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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能回头

张子凡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已过了下班时间。傍晚时分的阳光已温驯几许,但地表温度依然接近三十度,没有风,热量蒸腾,整个校园就象一个巨大的蒸笼或者桑拿浴场。夏天还没到,上海已俨然是盛夏的气势。调皮的学生是不怕热的,操场上有奔跑的身影和呐喊声,一群男生正踢足球,夕阳照在半大男孩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操场前的大餐厅里涌动着一群群天蓝色校服的身躯,门口站着戴红袖箍的值勤教师王晓芙,柠檬黄连衣裙鲜艳得近乎夸张,犹如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开了一朵巨大的黄色芙蓉花。

芙蓉是哪个季节开花的?张子凡很突兀地想到这个问题,随即,他看到王晓芙花朵一样的笑脸正对着他绽放。他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回应,然后,低下脑袋往办公楼走去。

王晓芙并不知道,张子凡刚向校长递交了辞职报告。王晓芙的笑脸天真无暇,这表示她对一切变故并不知情。张子凡隐瞒得很好,虽然辞职的事情与王晓芙并无直接关系,但他还是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向她透露,他希望自己离开第一实验中学的决定不受任何干扰。

半小时后,王晓芙回到办公室,张子凡正在整理办公桌抽屉,天色已接近昏暗,办公室里没有开灯,王晓芙扭动钥匙推门进来时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回家?

张子凡捏着一叠报告纸,语无伦次地回答:哦,我在找一篇论文底稿,这就回家。

没有开灯,室内几乎完全黑暗,这正好掩饰了张子凡尴尬紧张的脸色,他的声音还算正常。王晓芙撇了撇嘴:不是说今天家里有事吗?要不干吗叫我替你值班?

张子凡无言以对,脑子里却迅速寻找着这么晚不回家的理由。王晓芙却单刀直入紧逼而上:大概是烦我了,没事也说有事,是躲我呢吧?

张子凡皱了皱眉头,但昏暗中,王晓芙看不见他皱眉。张子凡说:干吗要躲你?家里是有事情,叶红的父母今天刚从乡下出来,我总得回家陪陪他们。可是刚才接到老同学的电话,要我帮他写一篇论文,评职称用的,我记得有一篇现成的稿子在抽屉里,就回来找了。

王晓芙发出一声长长的“哦——”,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岳父岳母来了,怎么还磨蹭呢?快回家吧,再不回家叶红的电话就该追来了。

话音刚落,张子凡的腰间就响起一连串“有电话啦,有电话啦”的呼叫声。王晓芙的话被应验,脸上有得意与失意交织的神色,但碍于没有开灯,所以她的得意和失意也被淹没于逐渐覆盖而来的夜色中。张子凡翻开手机盖,轻轻说了一句:你好,邱阳……

这个开场白表示来电不是他的老婆,王晓芙掩藏于强作的笑容后面的温怒渐渐退却。电话接完,张子凡说:晓芙,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吧。

王晓芙迎身上前,欲作告别亲热状,张子凡却擦身而过,留下一个修长的背影,出了办公室门。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在与她告别时环顾四周,然后在确认没有人看见的情况下拥抱一下王晓芙。王晓芙嘴巴一瞥,几乎当场哭出来,但张子凡已经离开了,她再是哭得伤心也没用。于是她咬了咬嘴唇,收起差不多就要掉下来的眼泪,对着走廊里张子凡已模糊的背影默默地说:你走吧,回家伺候你下岗的老婆和乡下来的丈人丈母吧,享受你的天伦之乐去吧……

王晓芙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即便是在气极的时候,也从不用污秽的词汇诅骂。她说的都是事实,张子凡的老婆的确是下岗工人,张子凡的岳父岳母的确常年住在江苏的大丰农场,并且,她所谓的“天伦之乐”尽管颇具讽刺,但这毕竟是一个褒义词,无可辩驳。

校园已一片寂静,住宿学生进教室自修,王晓芙值班,她挨着教学楼的层面一个个教室检查过去,天蓝色校服的学生们埋头复习功课。这所市重点中学向来视高考为生命,学生们自觉到令人怀疑他们已缺失了应有的少年之态,顽皮的天性已被全然改造,为着重点大学的目标,他们过着严肃而枯燥的生活。

王晓芙进入高二2班教室,高个子男班长站起来报告:应到三十三人,实到三十二人,林英姿缺席。

又是这个林英姿,王晓芙默默地想,然后按惯例询问:有没有请假?

班长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王晓芙一边在点名册上记录,一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发着满脸青春痘的少年:有没有通知班主任?无故缺席要作旷课处理,你们班级的考核分要扣掉。

班长有些不耐烦:扣分就扣分吧,她缺席我负不了责,我只负责向值班老师汇报出席情况。

重点中学的优等生理所当然把学习放在第一位,他并不认为身为班长还具有了解班内同学课后生活的权利和义务,所以他回答得理直气壮。

王晓芙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厉声喝道:你不负责,要你这个当班长的干什么?

班长一脸不屑:不是我要当班长,是张老师指定的。

王晓芙便在心里暗暗痛斥:好你个张子凡,这就是你的得意门生。

傍晚时分积累的怨愤再次被点燃,王晓芙差不多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但她还是努力稳定情绪,在学生面前失去理智是很丢面子的。王晓芙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比较和缓的语气说:好吧,那现在你给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请通知一下林英姿缺席的情况。

班长并不领情,阴阳怪气地回答:张老师家的电话我不知道,要打你自己打好了。

王晓芙完全被激怒:真不知道你们班主任怎么会指定你当班长,要放在我班里,早就叫你撤职了。

班长咧开嘴角,似笑非笑地说:求之不得。

强压的愤怒终于爆发,但她知道与学生干硬仗是有失身份的,要是这个学生一倔到底,她就完全有可能下不来台。王晓芙迅速知难而退,她拿出手机转身往教室外走去,一边按下张子凡的电话号码。这个学生简直太嚣张了,仗着班主任的宠爱和优异的学习成绩对老师如此不恭,简直岂有此理。如果不是看张子凡的面子,王晓芙早已直接投诉教导处了。

张子凡的手机已关闭,王晓芙徒劳地拨打了不下十次,电话里始终传来优美的女生: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王晓芙当然知道张子凡家里的电话,他老婆还没下岗的时候,他曾经半夜三更给她打电话,用的就是家里的电话。张子凡的老婆是一家塑料制品厂的翻班工人,半夜能与王晓芙通电话,一定是他老婆上夜班的时候。但自从下岗后,他老婆就再也不用上夜班了,张子凡就再也没有用家里的电话打给王晓芙过。

此刻,张子凡家一定老少满堂,若是打他家里的电话,他一定会很生气。王晓芙向来迁就张子凡,在他面前,她一直扮演着一个言听计从、小鸟依人的小女人角色。小女人很多时候也会发一些不痛不痒的怨言,但从未有过在原则上与张子凡对峙的局面,偶尔为鸡毛蒜皮表示一下女人的小肚鸡肠,但通常适可而止,不会把男人逼到绝境。比如过年过节,张子凡在家陪伴老婆孩子,这种时候,恰是最能收到一些诸如“举家欢乐”“合家团圆”之类的短信祝福,王晓芙的心头便生出一些自怜自哀的怨气,于是便写下一封封柔肠寸断的E-MAIL发给张子凡,这些忧伤与思念的邮件表示了她处境的尴尬而造就了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可怜和可爱的“姑娘”。可怜,是因为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依偎在她们的男人怀抱里的时候,她却独守寂寞无人关爱。可爱,是因为即便如此孤寂如此痛苦的时刻,她也没有去打扰他,只给他发发E-MAIL,而E-MAIL也并不是每次都能让他及时看到,甚至过了一个礼拜,张子凡才打开电子邮箱,等他看到E-MAIL的时候,她早已没有了那时刻的低落情绪。时效已过,他也便不再作任何表示,哪怕哄哄她也不需要。她从来没有因为这样的缘由为难他,她是真心喜欢他,只有给男人空间,让男人体会到女人的宽怀,男人才不会逃离他的女人。王晓芙向来如此认为,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也许,正是因为王晓芙开朗、乐观而并不较真的性格,加之她在处理她和张子凡的关系时的明智和识趣,她才得以抓住张子凡的男人之心,做了他近一年的地下情人。哪个男人受得了过于纠缠的女人?如果手里拎着这样一个女人,岂非活活累死?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有家室的已婚男人,这个女人,仅仅是他的红颜知己,甚或情人。

王晓芙十分幸运地与张子凡悄悄相爱着,或者说,王晓芙十分不幸地与张子凡悄悄相爱着。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认识,同时指向同样的对象和同一种感情,也属恰如其分。要知道,王晓芙可是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呢,虽然不能叫黄花闺女,但毕竟,没有踏入过婚姻圣殿的女人,终究是公认的“姑娘”。而张子凡也并不是什么大款或高官,王晓芙如此从一而终,令张子凡常常心有愧疚,也因此而对她倍加珍惜。这珍惜并未在口头上表示,但他的一贯举动,终是令王晓芙信任的。一年来,他从未有过任何见异思迁或者沾花惹草的举动。

但是最近,王晓芙却越来越发现张子凡对她心不在焉起来。

张子凡踏进校门时,《运动员进行曲》正响彻整个校园,学生们已做完早操,众多的人头一起涌往教学楼方向,天蓝色的人流编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张子凡逆流而上,在海水里破浪前行。

早晨打开手机,张子凡看到两条隔夜短信,一条是班长李健发来的:林英姿晚自习无故缺席,夜寝未归。

另一条是王晓芙的:关闭手机就能逃避一切吗?你总还是要面对。林英姿又出事了,请速了解情况。

张子凡脑袋“嗡”的一声,眼前迅速跳出一张圆盘样的娃娃脸,因为被浓密的刘海遮挡,额头边的一块比巴掌小不了多少的褐色胎记隐约露出一角,并且为了掩饰这块与身俱来的疤痕,这张脸上总是涂着厚厚的粉底,原本青春稚嫩的皮肤上便有了一丝风尘味。这本不该是一个高中二年级女生的脸,她多肉而圆润的脸部轮廓当属一个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孩子,但她的眼神,却令张子凡每次与她对视时心头会掠过惊悚一跳。

张子凡终于突破人潮,看到了自己班级的队伍散漫零落地游荡而来。他对着队伍中的高个子瘦男孩喊道:李健,你过来。

班长李健紧跑几步,走到班主任跟前。还未等张子凡提问,他已自觉报告,语气还颇神秘:张老师,林英姿回来了,没出早操,在教室里,我一早进教室早自习,看到她趴在课桌上睡觉呢。

张子凡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快进教室吧,上午还要摸底考试。

李健刚想走,张子凡又说:哦对了,这几天我比较忙,进教室少一些,班里的事情,你多关心一下,有什么情况及时发短信给我。

李健似笑非笑地瞄了张子凡一眼,用故作老成的口气近乎调侃地说:您该干啥就干啥,这年头做个男人不容易,不用担心班级里的事情,有我呢。

说完,居然伸出手在张子凡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张子凡似乎并不介意学生对他这个班主任没大没小得象哥们,他咧开嘴巴笑了笑,骂骂咧咧地说:小兔崽子,少废话,快回教室。

李健十分善解人意,迅速转身走向教学楼。正如王晓芙短信里所说,张子凡即便关闭手机,也确是无法逃避一切。每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必须一次次地面对这如涌动海水的学生,这听了几十年的《运动员进行曲》,还有,这个身材高挑相貌上乘但孑然独身的叫王晓芙的女人。至少,在校长还未同意他的辞职要求的时候,他必须每天面对。

上午的课程结束时,张子凡走到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的林英姿跟前,敲了敲课桌台面:林英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林英姿猛然抬头,似从梦中惊醒,一脸茫然无辜地看着班主任。张子凡重复了一遍: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说完,转身离开。林英姿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拖着疲乏的脚步跟了出去。

去年春天时,林英姿的确出过一些状况,那段时间留下的阴影一直让张子凡心有余悸。这个女生,精神是否有问题?疑问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但她的父母却否认女儿脑子有毛病,还拿了医院开出的病历证明,以表示他们的女儿健康状况良好,不至影响学习。学校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一个被医学权威证明为健康的学生求学的要求,林英姿因而一直在张子凡的班里就读。

林英姿性格并不十分开朗,也缺乏与人交流的主动性,但工作倒属埋头苦干型,舍得惜力,还积极要求上进,打了入团申请。林英姿只是张子凡任命的一个宿舍室长,室长不是什么干部,琐碎杂务却很多。实验一中的宿舍在本市教育界是很有名的,属于半军事化管理。林英姿一上任就埋头苦干,学期结束,她们寝室被评为文明宿舍,三角形的锦旗挂在宿舍门口,接受着来自教育局和各大学校的领导老师们参观,林英姿还被评为校级“优秀室长”。但因为学习成绩依然不够理想,所以没能如张子凡所愿,给她评上一个哪怕末等的奖学金。

高一第二学期开始后,学生们嚷嚷着要去春游。但是因为近几年出过几桩学生旅游团车祸事故,教育局有新规定,凡是旅游,不允许出上海市。所以张子凡打了要带学生到杭州去春游的报告后,便遭到了校长的拒绝。校长说:学生在外面有个好歹,你负不起这个责,倒霉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学校。

张子凡并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顶风作案,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依然我行我素。那时候,王晓芙刚进校工作不久,也做班主任,是张子凡的带教徒弟。她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带她的班级一起去春游,张子凡同意了。两个班级结伴同行,去了一趟杭州。或者说,张子凡与王晓芙结伴同行,出游了一趟杭州,学生们只是两位班主任老师的陪衬。

张子凡考虑得还比较周到,他到旅游公司包了一辆大巴,还给每位报名参加春游的同学买了保险。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出车祸,也没有丢了哪个学生,每个人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了。只是回来后,校长严厉处置了违反纪律私自出游的人,扣除了张子凡当月奖金,还在全校教师大会上通报批评。王晓芙也未能幸免,只是她刚工作不到一年,犯错误也是立场不坚定所至,情节轻一些,处理也轻一些。张子凡很是愧疚于她,但她却没事人一样,毫不在意她的奖金和名声。

春游回校不久,林英姿就开始发病。许是这女生本就有家族遗传,也或者,是看多了野外的油菜花。究竟怎么回事,张子凡的确不知所以。

从杭州回来后,林英姿在张子凡的历史课上第一次表现失常。她反复举手要求上厕所。女生一般在上课时很少会理直气壮地提出上厕所,除非是憋到极限的不得已之举,尤其是在男教师的课上。可这一天,林英姿却在张子凡的课上出去了五次,并且每次进出教室都是一副抬头挺胸气宇轩昂的样子,不象是去上厕所,倒象是去领奖。张子凡有些看不懂,但也未有指出,女孩子上厕所的事情,怎可询问太多?可是下课后,林英姿却尾随张子凡来到办公室,她拿出一张学校自制的入场卷说:张老师,今天晚上我参加卡拉OK决赛,你要来看哦。

说完,宛而一笑,转身走了。

晚上,实验一中学生卡拉OK决赛在小剧场进行,班主任张子凡应邀去为林英姿同学捧场。六点半,演出正式开始。林英姿经过一番修饰后,浓眉大眼嘴唇血红地走在决赛队伍最后一个,在音乐声中上了台。主持人拿着话筒请选手一一自我介绍,话筒传到林英姿手里时,她往前站了一步,刚想说话,主持人就把林英姿手里的话筒抢了下来,并且十分歉疚地对观众说:对不起,工作人员疏忽了,进入决赛的一共是十名同学。好,请选手到台下作准备,现在,我来介绍一下评委老师。

张子凡数了一下鱼贯而下的选手,发现林英姿是第十一个,再看手里的节目单,也没有林英姿的名字,不知她怎么就跟在队伍里上台了。但她似乎并未有一点尴尬羞涩,依然抬头挺胸步态优雅。观众席里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和笑声。林英姿是张子凡班里的学生,可她一上台就出了洋相,并且这洋相还出得如此莫名其妙,张子凡便如自己出了洋相一样顿感羞愧不安。

接下去,选手们一个个上台表演,林英姿站在侧台等候着,眼里全是兴奋与期待。张子凡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悄悄退出观众席,来到后台。他找到学生会工作人员询问,是不是把林英姿漏了。工作人员一脸委屈地说:林英姿的确参加比赛了,但她没进决赛,可她一直跟在后面,我们还以为她是陪同学来比赛的,没想到她跟着上台了。

张子凡谢过学生会同学,走到专注等候着的林英姿身边说:你跟我来一下,找你有点事。

林英姿扭头看到张子凡,高兴地嚷道:张老师,你来看我演出啦,太好了,谢谢你来捧场哦。

张子凡说:不用谢,你先跟我来一下,过来。

林英姿说:张老师,等我唱完再说吧,马上要轮到我了。

张子凡心头忽然冒出一股火气,声音拔高了几度:林英姿,你没有进决赛,快跟我出来。

林英姿的脸色霎时惨白,她跟在张子凡后面走出小剧场,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张望舞台,似有万分不舍。

走出小剧场,张子凡劈头问道:你不知道决赛名单里没有你吗?

林英姿不说话。张子凡说:看来你是知道的,那为什么还要跑上台去?

林英姿还是不说话。张子凡觉得有问题,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瞬间,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女学生,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他轻叹一口气,尽力语气和缓:林英姿,如果有什么想法,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探讨。

谈话的地点是在实验一中小剧场外的喷水池边,因为是晚上,喷泉停止工作,一潭静水在夜色中安然无恙地反射出缕缕灯光,小剧场里隐约传来歌声和掌声。林英姿站在水池边低头无语,张子凡有些恼火,语气加重:林英姿,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朴实的学生,可是今天你的表现让我很失望,你的虚荣心也未免太强,你是为了什么?出风头?希望得到认可?难道只有在舞台上唱歌才能让你感到有成就?你为什么不去想办法提高学习成绩?威望和自信的建立,渠道多得很,你今天的举动,只能破坏你在大家心目中本来挺好的形象。

木呆呆站着的林英姿始终没有说话,谈话变成张子凡的个人演说。一大通话后,他觉得他已仁至义尽尽心尽职,他最后说:林英姿,你好好想想,一个有自尊的人,应该对自己有一个准确的认识,什么是适合你做的,什么是你不该做的……

张子凡刚说到这里,林英姿忽然往身旁的池塘纵身一跃,喷水池里顿时发出一阵哗然碎裂声,张子凡一惊,林英姿竟已闪电般扑进了黑黝黝的水池中。张子凡大叫一声:林英姿!他根本没有细想水潭的深度,一跃而起扑进了水池,义无返顾。学生跳水了,他当然要营救。

张子凡一身湿淋淋地从水池里站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池塘的水只及到腰部。他掳掉一头一脸的水,赶紧搜寻林英姿,只见这女生站在水池的另一角,呆呆地看着他,身上也已湿透。张子凡赶紧趟水到她身边,急切地问:林英姿,你怎么样?没事吧?

林英姿看着他,还是不说话,随即,她扯开嘴角,竟嘻嘻笑起来,然后,变成了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我就猜到你会跳下来救我的……

张子凡彻底被激怒,他大吼一声:你觉得很好玩吗?

吼完,便自己爬上了岸。这时候,有好几位学生和值班老师闻声赶了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张子凡老师竟和一个女生站在喷水池里,张老师一脸怒气往岸上爬,身上是透湿的。女学生站在水里笑得浑身颤抖,头发上的水随着颤抖的身体滴滴答答落下来。看起来不象是失足掉进去的,那么就是故意跳进去的?竟没有一位老师敢上前询问一下情况,他们只是窃窃私语着,他们在猜测引起这一对师生跳入水池的原因。

王晓芙是旁观者中唯一一个站出来解围的人,她走到水池边,对着林英姿伸出手:你过来,我拉你上来。

林英姿停了笑,看了看王晓芙,伸出了手。林英姿上岸后,抱着肩膀站在一边,浑身抖得厉害。王晓芙对一筹莫展的张子凡说:张老师,你快回家吧,会着凉的,林英姿就交给我了,我和她好好谈一谈。

张子凡带着一身水回了家。王晓芙把林英姿带到教工宿舍,替她换上干净衣服,给她泡了一杯姜茶,说:林英姿,刚才我也去看卡拉OK决赛了。

林英姿一直沉默着任凭摆布,听到王晓芙说去看决赛了,她抬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一束怪异的亮光。这亮光竟是激烈而嚣张,带着一丝缺乏自控的癫狂。王晓芙心头一凛,这个女生,看人的眼神怎会如此可怕?

那一夜,林英姿实在亢奋得不可思议,她不断叙述着自己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演出经历,甚至还参加过电视台的小荧星艺术团,随团出访过香港,在很多大型演出中担任合唱团的领唱等等。把王晓芙说得一头雾水,不知是真是假。直到凌晨,她说累了,终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王晓芙基本没敢睡着,她守着林英姿一直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张子凡刚进校门就被王晓芙拦住:张老师,赶紧通知林英姿的家长,现在她还睡在我房间里。

林英姿的母亲赶到学校时,张子凡第一次见识了这个女人的镇定或者说没心没肺。她穿着一件色彩绚丽的毛背心,嘴巴上涂着猩红的唇膏,头发盘在头顶上,发根处有一簇簇明显的头屑。虽然林母始终谦卑地笑着,但这带着谄媚的笑却令张子凡很缺乏好感。林母跟着张子凡去王晓芙的教工宿舍,一路上,张子凡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却很主动地说:张老师,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家英姿脑子有病?其实不是的,她没病,就是因为礼拜天回家时被她爸爸骂了一顿,心里不开心呢。

张子凡的回答不卑不亢:有没有病,要医院证明才可以确定。

林母笑着点头:是啊是啊,我会带她去医院检查,她肯定没病的,我的女儿,我是了解的。

林母带着目光涣散一脸茫然的林英姿离开,王晓芙和张子凡站在门口目送。母女俩身影消失时,他们回首相视,不由一起咧嘴苦笑。张子凡心头的怒气已消,他对王晓芙说:看她这个样子,怎么会没病,她母亲一定隐瞒了真实情况。

王晓芙说:是,她母亲好象一点也不着急,以前大概是发作过的。昨天晚上她说了一夜话,什么演出啊,出访香港啊,听起来不象是真的,大概都是她编的吧,狂想症一样。

张子凡对王晓芙满怀感激:王老师,谢谢你,让你受累了。

王晓芙抿嘴一笑:你还叫我王老师?我们都一起抗旨出游过杭州了。

张子凡笑起来,心里暖融融的,似是和王晓芙为着共同坚守的一座城堡而站在了一条战壕里,现在,他们是同盟。

王晓芙一夜没睡,脸色苍白疲倦。张子凡说:你上午没课吧,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我马上就要上课。

说完转身准备离开。王晓芙追上一步说:等一等,我还有一个请求。

张子凡回头看着她,等她说出她的请求。

“我想,林英姿的事情,你先不要向学校汇报,如果学校知道了,肯定会让她退学。我看她还没到失常的地步,也许是一种心理疾病,找到症结,疏导一下可能就好了。否则,一个女生的前途就会毁在我们手里的。”

张子凡心头又是一暖,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王晓芙考虑得还很周到,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张子凡点头答应:好吧,暂且不汇报,看情况发展吧。

两个星期后,林英姿的母亲带着医院的证明把女儿又送回了学校。病历上写着,因流感引起的高烧,导致病人出现突发性神智不清。看林英姿的情形,似乎已经恢复,只是有些木纳。本来就是文静内向的女孩,不多话也是正常的。张子凡默默地想,但愿病历说明都是真实的。

林英姿事件过去了,张子凡与王晓芙,却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一年以后的现在,也是这个季节,林英姿又出问题了。

下班前,张子凡接到大学同学邱阳的电话,新工作总算落实了一半。邱阳和张子凡同是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两人在大学期间睡上下铺,正如老狼在《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里唱的那样,他们曾经是相互“分烟抽的兄弟”。但大学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张子凡进了市重点中学当了一名历史教师,邱阳进了区政府,先是宣传部干事,几年后,混到了开发办副主任的位置,成了本区的一名不大不小的官吏。张子凡的内心是有着几许自卑的,他因此而刻意与邱阳保持距离。如今的教师行当越来越为男性世界所排斥,似乎世界上只有落魄而没能耐的男人才会选择做教师。学校新来的大学生,也是女性远远多于男性。在鲜花众多的环境里,张子凡这样的绿叶是绝对享受尊崇的。自然,王晓芙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爱上了看起来挺有才气的她的带教师傅张子凡,也是十分正常的了。但张子凡仅仅是一名历史教师,充其量是一个教学骨干,到了一定教龄,评上个高级职称,参与高考阅卷甚至出卷,这就是做教师的最大成就了。不要说社会地位始终无法到达如邱阳那样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经济上也常常捉襟见肘。哪怕他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招揽学生做家教,他还是没有能力买下市区的一套房子,购置一辆家用汽车。而家庭环境就更不用说了,张子凡的老婆叶红是他青梅竹马的邻居,父母插队在江苏大丰农场,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寄养在上海的外婆家,张子凡的家,正与叶红的外婆家紧邻。高中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眉来眼去,他们巧妙地隐蔽于老师和家长的火眼金睛之下,把一场早恋进行到了终成眷属。张子凡念大学的时候,叶红已经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进了塑料制品厂工作。那时候,邱阳还十分羡慕张子凡拥有一位隔三差五给他送来新潮衣物或者营养品的女朋友。女朋友已经工作了,赚钱了,况且,女朋友是传统型美女,樱桃小嘴大眼睛,适合做老婆的那种。大学时代的张子凡,日子过得挺得意,他从未想过未来会遭遇什么样的困境,直到结婚,有了女儿,琐碎家务接幢而至,住房越发显得逼仄狭小,金钱匮乏严重,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塑料制品厂倒闭,叶红下岗了。

张子凡脑子里偶尔会闪过邱阳的影子,请他帮忙替叶红找一份工作,应该不是难事。但这念头犹如刚点燃的火苗,还未燃烧出充分的火焰时就被他掐灭了。这种时候去找邱阳,显然是有失身份的,虽然他本就没什么显赫尊贵的身份,但他还是要保持一名知识份子所谓的尊严,抑或这尊严只能叫虚伪。哪怕是虚伪,他也是要的,这虚伪,是保护着他即将坍塌的自尊的盔甲,是保持着他摇摇欲坠的清高的面纱。所以,他非但没有找邱阳解决叶红的工作问题,甚至对这名已颇有事业的老同学更为疏离起来。直到那次在人才交流会上,张子凡巧遇了邱阳。

张子凡与叶红夫妻双双光顾人才交流会,是想去探询一下有无叶红可做的工作,但浏览了一圈用人单位的招聘广告,发现连规模极小的私营企业,也都把条件列到了本科以上,叶红显然没有任何机会。转了一圈没有收获,张子凡准备离开,可是叶红却看见了一个家政公司的摊位,于是跻身上前,一头钻进去,便舍不得离开了。张子凡本来不太爽利的心情霎时沮丧到了极点,难道他的老婆竟已沦落到了只能做家政服务的地步?家政服务,说白了就是佣人、钟点工。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怨气,这个女人如此没有心气,要求这个低,怪不得要落得下岗的地步。原来这个女人身上果然是有着致命的缺点的,这样的女人,无怪她的老公会干出一些出轨的事情。

张子凡所谓的出轨,就是指他和王晓芙开始于一年前的一场婚外情。刚开始与王晓芙有一腿时,他还十分自责,觉得愧对叶红。妻子在单位里辛苦工作,回家还要照顾女儿,对他也是俯首帖耳,他却在外面有了第三者,简直是太不地道了。可他又无法抵御来自另一个女人身上的完全不同的吸引力,他遮遮掩掩地迂回进退,时间久了,便也自然而然地学会了维持妻子与情人之间的平衡。好在王晓芙并不贪婪,从未对他有金钱上的索求。王晓芙是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新女性,她对爱情与婚姻的理解当属时尚,她并不认为爱一个人就非要完全拥有这个人,相反,若即若离的相处反会让爱情更为坚不可摧。人与人之间,往往会因为每天生活在一起为柴米油盐生活琐事而相互厌倦,保持一定的距离,各自拥有一方空间,神秘感始终具备,吸引力便也强而不退。

王晓芙的观念显然影响了张子凡,并且因为近乎干涸的情感土壤有了超越常规的雨露滋润,张子凡便对婚姻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婚姻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可怕的,想想都恐怖,居然要和一个本无任何关系的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到终老,这是一件多么无聊,又多么无奈的事情。婚姻就是一个池塘,传统的婚姻又不容活水的引入,没有活水引入的生活,无疑就是一潭死水。张子凡家庭的典型不利因素更为明显,因为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诸如尿了床被父母打屁股、考试不及格偷偷改分数等等童年劣迹在各自的眼里一览无余,他们之间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更没有神秘感可言。与这样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人过到老死,简直残忍之极。但张子凡又不是一个敢于砸破旧制度的革命者,或者说,他的传统思想依然禁锢他的行为,他不会因为对活水的渴望而纵身跳出池塘,那么悄悄地开渠引水,也许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方法。池塘依然在,活水却不断地更新着池塘的死寂,不是很好吗?但必须注意,一定要悄悄的,不为人知地进行,一不小心搞得活水泛滥,冲毁了堤岸,成了一片汪洋,那就完蛋了。

掌握好池塘之水既保持新鲜度,又不能泛滥,这个中的分寸是十分重要的,张子凡深知这一点。所以,与王晓芙好上后,他对家里的照顾反而多起来,比如周末不再一个人去逛书城,而是带上叶红和女儿去一趟野生动物园,或者下一回厨房,让叶红休息一天。丈夫的举动令叶红十分感动,便倍加低眉顺眼地迁就着男人的情绪。她并不知道男人对家庭的特别关照,不是男人爱心与责任心的觉悟。女人总是缺乏自省的理性,她一相情愿地认为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美满幸福,除了手头经常缺钱。但比起那些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却用金钱来塞住她们的嘴巴的女人来说,她简直是太幸运了。

叶红是一个庸俗的女人,庸俗的女人有她的生活原则,她的希望只寄托在丈夫与孩子身上,现在孩子还小,丈夫便是她唯一的世界。而张子凡却常常用多一点照顾老婆孩子的行为来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张子凡是一个知识份子,他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给自己一个恰当的理由,即使是发生一场婚外情,也要自圆其说。比如妻子的不近人情,比如妻子的不忠在先,哪怕妻子在床上的冷漠,也算是一个勉强过关的理由。可叶红显然没有这些问题,除了她学历不高,挣钱不多以外,她完全算得上是一个贤妻良母。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他落入了当今社会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典型的婚外情俗套的呢?

最不愿意落俗的张子凡还是落俗了。池塘与活水的说法,便是张子凡对自己婚外情的合理性作出的一个解释。当然,他只是用这理论来说服自己,他从未和王晓芙交流过他的想法,和叶红谈他的爱情婚姻观,那就更不可能了。

现在,当张子凡看到叶红在人才交流会中的家政服务摊位前,与一群外地来沪或者家庭妇女挤在一起时,张子凡似乎找到了他越轨的真正原因。池塘与活水的假设只能从理论上勉强为他开脱,或者说,池塘的理论适用于所有的家庭,具有普遍性。而张子凡家庭的特殊性就在于,叶红的文化素养和层次,对生活的理解和观念,与他实在是太不和谐了。哪怕她再是贤惠,再是好脾气,也无以弥补他的缺失感。

张子凡一生气,就丢下叶红准备离开人才交流中心。她若是真的去做家政服务,她付出的就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辛劳了,她还使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丧失了体面。若是亲朋好友知道市重点中学教师张子凡的妻子在做钟点工,或者女儿幼儿园的老师知道这个孩子的母亲是个做钟点工的,那叫他怎么做人,女儿又怎么能在幼儿园里受到老师的宠爱关照?一个不懂顾及丈夫和孩子在社会上的身份和体面的女人,绝不能算是一个贤妻良母。若她真的要去做家政服务,他将与她势不两立。

正在这么想着时,张子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他。回头一看,西装革履一脸灿烂的邱阳正站在一群点头哈腰的人中间,对着他满脸笑容地展开双臂,作出一个欲上前拥抱状。

作为开发办副主任的邱阳,今天亲临人才交流会,来视察为建设开发区而举办的人才引进招聘会的盛况。

按照邱阳的说法,新的社会秩序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高收入的职业。一个拥有高薪的男人,可以让妻子安心于家庭内政,这既有利于丈夫在外面放手打拼,又可以腾出妻子的时间去营造后院井然有序的生活。

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子凡与邱阳正坐在一家装修颇具性格的叫“蜀风”的川菜馆里。细竹帘子把他们隔离在一个小包间内,轻柔的二胡曲隐约传来,穿蓝印花布中式短褂的服务员小姐轻捷地行走在过道里,面前的酒菜铺了满满一桌,邱阳正替张子凡续上第二盅剑南春。

张子凡没有想到在人才交流会上遇到邱阳,这个意气迸发的老同学几乎是扑上来的,他在人群中给了他一个全身心的拥抱。他却僵直地站在原地,两手垂放,竟不知道举起来环绕一下老同学的腰部或者肩膀以表示回应。邱阳的热情让他局促不安,且是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有些尴尬。这时候,叶红已从家政公司摊位前的人群中退出来,站在张子凡身边,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邱阳一见叶红,便嚷嚷着:哎呀,几年不见,小嫂子越来越成熟迷人啊!咦?你们怎么会到人才交流会来?子凡想跳槽?哈哈,好,终于动心了,经不住诱惑了吧?

叶红的脸上便泛起一层红晕,扭捏着不知说什么好。张子凡更是无从说起,心头却有百般的愤恨如雨后春笋疯狂顶破泥土冒将出来,嘴上却尽力保持平静,他迅速回忆着大学时代的说话语气:你小子现在发达了,前呼后拥的,看来是要狠狠敲你一顿。

邱阳豪爽接口:好,我请你们吃饭,就现在,别走啊!

张子凡赶紧说:今天你在工作吧,我们也正要回家,下回吧,不会放过你的。

邱阳却不由份拉住张子凡说:要敲也就今天啊,下回我可要赖帐的。

叶红在一边开口推脱:女儿还托邻居带着呢,中午要回去的。

邱阳便嬉笑着对叶红说:那这样吧,小嫂子先回家,让子凡留下,我们已经很久没好好说话了,能通融吧?

叶红当然不会反对,笑着说:也行,那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吧。

说完转身,汇入人流挤向出口。从背后看,女人的身材保持至今没多大改变,但只要转回头,脸上还是有着抑制不住的憔悴。这个当年经常来大学探望男朋友的年轻姑娘正在迅速苍老,邱阳看着叶红的背影暂时保持沉默,片刻后,他对着身边的老同学轻声说:子凡,遇到难处为什么不开口?看不起我这个老同学?

张子凡心头一暖,毕竟曾经情同手足,睡在上铺的兄弟了解他,也给他留了面子,原本淤塞在胸口的愤懑竟有些融化,留下吃饭本是勉强,这会儿却十分希望和老同学叙叙旧。邱阳快速完成视察,告别随从人员,开着配给他的奥迪A4,带上张子凡去了蜀风馆。

邱阳关于夫妻俩只需一个人外出工作的理论不无道理,张子凡认同,但却确知自己的薪水无以满足生活所需,便说:你说的那是理想状态,和我不搭边。

邱阳继续劝导老同学:给叶红找工作不是一件难事,但说实话,按照她的学历,的确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薪水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与其这样,还不如你离开学校换一个环境,开发区还是很有一些机会的,你完全可以上一个台阶,我帮你留心一下吧。

张子凡不置可否,他拿起斟满的酒盅,一口喝下去。白酒很辣,他平时不喝酒,偶尔喝也是家人小聚,根本不会喝这么贵的名酒。现在,已经是第三杯烈酒钻入胃内,口腔里已有千万条火线窜出,浑身血液沸腾着。张子凡咧嘴皱眉,脑袋有些晕乎,心里淤积了许久的东西便有喷薄而出的欲望。他已忘了羞涩和矜持,似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可以没有顾忌地说话,不掩饰相互的欣赏和嫌恶,甚至还可以向对方宣布将与他竞争同一个女孩。

记得叶红第一次到大学来看望张子凡,当天晚上,邱阳躺在床上,向睡在下铺的兄弟发起了挑战:张某人,你那个女朋友还不错啊,身条脸盘都好,最迷人的就是一双大眼睛。

张子凡大笑,如在推让某一样喜爱的用品:你要喜欢就拿去。

邱阳把头伸到下铺:说话算数啊,你可是拱手相让的。

张子凡赶紧改口:我也没说让给你啊,你要是有本事从我手里抢走,我也认了。

邱阳一改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我还真不信我追求不到叶红。

张子凡白了一眼头顶上的脸:好啊,我祝你成功!

邱阳缩回身子,自言自语道:话说得这么好听,到时候别和我打架。

张子凡跳起来一把攀住上铺的床杆子伸出脑袋:我不会和你打架,不过呢,我也相信,你很难达到目的。

张子凡很自信,他确信叶红对他的忠心耿耿。在邱阳眼里,叶红的素净和贤良确是令他倾慕,大学里少见这么斯文的女生。当然,邱阳也没有真的去追求叶红,叶红依然是张子凡的女朋友,一直做成了他的妻子。一路平坦,没有波折。

可是现在,张子凡却很想对邱阳说说这几年的生活和工作,甚至还可以说说叶红以外的另一个女人,这只是一种冲动,离真正的说出口还有距离,但只要喝酒的气氛融洽到一定程度,两个男人在一起,是自然会说到一些私房话的。张子凡拿起酒瓶替邱阳倒上,然后重重地喘了口气说:老同学,这几年,可真是一言难尽,你是越来越有出息,我呢,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说到这里,张子凡端起酒盅又喝了一杯下去。邱阳笑起来,刚想开口说话,手机第N次响起。邱阳一进包间就把手机摆在桌上,到目前为止已有好几个电话打进来。从他接电话的语气听来,有的颐指气使,有的低声下气,那差不多是他的下属或上司打来的。现在这个电话听起来却很暧昧,显然,对方是与他关系特殊的一位异性。

邱阳电话很多,却应付自如。张子凡塞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却不曾响过,这时候,他倒是很希望王晓芙会打他电话,但正是周日,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是张子凡陪伴老婆女儿的日子,王晓芙不会打扰他。此刻,手机在他口袋里沉默着,倒让他生出了一些失落感。眼前发生的一切,无不显示着张子凡的落魄和邱阳的得意,哪怕是手机来电,也不失时机地暴露着两个人的落差。起点相同,跑至中途,已显出高下,张子凡亦是想迎头赶上,却在老同学面前越发少了信心。他向来确信他对物欲的诱惑是有着足够的淡定心态的,他也常常骄傲于自己的脱俗。邱阳如今的状态,正是他所不屑和贬斥的,他根本看不起这种为迎合媚俗世道而卑琐生存的人,哪怕他升官发财得其所好。可是与这样的人近距离接触时,他还是不免自卑起来。事实上,他是禁不住媚俗生活的诱惑的。也许是自己从学校进入学校,从未在社会上真正打拼过,他便显得迂腐?尽管他在学校里还算是一个敢于创新敢于违命的先锋派教师,但毕竟,纯净的象牙塔里培养不出引领风骚的风流人物,他长久以来坚持的世界观显然已经落伍。看来,和邱阳比,他唯一不输给他的就是拥有一个妻子以外的女人了。这多少令张子凡还留有一丝可怜的自尊,虽然这个非妻子身份的女人是不能拿出来亮相的,但因为拥有,心里便也有了一些底气。也许,的确是可以和老同学谈谈关于女人的话题的,也只有在女人这个问题上,张子凡从未输给过邱阳。

此刻,邱阳正冲着手机说话:好了好了,别生气了,真的临时有事情,晚饭一定和你一起吃,好好好,一定,不骗你。

邱阳挂下电话,对着张子凡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既得意又谦虚的笑容:女人真是麻烦,可你又离不了她。

看来电话那头的女人也决不是邱阳的老婆,从他说话的语气就能判断出。张子凡陡然失去了倾诉的念头,一股酸涩从心头泛滥而起,本来还以为有王晓芙,他便在邱阳面前占有一定的优势,邱阳再是成功,也未必有一个女人这么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的。张子凡开始想王晓芙了,很想很想,喝酒的兴致顿时全无。他对邱阳说:我下午还要家访,和家长说好的时间,必须要走了。

邱阳稍表挽留,但不勉强,只叮咛道:还是出来闯荡一下吧,浪费你这个人才,我还不甘心呢。

张子凡拒绝邱阳用奥迪A4送他。走出蜀风馆,他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机按下了王晓芙的电话。失落中的男人需要女人的安慰,但这女人不能是他的妻子,妻子是担当不起排解丈夫苦闷与忧愁的责任的,若是把他心里的一份苦水倾倒给妻子,只会变成两份苦水。而倾倒给情人,就等于排泄掉身上的污秽物质,不是完全,也是一半或者部分。

接到张子凡电话时,王晓芙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刚播完一集韩剧,看的时候她也是津津有味的,为着戏里的情感纠葛而伤怀感动,等到看完,却发现很无聊。艺术加工过的爱情故事,总是脱离现实,电视里的男人会为了爱情抛却身家,电视里的女人会为了爱情而舍得放弃丈夫,事实上,王晓芙的感受却完全相反。张子凡决不会为了她而放弃家庭,而他的妻子,也不会为了成全他的爱情而放手把他奉送给她,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

王晓芙正情绪低落,张子凡的电话适时打来,他说马上过来,他正在离她住处不远的人才交流中心。男人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放下电话,王晓芙欣喜不已,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脱下身上的棉布睡衣,换上了一件玫瑰色真丝睡袍,没有纽扣的那种,只用一根带子缚在腰间,飘逸轻柔,衣内修长苗条的身躯随走动而若隐若现。

王晓芙捏着一支CD口红往嘴唇上细细抹着,敲门声响起来。她如一朵风中的玫瑰花飘向门口,真丝睡衣下摆翻飞起来,两条白腿裸露而出。张子凡一跨进门,她就扑上去,两条白嫩的手臂缠绕住他的脖子,嘴里嚷着:坏东西,你终于想起我来啦。

男人因为爬到六楼而略微喘息,王晓芙闻到了他嘴里的酒气:你喝酒了?

张子凡的嗅觉里,却是某一种名牌香水扑面而来的气味,血液里便有千丝万缕的幼芽破土萌发。他尽力保持身躯平稳,用一只手揽住女人的腰身,另一只手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发出一声“嘘——”,然后轻声在她耳边说:打扮得这么妖精,是为等我来吗?

说完,不等王晓芙解释,便一口堵住了她的嘴。酒精催化了激情,电视里正播放广告音乐,快节奏的旋律里偶尔搀杂着一两声不明意义的呜咽。此刻,张子凡已不是实验一中的张老师,为人师表的原则让他一直保持着适当的严谨,在学生面前,他是一个既不守旧,也不放纵的人,他对自己的形象把握得恰倒好处,需要活跃的时候他不死板,需要认真的时候他不松懈,他是学生眼里的好老师。但现在,他不是在学生面前,他不需要掩饰装扮,他可以任由自己随心所欲。此刻,他也不是妻子的丈夫和女儿的父亲,王晓芙比他青春许多的身躯给他带来的是强烈的欢愉和刺激,她是和叶红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对叶红从未有过探索的欲望,一如用惯的一双筷子,拿来顺手,用来方便,却从不感觉珍贵,也从无兴趣去研究它的材质用料。叶红是每天吃饭要用的一双筷子,那么王晓芙是什么呢?张子凡找不到一样合适的物品来比喻她,王晓芙就是王晓芙,没有可以注解她的替代品。

两人的恋情发生至今一年,张子凡一直表现得犹豫不定。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这是一件背离道德的事情,男人在领受新的情感侵袭时,首先想到的还是责任。但他舍不得断然拒绝,毕竟,这新鲜的感觉是有着无比巨大的吸引力的。他也似乎对她表示过拒绝,但态度暧昧而不果断。王晓芙却大胆直白,并且契而不舍孜孜不倦,她的直率让他无以拒绝,于是,他便半推半就地接纳了。

起初,张子凡并不确信这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女同事果真会爱上他,刚毕业进学校工作的年轻女教师都是时下高尚生活的追求者,她们多半会把目光盯住事业有成腰包鼓胀的男人,她们并不是不尊重知识和才学,只是为长远的生活打算,她们更愿意现实一些,她们也不是很热衷于把自己的事业做得多辉煌,工作只要达到完成的目标,不需特别优秀,她们在意的是男朋友优秀与否。当然,才学经济齐备的成功人士,该属上佳人选。

王晓芙却不同于别人,刚做班主任,工作很是努力上心,整日泡在办公室里备课,或者就是和学生混在一起。带教师傅张子凡一直是用赞许的眼光看这个徒弟的,直到那次杭州春游。春游很成功,他们得到了学生的拥护爱戴,同时也遭受了学校的通报批评。两人经历了一段同甘共苦的日子,恋情自然而然产生。但他从未放纵自己流露出对婚外情的过份迷恋,毕竟,这是婚外情,不是正当的恋爱。可今天,却是如此不同。酒精这东西,可真是魔鬼。

王晓芙的玫瑰色丝质睡袍已滑落到腰间,年轻女人光洁润滑的肌肤裸露在男人眼前。张子凡前所未有地用一种近乎轻佻的眼神注视着她,酒能壮胆,酒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过去他是从不敢这么直接地看她裸露的身躯的,多半是闭着眼睛用手触摸,他知道她拥有光滑的肌肤,他也知道她身上哪里是丰腴的,哪里是纤细的,只是他不曾用眼睛去细细打量。现在,他却完全丢弃了矜持,目光在女人羞红的脸蛋、圆润的肩膀、突翘的乳房,纤细的腰身上审视打量着。这浑身洋溢的诱人气息,原来是如此青春而不青涩,成熟而不老熟。男人低声叹息,酒精的气味又一次扑向女人:晓芙,你是我的维纳斯。随即,他便埋头在她胸前疯狂亲吻起来。女人已完全陶醉,只用手捧住他的头,十指插入他的头发,把一头浓密短发揉得纷乱如麻,嘴里却发出一些语无伦次的梦呓。她从未见识过男人如此忘我的投入,他一向保持着适可而止,哪怕在床上,他也生怕弄痛了她一样,总是小心翼翼,温柔有加,缺少激情。但是今天却完全不同,今天太特殊了,过往所有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肆无忌惮、淋漓尽致。

“天啊,子凡,上帝啊!”王晓芙在张子凡几乎粗鲁的压迫侵袭下差不多激动得要哭出来了,她抽噎着叫唤:子凡,我爱你,我要嫁给你,子凡,娶了我吧……

她从未说过要他娶她的话,哪怕开玩笑。

这种时候,张子凡也不忘掏出手机,按下了关闭键,然后,身上的衣服如蜕皮般扑簌簌落下。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了,此刻,他需要全心全意地对付眼前的女人。

张子凡醒来时,发现正躺在床上,他揉了揉太阳穴,脑袋里有疼痛和眩晕交织的感觉,随即想起来,他是躺在王晓芙的床上。他伸手一摸,女人不在,厨房里有流水和盘碗的声音。他迅速穿好衣服起床,走到厨房门口,果然,王晓芙正在做晚饭。她已不再穿着那件玫瑰色丝绸睡袍,最家常的棉布碎花衣裤,腰里扎着一条围裙,油锅正冒烟。她身手笨拙地往锅里丢下几片生姜,油锅顿时发出爆炸声,她握着锅盖,象举着一张盾牌,另一只手里的锅铲伸进去,小心翼翼地翻搅了几下。那样子,一看就是不常做家务的人。张子凡站在厨房外呆呆地看着忙碌的女人,油烟升腾而起,女人的眉头紧皱着,因为忙乱,头发和衣服都显凌乱不整。犹如每天在家里看到的一幕,出入于厨房和卫生间的女人无以顾及自己的形象,蓬头垢面地操持着家务。只是那个女人叫叶红,这个女人不是叶红,她是王晓芙。两个女人,站在厨房里,便分不出哪个更年轻,哪个学历更高,哪个更有品位素养,如出一辙的家庭妇女贤良勤劳的样子。

张子凡忽然生出一丝厌倦,脑海里忽然跳出王晓芙含混却激情的话语:子凡,我爱你,我要嫁给你,子凡,娶了我吧……

他想起看时间,掏出手机打开,短信一条接一条蹦出来。全部是叶红发来的,她正急切询问他的去向,夜色已降临,她在等候他回家吃饭。

张子凡离开王晓芙住处的时候,年轻的女人已做好了红烧鱼,排骨蘑菇汤还炖在炉子上。他没有吃她做的饭,她表情幽怨失落,却不强留他。他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亲了一下,头发里强烈的油烟味钻入他的鼻息。下楼梯时他没有回头,他知道,王晓芙一定站在门口目送他,每次都一样。

下班回家,张子凡拼足体力,终于挤上地铁一号线。正是高峰时间,每一节车厢里都塞满了人,不管男女老少还是国人老外,在这个时刻,都成了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彼此之间体肤紧贴,一个身体的凹陷部位尽力配合着另一个身体的突出部位,紧恰依靠、严密相扣。甚至一个身体同时与多个身体进行着配合,使车厢达到最大的装载容量。张子凡的臀部与一个高个子女人的大腿正作着亲密无间的交流,张子凡的胸前,紧靠着一颗不知是男还是女的棕色卷发脑袋,张子凡的肩膀两侧分别挤着一男一女,很不幸的是,这一男一女居然还是一对恋人。他们越过张子凡这个障碍物,相互传递着暧昧秋波。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仅仅传递眼神无法让他们畅快地进行交流,于是他们开始说话。男人说:要不去徐家汇,港汇广场后面有一个影城,看电影好不好?

女人嘴巴一撇:啧,电影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新天地喝咖啡。

男人说:那你不早说,方向不对,我们得坐反方向的地铁。

女人说:那还不容易?

……

虽然两个人尽力轻声说话,但他们的呼吸还是如温暖的春风吹拂在张子凡的两侧脸庞上,然后滑过他的鼻子,交错而过。张子凡目不斜视,耷拉着眼皮看着窝在他胸口的棕色卷发脑袋,两边的说话声不绝于耳,气流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张子凡的鼻子不得不成了一个呼吸分析仪器,他的鼻子没有任何毛病,灵敏的嗅觉使他毫不困难地判断出,这一对男女中午吃的是同一种饭,因为两边的气流都饱含了一股大蒜和孜然的气味。他们吃的是小肥羊火锅,张子凡默默地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横插一脚挤在了一对恋人中间,这显然不是张子凡向来的做派,他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好事者,他也不是喜欢闻他们口里的大蒜和孜然气味,他是被人流冲进来的,他实在是身不由己。这时候,他很希望他的鼻子患有严重的鼻炎,或者他正好得了重感冒,这样他就可以对这些越过他的呼吸器官的气流无动于衷或者感觉迟钝了。

张子凡盼望着快快到站,到站了,也就到家了。但想想家里也不比地铁里好多少,心情就有些烦躁低落。叶红的父母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了,一居室的房子小两口带着孩子住还勉强,多了两位老人,就完全转不开身子了。在家里,张子凡必须要露出一脸对家人充满关爱、对生活抱以信心的微笑,哪怕今天再是疲劳,他也不可以一头钻进被窝睡觉,或者翘起二郎腿看电视抽香烟把家务留给叶红去做。相比之下,倒是在地铁里,他可以拉着脸耷着眼皮想自己的心思,他可以展开思想的翅膀任意翱翔,他不必在意周围的人怎么看他,他没有义务讨那些陌生人的开心,哪怕有一颗棕色的头颅依偎在他胸前,或者有一对男女毫无顾忌地传播着小肥羊火锅的气味,他照样可以熟视无睹泰然安之,因为他的精神世界是独立的。

想起家里大呼小叫一片嘈杂混乱的局面,张子凡甚至宁愿挤在地铁里闻大蒜和孜然的气味。但他是不能不回家的,他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支柱,他若不回家,这个家的天就塌了。所以,下了地铁后的张子凡还是义无返顾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张子凡一踏进家门,老的小的就团团围坐到了饭桌边,晚饭是叶红和她母亲通力合作的成果,辣椒炒鸡蛋,椒盐排骨,芹菜干丝,鲫鱼汤,三菜一汤,营养足够,味道很好。丈母娘不断给他夹菜,丈人给他倒上一小盅神仙大曲,上海本地产的白酒,老头子好这一口,让女婿也陪他喝点。叶红忙着给女儿挑鱼刺,嘴里说:囡囡吃鱼肚皮,肚皮最好吃。

这一家人,倒是把张子凡当了客人一般对待,弄得他忽然少了安稳,好似回的不是自己家。女儿吃了一口鱼,大声叫起来:囡囡不要肚皮,要鱼头。

叶红笑:傻瓜,鱼头有什么好吃的,鱼头让爸爸啃。

女儿吵起来:爸爸啃鱼头,囡囡也啃鱼头。

大家就笑她傻,张子凡心头又酸又暖,想想小孩子无意的话,倒是与他有着万分的贴己知心。一家人吵吵嚷嚷热闹异常地完成了晚餐,老两口抱着囡囡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叶红在厨房打扫洗刷。张子凡就有些举足无措起来,站着象个电线竿子,一不小心就挡了电视机。坐呢,又不知道坐哪里合适,三人沙发倒是可以再坐一个人,但与岳父岳母挤在一起,张子凡觉得别扭,况且,叶红洗刷完锅碗后是要坐在这唯一的空位上看电视的。这景况已不是一天两天,一个多星期来,张子凡每天晚饭后都象一只无头苍蝇,熬到睡觉时分,岳父岳母在饭厅兼客厅里打上地铺,他才得以把疲惫的身躯平摊下来。当然,张子凡从未怨恨过岳父岳母在他这里住这么久,他只怨自己赚钱太少,买不起大一点的房子。以前想跳槽下海的想法是偶有闪烁,岳父母的到来,这想法便更为迫切起来。

夜深时分,一家老小终于就寝,屋里安静下来。张子凡躺在床的外侧,叶红睡里边,女儿吵着要睡爸爸妈妈中间,也就让她挤在了两人中间。等女儿睡着后,叶红把她挪进里床,钻进了张子凡的被窝。帐子凡伸出手臂揽住叶红的脖子,身躯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自从有了女儿以后,他们已经很少睡在一个被窝里,如今天这样一个钻进另一个被窝,也是为了夫妻间不可或缺的那件事儿。因为女儿也睡在这张床上,所以他们是不敢弄出过大的动静的。刚结婚那会儿,是羞于在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床上过于疯狂,后来开始慢慢习惯,也摸索出了一些让两人更尽兴的方式,可是刚学会大胆探索床第乐趣,叶红却怀孕了。好比一场比赛,进行到酣畅之时,一方队员受伤,嘎然而止,意犹未尽。当然,对未来的憧憬里多了一个孩子的希冀,冲淡了男人和女人必行之事的缺失,也抱着幻想,等孩子生出来了,还是可以继续他们未完成的床上事业的。没有料想到,孩子真的出生了,他们更是无暇顾及这未完成的事业了,一张五尺双人床,从此以后多了一个第三者。事业当然没有终断,但也只如日常三餐,哪里能叫事业呢?任务而已。凡事被视为任务了,也就没什么乐趣可言了。

可是今天,张子凡却伸手揽住了叶红的脖子,把她搂进了怀里。这温存缠绵的动作好久不做,叶红很奇怪,却也十分受用,心里涌起阵阵甜蜜,轻声问道:今天心情那么好?

张子凡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幸好是黑暗中,叶红看不见。他哪里是心情好,他只是想和叶红商量一下关于辞职的事情。邱阳已在开发区给他找到一个贸易公司总经理助理的位置,当然,人家也是看开发办副主任的面子。张子凡再是清高,但高级白领的月薪实在是有诱惑力的,比实验中学的工资翻了几倍。张子凡没有和叶红商量就向校长递了辞职报告,本是打算这个学期结束再离开学校。但邱阳昨天来电话说,贸易公司的总助位置不可以空缺那么长时间,立即辞了职去报到。张子凡去意已定,与叶红也必须要通报了。他担心叶红不同意,做一名教师工资不高,但毕竟是事业单位,不会失业。贸易公司是私营企业,生意好的时候自然是好的,但说不定忽然哪一天倒闭了,连三金保险都没着落,风险太大。

张子凡没有回答叶红为什么心情这么好,只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女人身上的内衣很快被他除去,赤裸裸的身躯触碰在一起,张子凡手下的抚摩揉捏竟是十分着力而迫不及待。这急切的动作倒也似乎唤醒了叶红封存已久的欲望,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激情几乎被遗忘,一经触发,如被释放的困兽,一头撞进自由世界,撒欢奔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可是这张五尺大床实在不是什么自由世界,里边还睡着一个小人,一门之隔的厅里睡着两个老人,即便有着万丈激情,也是施展不开身手。半床方寸之地,两人卷在被子里,咬着牙憋着呼之欲出的呻吟,使着内功般渴力拼搏。女人倒是真切地投入的,张子凡想的却是今天一定要尽心尽力在妻子身上有所作为。他一边努力着,一边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此刻的女人与另一个女人作着止也止不住的对比,心里不断涌出愧疚,强迫自己忘掉王晓芙年轻饱满而紧凑的肌肤肉体,动作越发凶猛,汗水淋漓而下,出鞘的剑却分明逐渐疲软。

“妈妈——”里床发出一声梦中的呓语,张子凡颓然败北,瘫软下来。叶红探头看里边,孩子正熟睡着。回头又钻进张子凡怀里,“扑哧”一声笑出来:没事,说梦话呢。

说完伸手抱住男人的腰,想要继续中断的好事。男人却脚瘫手软地躺着不动,她便把手伸到男人腹下摸索着,她摸到的不是一枚坚挺强壮的武器,而是一团绵软温热的棉絮。

叶红终于放弃重续美好事业的信心,也属通情达理,并不表示丝毫责怪,只依偎着男人的胸怀说:你是累成这样的,一个人上班,要养一个家,都怪我不好,没本事替你分担什么。我看我还是去做家政吧,囡囡该上幼托班了,我在家也是闲着。

张子凡本来只是一心愧疚,叶红这么一劝导,他便生出了几许厌恶和愤怒,一开口,竟是十分不耐烦的语气:不用替我找理由,我不中用自己知道。

叶红吓了一跳,自认为说错话了,不知接下去怎么办才好。张子凡呛人的话一说出口,便也不再斟酌婉转,紧接着便直接把真正要说的话道了出来:我已经向学校提了辞职,很快就去圣达贸易公司上班,你不用去做家政,把家料理好就行。

叶红彻底懵了,她顾不得床里边睡着女儿,也顾不得门外的厅里睡着两个老人,呼啦一下坐起来:什么?你辞职了?

女人半拉赤裸的身子露在被子外面,两个乳房如两只未装满的面袋,瘪瘪地垂挂在胸前,黑暗中闪着隐约的白光,蓬乱的头发里,一双眼睛惊鄂地注视着身边的男人。

张子凡沉默不答,女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让他感觉很是陌生。他轻舒一口气,心想:好了,该说的已经说了,可以睡了。

然后,他闭上眼睛,竟很快睡着了。

张子凡向校长提出辞职申请,邱阳的怂恿鼓励确是之一。但导致张子凡铁了心要辞职的更重要原因,却是女生林英姿。

那次夜不归宿第二天回学校后,林英姿一直保持沉默,她站在张子凡面前一脸疲惫,眼神迷惘而幽怨,却拒不配合张子凡的询问。张子凡觉得无法与这个整天神情恍惚的学生交谈下去,并且碍于去年她曾经发病的历史,他拨通了林英姿母亲的电话。

林母在电话里说,这个孩子就是爱发烧,春天是最容易得流感的时候,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林母来学校把女儿接回了家,三天后,张子凡打电话到林家,想询问一下林英姿的身体状况,接电话的是她母亲。林母压低了声音,电话里传来耳语般的气声:张老师,明天中午我想和您见一面,谈谈英姿的事情,不过千万别在学校里碰头,这对您不太好。

张子凡听着电话,脑子里便是林母那张奴动着的猩红嘴巴和丰富的脸部表情。这女人总是神神叨叨,去年春天林英姿发病,她来学校接女儿时就这样,似乎并不惊讶焦急,只一脸神秘地反复念叨她的女儿没有病。

林母很是神秘地约张子凡见一面,并且见面地点不能在学校,因为这对张子凡不好。这说法令张子凡十分不解,也很好奇。张子凡确认自己并未做过违背教师道德原则的事情,如果说与王晓芙的婚外情也算辱没了他的教师身份,那么他也只能低头认罪。但他确信,和王晓芙的事情,与林英姿的发病是没什么关系的。

林母与张子凡约见在离学校很远的中山公园,地铁二号线到终点,时间是中午12点。张子凡在中山公园一号门等待的时候,几乎要笑出来,这算什么呢?与一位学生家长谈话居然搞得这么神秘,好象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几分钟后,林母如期到达,依然是一头高耸的盘发,一件色彩斑斓的毛背心,嘴唇猩红。一见到张子凡,林母脸上就堆起了笑容,这笑容与前几次的笑容有所区别。以前的笑是带着谄媚与卑琐,今天却笑得有些诡秘悬乎。他们一路走进中山公园,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公园里一片绿意盎然,空气潮湿温润。张子凡说:林英姿妈妈,你想和我谈什么?非要在这里见面?

林母笑嘻嘻地说:张老师,我开门见山和你说吧,这几天,我们英姿在家里休息,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昨天她爸爸带她去医院复查,好不容易出个太阳,我就在家里给她晒晒被子,结果就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日记。我就翻开看了,我知道,看孩子的日记是不对的,但她自己放在枕头底下,没锁进她的抽屉,我掀开被子,日记本就这么在我眼前躺着,你说不看怎么可能呢?所以我还是看了,我一看,就吓坏了。张老师,今天我让英姿她爸爸带她去松江佘山散散心,目的就是要支开她,把她的日记偷出来给你看看,你看了可别害怕啊,我只是提醒你,我们家英姿真的没病,她年纪还小,你不能不给她做人是吧?

说完,林母从包里掏出一本塑料皮凯蒂猫封面的笔记本递给张子凡。林母的话里有包袱,似一种带着威胁性质的求和,张子凡接过日记本时想。他翻开本子,低头开始阅读,越往下读,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中山公园与林母碰头后第三天,林英姿的母亲又给张子凡打来电话:张老师,医院的诊断出来了。

听林母的口气,张子凡确定凶多吉少,但他还是问:结果怎么样?

林母叹了口气:英姿从小到大一向是很健康的,到实验一中念书后就变成了这样,你倒帮我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母听似探讨的口吻,事实却是要挟,张子凡十分清楚:那医院究竟给出什么结论了?

林母并不直接回答,只说:张老师,上次我也给你看过英姿的日记,英姿病到今天这个地步,和张老师您不是没有关系的呀。

林母的态度是预料中的,但张子凡还是被气得不轻,胸口抽得紧紧的。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林英姿妈妈,你最好客观一些,日记只能说明林英姿的精神状况的确出了问题,若她的老师换了别人,还是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所以我觉得,还是先退学,病好了再说吧。

林母在电话里发出一记冷笑:哼,你这么说,意思是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了?本来我是不打算扩大事态的,对英姿对你都不好,但既然张老师这么说,那我只有找校长了,英姿是一定要在实验一中呆下去的,我们不可能退学。

张子凡顿觉牙根痒痒的,但他还是竭力保持镇定,语气平静地说:找校长是你的权利,但请你实事求是一些,及时看病,才是对你女儿负责。

挂断电话,张子凡辞职的决心越发坚定了。与其等学生家长告状后让学校辞退,还不如自己主动退出。张子凡又给邱阳打了个电话,邱阳那头好象正在应酬,音乐声伴以偶尔的杯盘碰击和男人女人的嬉笑说话声。张子凡强压住内心的烦躁不安,说话尽力简短:我已经考虑好了,这就辞职,贸易公司那边什么时候需要,我就去报到。

邱阳的情绪听起来很是高涨:你总算想通了,很好,我这就给他们回音,有消息我立即电话告诉你。

电话很嘈杂,音乐声和笑声响成一片,声色犬马并不是张子凡喜欢的,但也别无他法,只能放下架子,接受老同学的帮助。张子凡挂断电话,向着校长办公室走去。

校长收到张子凡的辞职报告好多天了,但他始终保持沉默。在经济大潮时常泛滥而侵害到岸边本分耕耘着一亩八分田的农民时,农民们经常会因无法适应恶劣环境而搬迁移居,但只有最后坚持下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才会在他的土地上做出骄人的成绩,才会成为主宰这片土地的英雄。这就是实验一中校长的想法,他有他独特的管理方式,他认为,强扭的瓜是不甜的,来去自便更好。所以,他收到张子凡的辞职报告后也不找他谈话,只装傻,不表态。现在,张子凡一脚跨进校长办公室,校长那张向来严肃的瘦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淡淡的笑容:是小张啊,吃过饭了吗?你来得正好,上面刚下发了文件,公务员和教师可以得到一笔住房补贴,这对没有分到房子的年轻人是太有利了。我刚才粗略估算了一下,象你这样差不多有十年教龄的,可以拿到十万元以上补贴,我看这笔钱最晚明年年初能发下来了。

张子凡一楞,脸上露出进退两难的表情。他是下了决心来找校长谈辞职的事情的,辞职,当然是为生活所迫。但是校长所说的十万元以上的补贴,忽然平白无故地砸下来,没有人会舍得放弃这从天而降的巨款。张子凡的脑袋迅速旋转起来,如果立即辞职走人,那么住房补贴肯定拿不到手,这显然是太不划算了。张子凡开始犹豫,或者,不辞职,熬过这段时间,等拿到住房补贴后再走也不迟。但是林英姿母亲的话又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本来我是不打算扩大事态的,对英姿对你都不好,但既然张老师这么说,那我只有找校长了。

校长热情地对一时语塞的张子凡说:小张你过来,我们来算算你可以拿多少补贴。

张子凡站着不动,欲言又止的样子。校长一拍脑袋说:你看,我光顾着这住房补贴了,我们好多老师都没分配到房子,自己买房,对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现在房帖政策下来,我是打心眼里为你们高兴,一高兴就忘形。小张你说,找我有什么事?

张子凡无路可退,只能说:校长,我的辞职报告,您看过没有?

校长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眼张子凡:小张,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我说,辞职可不是儿戏。

张子凡笑了笑:没什么困难,只是想出去闯闯。

张子凡并不过多称述理由,也没有强调自己的决心有多大。他隐隐觉得,自己是希望校长竭力挽留他的,并且给他一个无以拒绝的理由,这样,他就有台阶收回辞职请求了。毕竟,十多万元的房帖不是小数目,但辞职报告已经交出,收回就是出尔反尔,很不男人了。

校长却娓娓而叙:你看,现在国家对教育越来越重视,房帖政策也下来了,下海也未必是有前途的。现在很多硕士博士都找不到工作,最近学校收到不少应聘材料,学历都很高,教师是只多不缺。我是觉得,象你这样有经验的教师,还是要珍惜你那么多年的工作经历,一旦改行,可是前功尽弃啊。再说,你大学毕业就到这里教书,十年了,你若下海,能干什么呢?年轻人,一时冲动,将来懊悔都来不及。

这一出一进的话,让张子凡羞恼交加。校长的意思就是他张子凡除了教书别的什么也不会了,并且学校也并非对他求之若渴,硕士博士们正虎视眈眈乘虚而入。既然这样,他张子凡岂能如此没有骨气?即便向校长证明他不是一个只会教书的人,也该毫不犹豫地辞职。思前想后也只是短暂的十多秒钟,校长的话刚说完,他就心头一横说:那,还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我已经决定辞职了……

张子凡回到自己办公室,脑门上已是一头汗水。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既是为自己不被金钱诱惑坚持提出辞职的勇气而骄傲,又为着那十多万元咫手可得的房帖而无比惋惜。想想辞职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善经济状况,但现在,一笔不小数目的钱却被他断然拒绝了。好比一个每天渴望着自由的囚犯,当狱监给他放风时,他却拒绝去呼吸那一口新鲜空气。他以追求自由为理由而拒绝了自由,虽然这自由仅是暂时的自由,但毕竟,在长期的牢狱中,放风也是十分可贵的啊。

张子凡颓然坐下,百样滋味涌动泛滥着。班长李健轻轻敲门进来,这鬼精灵学生看了看班主任的脸色说:你怎么啦?情绪低潮期?和师母吵架了?

张子凡伸手拍了一下李健的脑袋:你管得太多了,有什么话快说。

李健“嘿嘿”直笑,然后正了正神色: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我们班的平均分落到了年级倒数第二,前所未有。

学习成绩集体退步,这在张子凡的预料中,只是没想到退得这么厉害,他皱了皱眉头:有没有分析过原因?

李健瞄了瞄张子凡,犹犹豫豫地说: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过说实话呢,主要,还是你最近管得少了点,班里放鸭子呢。

李健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痛浇,张子凡从心底里承认班级成绩下降与自己有关,但这原因由李健说出来,他还是心头一冷,随即,酸涩痛楚一并袭击而来,脸上竟忽青忽白。李健看张子凡的脸色不对,就赶紧补充说:不过,我们班的历史平均分还是年级最高。还有,我的总分依然排列年级第三,没给你丢脸吧。

李健的话让张子凡顿觉眼圈发热,嗓子几乎哽住。他赶紧清清喉咙说:下午准备开个班会,讨论一下怎么把学习搞上去,期末考试要打个翻身仗。

李健点头,张子凡却忽然想到,自己都要辞职了,还会看到期末考试的翻身仗?便脱口问李健:要是我不当你们班主任了,同学们会有什么想法?

李健眨眨眼说:会有什么想法?换一个老师而已啊,实验一中不会因此变成西点军校,没什么区别。

张子凡有些发愣,原来人的重要性只是对自己而言的,别人并不在意他的存在与否。他嘴上不说什么,心头却更加酸痛起来。李健却嘻嘻笑道:下午的班会课我会安排同学发言,你到时总结就行了。

李健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过头,慢吞吞一字一句地说:张老师,机会不可能等着你,这还是你对我们说的话。你该往哪里去就去好了,不用考虑我们。不过,同学们都会舍不得你走的。

说完,往耳朵里塞上MP3耳机,扭头走了。

张子凡鼻子一酸,眼眶里冒出了一汪热热的水份。这个班长,真是替张子凡挑了半片天空的,能量巨大,有些骄狂,对老师没大没小,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和善解人意。优秀而有个性、有主见的新一代中学生,李健算是一个典型。

忽然想到林英姿,张子凡心头又焦虑不安起来。那天,林母给他看她的日记,一本封面上印着凯蒂猫卡通图案的笔记本里,竟通篇记录着张子凡的一言一行,时间是从去年春游杭州开始,一直到现在。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张老师上课打了三个喷嚏,粉笔灰染到了张老师的下巴上,张老师衣服上的第三个扣子没扣好,张老师进教室门时不小心打了个趔趄,等等,张子凡忽然成了一个皇帝,起居生活被人详细记录,只差如厕与房事了。仅是这些也就算了,严重的是,林英姿把张子凡对她的任何一次关照都视为某种特殊感情的表达,哪怕是不经意看她一眼,她也会因此激动好几天。这个女生,完全陷入了一场自己设造的虚拟情感中,不断与假想中的恋人张子凡周旋迂回。在她的日记里,张子凡十分惊恐地看到一场子虚乌有的恋爱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那本厚厚的本子里,不断出现“亲爱的”、“我爱的人”或者“你既是爱我的,又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之好”之类的句子,让张子凡在阅读的时候浑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他还发现,林英姿在日记里提到了王晓芙,那个“你既是爱我的,又为什么对她如此之好”里的她,就是王晓芙王老师。精神不正常的人,有时却敏感得吓人,她能捕捉到别人不注意的细节,用她超越常人的思维得出超越常规的结论。多半是胡乱联系,但偶尔,也会有惊人的准确性。王晓芙在日记里的角色,完全是林英姿的情敌。张子凡因此而吓出了一身冷汗。

林英姿显然是一个病人,但林母却以此要挟张子凡,日记自然是证据,虽然正常人都明白事由的出因,但现在这年头,学生就是上帝,若林母一封信写到市教委,倒霉的不仅仅是张子凡一个人,殃及实验一中是必然的。张子凡看到了自己在实验一中的世界末日,他必须要走,一定要走,也许,离开这里,是唯一的办法了。

不知道叶红是从哪里获知教师有住房补帖政策的,这一日晚餐,她当着父母的面说:你要是辞职了,房帖就拿不到,平白无辜地丢了十多万元钞票我不同意,我们结婚到现在的积蓄都还没超过五万元呢。

叶红的父亲在一旁咳嗽了一声,表示了他的存在,但并不发言,叶红的母亲却憋不住了:子凡啊,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不能这么随便的,要是有个出入,一家人还要靠你呢。

张子凡点头,沉默扒饭。叶红继续说:我打听过了,做家政一个月也能赚八九百,家用够了。你的工作不辞,以后买房还可以用公积金。

张子凡打断叶红:贸易公司也交三金的。

叶红母亲接口:贸易公司好是好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好下去,做事情要塌实一些,不能心血来潮,再说,不是还有一笔房帖吗?到手的钞票干吗不要?

张子凡无言以对,叶红正拿一双眼睛瞪着他。叶红的眼睛大得出奇,想当年,张子凡就是因为喜欢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才追求这个邻家女孩的,现在却忽然感觉女人长着这么大的眼睛实在是男人的屈辱,用眼神作无声的较量,张子凡必输无疑。他十分无奈地点点头:好,我再考虑一下。

叶红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大眼睛变成了月牙儿。张子凡继续吃饭,饭菜入口不知其味,心头的屈辱感却越发强烈深重,他狠狠地想:硬是不让我辞职,我偏偏就铁定了心,我一个男人,还不能决定自己的事?

这一夜,叶红的百般缠绵都无法让张子凡对身边的女人提起一点兴趣,他满脑子敌对情绪,犹如内心充满叛逆的少年,一味沉默着任凭摆布,不反抗,却也绝不配合。叶红伸手一路抚摩丈夫平躺着的身躯,手到之处毫无反应,皮肤干燥,不似被女人撩拨的男人,汗津津火烫烫,身子里酝酿着一触即发的欲望。女人黔驴技穷,一甩手钻进了床角里女儿的被窝。张子凡瞪着眼睛看漆黑的天花板,身边的被子里有轻微的啜泣声,他并不劝解,任由哭声逐渐微弱,直到均匀的鼾声响起。一家人都睡着了,哪怕有千万种繁琐劳神的理由,也敌不过每天必须的睡眠,只是自己毫无睡意,就如这个世界一切正常,只有他是不正常的。若他是正常的,那么整个世界都已经失常?张子凡不断胡思乱想,不断怀疑着辞职的决定是否正确。

夫妻冷战就此拉开,叶红不再搭理丈夫,张子凡马不停蹄地进行着新工作的安排,对叶红的冷淡不闻不顾。夫妻间这样的冷战不是没有过,以往每次吵架,相互不理睬至多三天,总是张子凡先表示求和,叶红从不拿捏架子,哄几句就好了。这一回,却已是一星期。叶红等待着张子凡如以往任何一次那样主动向她求和,但她没有等到。她告诉自己,要沉住气,男人是不能让他过于得逞的,那样自己势必一点地位也没有了。但她又想了解张子凡究竟是否真的已经辞职,或者正在辞职准备中,去他学校询问,那是十分丢面子的,男人辞职都不告诉自家老婆,那这老婆实在是做得太失败了。叶红思忖再三,打算找邱阳帮忙,请他的老同学劝导张子凡,效果总归会好一些。

在邱阳的引荐下,张子凡去了一次圣达贸易公司,见过了总经理林圣达。这个长着一根粗壮的火鸡脖子的中年男人来自香港,投资开办贸易公司,主要经营化工原料。公司并不大,仅是大楼一个层面的两间房,房内摆设简单之至,一张橡木老板台倒是很豪华,大得简直象一张床,桌面上却只摆着一台液晶显示器电脑和常规办公用品,没有文件资料等东西,看起来象家具市场里的样板展示,不见有繁忙的工作正在打理中。

公司老总林圣达坐在老板台后的皮质靠背椅里,张子凡一进门,他便转着眼珠打量了一番,然后用他的广东普通话说:你好啊,张猩猩(先生),你终于来啦,很好很好!

张子凡面带愧色说:林总,实在抱歉,拖到今天才来见您。

因为是邱阳通关系介绍来的,张子凡感觉自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说话也缺少底气。火鸡脖却笑咪咪地说:没有关系啦,来了就好。张猩猩(先生),听说你系(是)属猪的?

张子凡心里讶异,嘴上诚实回答:是的,我属猪。

林圣达拍了一下脑袋:太好了,属猪好,属猪的人福气好!

张子凡更加奇怪,心想:招聘员工还要看属相吗?

林圣达却不再问别的问题,只一个人滔滔不绝起来:我太太属猪,我蛾子(儿子)也属猪,当然,我既己(自己)不属猪,不过我这个人系(是)很相信命运的,我命里和属猪的人有缘分,所以邱猩猩(先生)把你介绍给我,我是很番迎(欢迎)的,张猩猩(先生)要是不反对,明天开始上工怎么样?

林圣达如此爽快,令张子凡顿觉不安。他应聘的是总经理助理位置,林圣达居然以属相来确定,岂不儿戏?即便是熟人介绍,也不能这么轻率。张子凡便对圣达贸易公司的第一印象有了怀疑,以属相为条件来录取员工,想必不是一家可靠的公司。张子凡暗暗责怪邱阳,嘴上却不好表露,只笑笑说:林总,是这样的,我原本是一所学校的教师,现在学期还未结束,突然终止工作对学生很不负责,您看,能不能缓几天?还有两个月就学期结束,到时候我立即来报到。

林圣达的火鸡脖子一阵蠕动:哎呀,两个月啊,不是缓几天的问题啦,我这里刚开业,人手本来就不够,这怎么办呢?

张子凡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林圣达一跺脚,似是狠狠地下了决心:看在邱猩猩(先生)的面上,这两个月我既己(自己)辛苦一些算了,不过,一放假就要来哦,不可以再拖延哦?

张子凡如释重负,他轻舒一口气,谦卑告别,离开了贸易公司。

张子凡本已铁定的决心迅速开始动摇,辞职并非内心本意,不是他不热爱教师工作,也不是他心思活泛不安份。辞职的原因之一,是叶红下岗了,家庭经济状况滑坡,他又不想让妻子去做家政,改善状况的唯一途径便是他能找到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原因其二,大学同学邱阳的良好景况向张子凡发出了挑战的信号,他需要一片闯荡的天地,在没有途径的情况下,权且把邱阳的帮助当作一次契机,他希望自己能比邱阳做得更好,男人之间的交往,是一个既相互帮助,又相互较量的过程;原因之三,是林英姿同学的那本日记,和林母带着胁迫之意的话,在实验一中继续呆下去,麻烦将接踵而至。张子凡的辞职报告一经上交,便已骑虎难下,即便在知道他将获得十多万元的房贴时,他也无法拉下面皮收回辞职报告。但今天到贸易公司见过林圣达后,他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挽回的理由,一个看起来并不可靠的公司,是不值得为它放弃原来的工作的。张子凡打算向邱阳说清楚对圣达的印象,如果公司达不到他的期望值,他就拒绝加入,对邱阳的帮助,也好有个交代。不是自己不努力改变状况,是努力过了,情况并不乐观,他完全有理由暂时按兵不动。

从开发区回学校的路上,张子凡已经差不多决定不辞职了,从校长那里收回辞职报告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只要脸皮厚一些就行。林英姿家长这边,需要大量思想工作,要劝他们正视孩子的病情,治病为重。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逃避是无用的。这句话,是张子凡打算劝林英姿家长用的,此刻想到,他发现,他正在劝导的是他自己。张子凡深深吸了一口暮春季节潮湿温润的空气,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这么看着办吧。

路上接到王晓芙的电话,女人的语气很生硬:学校里都在传你辞职了,怎么不告诉我?

张子凡脱口回答:没有啊,谣传吧。

张子凡的确在考虑收回辞职,所以回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王晓芙的声音也温柔起来,近乎撒娇地说:哼,我看你最近心事重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我也爱理不理,你可别哄我。

张子凡说:不哄你的,我要辞职,总会第一个告诉你。

王晓芙在电话里笑起来:不对吧,第一个告诉的应该是咱家叶红姐姐。

张子凡语塞,王晓芙赶紧调换话题:子凡,快来我这里,我专门为你煲了牛肉汤。

没等张子凡拒绝,王晓芙已挂断了电话。

这段日子,张子凡的确在刻意疏远王晓芙。上次与邱阳在川菜馆喝多后到王晓芙住处小聚,情到颠峰时她说的那句话,让张子凡感到事态的严重。她抱着他在她胸前激情探索的头颅说:子凡,我爱你,我要嫁给你,子凡,娶了我吧……

酒醒之后回忆王晓芙的话,张子凡不由阵阵发冷。他从未想过要弃叶红而取王晓芙,她只是他的一个身体力行的红颜知己。起初他也想过,这样下去,不是他耽误她的终身大事,就是她影响他的家庭和睦,但王晓芙却从未有过抱怨和逼迫,甚至还拿他和叶红开玩笑。比如每天早上到校上班,张子凡一般都会带上叶红替他准备的早点,自己吃一半,留一半放在王晓芙办公桌上。王晓芙总是笑嘻嘻地说:咱家叶红姐姐照顾你连带着还照顾了我,感激之至,我要请她吃饭。

张子凡多半嗤之以鼻: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王晓芙也不生气,继续说:男人呐,就是要有女人照顾的,我不是很会照顾人,也没有时间照顾你,多亏咱家叶红姐姐了,有机会我和她切磋切磋,讨教点经验。

说完,自己率先哈哈大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王晓芙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她从没有篡权夺位的意思,也从不吃叶红的醋,张子凡因此而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压力,相处轻松愉快。但那天王晓芙激情时刻的一句话,却让张子凡意识到,她并不是没有想法,只是她一贯克制而已。如果王晓芙本就是一个对婚姻没有梦想憧憬的人,那么张子凡把她作为一个情人悄悄隐藏于世人耳目之外,心里就会少有愧疚。但显然,王晓芙并不是这样的女人。一个对未来婚姻家庭有希冀有渴望的女人,他占有着她,却不能给她一个可公布于众的妻子身份,这对她,就太不公平了。当然,现在的确有不少女人充当着某些男人的地下老婆,维持这一状况的多半目的是丰厚的经济补偿。女人拿了男人的钱,便心甘情愿地做这个男人的金丝鸟。可是张子凡是不可能给王晓芙任何经济补偿的,他自己都已陷入捉襟见肘的困境。那么王晓芙又能以什么为支撑坚持做他的情人呢?他的才气?他的善良?他的个性?他的长相?张子凡确是有才气的,但他并未事业有成,至多算是怀才不遇;张子凡也的确是个善良的男人,但男人的善良不是升官发财的必须品质;张子凡也似乎很有个性,但中国的教育未必需要有个性的教师,经常抗旨违纪是很令学校头痛的,一般这种人会被视为刁民一族;张子凡也是挺帅的一个男人,可是帅不当饭吃,又不是靠色相卖艺的女人。张子凡把自己身上可怜的优点悉数想过,发现这些优点从另一角度理解,完全可算缺点,最关键的是,这些优点都无以成为他事业的辅助。那么王晓芙又图他什么呢?

张子凡多次反复的思考,让他暗下决心要逐渐冷淡王晓芙,不可以再这样荒废一个未婚女青年的青春时光,真的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他是拿不出一笔钱来作补偿的。王晓芙未必要钱,但张子凡已经想到了分手那一天的落魄和无奈,便再也不能纵容自己随心所欲地消耗王晓芙的青春岁月。辞职,也是让两人慢慢冷却逐渐淡出的好办法。

可是现在,张子凡在王晓芙面前矢口否认了辞职的事。张子凡忽然感到既是烦忧又是庆幸,自从想到要辞职下海,他就梦想着有一天,他会在校长和同事们羡慕和惊叹的眼光中离开学校,但现在,这种想象似乎暂时无法实现。当然,不能离开学校也就意味着和王晓芙的关系还需继续维持下去,万事总是有得有失,王晓芙的确是他的麻烦,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也是他的骄傲。

张子凡下班回到家,发现家里不似以往那般热闹嘈杂,叶红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三岁半的女儿正端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机器猫》,不见叶红父母的身影。他进房问女儿:囡囡,外公外婆呢?

女儿眼睛看着电视,嘴里说:爸爸上班,妈妈上班,囡囡上幼儿园,外公外婆回家家啦。

回家了?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张子凡在并不宽敞的房里扫视了一圈,发现的确不见了叶红父母的行李衣物,看来他们真的回大丰农场了。张子凡心头一松,老人一走,就少了约束,这狭小的空间就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说实话,他心里的确是盼望两位老人早点回家的,但这想法一旦说出来,很显得他很没有孝心。张子凡是一个懂得道德礼仪的知识份子,妻子的父母住在他家,他绝不能有半句不敬的话,但生活起居的确受约束。他也并不责怪老人,只怨恨自己没有能力买大房子。只要有足够大的空间,一切矛盾都可迎刃而解。现在两位老人走了,他既是感觉轻松又有些心虚,好似他们的走,是与他并不热情的态度有着密切关系的。他自觉小心翼翼,难道还是流露出了不耐烦?但毕竟,他们走了,他的心情,也豁朗起来。

张子凡一把抱起女儿,在她小小的圆脸蛋上亲了一下,问:囡囡上幼儿园了?

女儿终于被他的问话吸引,眼睛从电视上转过来:囡囡上幼儿园不哭,乔丁丁哭,他不乖。

看来真的已经上了幼儿园,可现在还没到招生时间,要入幼儿园也该在九月份。还有,女儿刚才说妈妈也要上班?叶红上的什么班?

张子凡放下女儿,走到厨房。叶红正在切黄瓜,她抬起眼皮看了看张子凡,低头继续,没搭理他。他们已经两个多礼拜不说话了,这短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进了幼儿园,叶红也要上班了?进展也太快了。最近烦心事太多,叶红父母又一直住在家里,他不想在他们面前流露不良情绪,所以回家也不说自己的事。叶红是赌气不理张子凡,她在等待他的主动求和,这一回的冷战颇为持久。

张子凡轻咳一声,终于主动开口:你父母呢,怎么不在?

叶红冷冷地回答:回去了,你整天拉着脸,他们不能总看着你脸色住在这里吧。

张子凡苦笑一声:我哪里拉着脸了?囡囡说她上幼儿园了?

叶红不吭声,张子凡又问:囡囡还说你要上班,真的吗?

叶红一边把切好的黄瓜装进盘子,一边说:生活频道有一档节目叫《心灵花园》,教女人怎么做女人,心理学家说,女人要是没有工作,会被男人看不起,要男人不背叛自己,首先就是要自立。

张子凡听得一头雾水:教女人怎么做女人?你本来不就是女人吗?你究竟想说什么?

叶红嘴角轻轻一扯:反正我不能在家里坐以待毙,我要出去工作。

做家政吗?张子凡想象不出除了家政,叶红还能做什么。

叶红却说: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圣达贸易公司总经理助理的老婆怎么能出去做终点工呢?

张子凡笑笑说:什么总经理助理,我决定不辞职了。你老公还是实验一中的普通教师。

叶红抬头看他,紧绷着的脸皮稍有放松,眉梢流露一丝隐约笑意,嘴上却并不退让:你是普通教师,我就更要出去工作了,让你这个两袖清风的穷教师养活我和囡囡,说不过去的。

听到“穷教师”这个说法,张子凡顿觉无趣之极。人们通常用两袖清风来表示教师的无私清廉,张子凡向来不屑一顾。这个褒义词汇现在更多的是贬低的意思,两袖清风是什么?那就是窝囊,是没用。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却无法把才华和能力转变成钞票,这才华和能力拥有也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两袖清风的穷教师”从妻子嘴里说出来,在张子凡听来,就完全是讽刺和抱怨了。女人对男人开始毫不留情地抱怨,说明男人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张子凡虽是对叶红究竟要去哪里上班很好奇,但这会儿,他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说:行,有工作总是好事,祝贺你老婆。

叶红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晚餐果然很丰盛,叶红还拿出一瓶红酒,倒在好久没用的高脚酒杯里。女人显得兴致很高,她端起酒杯去碰男人手里的杯子,说:老公,你终于没有辞职,我还以为你不会听我的意见呢。谢谢你,干杯。

张子凡心想,我也不是听从你的意见才不辞职的,只是因为圣达公司并不如想象中的好,需要斟酌一下而已。但既然叶红认为是听取她的意见才不辞职,那就让她这么认为好了。张子凡笑笑,也举起杯子,说:祝贺老婆有了新工作。

张子凡的祝贺有些口是心非,但表面的大度还是需要。叶红却因为丈夫的祝贺满脸生辉,喝酒比张子凡还爽快。几杯酒喝下去,叶红终于把找工作的事儿说了出来。一开始,她是去找邱阳打听张子凡辞职的真伪,邱阳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他的确向他推荐过一个公司,但不知子凡心意如何。叶红无法从邱阳处得到答案,便又请他帮自己找份工作。邱阳竟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把叶红介绍到绿洲房产公司,做售楼员。邱阳说,叶红虽然不如那些售楼小姐年轻,但她温柔亲和,许多买房的人对年岁稍大一些的少妇更有信任感。

向张子凡汇报情况时,叶红一脸欣喜自得,张子凡心头却逐渐阴云笼罩。又是邱阳,自己已经欠下了他的情,现在叶红的工作又是他帮忙。关键时刻老婆求助别的男人,这无疑是男人的耻辱。按照邱阳的理论,女人是不该出去工作的,即使叶红找他帮忙,他也不该答应才对,可见这人是多么虚伪。邱阳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显示他现在的能力和地位是张自凡所不能匹敌的吗?他已经居高临下,竟还要这般落井下石,真是人心不测。

张子凡心头的愤恨全部转嫁到叶红身上,他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碰,玻璃杯撞击桌面,发出一声近乎破裂的脆响:那囡囡上幼儿园呢?你不会告诉我也是邱阳帮忙的吧?

叶红吓了一跳,本是喜滋滋的脸色迅速发白,她看着满脸怒气的张子凡,眼泪夺眶而出:找邱阳帮忙又怎么啦?我上班了,囡囡谁来带?你不肯拉下脸皮,我不用假惺惺装清高。再说,邱阳是你的同学,找他帮忙也不丢脸。

果然,囡囡插班进幼儿园也是邱阳的功劳。好了,现在邱阳成了张子凡一家的恩人,他们全家老少都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了。张子凡拔高嗓门喝道:行,是我没本事,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说完起身离开饭桌进了卧室。叶红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囡囡也跟着一起哭起来,家里顿时一片嘈杂,热闹异常。

一夜心烦意乱不能入睡,凌晨时分昏沉沉睡着,醒来已是大天亮。张子凡从床上跳起来。家里没人,想必叶红送囡囡去幼儿园后自己去做她的售楼小姐了。张子凡匆匆赶到学校,走进校门,传达室老李笑着向他点头,擦肩而过的同事也对着他点头微笑,眼神和表情里无一例外地带着神秘和好奇。是班里出什么事了吗?张子凡心生疑虑,脚下加快步伐向教室走去。半道上被校长秘书拦住:张老师,校长正找你呢,快去他办公室吧。

张子凡心跳得厉害,脸上却保持镇定。推开门,便看见校长的瘦脸上布满阴云,张子凡一脚踏进去,他便用他一贯阴沉的声音说:昨天晚上,林英姿在家里开煤气自杀。

张子凡头皮一阵发麻,脱口问道:死了?

校长一声叹息:万幸,她母亲发现得早,但精神完全失控。今天早上林英姿母亲来过学校了,她带来了这个东西。

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张子凡低头细看,笔记本塑料封皮上印着彩色凯蒂猫图案,是林英姿的日记本。

林英姿的母亲终于把张子凡告到了市教委,林英姿在自杀前的最后一篇日记上写道:张子凡,我爱你,你是知道的,你总是用那么深情的眼光看我,你怎么会不知道?可就是为了那天晚上我不回宿舍,你逼着我父母把我带回家。一个月了,你就那么狠心,一直没有来看过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今天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只有去上帝那里找你了……这篇日记被林母认定为林英姿自杀的遗书,并且造成自杀事件的直接当事人就是张子凡。市教委把告状信转到区教育局,局长一个电话打给实验一中校长:张子凡是谁?居然搞得家长把事情捅到市里,你给我查清楚了如实汇报,肇事教师一定要严肃处理。

张子凡试图据理力争,林英姿本就有家族遗传精神疾病,她日记里描述的所有故事情节都是幻想和编造。校长说:我相信你,你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但家长告到了市教委,对我们学校是太不利了,一次十分重大的不良记录,如果我这里不拿出一点处理意见,很难过关啊。

张子凡还想张口辩驳,校长一伸手阻止了他:我也替你想过了,幸好你一个月前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我可以向教育局说明,你已经不是实验一中的教师了,我们是不能处理一个非本校职工的。小张,本来我还舍不得你走,现在看来,你走是对的。只好请你自己保重,好自为之吧。

张子凡无以申辩,心情颓丧到极点,现在不用想办法收回辞职了,他已经不是实验一中的教师了。走出校长室,遇到几位同事,他们笑着与他招呼:张老师,你好啊!

在张子凡的眼里,这些人完全是在嘲讽讥笑他,在看他的好戏。他们一定知道了林英姿自杀的事情,他们明明知道他不好,居然还笑着说“你好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真诚的?可是真诚的人就该在这时候与他一起心情沮丧面露愁容吗?那么还有谁是可以与他同甘共苦的?与他一起分担委屈和愁苦的?

张子凡习惯性地走向自己办公室,脚下的步子竟有些踉跄。刚踏上楼梯,就见王晓芙端着一叠本子站在楼梯拐角上看着他。一见张子凡,王晓芙便走上来伸手扶住他:子凡,你没事吧?我都知道了,林英姿有精神病,一年前就发作过,我可以作证。

张子凡胸口堵塞,强烈的酸痛袭击鼻腔,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两泓热辣的眼泪。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作证有什么用?我都早已不是实验一中的人了。

王晓芙惊诧地看他,随后说:你不要想不开,这事情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我不相信教育局就这么不讲理,只要弄到林英姿的病历证明,就可以为你洗清罪名。

张子凡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别折腾了,你也自身难保,日记里还有不少有关你的内容呢。

王晓芙低下了头:校长一早找我谈过话了,他要我和你保持距离,不要让同事们误解了我们的关系,尤其是不要让学生说三道四。我告诉校长,这是我私人的事情,别人没有权利干涉。这个林英姿,她第一次发病跳喷水池,我还求你不要告诉学校,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张子凡无言,只摇摇头说:你快上课去吧,我去办公室收拾一下,以后我不用来上班了。你自己,多保重。

王晓芙眼圈发红,伸手从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子凡,你拿着我的钥匙,去我那里休息一会儿,我上完课就回家。

铃声响起来,王晓芙把钥匙塞进张子凡手里,匆匆地向教学楼走去。

张子凡提着一兜书走向实验一中大门时,正是上午十时的第三节课时间。以往的这时候,他应该在教室里上历史课。上堂课讲到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今天应该讲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转折和胜利。可是今天,他却要离开学校了。前些天他还想着要辞职下海,去赚更多的钱,去寻求更大的自身价值体现,今天果真要离开了,他才感觉到,其实他一边在做辞职的准备,一边却始终不认为自己会真的离开实验一中,他骨子里认为自己就是一名教师,不可能是什么总经理助理。所以,当他真的走出学校,并且知道再也不可能回来时,他的心头,便如遭遇了巨浪袭击的孤船,近乎粉身碎骨,身心支离破碎,疼痛异常。

张子凡不敢回头张望,他怕他再多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涕泪横流。可他毕竟还知道不能在这里失态,所以,他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校门。身后隐约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和着初夏微弱的蝉鸣,耳边嗡嗡作响。阳光很好,马路上人流穿梭,一切都如常,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从今天开始,张子凡,已不再是张老师。

不再是老师,还要这些教科书干什么?张子凡这么想着,手一松,一兜书便“扑通”一声跌在地上,五六本书散落而开,尘土飞扬起来,又迅速落下,落在书上,又规复了平静。

张子凡关闭手机,在家里闷头躺了一个星期。离开学校那天,他把王晓芙塞给他的钥匙放在了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没有带走。他知道这几天她在不断打他电话,但他不想接,落魄至此,他还有什么资格拥有一个妻子之外的情人?如果说,男人娶老婆是因为做男人的必须,那么男人找情人,是因为男人除了生活工作以外还有一些闲情逸致无处消耗。现在的张子凡,是绝无闲情逸致的,他象一头困顿的猛兽,不知是出击还是静侯。他又象一只可怜的兔子,遭受猎人与虎狼的追击,无以藏身。这种境遇下的男人,自然是无心幽会小情人了,哪怕小情人再是不在意他的落魄,但落魄着的男人,却是不愿意在女人面前失去了男人的尊严的。于男人而言,面子比爱情重要多了。或者,他本就不知,他对王晓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他的一份闲情逸致。

为了不让叶红知道他没去上班,每天早上,他依然准时出发,在外面逛一圈,估计叶红已经带着女儿出门,他就又回到家里,蒙头大睡。下午,叶红下班前他再次出门,直到傍晚时分回家。张子凡的举动无疑是自欺欺人,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叶红会知道。但这时候的男人,宁愿大火烧到身上,也不愿意在火势还未烧着自己时纵身扑救。这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态让男人如耍赖的孩子,所有的责任都抛置脑后,过着不思考、不忧虑,亦是不求进取的生活。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堕落至此也是正常,哪怕如张子凡这样的知识份子。

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下午,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叶红,说囡囡发烧了。叶红请假接了女儿回到家,用钥匙开门进屋,发现张子凡居然在床上蒙头大睡。

终于无法再隐瞒下去,张子凡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叶红静静听完,然后默默转身抱起囡囡出了家门。叶红回家是为了取钱,然后带女儿去医院看病。没有想到,张子凡竟已在家做了一个礼拜的闲人,并且这一次,居然是因为一个叫林英姿的女生的事由。虽然林英姿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男人是因为这个女生而离开了学校,而且差不多是被学校开除的,叶红究竟还是挡不住地悲愤交加,最令她痛恨的是张子凡居然还不肯亡羊补牢,哪怕低头求人,追回那份总经理助理的工作也是好的。可他却毫无动静,竟在家里做了一个礼拜身体健康的寄生虫,这实在让叶红忍无可忍了。

那天以后,叶红没有再和张子凡说话。自从和张子凡结婚后,她一直对他十分依赖,因为一切都有男人挡驾,自己从未感觉有多重的生活压力。现在,她隐隐觉得,也许是享福到头了,从此以后,这个家,该由她来当了。女人终于决定要开始她抛头露面上下奔波的生活,男人已没有资格对她的任何举动横加评判,现在,女人是一家之主了。

一个多月后,实验一中期末考试结束,暑假开始了。张子凡想到和圣达贸易公司总经理说好的,学期结束就去上班。林圣达希望他早点去,但他一直没有心思去。林英姿的事情让他心烦意乱无心上班,况且,这工作,是邱阳帮他找的。起初,张子凡接受邱阳帮助,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学校工作状况良好的情况下辞职下海,并非出于落魄之至,不是缺了邱阳的帮助他就不能生存了,新的工作只能叫锦上添花,或者说,是他张子凡给自己的一个挑战。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离开学校,而处于失业中的他,就必须要接受邱阳的帮助,没有邱阳,他就没有活路了,邱阳担当的,是一个雪中送炭的角色。张子凡是绝不愿意让谁成为他的救世主的,尤其是与自己起点完全相同的老同学。哪怕他已落难,也不愿意低下他屈辱的头。

这一个多月,张子凡几乎足不出户,他很自觉地操持家务,接送女儿,还到菜场买落市前的便宜菜。他终于体验到了做家庭妇女的落寞无奈,而叶红第一次拿回做售楼小姐的工资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会发表任何观点的人。他在家里几乎成了哑巴,他在外面当然也还是哑巴,因为他不需和任何人作语言上的交流。菜场和超市的服务实在太人性化了,人们可以一言不发买到所有需要的商品。有时候,张子凡会觉得他是否象古代的落难书生,受到红尘女子的庇护关照,抱着考状元的理想夜夜苦读,女人的金钱乃至身体的付出终有一天可回报于她。想到这一点,他就咧嘴苦笑,他当然不是准备考状元的书生,叶红也不是忍辱负重扶持书生成就远大理想的红尘女子。他倒是发现,他正越来越象一个晚清太监,遭遇资产阶级革命之后失去了宫廷的庇佑,迫于生计而娶了老婆,过起了正常男人的生活。当然,人人都知道这所谓的正常生活,于太监来说,却是一种身心的扭曲,痛苦之至。他竟自比太监,并且他发现,他的确对每天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躯体越发无动于衷。

一个多月时间并不算长,但张子凡已然被磨砺得失去了锐气和傲气。暑假开始这一天,他收到了王晓芙的一封信。知识女性王晓芙始终未有在这一个多月里打扰张子凡,也不知道她是否给他发过E-MAIL。他一个多月没开手机,也没有打开过电子邮箱。也许是王晓芙一直等不到他的回音,终于按捺不住寄了一封手写的信来。信写得有礼有节,不见一丝指责辱没。张子凡念得很流畅,心口却揪痛起来。

子凡:

我想,我大概真的失去了你。你也许正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现在的你,是无心来体会我的痛苦的。相处一年多,曾经想过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同甘共苦、享受人生。但我并不愿意做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所以我始终缄口,从不提要你离婚的要求。我想,只有你主动要离婚,我才有可能在未来和你过上真正的幸福生活。

我耐心等待着,希望有一天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的愿望能实现,甚至不介意自己将越来越不年轻。可是旦夕祸福世事变迁,你竟如此绝情,忽然之间不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任凭我日日苦等,亦是无果。

我依然不愿意在这种时候闯到你家里去质问追讨说法,我不是一个落井下石、不讲道理的人,这你应该知道。这以泪洗面的三十多天,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好在,我用了三十多天想清楚了一个道理,原来,男人不是因为爱女人才和女人在一起的。男人只爱他自己,因为爱自己而接受女人对他的爱,因为女人对他的爱更能让他证实自己的能力和价值。而当他遭遇挫折而在女人面前失去地位尊严时,他便觉得无法在女人身上体验到他被尊崇被捧奉的感觉了,他便不再爱这个女人了,因为他若是继续爱这女人,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仅仅是屈辱感了。想通了这一点,我也就不再对你抱任何幻想了,天底下的男人,大凡如此。那么还不如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嫁吧,只要生活可靠,足以弥补一切。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因过于爱自己而作践自己,一个自视越高的人,越容易在遇到挫折后自暴自弃。

子凡,你是一个自恋的男人,那就继续自恋下去,至少那样,你还知道忽略缺陷夸大成就,那样,你还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

读完王晓芙的信,张子凡沉默良久。年轻的女人因为一场情感变故而成熟,但这成熟,也是一种世故,若是有一天她嫁了一个男人,他想,她一定不是为了爱情。不过,爱情究竟是什么呢?张子凡扪心自问,他依然无法回答自己,他究竟是真的爱王晓芙,还是一年多前的他,的确是因为有着闲情逸致而接受了王晓芙的爱。

王晓芙的信让张子凡心头略有松弛,一个多月来一直压抑着的愧疚和不安稍稍减少,至少,她知道要找个人嫁,不管出因如何,总还是好事。但这松弛,又是一种痛楚的放弃,犹如紧紧拉着吊在悬崖上的一只手,这只手的主人即刻就要掉落到万丈深渊里去了,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手上。他使劲拽着,拼命抵抗体力的衰竭,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自己掌心里滑脱而出。悬崖下的回声空灵决绝,此刻,他是不知哭泣的,他松了一口气,他早已知道那只手是必定会滑脱的,那俱身躯是必定要掉进谷底的,只是最后的挣扎也是必须的,不是为了拯救一个躯体,而是为了救赎灵魂的罪错,为了告诉自己,我曾经不想放弃。终于掉下去了,好了,现在,可以松口气了,然后,喘息渐定,才发现,那只手,和手的主人,永远地失去了。于是,才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张子凡读完信,呆坐许久,眼里开始涌出滂沱泪水。午后艳阳照进窗棂,热辣异常的空气里弥漫着焦烈的气味。他就这么在盛夏的炎热中激烈地哭泣着,自从长成一个成熟男人后,张子凡就再也没有这样哭过,现在,眼泪和汗水一起冲刷着他浑浊迷茫的身心,原来哭也可以这般痛快。一个时辰后,他发现,他必须到外面的太阳底下去走走了。于是,他洗了一把冷水面,换上一件干净的T恤,打开关闭了一个月的手机,出了门。

张子凡走在大街上,烈日炎炎的午后时分,街上很少有行人。他的方向是圣达贸易公司,他已不想再为面子而强撑,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柴米油烟日常家用还需要金钱。他承认,他的确输给邱阳,他强迫自己承认失败,并且要承认得坦然自如,惟其如此,才能显示他的豁达大度,他才有勇气把一切当作未曾开始过而从头做起。

张子凡顶着日头走上大街,走过众多敞开大门透出丝丝冷气却顾客寥寥的商店。他环顾四周,发现入夏后的城市竟比过去安静了许多,似是有意配合着他此刻的心情,让他可以安然审视许久未有涉入的这个世界。忽然便有些事过境迁的感慨,看来,人对自身所受的创伤还是很容易自我修愈的,时间是医治心理疾病的良药。

对张子凡的如期到来,林圣达总经理似乎十分高兴。他东拉西扯地与他谈了半天,主要还是围绕着属相问题展开了他的论述。张子凡属猪,这属相让他幸运地获得了林圣达总经理的信任。最后,林总说,自古以来,政界人士都需通晓历史,你是一个历史教师,请你担任总经理助理,主要就是为了更好地与本地区诸如邱阳之类的政府官员打交道。张子凡暗暗窃笑,却点头同意,并表示一定不辜负林总的栽培,努力为公司效劳。

傍晚时分,张子凡离开圣达公司,明天开始,他将到这个欢迎猪属相人员加盟的公司来上班。张子凡一路想着,要感谢一下邱阳,请他吃个饭,哪怕是假惺惺地表示一下姿态,也是需要的。想到头,自己一开始就打算辞职的,只是林英姿的事情使他的主动辞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被辞退,他为此封闭了自己一个多月,这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夕阳已近偏斜,张子凡走过人才交流中心。上次邱阳请他吃饭的那家叫“蜀风”的川菜馆就在街对面,心想,这家饭店就可以,现在打电话给邱阳请他出来吧。转念一想,还是先给叶红打电话,要是邱阳现在能来,他就没办法去接女儿了。

张子凡拨通叶红的手机,叶红没等他开口便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今天晚上我们房产公司请几位开发商吃饭,员工都要参加,我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囡囡吃吧。

张子凡只好说:那行,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看看已经不早的天色,张子凡很庆幸没有直接邀请邱阳出来,现在要赶紧去幼儿园接囡囡,下次再请他吧。这么想着,张子凡快步往地铁口走去。街对面的川菜馆已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到达进入,一辆奥迪A6嘎然停在饭店门口,张子凡边走边想,邱阳也有这样一辆奥迪A6.紧接着,张子凡快速迈步的腿脚忽然停住了,他看到身着短袖衬衣系着领带的邱阳从奥迪车里钻了出来。张子凡刚想开口喊他,只见邱阳转到副驾驶门边,十分绅士地拉开车门,车里跨出了一个女人。邱阳伸出手挽了女人一把,女人微微一笑,两个很大的眼睛里闪烁出羞涩甜蜜的光芒。

邱阳和叶红双双走进饭店大门,穿红色无袖旗袍的迎宾小姐对着来宾朗声欢呼:欢迎光临!

那声音传到街对面的张子凡耳朵里,依然脆亮甜美,十分清晰。

2007年4月26日凌晨5时10分

于辰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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