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七嘴八舌围攻那手下：
“你这傻瓜，不想想，我们头人老爷是谁啊，是一般人吗？”
“我们头人老爷就是知道强盗什么时候分赃，聪明人就是能掐会算。”
那个手下才明白他诡异的行动所等待的时机是一箭双雕。这一年，昂措百户仅有十九岁。
从此这帮强盗收敛了许多，该轮到他们出门行抢时祷告：
“山神保佑，出门千万不要碰到昂措头人。”
他成了草原的守护神、强盗的克星，强盗们听到他的名字闻风丧胆，特别是被他制服了的那群强盗，很少再光顾这方草原了。
19．身份卑微的妻子
志勇双全的昂措百户，却没有得到一个像他一样威猛强壮的儿子，这是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妻子留给他的缺憾。妻子扎西卓玛是个家奴，从小就在牛群里穿梭，六岁开始放牧、挤奶、捏牛粪，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十四岁那年，下了一场暴雨，滚动的雷声，使牛群受到惊吓，四处逃散。扎西卓玛跳过小河去追赶跑散的牛群，等她赶回牛群趟水过河时，平时的小河暴涨成大河，谁知到河中心，水头冲走了她。
等到苏醒过来时，只听见阿妈坐在她身边叫唤着她的名字，清涕累累。看到女儿睁开了眼，阿妈忙跪倒在佛像下祈祷一番后，抚摸着她的头说：
“你的命大，总算醒过来了，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阿妈认为你活不过来了，可活佛说，你的造化大。快吃了我从活佛那儿求来的药丸。要不是山头上的布群看见你被水冲走，捞回来，恐怕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回来了。”
这次被水淹过后，元气大伤的扎西卓玛身体变得孱弱，经常生病，但这掩隐不住她蓬勃的青春神韵。部落的那个布群，比她长三岁，他就像大哥哥那样体贴关心扎西卓玛，两人常在一块放牧，对生活充满着憧憬，常去追逐天边的彩虹，以为人生就像彩虹一样绚丽。每天他们迎着朝霞赶着牛羊去湖边青草地，牛羊挑选嫩草，他俩挑选快乐。
草原上的人，每到夏天，就是这样享受自然，有风的吹拂，有太阳的照耀，有草原的恩惠，有鲜花的芬芳，就在这纯净自然的怀抱里，扎西卓玛和布群的心也渐渐靠近了，情感也在一寸一寸攀升，成天形影不离。两年后，他俩像一对小夫妻，部落的人也是这样看待的，就差扎西卓玛怀孕生子了。可部落还有一个人也在关注着扎西卓玛。对布群来说，这是个极大的挑战。
昂措部落的老百户不到五十岁去世了，儿子自然就是百户了——昂措百户。
昂措百户坐上位置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布群身边把扎西卓玛拽到他的帐篷里。他是头人，看上属民中的女人，是那个女人的荣幸，下人通常只有陪宿的份儿，没有资格做百户的妻子。可昂措头人要把陪宿的下人，娶为妻子，这一举动惹恼了布群，夺人之爱，还可忍受，毕竟头人有这个特权，夺人之妻，不可忍受。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牦牛，犟脾气上来，直接指着昂措头人的鼻子，叫喊：
“我二十几岁了，你才是个毛头小子，百户又怎么样，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你惹急了我，我的刀子可不认得你是百户还是不是百户，不放扎西卓玛回到我身边，我只有拿刀子要人了。”
布群这些威胁的话，昂措百户置之不理，甚至觉得可笑。但是防人之心不是没有，他早早提防对手的袭击，布群几次下手，都没有得手。其实，布群低估了这个比他年龄小的百户。几次行凶未遂的布群，见行动目的败露，只好逃亡到别的部落。
最后，扎西卓玛的阿妈，找到布群，央求布群，别再干扰她女儿的幸福。
“布群，你心里的难受劲儿我知道，我女儿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我看百户对扎西卓玛很体贴，把她当成自己真正的女人对待，这是她命好，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就放过她吧！算是我求你了！再说，万一你把百户杀了，部落可怎么办，这所有的罪名都由我女儿一人承担吗？她会被人们骂为女魔，灾星之类的。你真心为她好，打消杀百户的念头。你在这个部落好好过日子吧！找个女人，忘了扎西卓玛。”
布群只好放弃原有的打算。
几年后，布群悄悄潜入昂措部落来探亲，得知扎西卓玛刚刚生产时难产死亡。这事勾起了布群对往事的追忆，封存在心里的怨恨像恶魔一样窜出来了，还有对过去情感的留恋。一想到扎西卓玛的死，布群认为，罪魁祸首就是百户，他的仇恨和悲伤又重新从心底泛滥上来了，又起了杀心，当夜，他闯进百户的帐篷摸到床前乱砍了一阵，连砍十几刀以后，他的脖子反而有了丝丝冰凉，原来百户把刀已经架在了布群的脖子上了。侍卫进来，点了灯，昂措百户说：
“我听说你潜入了部落，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来行凶的，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中了我的圈套，事不过三，我放了你几次，这次你死路一条。”
布群说：
“杀了我，好让我与扎西卓玛在阴间相见，你夺了我心尖上的人，我咽下了这口气，但我不能接受她死的事实，现在我杀不了你，命该如此，我们死后是分不开的。再说死在你的刀下，做了鬼也有好名声，我是被草原上最威猛的人杀掉的。我儿子会找你儿子复仇的。”
布群的那些有关扎西卓玛的话也许激怒了百户，他的人头搬了家。
20．打熊人
按部落的法规，布群的亲属受到了处罚，被挖掉了眼睛。布群的妻子和儿子所在的部落，慑于当时昂措百户的威名，把孤儿寡母赶出了部落。其他亲属也不敢收留他们母子俩，母子俩过着乞讨流浪的生活。
儿子十岁那年，母子俩走到一个山谷里，突然天降倾盆大雨，母子俩在一个洞H躲雨，谁知洞里有熊，熊以为对它构成了危险，这只熊是雌熊，为了保护熊仔，雌熊容易攻击人。熊是从背后袭击的，儿子跑得快，母亲因为肚子饿，没有气力跑，终被熊咬伤，整个头皮连着长发，还有脸皮都吊在胸前，眼珠子也出来了，抓伤的脖子血流不止，见了的人都说：“太惨了，死了比活着好，早解脱少受罪。”附近的牧民叫来和尚，帮忙把母亲天葬了。从此他成了孤儿，人们叫他扎雏（小孤儿之意）。
昂措百户知道，寻仇是草原上传下来的规矩，布群的儿子长大后一定来寻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看着体弱多病的儿子渐渐长大，昂措知道，这布群的儿子也在长大，并且比他儿子要大。听说布群的儿子，也像布群一样强壮，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看看自己病恹恹的儿子，他的痛楚常常把他引入深深的忧虑。儿子每长一岁，他就增加护卫的砝码——加一个保镖，配给快枪。
儿子很小就被复仇之事缠绕着，也被这事吓得常做噩梦，让他的活佛伯父常来念经祛邪、驱鬼。
自从扎雏失去母亲后，过着流浪、乞讨、露宿野外的生活。他手里拿着防身的打狗棒——金刚木，是用来对付草原上像牛犊那么大凶悍的藏獒。藏獒敢与熊、狼一决雌雄，因而扎雏的打狗棒从不离身。
一天，扎雏经过母亲被咬死的那个山沟，恐惧和不祥的预感袭来。他心里念着六字真言，想尽快走出山谷。空旷的山野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满山满沟的绿，天上飘着的游云以外，连一声鸟的叫声都听不到，这种笼罩四野的寂静让他心里发慌，他瞻前顾后，眼观八方，耳闻六路，总感觉那畜生像幽灵似的跟着他，不长的谷地好像比平时拉长了几倍似的。行至沟坡时，扎雏回头一看。果然有头熊尾随其后，他回望的那一刻，熊被激怒了。据说，熊最怕的是人的那张脸皮，它在伤人时，先是一掌把人的头皮揭下来盖住脸，然后是咬脖颈。
熊加速追来了。扎雏一看，腿不听使唤，跌倒站不起来了，只好连拖带爬，四肢着地，时不时往后看，那熊离他不到二百米左右。扎雏忽然想到，是它咬死了我那苦命的阿妈，我要打死它，这一想，使他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恐惧好像潮水一样退却，胆量像洪水一样泛滥，顿时贯穿浑身上下，腿脚坚硬如钢，稳稳地撑起了他。他手捏金刚木的打狗棒，看熊离他有五十米的距离，向下坡箭一般冲下。这是草原人的生存经验。如果遭遇熊，向山下跑，这是脱身术。熊的头毛密厚且长，熊往下跑，头毛耷拉下来，遮蔽了眼睛，这时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黑瞎子”，它的速度比人上山还要慢，而爬坡是熊的强项，爬坡速度很快。
扎雏快速往山下跑，可这山，坡距短，没有跑几步，就跑到了平坦地，熊离他越来越近，他已听到了熊的喘气声，闻到了熊的膻味。他站住猛回头，只见熊已经腾空而起，扑向他，瞪着一对棕红色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凶光，一声咆哮，震得大地颤抖，山谷回响。就在这刹那间，扎雏把所有的力量积蓄在执棒的手上，狠狠地劈下去，熊像泄了气的皮囊，一下瘪下去了，倒下去后发出一声沉闷声响，不动了，失去理智的扎雏，只顾拼命劈打，哪管是死熊，还是活熊。只见熊的鼻孔和嘴里流出了一大摊血，低头一看熊死了，又累又怕又受到惊吓，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了，前所未有的疲倦袭来，扎雏软绵绵地倒在庞大的熊体旁边，熊的体温伴着他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百灵鸟的呜叫唤醒了他，才想起自己从昨天中午睡到了现在，那年他只有十七岁。从此，扎雏成了专业打熊人。把熊皮卖给皮货商人，把熊胆卖给藏医，熊掌送到富人家里换东西，从此他生活有了依靠，用卖出去的钱又买回牛羊寄放在亲戚处，而他继续游走在山山沟沟里，哪里有熊就到哪里去打。
夏天，牧人们从冬窝子转场到夏窝子，熊就喜欢霸占冬窝子，秋天转场时，如果熊还没有冬眠，占着冬窝子不让，牧人们只好请扎雏来除害。可是，扎雏成了打熊人后，草原上的人见了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离的远远的。藏族人都信佛，歧视从事操刀宰杀为业的人，认为恶业太重，身上带有晦气很不吉利。杀生的扎雏，在藏族人的眼里，是对生灵的冒犯，死后不得转世为人，会堕入地狱。怕凶气邪气沾染，因而他连牧人的帐篷都进不得，他们拒不接待。扎雏想要喝口茶，只好站在离帐篷很远的地方，等待主人的施舍。他是一个孤独的行走者，一个除害利众而又得不到应有尊重的逸出群体的边缘人。
扎雏练就了一手打熊的绝招，有一套有效的打熊套路。一般来说，公熊还好对付一些，他找到熊后，首先设法接近，然后大吼一声转身就跑，被激怒的熊来追他，他越跑越慢，熊越追越快，等到熊抓他的瞬间，他猛回身投过牦牛头皮，让熊掌去抓，他腾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棍猛击打熊的鼻梁骨，一下把熊打死，熊的致命弱点就是鼻梁骨，击打鼻软骨，软骨打进熊的脑子，熊死得最快。一般他不打雌熊，有两个原因：一是雌熊为了保护小熊，会变得异常凶猛，而且变化多端，对他来说潜在着很大的危险；二是杀了雌熊，小熊像他一样变成了“孤儿”，他有恻隐之心。
次成的哥哥后来告诉我们，几年前，他在市场上，遇见过扎雏。
扎雏是到市场来交易的。次成与我好奇心强，央求他告诉我们，扎雏是什么样的。次成的哥哥说：
“他说话的声音像钟似的洪亮，他长着虎背熊腰的身板。腰间插着有我胳臂那么粗的木棍，那就是他打熊的武器，他背着两张熊皮，脖子上挂着毛绳串成的几对熊掌，怀里揣着晾干的熊胆，来做买卖。”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扎雏是不是长得像凶神恶煞一般，就问：“哥哥，他长相可怕吗？”
次成的哥哥咧咧嘴笑着说：
“那家伙可是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很英俊帅气，有二十多岁，我看披着长发的头，倒像熊的头——厚密的发毛。”
说到这儿，次成的哥哥不讲了，故意瞪圆了眼睛，咬着嘴唇，停顿了一会儿，神秘地问：“你俩猜猜，扎雏一出现会发生什么事？”
他真会卖关子，我与次成展开了竞猜。
我说：
“人们都吓跑了？”
次成的哥哥摇摇头，看着次成。
次成说：
“小孩们吓哭了？”
次成的哥哥还是摇摇头。
我又抢答：
“是不是女人们吓跑了？”
次成的哥哥得意地说：
“猜不出来吧！”
“让我告许你俩，扎雏一出现，马桩上拴着的马，嘶鸣挣脱缰绳跑了，路上行走的马止步不前，我站在远处闻到了熊的味道。街上的人们站在远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我慢慢向后退，不过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从扎雏身上移开。晚上我回家炫耀这事，阿爸和阿妈赶快给我点着柏枝熏，念祛邪经，叮嘱我，以后不让我靠近扎雏。可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熊，还有扎雏……”
次成和我还经常争论，他说：
“扎雏是魔鬼。”
我说：
“是魔鬼怎么和人一样，哥哥还说他很英俊呢。”
次成说：
“你没有听见哥哥说吗？他披着的长发像熊，那就是熊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
我辩解说：
“他胆大。是个英雄。”
次成反驳说：“你错！那为什么人们躲着他？怕他？甚至连马都受到惊吓？”
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想找出答案，有天晚上在家里，我想证实一下次成哥哥说的是否真实，问父亲一个问题：
“打熊人为什么一棍子能把熊打死，隔壁的哥哥说他见过打熊的棍子有他胳膊那么粗。”父亲告诉我：“熊的致命弱点是鼻骨，狠力击打鼻脆骨，把脆骨打到了脑子里，熊就死得快。”
不管人们怎么对待扎雏，但我觉得他很勇敢，他也是我梦中常梦到的英雄。我到结古时，他已离开了这地方，可他的事还是听人们常说起。
打熊人扎雏没有忘记复仇这件事，他在时时寻找机会杀昂措百户的儿子，但几次都是孤掌难鸣，一个人没法下手，小百户的保镖已经增加到了十四五个了。
终于，扎雏从亲戚口中无意得知，昂措的儿子要去滑朵活佛处问医求药的消息。他觉得这个机会不能再失去，要孤注一掷实施复仇计划，于是连夜赶路，埋伏在去滑朵寺院的路上，准备行刺，谁知在关键时刻，他又错失了良机。
原来，扎雏赶往一处垭口，埋伏好，看天色还早，估计仇家在半途中，奔走了一天一夜的他，想打个盹养精蓄锐，在疲劳的等待中，他闭上了眼睛。梦里，出现了他的阿爸布群，是小时候与他嬉戏的情景，还有阿妈温暖的怀抱。后来，阿爸骑着一匹快马消失了，他追在后面喊，“阿爸！阿爸！等等我”，还有阿妈被熊咬伤的惨状出现在梦里。再后来，他又梦到与一只大雌熊搏斗，就在他快要被熊咬死时，得得的马蹄声响起，是阿爸骑着一匹马出现在山头，马在悲怆嘶鸣。就在马的嘶鸣声中，扎雏惊醒了。
一身冷汗的他，知道做了一场噩梦，忙爬上山冈，只见一队人马已经过了垭口。原来，梦中的嘶鸣声是昂措儿子的坐骑在叫。清醒过来的他，追赶了一段路程后放弃了。由于剽悍的保镖和快枪，使他无法靠近，这次机会失去以后，他就永远失去了复仇的对象。昂措的儿子没有成为他的刀下之鬼，却成了马家的人质。
只要这个复仇的对象存在，扎雏的失望就是希望，他总是等下一个机会。可是，随着昂措的儿子客死在西宁，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失去了意义，只好安心打熊。
21.小“公爵”
昂措头人自儿子死后，悲痛欲绝，常常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中，怀念离世的妻子、儿子。特别是儿子去世后，使他陷入自责和痛苦中不能自拔，沉默寡语，脸上没有笑影，常在酥油灯下诵经，静坐，一坐就是一整夜、一整天的。部落的人们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除了说几句宽慰的话，就是叹气。这些都无济于事，痛苦的头人还是痛苦着，叹息着的部民还是叹息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