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跪坐于铜镜前,举手将鬓发上一枝层叠有致的玉簪取下,广袖滑下,露出一段皓腕凝霜雪,她腕上带着蓝田玉镯似乎就是为了映衬这段美腕。扶苏立于她身侧,伸手轻轻抚过她一泻而下的墨发,悲凉道:“荷华,只要你说不愿意,王兄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保住你的。”
“我愿意。”她将玉簪放入妆匣中,绽放出属于新娘的幸福笑容:“嫁给王翦就能让爹爹安心,就能牵制六十万大军。荷华身为秦国王姬不能上阵杀敌不能运筹帷幄,只能如此才不负大秦子民这十六年对我的奉养。”
她站起身长裙曳地,扶苏这才看清楚她面上妆有淡淡的倒晕桃妆,眉色宛如远山黛色,唇上未用唇脂,整个人略显凄清。扶苏扶着她的肩强颜欢笑道:“哥哥帮你上唇脂。”她摇头拒绝,说道:“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嫁的不是王离,容貌再美又有何用。”
扶苏将自己食指咬破,在妹妹惊异的目光中将指尖鲜血轻轻涂抹在她略欠缺艳色的唇上,扶苏似呓语般道:“为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小小的一团睡在母亲臂弯中,为兄将食指放在你光秃秃的嘴中,你竟然像吃乳一般允吸。那个时候为兄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要保护好我唯一的妹妹。因为她还未吃一口母乳便先允吸我的手指,她是我生命的分支,她是我除了母亲之外最该疼爱的女子。”
两行清泪从她玉颜上无声滑落,扶苏引袖为她轻轻擦拭,还微笑着对妹妹说:“傻姑娘快别哭了,哭花了妆可就变成丑姑娘了。”
她突然跪在地上行加额大礼:“扶苏哥哥,荷华用自己一生换一个万乘之国给你!”明明没有下雨,扶苏心中却潮湿一片,他没有勇气伸手扶起妹妹。如果不是李信猖狂,二十万大军伐楚大败,君父也不必再恭请王翦老将军出军,六十万大军。那是秦国举国之力了,朝堂上谁都怕王翦拥兵自重。只有顺从王翦的意思,将荷华嫁给他,才能有一丝希望。
可王翦已经是花甲之年,他的妹妹荷华才十六岁,怎么可以让她碧玉华年为了江山断送。
“如果,这个万乘之国是要牺牲你一辈子的幸福来换,哥哥宁可不要。”
“可是在此之前,已经牺牲了无数的人,再多一个荷华也无妨。只要打赢了楚国,大秦列祖列宗统一天下的心愿就快实现了,我秦人再不会受山东六国鄙夷,天下百姓再也不用受战火纷扰。爹爹会名垂青史,而扶苏哥哥你将会成为秦二世,受万人敬仰,万世供奉。”
扶苏将她扶起来,弯腰把手中精致的罗缨缀在她佩戴的玄鸟玉佩上。那罗缨用金丝捻出流苏状,稍微有风就款款而摆,难得的华美。她又想起那年在扶苏府邸养伤的时候,扶苏与她说“为兄连你出嫁时带着的罗缨都准备好了。”她只当是兄妹之间的戏言,却没想到扶苏哥哥真的连罗缨都准备好了。
“若是母亲能看到你嫁做人妇,定然也是很高兴的。”
谁家的女儿不是欢欢喜喜的嫁出去,唯独她,心酸难言。她与扶苏从未像此刻这般庆幸母亲早亡,至少不用看到她泪如雨下的嫁人。
她转身朝殿外走去,马车已经备好只等她上车直接驶往王翦驻军之地。她腰上所配琼瑶锵锵随步而响。扶苏快步走到她身侧将藏于袖中的一束竹简赠与她,嘱咐道:“待你上了车再看。”荷华点头应下,对兄长说道:“我曾记得九妹妹嫁给李斯大人长子时,催铺百子华帐,待障七香宝车。九妹妹笑靥处贴着面花,一身黑色扬红的礼服,她发尾用鸳鸯束带系着,一脉端正清贵。满宫中都因她这个新娘而流光。可惜我不能像她那样嫁给心爱之人,王兄可否为我唱一首送嫁的歌?”
扶苏含泪点头,道:“你且上车,不要回头,哥哥唱歌为你送嫁。”
她握紧了那束竹简,红着眼圈头也不回的出了大殿。
扶苏对门外送嫁的李斯恭敬一拜:“这一路上有劳李斯大人帮我照顾荷华。”
歌声如约在身后响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歌声悠长蕴含着扶苏对她的不舍,只要她回头看就会发现自己的哥哥已经泪如雨下,扶着柱子为她唱一曲《桃夭》,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却不知荷华内心早已经泪流成河,这首《桃夭》王离也曾为她唱过,那时候他们彼此都满心欢喜的以为会长相厮守。
马车车轮飞转东去离宫,荷华掀开车帘远远的看到君父宫中点着烛火,灯火如豆,无数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幼年时期君父为自己捉的萤火虫。那是君父用三日不熄灭的盈盈火光怀念远嫁的女儿。她展开竹简,王兄隽俊的笔迹印刻进了眼间,她再也忍不住,扶着车壁失声痛哭。随侍的糖果子扶着她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惹王姬如此痛苦,荷华早已泣不成声。糖果子只好窥看那竹简上的字,写的是郑国的情歌《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糖果子隐约知道长公子与长公主名字都是来自这首情意绵绵的歌,只是不知这首歌到底哪里触动了王姬的心,让她痛哭至此。
无论是山上长着的扶苏和松柏,还是水里盛开的荷花和红蓼。他们在这首歌里都永远在一起,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了她,还有扶苏永远不会弃荷华而去。
咸阳宫中,扶苏伴着紫金色的落日余晖打开妹妹的妆匣,繁芜落在匣锁上锁住了她昔年容妆,庭前纵然是有倾盖参天,那树下再也不会有个明媚的少女举着羽觞道:“王兄且随我干了这杯!”
他的妹妹,颜如舜华舜英般美丽,可惜却无缘与心爱的王离同车而归。
他知道,荷华的碧玉华年从今天开始就已经断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