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个庞大的声音,雷似地好像从空虚里迸了出来,应山应水嗬嗬嗬地发响,把那青色的天空和地皮都震动得发抖起来。赖老太婆一惊,伸出发抖的露骨五指一把就抓住身边的门框。她脸色顿时惨白,两片薄嘴唇都颤抖了,两脚膝盖直发抖,好像要跪下去。接着却又是第二声:轰隆!!!
应山应水地又发出嗬嗬的回声。只见前面发现许多人乱跑。赖老太婆吓得赶快转身,两只发抖的手扑着墙壁,向着灶头脚边走去。一路发昏地喊:“天呵!苔萨呵!……你这些挨刀的!打!打!……天呵!”
一个大铜锣似的筛灰篦筛在她两脚前一绊,她一突坐便跌了下去,屁股击着地面砰的一声。她失神地张开乌白的薄嘴唇坐在地上很久。她伸出两只发抖的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但脚膝一抖,撑不住,又坐下去了。“唉,我怎么要让他们走呵,连拉我一把都没有一个人!”
轰隆!!!即刻就听见这庞大的声音把天空划得呼呼呼地发响,最后似乎就落在墙外,墙壁都震动得簌簌发抖,沙沙地落下灰尘来。坐在地上全身发抖的赖老太婆,赶快两手抓起那一个大铜锣似的篦筛,遮在头上。篦筛在两手上直发抖,许多灰就从筛眼漏了下来。“我怎么要让他们走呵!一家人团团圆圆……”她正在这么发抖的想的时候,忽然又是一声:轰隆!!!划着空气呼呼呼价响,接着房顶上哗啦一声,落下几片瓦来,一朵红光在面前闪了一下。赖老太婆的右脚一抖,眼前一黑,两耳嗡的一声,立刻就失了知觉。不知多少时候,渐渐地,渐渐地,眼前又才开始模糊起来,在混沌的黑暗中,似乎透着一线模糊的灰色,灰色渐渐扩大,面前就现出背着红木板箱的儿子,他两只手上抱着两个孙儿,儿子旁边站住的是媳妇,她背上背一个孙儿,手上抱一个孙儿。却又好像隔住一层青烟一般,似乎近,又似乎远。儿子顿着一只脚,皱着两眉说道:“妈,啧,打来了,啧,走呵!”
赖老太婆两手去圈着儿子的两腿一抱,同时大喊一声:“呵,我的儿!”
可是抱一个空。她全身一抖,睁开眼睛,面前却只是一间空荡荡的灶屋,后门的门口空洞地透进来一片灰白的光。大炮声已没有了,远远却还有着断断续续的枪声。但儿子的影子就似乎刚在她睁开眼睛时曾把那灰白的光遮了一下走了出去。她于是大声地喊道:“老大呀,老大,你别走,来,来,你看娘只有这一把老骨头了!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同时她把手撑着背后的墙壁,身体向上一挣,但她的腿子好像被谁砍了一板斧似的,她痛得呵呀一声,赶快又坐了下去。俯着脸一看,她的脸色立刻变成惨白,嘴巴张得大大的了,眼前的这景象简直晴天霹雳似的几乎把她吓昏过去。但她咬牙镇静着,仔细一看,自己右脚的裤子从膝关节那儿烧断了,研成残缺的破布;破布分开,现出断了的膝关节,血红的碎骨和碎肉,膝管骨在那血红中透出一点白色,血水从那碎肉与碎骨那儿汩汩地流了出来,好像涌泉,流在泥地上,汇成红红的一滩。在一滩血水中就有两块煤球似的有棱角的铁块,赖老太婆立刻明白这大概就是轧断腿子的东西。那断了去的小腿,血肉模糊地,横躺在自己左脚的旁边,缠在那小腿上的裹脚布已烧成破片,乱七八糟地翻着。她一把抓了过来,捧在眼前,惊叫起来了:“呵呀,我的妈!”她简直发昏了,几乎忘了疼痛似的,痴痴地盯着这小腿好久。小腿的膝关节的一头固然是流着血,现出碎肉和碎骨;而尖尖脚的一头的脚尖也没有了,现出那白色的脚掌骨,骨的周围是破了的皮和肉,血腻腻的。她脑子里面简直不能想什么了,捧着那小腿,把那膝关节的一头对准自己大腿的膝关节一凑只想把它接上去,但她立刻浑身一抖,呵呀一声,赶快就把捧着的小腿离开大腿。这一下,她才知道完全绝望了,扁着嘴放声地哭了起来。泪水莹莹地从她两眼流出来,滴在大腿上,变成红色。“菩萨,菩萨,呕呕呕……我的儿呀!我怎么不同你们一块走呵!母子们团团圆圆的哟……儿呀!儿呀,我的孙儿呀……”她一面哭,一面把小腿上面裹着的破布一片片地扯下来,现出一条两头血红中间黄色粗皮的肉棒,好像刮了毛的猪蹄子。她把小腿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手指摸扰着那皮子,号哭了一阵,终于把胸口仆在地上,两手向前爬动起来,她的那支断了的大腿流出来的血水就在地上画了一条红色。她爬到后门口,先把空着的左手抓着门槛边缘,再把拿着两头血红小腿的右手伸出门槛去,头翘起来,两眼向前面一望,忽见远远的那一个白粉墙面前,现出几个黑点子似的人影在蠕动。
“儿呀!儿呀!我的儿呀!”赖老太婆对着那黑点子大声叫喊,把抓住门槛边缘的左手伸出去,胸口搁在门槛上,两手便临空高高伸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的,那两头血红的黄皮小腿还摇动两动。“来,来,娘要同你一块呵!”
那些黑点子转过那白粉墙的拐角,就不见了。她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两眼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门槛外边的地上,粘住尘土,珠子似的滚了开去。
她什么都忘却了,枪声也不理了,惟一的想头就是追上去。她咬住牙把两手向前爬,终于爬过门槛,那断了的膝关节在门槛上刮了一下,她呵呀一声,全身都痛得抽紧起来。流着泪水。脸枕在右手上躺了一下。
“儿呀!我的孙儿吁!”她又咬住牙把脸抬起来了。可是就在这同时她面前正出现一群成千的黑色大蚂蚁,在向着她手上的血红小腿奔来,在小腿的脚管骨边,正有两个大黑蚂蚁在那儿凸出的一块碎肉边转圈子。那碎肉周围的血水还是湿腻腻的,两个蚂蚁的细脚便洗澡似地在里面乱动,染成亮亮的红色。前面的一个就用它头上两条粘血触须夹着碎肉的下面,碎肉一动却把头压住了,于是所有细丝似的脚都在浅浅的血水里乱动起来。后面的一个蚂蚁伸出头上的两条粘血触须去推那碎肉,前面的蚂蚁才拉出它染红的头来,于是绕着碎肉又转了一圈。在脚管骨那面又爬来一个,接着又来一个,接着又是排着的三个,都用头上的两条触须划着血,夹着肉,在那碎肉周围转动。赖老太婆一看,忽然楞往了,她痛苦地感到:自己被打成这样,连蚂蚁都敢来相欺了,她伸出五指就把七个蚂蚁都抹下地去。七个蚂蚁便在地上画了七条红丝,混进那成千的黑蚁队里去。她把小腿翻转来一看,立刻两颊痉挛,全身都觉得痒痛起来了。在这一面膝关节的脚管骨边,正爬着成百的大黑蚂蚁,几百只脚和几百条触须在一个肉洼的血水中翻腾。有一半蚂蚁的背染成了红色,血亮亮地爬动。她立刻觉得这小腿的肉简直痛得要命。伸手又去抹,痛得很厉害,就像几百针尖似的刺进心里,立刻她也就明白这痛的不是手上拿的小腿,而是大腿的膝关节。她便把头弯到背后:皱着脸,一看,那裤子的破布片露出来的一角肉红的膝关节,似乎也有许多黑东西在那儿爬动。她把小腿移到左手里紧紧捏住,刚伸出右手到大腿那儿去的时候,左手里的小腿忽然很凶的跳动起来了,在向外面抽。她赶快掉过脸来,就看见一条光着一对圆眼睛的黄毛狗在啃那小腿。同时斜刺里又有一条白毛狗和一条黑毛狗追来了。
“呵呀……”赖老太婆怪叫一声,把小腿拖了回来,只见那血红的脚掌那一头已被咬去了一角皮子。她立刻扁着嘴放声地哭起来了。赶快把小腿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压在地上。三条狗的眼睛都在狠狠地对着她,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黄狗还在咂嘴,伸出红舌条敌着嘴边的红血。黑狗和白狗就把舌条长长地拖在嘴唇外,出着热气,一抖一抖地。赖老太婆举起右手来一挥,喊道:“嘘!”
三条狗只把头动一下,依然又抖着舌条望着她。忽然黄狗走到她背后去了,黑狗和白狗也尾在它那尾巴后。赖老太婆跟着掉过脸来,就看见那黄狗伸出舌头来舐她大腿膝关节的血。黑狗和白狗也伸着舌条插嘴过来了。她痛得叫了起来,右手举起来挥了几下。狗们却依然伸出舌条舐着大腿,发出很有味的声音。她一看,几十步以外却才有一堆断砖。她便右手紧捏着两头血红的黄皮小腿,向那断砖开始爬动。她爬一步,狗们也跟着追一步;仍然用舌条舐着膝关节。黄狗追了两步,索性咬住膝关节上一块翘起的皮子。赖老太婆呵呀一声,浑身都发抖了,发昏地举起两头血红的黄皮小腿便向着那狗头打去;三条狗都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一看清是肉,黄狗便张开口扑上来了,‘啊唔’一声,一口咬定小腿的脚掌。赖老太婆两眼充满恐怖的光了,伸出左手去帮助右手,紧紧抓住小腿的膝关节向后拖,黄狗咬住不放,也斜撑着四脚向后拖。黑狗和白狗张开都大口向中咬来了。赖老太婆被咬得呵呀一声便放了手。黑狗嘴乘势便一口咬定小腿的膝关节。于是黄狗和黑狗嘴对嘴地咬住那一条黄皮小腿,都不放。黑狗嘴把小腿向地上一按,黄狗嘴也把小腿向地上一按。赖老太婆鼓起全身的力,翘起头,举起两只手爪向前扑去。
白狗却正向那两个狗嘴之间插下嘴去,一口咬往小腿的中部,向旁一拖,便含住跑了。黄狗和黑狗都叫了起来,向着白狗追去。
“我的腿……腿……腿……”赖老太婆两眼发热地翘起头来。
把两只手爪高高地伸出。“腿……腿……腿……”但那三条狗互相咬着抢着,在一株大树旁边转弯,尾巴一扫就不见了。赖老太婆的两耳嗡的一声,牙齿一咬,眼前顿时变成黑暗,高高伸出去的两手向地上一搭,惨白的脸便慢慢地慢慢地搁在地面,鼻尖埋在土里。
这时候远远的枪声又逼进来了,而且中间还夹着“轰隆”的大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