱看。营业员猜想他大概在挑结婚礼服,便说:邬师傅,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件最新款式的婚纱?

彼得笑笑,摇了摇头。营业员就说:也是,你自家是做设计的,眼光好,看上哪一件,你告诉我新娘子的身高,胸围,腰围,我给你下单子订货。

彼得点了点头,又红了脸。等他走了,礼服店的营业员们争相猜测:我们这里的婚纱,最低也要两千元一套,老邬舍得买,看来他要在婚礼上做足排场了。

那当然,一个老头子,人家肯嫁给他不容易,要是我,就叫他把一楼首饰柜台里那只2.1克拉的钻戒买下来。

吓死人了,那只钻戒要19万9千呢,啥人买得起?

快五十岁的人了,介许多年一个人过日脚,银行里肯定存了不少钞票,买只钻戒算啥?再说是头婚呀,头婚么,是要隆重点的。

外地来沪打工的新临时工也插嘴道:啊?这么大年纪,刚结婚啊?我以为他是二婚呢。

就有人说:人家可是钻石王老五,钞票多得当墙纸贴,你快去盯牢他,把他现在的女人撬掉,新娘子就是你了。

临时工大叫:这么老的男人,谁喜欢谁要,我才不要呢。

大家就“哄”的一声笑起来,五楼精品柜台的整个层面,一片喜气洋洋。

新的劳资用工制度很快出台,待退休的年龄界限为:女职工45岁以上,男职工50岁以上,公司将分批为老员工办理待退休手续。

邬彼得今年四十八,很幸运,他还可以在公司里混上两年。老员工们意见很大,纷纷议论着:想当年,还用布票的时候,我就在公司里做了,现在,总经理口口声声说商业繁荣了,倒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了。

奇怪啊!国企改组是因为生存不下去,我们百货公司这么搞算啥名堂?

滑稽就滑稽在这里,公司把我们赶回家,倒把国企下岗工人招来做临时工。米饭换面条,不是一样吗?为啥要这么做?

这你就不懂了,正式员工的工资和福利,比临时工高多了,把我们赶回去,不就可以少支出一点?总经理脑筋不要太好哦!

要理解嘛,这是社会问题,劳动力剩余啊,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老年人么,退休回家打打太极拳好啦!

……

老员工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不满意归不满意,欢送会还是要开的,聚会话别的活动还是要搞的。家境好的,自己掏腰包请要好同事吃顿饭,一番悻悻惜别,从此不再出现。条件差一些的,递支烟,握个手,说声再会,便走人了。当然,走之前,账是要算清的。曾经借用的计算器,曾经使用的办公桌,曾经为跑业务而请购的脚踏车,都要一一归还公司。计算器不见了?那就赔偿嘛,按当时的价格折算,十五元;办公桌早就被小张占用了?那就填一下移交单,小张要签字;脚踏车变成一堆废铁了?那也要把废铁拿来,填一下报废单。这种时候,老员工们,是真正感觉到了世态炎凉,人还没走,茶已经凉了。

那一日,仓库的老许来找彼得,说有一只塑料模特在他这里,要叫他归还。彼得脸色稍有不安,摇了摇头说:有吗?不记得了。

老许就有些着急:哎呀真是的,哪能不记得呢?十二年前,你在我这里领的,和真人一样大的。当时你在领料单上签字的,我找了半天,领料单找不到了。

彼得怔了一会儿,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犹豫,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像有的。

老许松了口气:还好,想起来了就好,不然我要陪钞票的。那你快还给我吧,我要清账了。

彼得说:那只模特,老早不能用了。

老许就说:那我填一张报废单,你签一下字,把废模特交掉就可以。

彼得的眼神有些闪烁,他避开老许的目光:不是,老许,那只模特,被我扔掉了。

老许真着急了:哎呀彼得啊!你也是老职工了,你应该晓得,即使坏掉,也不可以扔的。现在哪能办?我要赔钞票了。

彼得牵开嘴角,笑了一笑:我出钞票赔好了。

老许提起来的一口气,又松了回去:好,是你说的哦!我去填遗失赔偿单,你只要把钞票拿出来就可以了。

彼得说:老许,你把单子拿来,你填好赔偿金额,签上字,别的我来填,我正好要去财务,我去交钞票。

老许说: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财务。

很快,老许把填好的单子拿来,还关照说:下半天一定要交掉的,明朝我就要走了。

老许离开后,彼得就趴在桌上开始填赔偿单。老许做事还是相当仔细的,该他填的,他都已经填好。资产名称:仿真模特;数量:一只;赔偿金额:一百三十五元。空着没填的只有“资产去向”这一栏。

彼得拿起笔,犹豫了半天,最后,填上了“退休”二字。然后,拿着单子去财务室交钱。没想到,出纳把单子退给彼得,说:你这个资产去向,哪能是“退休”啊?要么遗失,要么损坏。重填。

彼得站在出纳的账台前,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没关系的吧,我又不是问你报销钞票,我是交给你钞票,你收下就是了。

出纳横了他一眼:财务上的事,要绝对准确,不管付钞票还是收钞票。重填。

彼得前所未有地,在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你就收了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出纳六亲不认,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好,重填。

彼得一张宽平的四方脸,渐渐升起一片潮红,喉结翻滚着,似是要说话,又似是努力憋着一肚皮正翻江倒海的热血。他竭力憋着,热血还是从喉咙里涌出来了,涌到脖子,涌到耳根,涌到面孔,连眼睛都充血了。

出纳奇怪地看了彼得一眼:咦?做啥还不去填啊?你立在这里也没用的。

彼得通红着脸,咬了咬牙关,拿起单子,猛地往出纳账台上狠劲一拍,大吼一声:随便你收不收,今天我就是不重填了!

说完,摸出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百三十五元钱,用更巨大的力,往出纳面前拍去。手掌与桌面的剧烈碰撞,使桌上的一只陶瓷有盖茶杯发出一阵碎裂的颤抖。出纳吓得脸色煞白,瞪眼看着彼得愤然离开,一句话都不敢说。老实人发起戆劲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彼得怒气冲冲地走出财务室,因为激动,脚步又重又响,地板都被他震动了,他拉住门把手,狠狠一甩,“哐当”一声巨响,他把自己关在了那间充满人民币气味的屋子外面。彼得仰起头,眼眶里的潮水正呼之欲出,他摇了摇脑袋,把快要溢出的潮水倒了回去。走廊里,吸顶灯亮着,白光射到了他的眼睛里,一阵刺痛,直抵心脏。他合起双手,抱拳在胸,默默念道:主啊!宽恕我。

而后,才拖动疲软下来的脚步,并且,一路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切记,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切记。

彼得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五楼精品柜台的“春之声”礼服店。营业员一见他,便热情招呼:邬师傅,来给新娘子订礼服了吧?尺寸量过了吗?

彼得微笑,点了点头,而后指着挂在衣架上的一件雪白的婚纱,说:就这套吧。

营业员大加赞赏:这件婚纱最漂亮了,中西合璧,旗袍版的修身裙装,立领,贴身鱼尾下摆,里面不穿龙骨蓬裙,简洁大方,又很显身材,再加上一顶白纱小礼帽,典雅得一塌糊涂。邬师傅,你眼光真好啊!奥黛丽·赫本老早就穿过这样一套礼服的。快点告诉我,新娘子的身高和三围是多少?

彼得指着衣架上的样品说:照这件尺寸做,正好。

营业员惊叫道:邬师傅,你家新娘子身材介好啊!羡慕煞人了,我到了这个年纪,要是还有这样的身材……

彼得打断营业员:给我订加急,两个礼拜内要,可以吗?

营业员:可以是可以的,不过要加急费的,一般情况,一个月取货,提前两个礼拜,要加四百元。

彼得掏出两千元定金,签下订单,转身走向电梯。营业员们的议论声在电梯门关闭的一瞬,哗然而起。

你这个十三点啊!刚才你说彼得的新娘子,到了这个年纪身材还介好,彼得不开心了。

我说的是好话呀,又不是骂她,他有啥不开心的?

你哪能晓得人家新娘子多大年纪?作兴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呢?

帮帮忙哦!老邬这样的男人,既不是杨百万,也不是杨振宁,他讨个小姑娘?杀掉头我也不相信。

大家一哄而笑,五层楼面上,又一次因彼得的婚事而洋溢着一片喜气。

两天后,彼得向广告策划部经理递交了待退休申请书。经理很惊讶:彼得啊,人家轮到待退休的,都吵着要做下去,你还有两年好做,为啥不做呢?

彼得笑了笑:做不动了。

经理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彼得,露出一脸明察秋毫的表情:你另有高就了,肯定的,有人高薪聘请你了。

彼得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经理一拍桌子,目露恍然大悟的光芒:哦,我晓得了,你是想一心一意在家里陪你的新娘子,过过惬意日脚,对不对?

彼得又笑了笑,还是不置可否。经理就说:彼得你这个人就是好,想得开,你比那些老头帮(沪语:老男人)要开化得多,你说,人生一世,能活几年?早点回去享受生活,有啥不对?你很会生活,很好,很好!

彼得沉默聆听,经理继续发言:不过,彼得啊,待退休呢,在经济上还是有损失的,你要考虑清楚哦,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彼得点了点头:这个,我考虑过,我自愿的。

经理站起来,走到彼得跟前,拍了拍他灰夹克包裹的肩膀:那好,到辰光,部门里给你开个欢送会,搞得隆重一点。

彼得:谢谢经理。

经理潇洒地摆了摆手:谢啥?老员工了,应该的。好了,忙你的去吧,去吧去吧。

彼得站在经理的办公桌前,却不挪步,嘴唇嘟哝着,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经理就问:还有啥事体?

彼得喉结翻滚了一阵,开口说:经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要求,退休回家前,我想,再做一次橱窗。

经理诧异地看了一眼再一次涨红了脸的彼得:这个……

彼得:不要很长日脚的,只要一天,就展示一天。我没有别的要求,就这一个。

经理是一个很爽快的人,员工退休前的最后一个要求,能满足就满足人家嘛,便大手一挥:好!我同意了。我来和杰森说一下,你打算哪一天做?我叫他把橱窗钥匙给你。

彼得目光里满是感激,临走,还给经理鞠了一个很深的躬,把经理吓得倒退了一步。看着彼得走向门外的灰夹克背影,经理禁不住想:这个邬彼得,脑子大概是有点毛病。

两个星期后,彼得办妥了待退休手续。经理说:彼得啊,明朝给你开欢送会,我把我们的部门工会活动费都拿出来,叫他们去买点水果瓜子,好好给你欢送欢送。

彼得就说:那我,今朝想把橱窗做掉,明朝就可以展示了。

经理说:我跟杰森打过招呼了,你去问他拿钥匙好了。

彼得说了声谢谢,正要抬脚出门,经理又叫住他:哎,彼得,你人都要走了,哪能喜糖到现在还没有请我吃?我已经降低要求,不要你请我吃喜酒了,不过,喜糖总要吃的,对吧?大喜事,大家分享嘛。

彼得扯开嘴角笑了,居然笑得很明朗。经理哈哈笑着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不为难你,去吧去吧。

这一日,彼得把自己关在橱窗里,一直做到商场夜市打烊,还没有出来。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做完的,保安都已经睡得稀里糊涂了,被叫醒开门的时候,究竟是几点,他也没注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邬彼得顶着一头梳得光洁油亮的黑白杂发,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脖子里系一根色调素雅的真丝领带,脚穿一双老人头皮鞋,站在员工入口处。九点十五分,清洁工来上班了;九点半,办公室人员陆续到达;九点四十五分,柜台营业员纷纷就位。彼得手里托着一个大盒子,每一位员工进入,他都红着脸,微笑着,发一块德芙巧克力。

拿到巧克力的人,有的莫名其妙地点头道谢,有的心照不宣地笑而接受,有的大喊大叫“恭喜恭喜”……

人们拿着巧克力,一边各自到岗位上去,一边回头看彼得。有些人就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他今天要退休了,退休又不是啥好事体,每个月钞票少掉好几百,发啥巧克力啊!

不是退休,是结婚,是结婚喜糖。没看见他穿得一身新啊!

老邬从来不请客的,今朝每人发一块巧克力,这记开销大了。

老邬从来没穿得这么挺括过,不过,他这件西装,是两粒纽子的,后襟还开叉,老早不流行了。真丝领带么,是金利来的,人家现在都用皮尔卡丹、范思哲的。看看那双皮鞋,还是三节头的,啥个年代的东西啊!

听五楼精品柜台的人说,他老婆身材很好的,他给她订了一套婚纱,要三千八百块。这个“笃头”,人家现在都是租婚纱的,哪有自家买的?婚礼这天穿一穿,以后就没用了。又不是金银首饰,放着还保值。

人家有钞票,啥办法?

……

广告策划部经理得到了三块巧克力,大笑着说:哈哈哈,彼得啊,你终于请我吃喜糖了。哎?你这到底是结婚喜糖,还是退休喜糖?

彼得“嘿嘿”笑笑,没有回答。

经理退后一步,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彼得全新的打扮:彼得啊,你这个样子,可真像新郎倌了。不对,不是像,就是嘛。祝贺祝贺,新郎倌。可以说,你是双喜临门,结婚是一喜,退休么,当然也算是喜事。一个人,工作了一辈子,只有从退休这一天开始,才是真正的享受生活。哎呀,我真是羡慕你啊!在家里喝喝茶,看看电视,陪陪新娘子,多惬意啊!

彼得还是笑而不答。经理就关照:不要忘了下午一点半开欢送会,到辰光你讲两句,我们公司的退休员工,要都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说完,经理一手掂着三块巧克力,一步一摇地向电梯走去。

十点整,保安按下遥控电钮,正门、东侧门、西侧门、南边门,所有门上的大铁帘“哗啦啦”一阵响动,面向上海第一商业街的百货公司,洞开了它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精致华贵、美轮美奂的大门。

商场里面的员工,全数忘了那面朝向南京路的玻璃橱窗。大街上的行人,倒是每有经过,必得注视一眼。只有杰森,一来上班,就去看过了彼得做的橱窗,他要求只展示一天的橱窗。

三米长,一米宽的小小空间内,堆满了洁白的绉纱,连顶上,背景板上,都覆盖着层层白纱。那只已经许久不见的塑料模特,那天被彼得一怒之下抱走的、早就应该淘汰的模特,端端地坐在白绉纱中的一只白色藤条椅上。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领修身礼服,鱼尾下摆垂入脚下的绉纱堆中,仿佛是坐在云层里,如仙子般飘逸,又如圣女般端庄。白色小礼帽上的网纱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侧目低头,面露羞涩的微笑。她双臂交错放在膝盖上,臂弯里,是一束由三片绿叶围托的马蹄莲。整个橱窗,完全的素洁、安静,仿佛身在人间天堂,看的人,都不忍去打扰。

杰森看着橱窗,嘴角禁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太唯美,过份!

这一天,彼得成了众人关注的中心。几乎所有的员工,都吃到了德芙巧克力。下午的欢送会,气氛很热烈,同事们纷纷笑说彼得小气,不请他们参加婚礼,不肯让新娘亮相,怕新娘太漂亮被人惦记。又说了一堆早生贵子、保重身体之类的调侃话。最后,吃光了香蕉橘子,嗑了一地瓜子壳,欢送会算是开过了。一天,就这么喧喧嚷嚷地过去了。

下班前,杰森来找彼得,未开口,彼得就说:哦,杰森,今朝我晚一点走,等一歇,我会把橱窗打扫干净,把钥匙放在你办公桌上的。

杰森两手插在裤袋里,眼睛在彼得身上溜来溜去,溜了一番,点头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彼得低头坐下,杰森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停住,回头叫:彼得……

彼得抬头,看见杰森冲着他扯了扯嘴角,好像是微笑了一下:彼得,今天的橱窗,很漂亮。

彼得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了动嘴唇,话还没说出来,脸就红了。他低下头,把脖子里的领带整了整,而后红着脸,仿佛是用了巨大的力气,一边抬头把目光看向杰森,一边张嘴,很轻,很羞涩地说:今朝,我结婚了……

杰森正转过身,红头巾下的长辫子一甩,抬脚跨出了广告部第二办公室的门,彼得的话,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彼得一直逗留到深夜,他让他这辈子设计的最后一个橱窗,足足展示了一个整天,直到十二点过后,他才拿了钥匙,下到一楼。

彼得打开橱窗后壁门,跨了进去。玛丽正坐在白色的云雾中,端庄而圣洁地微笑着。

彼得伸出手,轻轻理了理玛丽额头上的留海,放低声音,很温柔地说:玛丽,你退休了,我也退休了,好啦,我们都退休啦!

玛丽微笑着,似乎很满意能和彼得一起退休。彼得一手扶住玛丽的肩膀,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玛丽,从今朝开始,你要和我一起生活了。你,愿意跟我回家,一辈子跟着我吗?

玛丽微笑着,羞涩而无语。彼得的嘴角弯弯地,朝上翘起来,他替玛丽回答:愿意。

然后,彼得张开手臂,搂住玛丽的腰,一把环抱起来:来,玛丽,我们回家。

玛丽圆圆的脸蛋伏在彼得肩头,长睫毛遮挡的眼睛里,露出幸福的光芒。

深夜的南京路步行街已沉寂,没有行人的街道依然通透明亮,霓虹灯闪烁着,闪出一街寂寞的炫彩。一身黑西服的邬彼得,抱着白色婚纱的邬玛丽,向着街灯深处走去。

薛舒

2010-1-21凌晨于辰凯 初稿

2010-1-26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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