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怔了一下,放下枕头。焕章觉得是自己的不对,但也同时觉得自己被夹在这中间,究竟很难对付呀!他就抱歉似的望了玉怀一眼;玉怀却把脸掉开了。老太婆又跑到书架边拿起一本书来。焕章想,这回应该说话才好,免得玉怀又生气,因为那都是她心爱的书。他赶快凑拢去微笑的说:“妈妈,请你坐在椅子上吧。这书还没有理好。”
老太婆愤怒了起来:“难道我碍着谁了吗?”
“可是人家要理书呀!”焕章搭讪地微笑说,赶快走开,之后,就做一个严重的脸色,大有深意的看了玉怀一眼,意思说“你看,我已经这样做了。”
玉怀也觉得这老太婆碰了一个钉子,心里很畅快。她想着着实实气她一下,偏做出亲密的样子推了推焕章的肩头说:“我前面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我们出去弄弄好吧?”
焕章见母亲就要一个人被剩在房间里,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抱歉的看了母亲一眼,就同玉怀一道走出来了。老太婆也慌慌忙忙拐着小脚儿跟了出来。
把房间收拾好了之后,大家都坐下来,不说话,默默的坐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老太婆一直坐守到天色暗了下来。玉怀偏不去弄饭,老坐着翻看一本书。萍儿跑到她面前牵着她的衣角说:“妈妈,萍萍饿了!”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说话。
焕章无聊赖地把两手抱着膝头,望望天色,又望望玉怀。他见母亲老是不想回去吃饭的意思,自己有许多话想向玉怀说也没有机会说,最后他终于耐不住了,举起两手打了一个呵欠,脸向着母亲说:“喔,吃晚饭的时候了!”
老太婆惨笑了一下:“唉,我今天不晓得怎么这样疲倦,什么都不想动。我不是看见你买了很多菜来了吗?我想在这边吃也是一样的!反正免得多化了你一道钱!”
玉怀感到非常的侮辱,真想抓起杯子向她劈脸打去。但她觉得这会使焕章太难堪的。可是她无法忍耐住,哦的一声,就气愤愤的把书抛到桌上,随口骂了一句:“妈的!”
焕章也立刻愤怒了,觉得在自己理想中的女人的她,竟至对自己的母亲如此泼辣!他立刻很凶的站了起来,同时母亲也正愤怒的站起来,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妈妈,好,我们回去!”他自己也很奇怪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似的。
玉怀非常吃惊了:“喝!原来焕章竟是这样的人物!”她一翻身就跑进后房去了。”
“她骂我!”老太婆指着她消失了的背影愤愤的说。
“好,我们回去吃饭吧。”焕章看见玉怀那股劲儿,又有点觉得不安起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吃?”老太婆故意顿了一脚,大声说“这不是你的外家?你不是已经用了钱的?”
焕章吓得皱起眉头,见她越讲越不像话,赶快搀着她就走出来了。在煤屑路上走着的时候,他想“玉怀一定生气了,而且刚才自己不应该向母亲说那句话,她也许从此不理我了……”他非常着急起来,想趁这时候去向她解释还来得及。他于是向母亲说:“妈妈,你先走着,我就来!”
老太婆来不及拉住他,他已向五十号跑来了。走到玉怀的床前,见她用被窝连头带脚包在里面,萍儿则在床边哭喊着“妈妈。”
他轻轻揭开她的被角很痛苦的说道:“怀,刚才我的母亲说的那些话是太不像话了,我真怕她越说下去越不像,所以我才说了回去那句话。”
玉怀不动,脸仍然向着里面,头发在枕上也躺得静静的。“怀,”他停了一会,咬一咬嘴唇又说:“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好,我刚才的确有些昏乱了……”
玉怀仍然不动,脸向着里面。
“不过,你总能原谅我,我处的地位确是非常困难呀!”他摇了摇她的肩头说。
玉怀一翻坐起来了,脸冰冷得像一块铁,两眼喷射着刺人的光,说:“你处的地位困难,难道我不困难吗?”
“不过你处的地位要比我好得多。”
“哼,好得多!我难道该受人的侮辱么?你不想想那老太婆说的什么话么?你没有听见村人们在轻蔑的喊着‘寡妇寡妇’么?我处的是什么地位?
“哼,你们男子都应该是有地位的!”焕章苦笑了一下,努力找寻着能够妥协之点,于是竭力柔和他说道:“是的,这是我说错了,请你原谅。”
玉怀冷笑了一下:“你叫我原谅你,我去找谁原谅我?”
老太婆又在篱笆外边喊起来了:“章!儿呀!快点走了呀!你要娘等死在外边么?”
焕章立刻非常愤激了,这边还没有调和好,那边又叫起来。他觉得母亲那喊声简直非常讨厌。
“章儿呀!你要娘等死在外边么?”老太婆又喊了。房东老太婆忽然把头伸进门来,光着眼睛说:“李家少爷!你家老太太在外边喊你呢!”
他气得真想给这伸进来的头脸一耳光。但房东老太婆又讲起来了,他无可奈何的望了玉怀一眼,叹了一口气说:“好,我现在只好去一去。我现在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的心你终会看见的。”说着,他就转身,但玉怀却向他背后抛来一句:“你的心我已看见了!”
他咬着牙,不说什么话,就走出来了。他见母亲愤愤的看着他,他更加非常气愤。他想:“这简直给你弄得糟透了!我本来弄得好好的,一方面是恋爱,同时一方面是我的事业,我有了她的帮助,我的事业就会更加高了起来,谁都对我羡慕!但你不替我想想,成天光闹着给你搞一个老婆,搞一个老婆!你就只晓得要老婆,要孙儿!你把我放到哪里去了?唉,你呀……”
他的牙齿咬得更紧了。
老太婆不说话,她不愿在路上说话,假使吵了起来,给别人看见了是没面子的。她想:“好,你现在真的去姘了那淫得不能再淫的寡妇,把娘都不要了!娘把你养了这么大,你今天自己能做事了,就可以把娘抛开了?你在外边轧姘头,不要紧,男儿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应当的,娘不是不答应,娘并不是那样的糊涂娘!可是你正妻是要的!哪晓得你给她迷昏了,老婆也不讨,娘也不要,这成什么话!”一进了自己的房门,她才哭起来了,房东女人一见他们回来,就躲在门边偷听着。
“你给我气受!”老太婆一面哭,一面数说着。“你不想想娘为你受了多少气!连那烂货也欺负我!这就是你轧的好姘头!”
焕章气愤愤地在床边一坐,说道:“在闹什么?这样闹起来给人家听见了好吗?”
“好,娘说就说不得!”老太婆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哼,怕人家听见!你们昨晚上的事情怎么不怕人家听见?‘寡妇进房,家败人亡!’今天全村子都闹遍了!房东跑来还要叫给他打扫晦气!叫你给他插烛烧香!你看你给我弄的这样丢人的事!我去替你受气!”
焕章惊讶的跳了起来:“什么?要我给他打扫晦气?还要烧香?这简直放他的狗臭屁!”
老太太吓得赶快伸手去遮他的嘴,但房东女人已一冲的走进来了,愤愤的挥着手说:“李少爷!你是读书人,嘴要放干净些!我们这村子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尽你说上天去也要烧香的!”
焕章气得全身都发抖,愤愤的拉开门,老太婆吃惊的赶快伸手去抓他,可是他已一飞的跑出来了。他在村路上乱走着,树林在他身边退过去,坟堆在他脚边退过去,白墙的瓦屋退过去,臭水的小浜退过去,皮鞋吃满烂泥,西装上挂着茅草,他都不知道。只觉得头发昏,全身要爆炸。房东女人的丑脸和母亲的哭脸不断的在他眼前出现。随后,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了,抱着头。他想:“这简直可恶!打扫晦气什么的给滚他妈的蛋!哼!烧香!这简直是拿人来侮辱!”他想:“这种侮辱难道玉怀晓得吗?她总是不原谅我!
“我处的地位多么困难呀!我的母亲自然不好,无知,愚昧,但也可怜,孤独!
“我假使因为这事破裂起来,她会在公司方面闹我的!那么我的职业就完了蛋!
“难道这些苦衷你玉怀都不知道吗?你虽然说过,‘这样的职业不干就是,另外去辟生路!’可是说是这样说!”他想到这里,觉得这样想有些不大妥当,“玉怀的做人,作事,自然是对的,另辟生路,独力发展,自然也是对的。
“可是也难呀!这么的时世?”他想起玉怀刚才那样的对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他想:“这不知要怎么办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群黑点子的乱鸦在头上哇哇哇地匆忙掠了过去,四野的虫声蛙声也凄厉的叫起来了。忽然他想起刚才跑出门时的情形来了。
他想:“母亲会怎样呢?也许吓得发抖了吧?也许吓得昏倒了吧?”他的眼前立刻就闪出母亲那惨白色的皱脸,他不禁深长的叹一口气。“唉,这叫我怎么办呢?一方是母亲,一方是爱人……”他痛苦着,两颊的肌肉起着痉挛,两拳紧紧的抓住。最后他忽然非常吃惊了,因为他想起自己这样一跑,母亲会去和玉怀大闹的,他吓得赶快站了起来,周围已是一片黑,但他向村路跑去了。
老太婆见焕章跑了出去,吓得踉踉跄跄追出门来时,已不见了影子。她大哭起来了,一把抓住房东女人。房东女人非常的害怕,她想:假使闹出人命来,那不糟糕?她于是自告奋勇的说:帮她找去。一时间全村都哄动了,无数的男男女女都围到老太婆的面前来。等了一阵,房东女人和别的一些人跑回来说:“到处都找遍了!池塘里,小浜里,什么地方都没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太婆更加双脚跳着哭了起来。她觉得天翻地覆了!世界上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了!她也将没法再活了!她喊着:“我的儿呀!我的肉呀!你叫我去靠谁呀!”
最后她顿了一脚,一手指着天煽动的说:“都是那寡妇!都是那卖淫的寡妇!弄得我们一家这样母离子散!闹得四邻都六畜不安!都是她!都是她呀!”
她背后站着的一个刘老太婆眼圈都红了。人堆中忽然有一个人说:“这种女人真是该死!”
大家都显出这话很不错的眼光。老太婆于是厉声喊道:“我要问她要人去!”
人们立刻让出一条巷子,她就踉踉跄跄走了起来,一大群人拥在她的背后,浩浩荡荡直向五十号门口奔来。她跑进玉怀的房门,玉怀看也不看她,但却非常奇怪门口拥来那许多人。但她已直向后房奔了进去,玉怀只得跟在她的后面。老太婆抓起床上的被窝来看看,被窝里是空的,又提起垂下的卧单来看看,床下也是空的。她于是跑了出来直向玉怀闯去,厉声喊道:“把我家焕章交出来!”
玉怀大吃一惊,心里慌乱的想:“难道他出了什么事了吗?”但她见老太婆来势汹汹,于是也气愤的说道:“你家焕章是有脚的!你来问我干吗?”
老太婆愤愤的冲前两步,左手叉腰,右手伸出食指指着她喊道:“你!狐媚子!娼妇!你配来和我说!你把我家焕章藏到哪里去,你说!
你今天如果不交出来,叫你认得我老太太!”玉怀的嘴唇白得像纸一般,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喊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老太婆立刻在她身上打了一下,同时狂喊起来:“呵呀!打死人呀!街坊呀!打死人呀!”
围在门口的人们立刻哄动了,有一个人说:“喝,这寡妇打人了!快去喊警察去!”
玉怀气得直发战,咬着牙,看着老太婆,握两个拳头护着自己的胸部,萍儿则抓住她的衣襟号哭。
房东老太婆吓得赶忙挤进来,搀扶着哭喊着的老太婆,突然人堆后面骚动了。
“呵,她家少爷进来了!”有几个人同时说。
人们立刻拥挤着分开,让出一条巷子,满脸发青的焕章就在房门口出现了。他惊愕地站在门槛边一看,老太婆已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大哭起来:“呵呀!你也回来了!你看娘要给这娼妇打死了!”
“唉,妈妈!”焕章愤愤的说。“这样子闹起来成什么样子呀!”“好,打死我就是了!我也活够了!”
焕章觉得自己进来了,还没有和玉怀招呼,未免形势弄得太僵了。而玉怀那冰似的样子,简直和自己非常生疏,陌生人似的。他心里感到非常的难过。他鼓了鼓勇气,向玉怀道:“怀!这是怎么一回事?”
“出去!”玉怀冷冷的把两手向前一送。
“怀!请你原谅我!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出去!你们通通给我出去!”
焕章完全僵了,看看玉怀,看看母亲,“一边是爱人,一边是母亲,唉,这叫我怎么办呢!”他心里非常痛苦地想。但门口的人们却喊起来了:“把你家老太太先搀回去呀!她恐怕已经受伤了!”
老太婆在众人的喊声中感了一种新的胜利,她竭力摇撼着焕章的于哭喊着:“呵呀呵呀!她打得我好!把我打伤了呀!”
焕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只得把母亲搀出来了,跨门槛的时候,他依恋地掉过头去,抱歉地注视了玉怀一眼,意思说:“你看,我这真是不得已呀!你该原谅我么?”
玉怀只是一脸的冰,回答他的只是一痕轻蔑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