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壮年男子操着河南腔,一个劲地向大家诉苦,并从地上捡起一根草标插在姑娘头上说:“去年俺家乡遭了水灾,俺一家三口逃荒在外,老婆半路病死了。我想回老家去,但没有盘缠。俺这个闺女长得不赖,也很懂事。闺女长大了迟早是人家的人,不如趁早送了人利索。哪位大哥、大爷可怜可怜俺,收留了俺闺女为媳为奴都中,只给我一两银子作盘缠就中。”那个河南人的一段话说得人人心中发酸。
忽听后面有人说:“一两银子,我要!”说着拨开众人跳进场中,阴笑着将一两银子扔进盘中,还用左手托起姑娘的下巴乜斜着眼睛仔细端详。
风颠看那人不怀好意,便大喝一声:“慢!人不是牲口,怎么能随便卖呢?自家亲骨肉你就不心疼?”“俺也是没有办法呀!”那河南人说。风颠说:“我给你二两银子作盘缠,你把闺女领回去,别再卖人行不行?”“中,中。”那河南人说,“不过这千里迢迢她还要吃饭哪!”风颠说:“那我给你五两,你或者速速回家,或者在此地做些小买卖行不行?”河南人听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赶忙说:“中、中、中,我一定把闺女带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其实,那河南人说卖姑娘是假,想多骗几两银子是真。而那小姑娘却是个好人。她见和尚心善,便也跪在风颠面前说:“师父,你真好。俺是登封县人,俺叫张桂花,俺一定在家里给你烧高香,祝你早日成佛。”说完连磕三个响头,风颠赶紧双手扶起,并拔去她头上的草标。这时伙计前来找他们吃饭,张武便拽着风颠回客栈去。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大家依然早早出发。一路上在风颠的不断“纠缠”下,张武又讲了许多他在丝绸古道上听到的关于楼兰国、波斯国、罗刹国和天竺国的有趣故事。傍晚时分,沙州遥遥在望,二人双手紧握,真有点“口外遇乡亲,难舍又难分”的样子。因为张武要进敦煌城,风颠要去莫高窟,他们只得在此分手。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是我国自汉到明的西陲重镇,也是古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塞。风颠一路急行,远远望去,三危山下一排排洞窟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风颠不知主持住在何处,就朝一座高高耸立的五层楼走去,二位居士把他领到唐长老房内。唐长老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年过六旬,红光满面。风颠合十行礼,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长老说:“师父气宇轩昂,印堂发亮,看得出是一位根基不凡的僧人。”风颠连忙谦虚地说:“阿弥陀佛,谢谢唐长老谬奖,山僧法号风颠,说话不知进退,还请长老多加教诲。”
唐长老亲自为风颠安排住处,小僧端来饭菜,风颠便在长老的陪同下共进晚餐。饭后茶来,长老请风颠喝茶,并对风颠说:“这莫高窟又叫千佛洞,几百眼石窟,看上一两天,只能是走马观花,可谓囫囵吞枣;看上十天半月,也只算是仔细欣赏,收获不菲而已;若要从中参悟佛学真谛,学习一两门知识,那最少也得一两年工夫。”
风颠说:“山僧想在此参悟佛学,再学些佛家绘画艺术,请长老指教。”长老说:“那你至少也得呆两年吧。”风颠说:“阿弥陀佛,悉听长老安排。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就算我预付点伙食费吧。用完我再筹划。”长老笑着说:“你倒挺实在。我这里虽不丰裕,但添个把人还不成问题。再说凡来此学艺者平时都要做工,不可能整天看画,要在干中学习,岂会白食?银子还是你自己拿着吧。”风颠说:“那就算我的学费吧。”长老说:“如此说,就算你对石窟管理的捐助吧。”说着叫总管将银子记到功德簿上。
第二天上午,风颠去见唐长老,想进窟参观。长老说:“禅师先别急于参观,你非走马观花之人,待我先讲讲敦煌石窟的历史,然后再去参观,效果可能好些。”风颠说:“谨遵师命。”
据唐长老讲,莫高窟创建于东晋十六国时期。当时有个和尚乐羌,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三危山金光灿烂,鸣沙山千佛显灵,认为此处是块圣地,于是发下誓愿,决心在此筹划建寺,并且亲自开凿了第一眼石窟。后来有个禅师又接着开凿了第二个石窟。从那时起人们便凿窟不止,代代传接,到了盛唐时候,三危山下已开凿了一千多个石窟。人们在自己所凿的石窟中都塑造了自己心中的佛和菩萨,有的还把自家的生活也绘在壁上。由于这里的沙土不够坚固,技术处理不好者多已毁坏,保存下来的石窟中包括了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明等各个朝代的作品。
唐长老说:“何谓敦煌?敦者,大也;煌者,胜也。占人称此地为敦煌,其实就是对莫高窟的最好评价。
风颠被长老渊博的学识所折服,觉得有关时代背景的讲解对以后的正式参观的确非常重要。
风颠又用一个多月的时间仔细地观看了许多石窟,有的石窟他一连看了几遍,甚至一整天还看不完一个窟。那些美丽的佛教故事,他反复看,反复想,懂得了一条根本的原理,那就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一定要行善积德,为了黎民百姓的利益,哪怕舍去自己生命也要在所不辞。
一日,风颠从一个洞中的壁画上发现了几个打拳的胡人,似乎是一套拳谱。他试着模仿几招,觉得很有意思,便于闲暇时来此练习,天长日久不但锻炼了身体,而且觉得拳脚方面很有长进。
由于张武讲的月牙泉的故事在风颠脑海中印象很深,所以,在更多的时间里,风颠把自己的主要精力花费在揣摩伎乐天和飞天曼舞的那些壁画上。正如张武讲的那样,伎乐天描绘的是天上的乐队在演奏时的各种姿态,有吹箫的、击腰鼓的、奏阮咸的、弹琴的、吹笛的、弹箜篌的,还有反弹琵琶的,真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味道。那些飞天的舞女更是多姿多彩,她们身披彩带,脚踩祥云,有的展臂升腾,有的俯身下降,有的前后呼应,扬手散花,有的腿反翘于头顶,有的虽双腿直立,但使人感到她是在旋转身体,直线上升,有的手捧花篮,侧身横飞,将鲜花撒满天上人间。
风颠在观赏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飞天、伎乐图的时候,就好像自己置身于瑶池的艺术宫殿。而这种飞天、伎乐图在敦煌石窟的许多壁画中都有展现。于是,风颠下决心在这里除了参悟佛学之外,还一定要学习一些敦煌艺术中的绘画技术。
晚上,风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唐长老。长老说:“你的想法很好。参禅乃沙门之正道,全国各地有不少名刹、古寺,到哪里都可参禅悟道。但是要学习佛教绘画艺术,敦煌壁画却是最好、最理想的艺术殿堂。”进餐时,长老对风颠说:“明天我领你去拜见神笔李,他是从南方来敦煌的一个出色的画家。”
第二天,长老将风颠带到一个石窟中,和神笔李互相认识,并对神笔李说:“风颠禅师专程来敦煌参佛,被敦煌壁画迷住了,想学些绘画技术。我看他诚心诚意,你就收他为徒吧!”
长老话音刚落,神笔李尚未口开,风颠已跪倒在地说:“请师傅收下我。”神笔李见风颠头已磕了,便对风颠说:“一个人欲成就一件事,就必须一辈子专心致志。比如我画画一辈子就研究画。你既想参禅又想学画,一心二用,犹如抓两只兔子,最后连一只也抓不住。我看这样吧,我这里正好缺个帮手,既然你愿来,你就帮我做事,我顺便教你一些绘画常识,你也不一定就是我的正式弟子,你看行否?”
风颠听清了他的意思,心想如果正式收徒就要一辈子学画,将来只能当个画师而成不了大道,这就违背了出家的初衷,所以也就答应先帮他做事。
长老看他们两相情愿,只好说:“那就这样吧,风颠禅师每天上午拜佛参禅,下午跟李师傅做事。”二人均点头答应。从此,风颠便跟随神笔李学习丹青,一跟就是一年多。
由于风颠说话谦虚,手脚麻利,干活吃苦,头脑机灵,很快就博得了神笔李的欢心。神笔李教他如何调颜料,打底色,给他讲解绘画技巧。他对风颠说:“彩塑、石刻别处也有,比这里精美的也不乏其例。而敦煌之所以了不起,其实最引人注目的全在于它的壁画。
一日晚餐时,风颠问唐长老:“师父,这敦煌壁画上有那么多经变故事画,但不知有无经卷可让徒弟早晚吟诵?”长老说:“你提了一个老衲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敦煌有这么多的佛像,又有那么多的宝贵壁画,就是没有什么经书。现有的几卷经文还是老衲带来的。”停了停长老又说:“这可能与莫高窟的性质有关。莫高窟是展现佛教艺术的宝库,但它却不同于别处的寺庙。它是艺术家聚集搞创作的地方,而非和尚诵经敬佛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的僧人,所以就没有多少经卷。究竟是否这样,老衲也说不准。”风颠心想,敦煌的经卷是在战争中烧了抢了还是被人藏了?总之心中感到遗憾,也只好整天看图解经了。
第二年秋季,神笔李身染重病。风颠为师傅开了药方,亲自去敦煌街内抓药,亲自煎熬,侍奉师傅。在风颠的精心调理下,师傅的病情大有好转。神笔李十分感激风颠的真诚,于是在休息时就给风颠认真讲解作画的经验,给山水着色的方法,勾勒人物线条的技巧,并在石窟中面对壁画现场讲解,使风颠学了不少绘画知识和绝技。
神笔李说:“人物最难画的是手势和眼神。手有各种伸握的方式,不同的眼神代表人物的喜、怒、哀、乐……”
谈到壁画的构图,神笔李说:“壁画是在墙上或屋顶上绘画,墙壁的大小是已经确定的,不由画家选择,画家只能根据墙面的大小与形状构图。画画时人要站着画,不能伏于案上画,全身都要用劲。胳膊、手腕功夫不深,运笔就不能如愿。在纸上、布上画,画坏了可以再换一块,而墙壁画坏了,一般不可能铲去墙面。因此壁画必须事先成竹在胸。在高墙上画画要站在架子上,画顶棚还要躺在架子上,所以壁画师特别辛苦,一般人吃不下那样的苦。”神笔李还给风颠讲了梁武帝时的绘画方法,如“天竺法”“凹凸法”,唐代大画家尉迟乙僧的色彩“晕染法”“渲染法”,宋朝时候的“没骨法”等等。
一天,风颠拿自己临摹的几幅飞天图和达摩渡江图请师傅批评。神笔李看后十分欣赏,认为初学绘画就能达到如此水平,实属天才。接着神笔李又给他指出几处运笔的缺点,特别对达摩画像进行了重点推敲。自那之后,风颠反复画达摩,在神笔李的指点下,画技进步神速。
有一天,神笔李又觉得身体不适,想休息几天。风颠替他抓好中药,交给厨下煎熬,自己告知长老后便去鸣沙山下寻找月牙姑娘的眼睛。望着清澈的湖水和泉边的芦苇,风颠又想起了张武所讲的故事,心中产生了对月牙和莫高的无限同情。他想连天宫也有许多不平和不公,这人间的互相倾轧就更是司空见惯了,所以只有追求佛国净土,像尸毗王那样去对待人生,对待别人,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纯粹的人。于是他更加坚定了一心求佛的决心。
风颠正在呜沙山追悼月牙仙子们的不幸遭遇,突然小僧前来叫他,说是神笔李生命垂危,找他有话要说。一路上听小僧讲,风颠走后,神笔李突然想起有一处壁画还未修完,便挣扎着前去补修,不料一阵急咳,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发晕,便从凳子上摔下,危及生命。风颠赶忙跑回莫高窟,见唐长老等一群人围在神笔李床前,心情十分沉重。
长老见风颠回来,忙说:“赶快过来,李师傅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风颠坐在师傅床前,先为师傅把脉,接着扶起师傅,双掌从后心为师傅输入一股真气,神笔李顿时清醒了许多。
风颠将师傅轻轻放平,神笔李拉着风颠的手说:“你虽没成为我的正式弟子,但也是三十年来跟我学习时间最长的一位有心人。你待人真诚,一心向佛,并说你今后要走遍神州名山,遍访名刹,若能如此,灵隐寺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说着神笔李喘息了一阵,又说:“我原名李书丹,浙江杭州人,妻子姜氏,三十岁上生得一子,名叫李志。儿子十岁时,我因怒杀了两个欺压百姓的清兵就偷偷逃离杭州,来到这里,一别就是三十二年。此事连唐长老都不知道……我儿从小喜欢书画,如果能坚持下来,应该有所造诣。你将来若去灵隐寺,在西湖东岸打听,也许能见到他们母子。”说着他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交给风颠说:“将来你若将我的情况转告他们母子,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恩不尽。但是我的尸骨愿与莫高同在,千万别让他们搬走……”
风颠捧着玉佩,连连点头,一一答应。说着神笔李又疾咳一阵,终因痰块堵喉而亡,享年七十二岁。
在唐长老的主持下,风颠等僧众为神笔李诵经七天,沉痛悼念这位见义勇为、不顾家小、为敦煌艺术献出毕生精力的一代着名画师,最后将他隆重安葬在三危山下。石碑上由风颠亲笔写上“浙江杭州人,神画家李书丹先师之墓,康熙二十五年立”。
葬完神笔李,风颠整日闷闷不乐,常常待在师父修补过的石窟中深切思念这位为佛教艺术献身的老人。一天,他忽觉心中阵阵泛潮,闭目静思,知道是母亲病危所致。他立即向唐长老说明情况,并到师傅李书丹坟前跪拜辞行,当晚谢别唐长老,于次日三更天独自离开了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