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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地告别

1908年的生命之秋对马勒来说显得如此漫长——

马勒,这个习惯于在山林间穿行,从大自然中汲取营养,“像农人收割回来,坐在案前将素材整理成形”的自由灵魂,在创作8部交响曲之后,因为病痛缠身不能与咫尺之间的大自然亲近,心情自然变得异常糟糕。他最后只好选择把心灵放进诗歌艺术的甘泉里,让自己焦灼的灵魂慢慢地沉静下来。大地渐渐一片寂静,灵魂开始歌唱——一部贝特格翻译的东方神秘诗歌集——《中国之笛》,与他正在承受暮秋之痛的心灵契合了。那个秋天因此对他显得异乎寻常。一部几乎蕴涵宇宙浩瀚和生命奥秘的大地交响曲,最逼近灵魂本质的生命交响——《大地之歌》如此自然而不可思议地诞生了——似乎从生命高处铺天盖地地喷薄而来,对此世的温暖充满无限依恋,对生命和此世“参透”刻骨铭心的精神之爱,一曲生命绝唱上升到人生境界的顶峰,让整个世界仿佛沐浴在神、人合一的阳光之中——那是他对天国的向往抑或对此世的依恋?对于生命、宇宙、时间、此世、彼世、大地万物的理解和表达,把马勒“交响曲必须像这个世界,它必须无所不包”的作曲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使交响曲本身融万物为一体,天人合一、炉火纯青,像一道从人类的浩渺寒冷夜空划过的伤口。

秋天是从绿透的葱茏翡翠般的夏季世界开始的。第一缕还属简略的秋日,照到尚属夏季季候的肥厚植物叶片上——它们对秋日的来临或许浑然无知,秋天便开始了。然后,空气、阳光,整个世界慢慢地褪去夏日的颜色,披上了秋日的衣裳。

叶片们开始从生命的第一个斑点渐渐扩大蔓延至全身,和每个生命体一样演绎重复着生命缓慢或迅速的衰竭规律和过程——这些大地的眼睛和透气孔,正从视界和呼吸里不情愿地释放和结束一个季节,像诗人捆上诗札或拿起锋利的收获镰刀。收获的季节来临了,这预示着大地上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另一个季节——冬季的准备工作要开始了——收获、贮存、修缮、加固等,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无分巨细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冬天割痛肌肤的北风。此前,夏季将万物充分展露和推陈出新的过程显得如此繁复。大地上的生命运动因此而达到高潮和顶点,大地与工业文明造成的节奏和运行规律如此大相径庭,四季的运行却是如此协调和相辅相成而处处呈现出文明的色彩来,仿佛工业文明造成的累累伤痕等待季节的复原一样。秋天将这一切慢慢收敛。

季节所表现出的节制和秩序即使大师也望尘莫及,魔法师也许是它最适合的称谓。季节的旺极而衰,便是从生命旺盛始至的那一刻开始。其实,这个看似深刻而准确的命题并不准确,旺与衰只是生命的两极或两面的表现,“衰”其实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只不过它尚未对生命构成致命威胁而未引起人们足够重视而已,就像马勒对悲惨的人生没有充分的预料和准备一样。不过,人们尚明白“旺极”时则千万要警惕这最后时机了——这样看来,“旺极而衰”便似乎具有一种东方哲学狭隘的功利色彩了,它似乎告诉人们,生命开始时的“衰”可以忽略,而在旺极时如果及时认真对待,一切尚来得及。夏季最“顶峰”时,秋天就要在几乎不为人所知的旺极时刻到来了。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来临,并不遵循除超自然力外的一切意志。

如此轰轰烈烈的一切在整个世界的茫然无知中进行,如同死神降临一样。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起它便一直紧紧伴随,等候在某个出其不意的路口或最不经意的时刻让生命遽然终止。人们在悲痛与叹息中依旧茫然无知,生命最初哪怕最微小的一处暗色斑纹也可能是死神伟大事业大厦的秘密藏身之地,只是人们对它毫无察觉也没有能力觉察罢了——季节有着同样让人感到无奈的节奏和不可改变的进程。

能够洞悉这种生命规律是一件让人多么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上帝将这种能力交给了马勒。更不可思议的是,让他利用交响曲这种音乐形式,在人类苦难的风暴眼中,对人类“忠告”或“告密”,以致人类借此可以无限接近上帝的秘密和此世的诸种规律。在某种意义上,这样说也许并不过分:他已经是能够来往于此世与彼世、人类与上帝之间的“使者”了。在整个世界对这一生命秘密和规律毫无知觉时,他似乎已经彻悟了一切。这便是马勒,大地、生命和时光秘密的知情者和告密者——但是那么无奈和有限。当人们沉浸在世事沧桑的忙碌时,他已经预告终结与开端,以及天堂、地狱与死亡、魔鬼的悲怆或欢喜的消息。这一切均是苦难与厄运使然,注定这又是一个以焚毁自身来为世界预警的生命悲剧,他以自己的痛苦自救并警示那些可能获救的人。

上帝赋予他这种类似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并非无条件获得,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几乎成了一个一生与死亡相伴的人。有一段时间,比如写作这首生命交响时,如他所说“和死神朝夕相处”,深悟死亡、人生之意义,深悉人生之有限、神意之伟大。第四交响曲开头的一串奇妙、缥缈而迷人的清脆铃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乐,其实即使这首一向被称为最快乐和无忧无虑的曲子,除了其旋律容易入耳,长度适中外,一点儿都不无忧无虑,死亡依然像影子一样跟随他——死亡主题一度成为他澎湃激情的生命隐忍副歌,缥缈的铃声中藏着死神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让人不时产生一种浑身透凉的惊颤,如深夜噩梦惊醒的汗流浃背。但其中所蕴含的对此世人间之爱的人性温暖和生命激情及无奈,于《大地之歌》达到了极致。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间之爱和将要辞世的人生之痛使人无法不为之所动。这种足可摧毁人间最冷酷和坚固的心的力量,亦足以掀起另一个世界爱和痛的风暴,这是否是那些故去的亲人接近他的唯一精神通道?

少年,人生最明亮的天真烂漫期,本应像牧歌一样甜美而纯粹,死神却离他如此之近,似乎时刻在他生命之侧——他一次次听到死神的呼吸声,触到它冰冷的手和唇,14兄妹中的9个先后一一舍他而去;14岁时,从小感情最好、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恩斯特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变得冰冷——自恩斯特被死神夺走后,马勒仅有的童年美好回忆随之烟消云散,晴空变得阴霾密布、危机四伏。中年,除却失去双亲的悲痛,他最疼爱、倾注他最多心血和希望、他一直认为比自己更具音乐天赋的弟弟奥托自杀身亡,使他的一切人生之梦毁于一旦。暮年——辞世前4年,他最疼爱的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儿玛丽亚·安娜,因染猩红热和白喉在与病魔搏斗近两个星期后心衰力竭,4岁夭亡,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呻吟、挣扎而无计可施、欲哭无泪。女儿的夭亡几乎带走了他人世间的一切,心力交瘁时,当时无法医治的亚急性细菌性心内膜炎却向他亮出严重警告,死神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伸出了凶狠的魔爪。然而,上帝的眷顾使他创作出如此富有激情和对生命、尘世充满至爱的乐章——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更加知晓生命的意义,抑或上帝之爱让他懂得自己经历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此前,死亡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排满各个演出季的指挥日程使他精神窒息,欧洲以及世界间马不停蹄的演出行程让他无法写一个音符,这是他一生的最大苦闷和熬煎。然而,这样一个生前以指挥乐队著称于世,在死神的阴影和繁忙的节奏中没有忘记向上帝索取时间写出为时人所不以为然作品的人,于演出季之间的假期竟然还忘情于山水与作曲之间,如同于灾难的船头打捞财物。11部交响曲(第十未完成)和大量艺术歌曲渐渐于水中面目清晰,像出水的月亮和花朵一样一支支纤尘未染而极尽人间精华和光彩,而且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生命能量。他以极端“暴君”指挥家著名的一生,在指挥领域可以说风光无限,但作为作曲家生前可以说命运一片暗淡,临死那片有着热爱音乐和艺术传统的土地——奥地利——仍不肯对他的作品予以肯定,那种类似神赐的超前思维要半个世纪后才能得到理解和尊重。20世纪50年代后,那些蒙尘已久的曲子却仿佛一下放射出灼人光彩,世界之门忽然对它们洞开,进而着迷而狂热,像光一样不可阻挡。大小音乐会专场和唱片专辑轮番争相上演,令人目不暇接,并且其曲目一度成为音乐家、指挥家、乐队的试金石,这是上帝对于这个时时处于苦难中的灵魂的另一种形式的额外关爱和补偿,还是对人类整体理解力和欣赏力的考验和检测?抑或这是所有艺术和思想先驱所必须的命运?

一次次生离死别,让他深知人生的珍贵、在世的温暖,在对天国充满恐惧和向往的同时,他更多地对此世充满绻缱、留恋和热爱。一次次死亡的沉重打击,使他成为一个懂得爱和绝望的人。他要把这种爱和绝望的声音撒遍宇宙,让所有听到它的人们于寒冷里感受带着体温的温暖。马勒,这个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写歌的灵魂,在一生写下的11部交响作品中,《大地之歌》几乎是这些歌的顶峰——第九交响曲几乎是《大地之歌》生命能量喷发后的沮丧、绝望和筋疲力尽的挽歌一般生命体验的描述,第十交响曲的慢板乐章是对尘世的超然和对天国的欣然盼望,可惜他未能完整表达,显然他失去了对天国最起码的想象力。已经够了,对照苦难,人们可以知道些许来自天堂的消息。然而他却那样坦露心胸地爱着他一刻也不愿离开而又给他带来无数灾难的大地,这首告别大地之歌的最末乐章如此漫长——占足整个交响曲的一半——为避讳贝多芬之后的数字“九”之后音乐家的悲剧,他把这首本应列为第九交响曲的《大地之歌》单列出来,足见他对大地与生命像夏阳一样真挚炽烈的热爱和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此时,他又一次如此清晰切近地感知和描述着死神的面孔——死神在夺去亲人的生命之后开始向他步步紧逼了。这个被厚密的世俗迷雾视为凡俗的人,除了像平常人同样无能为力外,能做到的就是把死神渐渐前进的脚步记录下来,哪怕一点儿细微的动静都不遗漏,像一个岁月标本的采集者,《大地之歌》成了他此世的一部内容翔实的灵魂写实记录手册。当合上它时,里面尚散发着大地的青草和树木的芳香,山林和江河雾气的潮湿,以及他留下的尚未被踏乱淹没的新鲜脚印,像灵魂一样流连着令人永远眷恋的大地——天国降临时告别如此漫长。像具有特殊嗅觉的猫头鹰一样,这个能够预知死亡的人深知自己已至生命尽头将与此世人生告别,他似乎要诉尽眷恋和祝福,双手抚摸每个音符,像洒下神示一般的爱之甘泉,天幕徐徐降下。

像几颗鹅黄嫩芽渐渐葱茏成大地绿色一样,《大地之歌》由最初选取的几首中国唐诗译作的谱曲、管弦化,最后发展演变成一部生命绝章。在秋天漫天的萧瑟落叶中想起春日满眼的生机勃勃,人生聚散,潮起潮落,历经丧失亲人之痛和无数荣耀之欢的马勒,已深知生命最珍贵的一切,这时与神秘的东方中国诗人不期然相遇,于是借助译诗喷薄而出:“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李白《悲歌行》)”

第一乐章“咏人世悲愁的饮酒歌”,这首由李白《悲歌行》勃发的生命诗情之慨演绎、生发的首乐章,以如此惊世骇俗和撼动世界的面目出现,使整个世界像在狂风中抖动迷走的落叶。马勒诗一般的生命呼啸仿佛从天而降结实地砸下来,钢铁一般,句句铿锵有声,挥洒出生命的最强音符和坚实节奏,气吞山河与人世,威猛而刚烈,绻缱而悠长,婉转而悲怆。东方诗人的才情与西方音乐家的哲思汇成一股不分彼此的潜流。在弦乐群编织的仿佛易碎织体、打击乐器的猝不及防与人声的苍凉悲壮控制下,一种整体的倾斜感与眩晕感在生命深情叙述与抒情氛围中,浓得无法化开的人生之慨徘徊于人生之境,像满目的层林叠嶂,或一杯人生甘苦美酒,更像一只在丛林中寻找美丽的柔弱蝴蝶,它的梦如此之美,却如此易碎凄绝,如眼下的生命之秋。然而,随定音鼓最后强力一击,这一切猝然结束,像夭折的生命一样促憾而不容分说。“时候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在令人扼腕叹息的夕阳里走完残生。一种参透人生、借酒浇愁的苍凉令人悲从中起,荡气回肠,撼人心魄,良久惊魂未定,在这绝望悲世之音里销魂,不禁有一种慨然泪下的冲动——人生竟要如此落幕?!

“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悲来乎,悲来乎,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悲来乎,悲来乎,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千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李白《悲歌行》)第二乐章“秋日的孤独者”,马勒在手稿上注明“有关慢条斯理和厌倦”。

词作者长时间无法考证,后来据法译本确认为钱起《效古秋夜长》。一阵萧瑟秋风吹过,尘土伴着落叶飞扬,让人不禁一阵寒噤,人生之秋的悲凉,随着凄婉柔弱的女声徐徐升起,仿佛人生的一切荣耀和喧嚣转眼便成了过眼烟云:“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檐前碧云净如水,月吊栖鸟啼鸣起。谁家少妇事鸳机,锦幕云屏深掩扉。白玉窗中闻落叶,应怜寒女独无依。”处于人生之秋的马勒此时仿佛漫漫长夜尽头的等待者与整个世界对峙,像一位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怨妇”盼望着寒夜散尽黎明到来。不知此时马勒是否想起他刚刚辞世不久的爱女,抑或像中国古代文人一样十年寒窗苦,只待“明君”识,而自比为“明君”的忠贞怨妇?若此,他的期盼也只是终极的造物主——上帝,决非此世、现实中诸如君王般的林林总总,他已超越具象世界直接万物终极。马勒的心灵述说此时已远远超过这首诗词所能承载的信息量和重量,仿佛一声声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和参悟,浩渺的宇宙与造物的天堂此时也仿佛是生命与本质的,如同深秋夜空中闪烁着微光的宝石一般的孤独群星。一个中国古代“怨妇”形象竟能凝塞如此巨大的生命信息和内涵,而又如此近在咫尺,垂手相触,将千年时光转瞬拉至眼前,如同一个魔法师。马勒的生命之气熔化了生命冰冷的岩石,生命质量本身仿佛开始递增与升华为陨石或其他物质的属性,情感放射出镭等放射元素的力量,其“杀伤力”岂为一般人所能抵挡?此时,周遭一片空无,只有超宇宙的、天问一般的叙述和浩瀚寒星的浩渺太空——一颗孤独的心灵能盛下多少人生的孤单、寒冷、爱和温暖?马勒——一个于秋日夜空独自徘徊的形象可使千古多少名士风流黯然失色。纵情伤感处,哀叹凄婉绝伦,未语先泣,生命沉静如同人间的“死人清醒者”。除了艺术他一生对其他一切几乎无欲无求,难怪人生之秋的绝望和幻灭,已构成几亿光年的喟叹和同样凄寒广袤的宇宙喟思。如沙卷的弦乐、孤独的圆号、悠长的单簧管和压低嗓音的长笛,冰冷地围绕着寒冷而温暖、悲怆的人间,那个深秋之夜的身影将要永远离去……往日繁华皆如大梦,如今已是梦醒时分,依依别梦寒。

第三乐章《咏少年》。这本是整部交响曲中最为春天、温暖、欢乐的乐章。但它却如此短促,似乎来不及唱完最后一句欢乐的人生歌词,品味一下只有体温对峙的苍寒人生。在马勒看来,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某个闲暇之隙,邀三五知己,畅游清新的人生之野、之林,歇息在人生之亭,望水中倒影,饮酒吟诗,即使无关紧要的题目也能聊上半天或争得面红耳赤。多么丰裕充足的少年时光啊,然而它一去不复返,此后终生要在没有时间写作的忙碌中度过,人生快乐的回忆转眼成了倚栏凭吊,往日繁华欢乐瞬间成空。这就是人们以此为乐、恍若梦中的在场人生?人生的聊以自慰而已。紧密的欢快节奏反成了催促,如同死神的锣鼓暗呼。铜管闪烁的点点金光仿佛沙漠水滴般温暖。人生的锣鼓与钟鸣如此亲切如在眼前而又如在天边,虚空而遥不可及。然而,确又曾如此真切存在着,从自己身体与灵魂之上如流水一般慢慢流过,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即使那声音亲切如昨,历历在目,却无法抓住哪怕一丝游魂。这里,依然不能忽视的是这欢乐背后死亡影子一般的闪烁与虚无,而且更寒冷、神秘和深不可测。欢乐的人生与理性冰冷的死神之间形成的对比与反差令人不寒而栗——马勒也许借此告诫世人这镜中花、水中月般的欢乐乃真正的人生。然而,《瓷亭》——这首据说为法国女诗人在编选中国古代诗词时的仿制之作,被谱曲后,竟成了马勒交响曲中最为温暖难得的诗章,它让人们看到马勒最为人性、温暖、可爱的一面。

后来,人们依照译诗写成格律诗:小亭卓立水池中,白瓦琉璃四壁青。虎背弓桥浮绿镜,诗朋歌笑乐融融。倒影平湖景色迷,月桥银瓦小亭奇。翩翩彩袖清歌发,饮酒哦诗未觉疲。(周笃文、洪允息:《一个久远的疑案》)。其中况味倒也颇值得玩味,借以揣摩大师暮秋情怀——不管有多凄凉,毕竟欢乐过,或许这最值得留恋——而悲伤却是无法绕开的幽灵鬼魅,如趴在秋阳枝头的一树凄切寒蝉,独自吟唱。

第四乐章《咏美女》,更加凄切的美女孤单形象。美好的光阴仿佛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唯有那留下的些许微弱温暖光亮,成为终生的精神食粮和灵魂期待。没有信誓旦旦,没有生死相约,借一个曾经美好而短暂得似乎没有发生过的梦一般的记忆碎片活过一生。像风一般掠过,不留任何痕迹;像水面的波纹,随风而逝。然而,这却可意味着一切,而值得终生牢牢抓住不放,像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到底是什么决定着人生青春之美好?难道是使心灵平静湖水瞬息闪电一般颤动的一个眼神或动作?抑或更加不可捕捉的游丝一般的心灵印痕?

灵魂的虚无主义源自曾经的温暖和希冀。荷叶间人生偶尔的温暖话语,却足使人记忆并饲喂一生。像垂杨一般映在水中的风流少年,随着紫骝马般的时光嘶鸣转瞬而去的身影,单单这些已足使一位荷叶一般清丽的少女度过魂牵梦绕的一生。然而,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写实,当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时,曾经抱了怎样的美梦和期盼?一个比荷叶间的笑语还要虚无缥缈、捕风捉影的生命诺言或眼神足可使人生死相守。如此,以一个少女的青春无邪、质地无瑕隐喻人生最珍贵时期对一切事物的饮鸩止渴般的美丽好奇与期盼,已足使人心碎震惊不已了。一个曾经满怀人生希望的灵魂,在历经频频丧失亲人、去国怀乡、升迁荣辱、情感破裂等之后,一切都像过眼烟云。一切人生美梦均告破碎的精神流浪者,依然如此留恋热爱着这个世界的垂暮之人,此时,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水面上随风而去的生命波纹依稀,一切转瞬即逝,谁又能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的真实性呢?压低声音的弦乐可以吗?还有嗓音已经有些沙哑的铜管、懂事地在一旁沉默的木管以及它们风沙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的复杂组合与追问,也许无论如何复杂多变的配器和音色都不足以表达这一切。记忆和往事已经把神经磨旧了,像一把用去淬火部分的锋刃和一团从旧毛线衣上扯下的毛线团的相互纠缠,迟钝而纠结,导致自己被自己绊倒和恶性伤害。在6分钟多一点儿的时间里承载如此丰富的生命信息或许已经达到音乐极限。这个在复杂之中不停地给自己制造难题的人,世人能够理解其千万分之一已属苛求。由此可知,他的声音经过半个世纪才能得到理解和认可已经是命定的了——靠近一个卓异灵魂是一件难度如此之大的事情。渐渐沉默、安静下来的低音提琴们和竖琴们如是说。

此时,一切均不重要了,唯有对这最安静生命乐章倾诉的聆听。蜻蜓、不知名的鸟儿刚刚停留过的尖尖的荷角尚在游丝般地颤动,唯有少女一般痴望着眼前一切若有所失的眼睛,盛满旺盛荷叶的荷塘一片寂静: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李白《采莲曲》)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欢乐苦短,人生如梦,时光虚掷的心灵之痛。人生仿佛来不及品味便已疾速消失。在旷野、山林间奔跑、大叫、舞蹈,全身心地投入大自然是他一生的嗜好。此时,仿佛进入迷狂抒情境界的马勒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在回忆的春天时光里狂醉呓语,物我两忘。疯狂起来的首先是长笛,其他乐器紧跟着忙乱起来。这个几乎一生都在密不透风的人生节奏中日夜奔忙的人的短暂放纵和忘我,这种充满个性的人性表达,让人心醉心碎的同时,也为他能有哪怕如此短促的放松感到欣慰和温暖,即使在短暂的想象中。艺术家借想象而活,否则便是死的生命和灵魂的僵尸。

4分26秒——他的弟子和终生挚友,世界著名指挥家布鲁诺·******先生在他与世长辞6个月后首先赋予该乐章的长度,成了马勒宿命的灵魂永恒休憩时空。恬静、甜蜜和温暖……醉着的人生难道比醒着的人生更可爱、更值得留恋?马勒借此还原到生活中最温暖人性的一面——这可是一颗在别人看来为追求人生之梦自苛到自虐程度,反复无常、神经质和对艺术狂热到近似歇斯底里的灵魂——原来,在生活中他可以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命来享受天伦之乐。这是先期被剥夺了欢乐权利的人群之个体灵魂。何乐而不为呢,难道又是宿命?只能去问这春日未醒的醉汉一般沉醉的灵魂,趁他还未惊醒,否则,他将为自己这短暂的放纵感到如何强烈的内疚、自责和自伤……“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木管的颤动、跳跃与倾斜,人声的恍若梦中,调性与速度的不稳定,踉跄的醉汉一般,小提琴时而活泼时而抑郁的对答,鸟鸣与草长莺飞,双簧管始终充当着不光彩的角色,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让心灵总是不得安宁,总是在安宁中制造恐慌不安。复三部曲,谐谑曲,音型、音阶上行与下行的流动与摇摆,仿佛一切皆欲狂醉不起,几不可支。然而,依然众人皆醉我独醒,或许是这个无法彻底饮醉者的悲哀与宿命!人们或许最愿意看到一个狂饮不止的灵魂,借以解脱与迷醉自己的马勒。然而,这可能吗?一切由那个行将疯狂的心灵在扯天扯地垂落的人生之秋天幕前的疯狂舞蹈为证。这就是马勒,狂野无羁,奔腾不息,以纤细之心对抗岁月粗粝风沙如刀切割的马勒。然而,在回忆的春花与美丽中,这仅仅是回忆而已。生命锣鼓已在远处敲响,转眼便来至眼前——“俱往矣!”、“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即使借酒浇愁日子也所剩无几,永不重现,仿佛静止后的树枝,时光的飞鸟已离去,留下巢向他枝的时光震颤。

第六乐章《告别》。低音中国锣,仿佛天际丧钟敲响,黑色浮云漫过天空,大地一片暮色苍茫,像一支具有东方特色的送葬队伍于山间、田野由远及近缓缓而行。又是双簧管。平时温暖的圆号也发出古怪变形的声音。大地开始寂静,人间平素鸡犬相闻的生活气息已没有踪影。

千古悲声从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中徐徐而来:“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唯有一个凄楚的女声在天地间独吟人世曾经的忙碌、沧桑与凄凉。

陪伴它的是比它凄凉百倍的长笛、小提琴、双簧管、大提琴、倍大提琴,像陈年老屋里几件破损残缺的家具和什物吟哦着流逝的时光。蚀透万物的时光沧浪之水忽然变得如此原形毕露、面目狰狞——而此前人们一直认为一切灵魂恐怖乃死神所为,尚不知死神也为时光所驾驭,时刻长伴自己左右,等明白过来已被它扼住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唯留下多余的时光嗟叹而已。这就是人间,痛楚的人间被欺骗的虚无之梦。歌声游移无形恍若隔世。葬礼进行曲。葬礼进行曲的节奏缓慢而步步紧逼。时光的沉重脚步向来如此坚定前行。人们毫无觉察,转眼已至人生尽头。大提琴,倍大提琴……女中音如泣如诉,人生漫长的告别章节无可避免而又来得如此真切,如在眼前一般……低沉压抑、阴森可怖——这个乐章篇幅约占整部交响曲的一半,整个乐章可以用两个恰切的词形容:滞重和凝噎。

《马勒》的传记作家爱德华·谢克森如此描写他所听到和理解的终乐章《大地之歌》:这个达于艺术极致表现能力的乐章,可以说是马勒对于死亡是无法逃脱的命运所做的一番思考。在其绵亘无尽的曲韵中,晦暗、孤清、渴慕、悲愁、无奈等情思交织,一切最后复归空寂。送葬进行曲的凝滞气氛是乐章的重心,低音大提琴、低音大号、圆号以及中国锣的寒峻音色仿佛发自无尽深处,就在这盘旋不去的背景低音中,独自游移的独奏木管犹如独行的过客。饱蕴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沧桑情境,一直延续到情感积蕴达于顶点的终结部。这里马勒以自己加上的诗句,表达他最终对于必须向他所深爱的人世挥别的痛感:“大地春来百花放/新绿处处/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放射着蓝色的光芒/永远……永远……”独唱者缥缈迷蒙地在最后的“永远……永远……”一词上幽回往复,以至终不可闻。在弦乐延绵的弱音和弦中,竖琴、钢片琴以及小提琴的清冷音符宛如晶莹圆润的露珠。这结束段超然物外,尽涤尘俗,情韵遥远,仿佛无所始终,乐音与静寂间的分际几不可判。生命的无尽渴慕和应天知命的体悟,至此化归为一体。音色低沉、送葬催魂的中国锣敲响,人生的筵席要散了。还有什么可表达的呢?说人生的忙碌与虚空,还是时光的嗟叹,甚至连这嗟叹也没有意义?人生开头与中途曾经充满的盼望和理想——在通往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学途上是怎样的风雪、在欧洲与世界各地的奔波如何热血沸腾、一场场人生风波如何沸沸扬扬而今如何寂静无声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艺术家艺术创造之外的枯燥单调生活造成社会关系的紧张和家庭破裂都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了、人生的名声利禄生老病死与心灵的伤痛如此暗淡无法让人提起半点精神……可能唯有笔下的旋律与节奏是唯一存在的理由和意义,唯有对人生之秋的吟哦让人遽然惊叹而不得不为之动容、胆战心寒……唯余人世的告别。

此时,一切均已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人生答案一览无余。告别在所难免,宿营的生命号角已然吹响,死神的催促隐隐传来,它正透过生命的帐篷悄悄等待和窥视。远处,秋天的池塘已经干涸,荷叶一片破败。翠绿茂密的山林垂下夏季生命盎然的头颅。草地开始出现一些衰败杂乱的枯枝败叶并且渐渐聚拢增多。山间的风也渐渐有一种可以吹进骨髓里的寒冷。生命垂暮的马勒只能站在空气依然清新的山坡上伫望——尽头的伫望,他似乎已经站立不稳。那颗不停地为这个旺盛生命力和无限激情的躯体输送养料的心脏,像一架漏风厉害的破旧风箱已无力再为消耗巨大的机体输送生命的氧。致命的疾病已经折磨了他很久,使他很长时间没能到山林间散步遐想,更不用说于其间奔跑、呼啸、大汗淋漓,然后像收获的农人一样回去一一整理自己的灵感了。此时他想对贝多芬“九”字的突破也仿佛泡影一般遥不可及……这些也许在20个世纪才存在过,或许压根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是远方或记忆影子的遥望吧。

这个拄杖驻足者的叙述如此沉静、彷徨和回味无穷,像山野里的一株苍劲的中年杉树、一粒沙石、一枚草叶、几声嗟叹和莹莹朝露与苦霜。山野已是他情感的山野,自然已是他灵魂的自然,它们对于他已经是几乎无法分割的告别。死神虽然以亲人的一次次生离死别一再侵扰,但临到自己还是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他本能地要在人生的山头遥望一下曾经带给他无数苦难和欢乐的人间,目光如温暖的手一样要抚摸遍似乎带着他体温的万物,欲把人生的一切缺憾填补完美,哪怕枝头一枚不完美的树叶也不想放过。他走在曾无数遍走过的山林和大地上,踉踉跄跄,一步一停,频频回首,仿佛唯恐疏漏和遗失最终留下不完美的一生细节——他不是因为哪怕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也不轻易放过整个乐团而以完美主义暴君著称吗?是的,他不会放过的,难怪此时在人生最终的山道上他还在捡拾人生的一个个微瑕和一个个可忽视的人生章节。虽然已明显透出生命的虚弱和无力,但愈如此愈现出其生命力卓异顽强的品质,生命越优秀越具有在危难处紧紧抓住生命目标的能力。

大锣的声音又一次扑簌而下。往事历历在目,感慨如土仆地,像生命的黄叶扑下人生的枝头,生命几乎泣不成声,感叹生命的空虚?灵魂震颤着对前行之路的惊恐,使它不愿也无力前行半步。暮色漫过白昼,灵魂转眼被时光的恶浪淹没,游丝般的灵魂叹息、呻吟、哆嗦着……马勒此时已是一个精神的告别者,在向自己的灵魂做提前而默默的告别,在默默祝福自己的灵魂但愿不像自己的人间生活一样凄苦无边,但愿自己一生的厄运和艰辛能换来应属它的永远宁静和平安。人生的柴门就要掩上,在经历人生的波浪后,这位像农夫一样辛劳和勤奋的完美主义者,这个写出一部部生命与大地之歌的灵魂,也要打扫干净自己人生的庭院,让世间的浮尘不再打扰自己,还自己一片空闲洁净的空间,独自回屋安歇。人生的筵席便真正最终散了,一切重归寂静。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送别》)远方群山逶迤,山林寂静无声。生命今夕的凋谢明日又会像满目葱茏的绿草野花一样,浓浓地染遍天涯,仿佛秋天是对这满眼绿色的最终等待,将它们像一枚橡果一样拾进自己的竹篮。像人生的收获,等待着一个个像王孙一样富贵的时光拥有者一般,挥霍尽自己最后一份光阴疲惫地回到自己永恒的家中——死亡坟墓。此时,双簧管、长笛、单簧管何尝不似招魂的铃声响彻人生尽头,盼望着人生迷途的游子归来。“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大地已沉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时,马勒或许感到他所喜爱和给他带来生命寂静的中国诗歌也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终于唱响了自己作词、一咏三叹——不,是一咏七叹的人生终曲:

“大地春来百花放/新绿处处/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放射着蓝色的光芒/永远……永远……”

女中音在“永远”一词上七次重复盘旋,直至无声,像苍老的鹰死亡之前盘旋在不愿离去的天空,蓝天成了最伤痛欲绝之处——曾多少次于此自由翱翔和搏击,此时已是寸断肝肠、哀歌于反复尽头的极弱处消失,一场声势浩大的生命与灵魂的漫长告别就此结束。时光仿佛静止下来,乾坤开始倒转。听乐人听至此处已断肠。

写作《大地之歌》3年之后,1911年5月18日晚11时刚过,马勒溘然长逝。马勒仿佛以此提前为自己的灵魂做了祭奠。和贝多芬一样,也是于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去世,所不同的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莫扎特。”或许他最想和莫扎特一起享受着天国的欢乐吧。洒向沙漠的生命激情、鲜血转眼干涸、空耗得可贵可叹。虚无。一切都是虚无。虚无的虚无。生命的永恒追问。彻骨的冰冷与醒悟几乎让人无法自持,曾经满怀的希望与豪情只是满眼横飞的黄叶与狂沙吗?

马勒生前没有能够等到这部最靠近生命本质作品的首演,直至去世半年后才由他的学生、好友布鲁诺·******先生在慕尼黑首演以告慰老师在天之灵——布鲁诺·******先生也未能看到自己的老师被世界理解,它今天这样为世界所热衷怕他连做梦也不敢想象,但就是这位马勒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布鲁诺·******先生一生致力于马勒作品的演绎和推介。1952年,他率维也纳爱乐乐团与此时已患绝症、几乎和马勒同样将不久人世的女中音歌唱家费丽亚尔合作,留下了哀婉绝人、光辉四射、悲怆慑人、极其珍贵的千古绝唱。

其时马勒的作品依然为那个冰冷的尘世所冷默,随着他的辞世,更加销声匿迹。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依然相当罕见于演出曲目,与今天频繁出现在各大演出场次的火爆场面和各种马勒热形成强烈对比。这张在马勒作品未被任何尘世浮夸之气沾染前的唱片,因更加接近本质的马勒而显得愈益珍贵。聆听这张唱片,仿佛透过半个世纪前的布鲁诺·******的中转而看到一个世纪前马勒灵魂的精髓之处。写这篇文字时特地选择这张更靠近艺术家灵魂的绝世录音作为“蓝本”,既靠近马勒,又靠近作为学生的布鲁诺·******,还能如此切近地体验有着卓绝歌唱家之称的费丽亚尔如此契合的遗世之嘱,以及聆赏作为世界最伟大交响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的稀世演录之一的经典之音。

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中一次演出中,费丽亚尔触景生情,因过于激动,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而失声,随后她向指挥和乐队全体为自己这种“不职业”而道歉。******先生说:亲爱的费丽亚尔,如果我们都像你那样职业的话,我们都会泣不成声的。费丽亚尔最后唱到《告别》时,同马勒一样已深知自己是最后一次演唱“可爱的大地吐露绿芽”。翌年,身患绝症的她离开了人世。

曲终音散,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这个一生被人间各种苦难折磨的灵魂,这个人间苦难声音的集大成者,为何没有在生命尽头的冥界门槛遥望一下天国的美丽光芒?人间的苦难难道已经让他丧失向往美好的本能?否则不会如此孤独无助。或许他的眼里只有大地和笼罩它的苍茫宇宙。此时,秋高气爽,大地一片辽阔,仿佛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做。一直凝视着人类并给人类以大爱的大地,从天边一直绵延到生命和灵魂的尽头——而等候在尽头的是上帝永远怜悯的眼睛,马勒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承载着上帝的复杂情感。(马勒或许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上帝一直在天国的门口怜爱地垂望着他,因他为人间献上的一份份丰厚馈赠而高兴——如同垂望他正被钉在十字架上以生命为人类赎罪的爱子。或许马勒也以自己同质的苦难救赎或减少了人类的罪——至少表达了人类本身的罪性,只是自己尚未自觉、要等到天国清点时才会明白他在人间的收获和奉献。那时,他便会做到真正的超然和超脱。他的灵魂一定在天国得到最美好的安息,像他在第四交响曲里献给人间最超然的天国铃声一样美好和令人心醉。)“因为我们永远只能在具有悲剧天性的人身上发现感情的深度。”(茨威格)与所有精神流浪者一样,马勒一生除了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和不为世人所理解外,还要忍受多重意义上的精神之痛——如他所说,自己是“三重意义上的流浪者:在奥地利人中是波希米亚人、在德意志人中是奥地利人、在地球上所有民族中是犹太人。”他所忍受痛苦的质与量要远远大于同等人物之上。然而,他对得起上帝赋予他的苦难。在咬牙挺住苦难的同时,他卓异的生命质量分泌出的化解苦难之酶与胆汁,除了“消化”掉灾难外,还制造出一种几乎比其生命质量更加卓异的产品——一部部几乎无所不包的生命交响,将这世界给予他的恩惠却加倍奉出,直至像一位生命弥留之际的高烧谵语者说出自己认为对这个世界最为重要的话为止。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生命能源。生命没有给这个无私者更多时间,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可以看作他代表尘世对天国世界的永远期盼和向往。但毕竟透露出一丝珍贵的天国消息,这个天堂泄密者的在天之魂亦足可安息——唯愿奉献者的灵魂永远安息。于此,仿佛可以看到马勒在天国徘徊、徜徉的灵魂的影子。这便是马勒的结局——天国之门向这位精神流浪者敞开。此世,一颗颗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

听过布鲁诺·******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克莱姆佩雷尔指挥新爱乐乐团、海汀克指挥阿姆斯特丹音乐会堂乐团、布莱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乐团和以色列爱乐乐团(DVD版)的《大地之歌》,几位杰出指挥家指挥世界著名乐队的演绎和诠释倾情独到而各具千秋。******的凄绝哀婉之美;克莱姆佩雷尔的磅礴沉思与音乐织体的绵密、闪亮、通透;海汀克“高处不胜寒”的人生境界、不食人间烟火的孤独和温暖,以及人生繁华散尽的如梦寥落;布莱兹善于制造尖锐矛盾冲突的鲜明手法和耳目一新的配器,仿佛于人类亘古的交响天空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聆听之余依然意犹未尽,绕梁三日、三月不识肉味的现代与后现代声音的“物质感”;伯恩斯坦生命之核固有能量的放射与“杀伤”、爆出惊人魅力时的令人猝不及防(纽约爱乐似不如以色列爱乐乐团演奏马勒这个犹太人的作品来得地道和纯正)。

这一切聆听,的确令人一次次流连忘返。他们无限地接近了马勒,甚至与马勒到了不辨你我的程度。但他们却都不是真正的马勒,他们都仿佛再现了马勒的一页,马勒在他们的集合里,也许这是音乐本身所固有的缺憾之一。沉浸其中,感觉只有马勒在缥缈临近的天国消息才是真正可信的,天国是如此不可演奏的化境。这样,人们只能一次次望着“天书”一样成堆的曲谱和资料兴叹。这些唱片和关于他的书籍沉重地放在案头,仿佛这些合在一起才更像马勒,不时拿在手上轻轻抚摸。但依然不能释然,令人痛心的是,真正的孤绝马勒再也听不到了——现在听到的大都是带有时光奢华光环的马勒。朴素而闪烁着蓝宝石般生命之光的马勒令目空一切的现代科技无计可施,这是值得这个科技思维处处越位的时代认真思索总结的。

其时,他真正的声音正在人们的毁誉参半中渐渐销声匿迹,要等到半个世纪后才能呈江河一般喷薄、一发而不可收之势。而今日的每一次聆听,只能是对那颗孤独而又高贵灵魂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缅怀和仰望,像面对苍凉而空旷的宇宙时感到的亲切一样——冰冷而广渺的宇宙能否盛下那颗滚烫而孤寂的心灵?此时,只能一遍遍聆听宇宙那边传来的邈远而温暖、真切的声音而感到一丝心灵慰藉:“这可爱的大地呵∕遍野春花,浓披绿装∕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永远放射蓝色的光芒∕永远……永远……”音乐于不觉中进入骨髓,足可杀人——灵魂的歌唱如此无止无息,对人最具杀伤力。

秋天树叶的温暖金黄,这不正是马勒在生命的秋天看到的天国的颜色吗?借此,人们似乎能够看到这位大地和天堂之子——马勒在上帝之国里的永远微笑。《大地之歌》是上帝通过他赐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珍贵的礼物,在人类的星空中放射着永远的蓝色光芒,温暖慰藉人类寒冷的灵魂。赞美感谢上帝,借着马勒悸动的双手和灵魂,让我们能够看到人类最美好的永恒微笑和深情——尽管此时所有眼睛或许都同时满溢感恩的泪水……1908年的生命之秋的确如此漫长。

2004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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