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不会回来的了!又一定是陪那寡妇玩去的了!把娘一个人孤孤单单丢在屋子里……”
老太婆愤愤的喃喃着,一面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切着砧板上的肉。
“说是今天礼拜六,十二点钟下办公后还有事!有什么鬼事?还不是去陪那寡妇?”
一大块血红的肉一片片地在她的刀旁躺了下来,她忽然注意到已经切去一大半了,觉得很可惜:“我应该留一半起来明天吃的!”她转身到碗柜去拿碗,那些碗却都满满地装着午饭时不曾动过的菜把她瞪着,她于是愤愤的把碗柜门砰的一声碰上了。她又拐着小脚儿跑进屋子里去拿出一个盘子来,盘子上满铺着一层灰,她又气愤愤的把它塞进水盆里。“这么忙碌着究竟为了什么呢?有什么趣味呢?”她这么感伤地想着,立刻就觉得全身都疲倦起来了,手就在水里停住,眼泪水珠子似的在她那多皱的两颧边弯弯曲曲的滚了下来,滴落在水盆里。
“唉,我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一个媳妇来替手也没有!”她扁着嘴伤心的喃喃着。“给他说搞一个老婆吧,搞一个老婆吧,他总是那样:要恋爱!——恋鬼!一个青头男人恋一个青头姑娘也不管它,偏是一个寡妇!恋了大半年,也搞不进来!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鬼世界!我们从前,娘老子说一声给你讨一个媳妇吧!做儿女的哪敢做一声!可是娘给他说了几个姑娘,他都嫌乡气啦,又是什么没有知识啦,没有思想啦;可是那寡妇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给别的男人已经挤过油水,摸过,弄过,生过儿子的破铜烂铁罢了!哼,这就是思想!……”
她这么狠狠的咒骂了一通之后,才觉得痛快一些了。擦干了盘子,把那块切剩的肉装在里边。她把肉块和那些肉片对比地看了看,觉得今天一下子就吃了那样一大半的肉太可惜,就又拈了十几片起来添盖在那块肉上。她刚要捧着盘子走开,立刻又觉得迟疑起来了,好像一个重大的问题似的对了盘子踌躇着。
“是的,我应该多给些肉给他吃。”她一面说,一面又把那些肉片拈回砧板上。她看着那些切得很巧妙而匀整的肉片,不禁伸出食指指着,自豪地说起来了:“我要向他说‘你在家里,哪点不好!什么都给你弄得规规矩矩,样样都合口味,你到那寡妇家里难道有什么给你吃的?思想新,她弄得出什么来?从前我们在她家里住半个月,她弄了些什么鬼菜呵!’娘总是疼儿子的!”她同时想:“是的,我要弄得他满意点,把他的心收复回来的!”
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她赶快把肉放进碗柜里,又开了厨房门伸出头去。
那荒凉的村落在她眼前立刻展了开来:附近是一畦一畦种着白菜的地,中间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几家白墙壁的瓦屋,炊烟狗尾巴似的在那些屋顶的小烟囱上腾了起来,把那些透过树梢的金黄色斜阳光线搅得一团忙碌。远处在零乱地响着女人唤猪和唤鸡的声音,前面的一家屋子前有几个女人在逗着一个孩子欢笑,一群乱鸦黑点子似的从树梢腾了起来,掠过天空飞了开去。“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抱怨地说,眼睛紧紧盯住前面蜿蜒在一行一行绿色菜畦间的大路,大路那头的树林间,憧憧的行人忙碌着,却不见她那穿着很整齐灰色西装的儿子。
“一定又是不回来的了!一定又是陪那女人玩去的了!那是多么淫荡的寡妇呵!”
她又非常痛恨起来,咬着牙,想:“我的儿子从来都是好儿子!往常一发了薪水,他总是提一纸包东西回来笑嘻嘻说:‘妈妈,我在大马路给你买点心回来了!’就是自从遇着那寡妇,把我们快乐的家庭都破坏!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呵!”
她砰的一声碰上门,就愤愤的走进房来。她坐着,心里非常不舒服。不服气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照片来:一张是在自己家乡王贡爷的女儿,一个银盆似的脸,穿着许多点子花色的旗袍,站在摆了一瓶牡丹花的茶几旁,一手还搭在茶几上。一张则是那瓜子脸穿着青旗袍的寡妇,右手挽着她的孩子萍儿,连一瓶花也没有,背后就只是一张黑幔子。两手拿着这两张照片对比地看了看,她的嘴唇便恶狠狠的撅了起来,喷着唾沫星子说道:“你看,人家王贡爷这女儿哪点不配!人又漂亮,标致,又是青头姑娘,又是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可是这寡妇算什么?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男人生前做什么工作还给巡捕房抓去过!这样的女人都可以要得吗?而且是一张瓜子脸!我从来就讨厌的是瓜子脸!”
最后她翻出一张她妹妹的“全家福”照片来了,她的眼睛立刻被有力地吸住。脸上打皱,扁下巴的妹妹坐在当中,旁边站住她两个圆圆白脸的儿子和两个媳妇,膝前围绕着四个睁大着可爱的黑眼睛的孙儿,她忽然记起来了:当在家乡大家都出嫁了以后,她同妹妹走在村镇上,自己总是走在妹妹的前面,街两旁的人站起来打招呼,总是先叫她。她有时指着面前站的人说:“阿发,听说你家媳妇病了,我那里有些痧药水,你来我给你点吧!”
人们都立刻尊敬的望着她,阿发则垂手躬身的说:“谢谢大姑娘!”
“不过,”她又说。“我看你也闲得够了,明天来帮我种一天地!”
“是。大姑娘的事情我们总是尽力的!”
她一转身,就立刻听见人们在背后轰起一阵赞扬的语声:“那大姑娘比起二姑娘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脚色呵!”
可是现在妹妹却是儿孙满堂的——虽然生活也困难了起来,但她究竟是儿孙满堂!而自己反倒跟着儿子来到这上海不相干的村落!到此刻还连一个媳妇也没有!“要不是那死鬼又嫖又赌,一脚头把家产踢光了,我就敢强迫我的儿子说:‘章!我要给你讨一个媳妇。’他敢不依?但是呵……”
她又怀念起她的家乡来了,那高大的黑漆龙门,矗立在棋盘形的田亩当中和蓊郁树林的环抱里,早晨的温暖阳光透过树林直铺在她的庭院,能够回去多好呵她于是觉得非常难受,非常孤独起来。她望望自己的周围,床,书桌,书架。但这些物事都也静静的望着她。
“即使有一个孙儿也好,”她想。“儿子不回来不要紧,就抱着他,逗他,玩他,亲他的嘴,他也就会对我说,笑……”
“宝宝要睡觉……”突然前面那女人唱歌似的声音悠扬地透进她耳里来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是的,人家都有小孩……”
“我的狗儿要睡觉哟……”
她的眼眶热起来了,泪水珠子直滚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觉得一切都没有趣味。“就因为自己没有钱,”她想。“古话说的,只要有钱,和尚无儿孝子多!”她立刻愤激了起来,觉得儿子最近实在太不把娘放在心上了,往常一发薪水总是把一大半的钱放在她手上,最近却少起来了!
“哼,我存了钱,难道就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给你存的?可是把那些钱用到那寡妇身上可不行!是的,我要逼他的钱的,看他对娘怎么说!要是他们老是这么弄下去,娘恐怕只有去讨饭了!我要把他的钱逼下来的!”
她下了决心,把贴胸衣袋里的一卷钞票热热的拿了出来,仔细数了数之后藏在箱底,关好门就走出来了。
她走到前面一家农民的瓦屋前,在那儿,四个穿破旧衣服头发上盖满灰尘的女人,见她走来,都立刻站了起来。那怀抱孩子的一个笑嘻嘻的道:“老太太,夜饭吃过吗?”
“还没有呀!她见众人都尊敬她,立刻装着微笑说。“我家少爷在公司里还没有回来呀!”她把“公司”两个字说得特别重,面前的几个女人都更加肃然起来了。
“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呵!有这样一个好少爷!”一个女人微笑的说。
“在公司里做生意是拿大钱的!”另一个也接着说。
老太婆立刻高兴起来了。她望着众人,很明确地感到自己在这周围所处的是怎样高的地位。
忽然一个女人伸手向前一指,说:“呵,那大概是你家少爷回来了!”
“还有一个女人!”
老太婆没有听到后一句,已手搭凉篷似的搁在额前,高兴地望着远远的前面。果然,那前面反映着霞彩的树林夹道中,那穿着灰色西装的儿子直条条地在那儿出现了,但同时却也出现了那穿黑旗袍的寡妇,中间搀着的则是那穿着红线衣的萍儿。她心里立刻又不舒服起来。焕章和玉怀搀着萍儿很慢地很慢地在树林夹道中走着。大家都很清楚地可以听见脚尖踏倒草茎柔软的声音。前面,在那些疏疏落落缭绕着炊烟的村屋背后,在一丛丛枝叶茂密的树林背后,天边鱼鳞似的白云,给沉下地平线的太阳燃烧成通红的霞彩,光明灿烂地,直喷射到天中。一群归林的乱鸦好像谁撒的一把胡麻似的,在那霞彩之下掠了过去。青蛙们则在咯咯地唱着晚歌。一个金虫展开翅子呜呜地飞过来了,转了两个圈子,蓬的一声碰着焕章的鼻尖就落下地去了。焕章立刻皱起眉头,赶快拿手巾擦着鼻下。萍儿却大声笑起来了,同时还快活地跳了一跳。
“小金虫!”他蹲下去,笑着,指着那挣扎在草上的金虫说。焕章正要伸起皮鞋尖去踏它,玉怀立刻把他拦住笑道:“这样一条小生命,你又何必弄死它?”
“谁叫它要碰我的鼻头呢?很脏!”他见玉怀躬下腰,伸手去拈那金虫,立刻发觉了自己说的这话不妙,他于是赶快转过话头道:“呵,是一条多么可爱的小生命!”
萍儿从他妈妈手上接了那金虫,快活的笑了起来。焕章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还要吗?我再帮你弄一个。”
这时,天边的红霞已幻成紫色,好像铺满了片片的牵牛花,背后衬着明澈的光亮,俨然是一幅梦幻似的彩画。周围的空气更加变得清新了,树林的叶片发散出浸了酒精似的浓烈气味。
玉怀忽然觉得一份热烈的情感燃烧起来了,微笑地向天边一指:“呵,这多么伟大的自然呵!”
她搀着萍儿离开路边就向着那可以遮着别人视线的几株大树背后走过去。焕章紧跟在她的背后,几只青蛙划然地停止了歌唱,扑通扑通的跳进一塘水里,水面荡出无数圆圈,搅乱了反映在上面平静的霞彩。
“我就喜欢这样的大自然!”玉怀的胸脯鼓动着,呆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从前明在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完毕,我们就常常跑到乡下来看这样的霞彩。他常常靠着我的肩头指点着天边说:‘哪,你看那是多么美妙而光明的图画呵!在那儿含蓄着人生的理想……’”她有些黯然了,两个眼圈都顿时发红,起着潮润。
焕章知道她又在想着她的明了,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总是喜欢想她的明!”他想。“但想了有什么用?”
他默默的把手巾递给她!她才恍然地睁大眼睛望了他一望,把他的手推开笑道:“哈,你以为我哭了么?不会的。我是给这伟大的自然感动了。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应该同大自然融合,我喜欢去听那自然母亲的声音……我一定明天就搬到这个地方来……”
“呵,我也喜欢……”焕章也微笑着说。他看见玉怀那仰对天际的瓜子脸,那明亮的眼珠,那明亮的纷披的黑发,反映着霞彩的光,越加显得美丽,俨然是在彩画里边飘然的人影。他立刻记起在写字间里,同事们带着神秘似的眼光对他说话的神气:“你那爱人最近写东西了吗?”
“吓,是一个思想很前进的女人呵!”另一个接着说,并且向他伸出大姆指。
有时玉怀来会了他,他送着她出去的时候,立刻感到同事们都诧异的望着他们两个跨出房门的背影,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也都显得崇高而且神秘。
周围的青蛙和各种草虫更大声地交响着唱起晚歌来了,把他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看着玉怀的侧脸,心就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伸手去捏着她那裸出的白手臂。玉怀并没有动;她正仰了脸沉醉在大自然的气息里。焕章全身的血都涌了起来,当玉怀那明亮的眼珠向他一看的时候,他兴奋得两颊都烧红了。
“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他这么想着,一面又胆怯地向背后望望:“该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他望着她又想:“是的,她多么可爱!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明白地展布在我的眼前,而且她也很了解我,如果我们结婚……”玉怀掉过脸来望着他,看见他那小孩子似的痴呆的脸嘴,在这时候看来,完全像一个非常平静的小弟弟,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嘴笑得多么好看。”焕章想。“我好不好拥抱她?”忽然萍儿惊喊起来了:“妈妈,蚊子!”
两个才好像从梦境里惊醒转来,焕章见一群黑麻了的蚊子在萍儿的脸前搅成一团飞叫,萍儿一面向后躲,一面用手赶打着。他立刻挥着手帮他赶了一下,可是恰恰碰在萍儿的小手上,萍儿就哭叫起来了:“我的金虫打跑了!我的金虫打跑了!”
同时跑上来用脚踢他,用拳打他,要他立刻赔。焕章皱起眉头,愤愤的说道:“你别叫呀!给你找就是!”
他躬着腰弄得额头出了汗,才把金虫找着送还他的手里,萍儿才不哭了。
他用手巾揩着自己的西装裤脚的时候,心里又不舒服的想道:“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一结婚那就会成天到晚给孩子麻烦透了!”
“好,这里的蚊子多,我们走吧!”玉怀牵着萍儿的手说,大家又慢慢的走了起来。
“这是很明显的,”焕章一面走一面继续的想。“她是曾经沧海,而我还是初恋,为了孩子,就破坏了我同居生活的甜密,那太不合算了!”但他一看见玉怀那美丽的身影,回味着刚才的愉快,立刻又痛恨自己被这样商人似的龌龊思想苦恼着,他要竭力忘掉它,于是扯了一把树叶到手里揉搓着,微笑的说:“怀,你那天在公园里说,你的恋爱观就是人类爱,广大的,这自然是很对的。不过,你主张不结婚,我……”
“你,什么?”玉怀皱起眉头掉过脸来看着他。
“我,我始终想不通!”
玉怀笑了笑:“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因为我曾经是过来人呀!我们女子一结婚,就什么都被束缚住……”
“有什么束缚住?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那男的也是主张自由思想的人……”
玉怀仰面哈哈笑了起来,焕章立刻窘着了,“你不是女子,而且也没有结过婚,这是你一点也不会知道的……”她见焕章的脸红了起来,觉得自己太放肆了,而且也觉得他那红了的脸很可爱,为了免得使他太难堪,她便握他的手笑道:“老弟,你不要生气。不过呢,我们女子的事情你的确是想象不到的。”
焕章立刻非常感动,也紧握着她那柔和的手,心里想:“你这玩笑可开的多么毒呵!”但他微笑着说:“哈哈,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我怎么会动不动就生气?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
“我了解你。”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随即撒了开来。“是的,他是可爱的,年青,热烈,”她想。“可是他那母亲太厉害了!如果一结婚,那简直要变成他母亲的‘媳妇’了!”
“章,”她嘲笑地说。“你母亲又向你哭了么?”
“是的,我已经向你说过了。我早晨走过她床前,她又在淌眼泪。”
玉怀更加笑起来了。
“她既然要你‘搞’一个老婆,你就给她‘搞’一个老婆好了!”
焕章忽然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抱怨地飞了她一眼:“你看,你又同我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
“哈,你说你不生气,不是又生气起来了么?”玉怀说到这里,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告诉你,像她那种侮辱人的话我是极端反对的。不过,说真话,你确是该结婚的时候了!不知怎么,你在别的女子面前总是那样胆怯。”
焕章脸红了一下。
“就因为我不懂她们呀!我总觉得爱,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要紧,你拿出勇气来,你和别人结了婚,我们的友谊,我敢相信倒更可以永远。我虽然主张人类爱,那也有限度,你知道,我当然决不会爱那些饱食终日吸人血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