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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同学们开同学会,把她从千里之外的小城喊来了。那些同学见了她后,个个亲热得不得了,感动得让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他们全说,回来吧,我们给你找个单位。她点了点头。她真的是想从那个小城离开了。她只想带着她孩子离开那里。她不打算让丈夫也跟着来,如果他非要来,那她就和他离婚。她想如果这一切全能变成真的,那她会一辈子不再结婚。吴小琴在到了三十五岁后,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做一个单身女人。

§§窗子

喝河水长大的,说到爱会脸红。喝自来水长大的,把爱编成了歌,总是唱个没有完。

出生在小镇上的陈如,一会走路,妈妈就带着她到河边去,看妈妈挑水或洗衣服,等到再大了些,陈如不再只是看了,她帮着妈妈挑水和洗衣服。

这条河从她家的门前流过,流了几百年了,小如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河里有很多的泥沙,看起来总是浑浑黄黄,并没有多少美丽。但这是一条和两岸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河,因而它一直是重要的。重要到哪怕有一天,你不再喝这条河里的水了,你也不能忘记这条河,就像是养育过你的爹妈,他们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不是还在世界上,你都不会记不起他们的。

陈如不漂亮,可长得端正,认识她的人说起她时,会这样说,这是个聪明的女孩。

而头一次直接验证了这一说法的是在那一年,那一年她考上了大学。在小镇好几百个考生中,只有十几个人考上了大学。她高中毕业时,还没有恢复高考,她参加工作四年后,才恢复了高考。好多应届毕业生都落榜了,但她考上了。

她轰动了那座偏远的小镇。

这所大学不是名牌。可以说很没有名气。但和其它的大学一样,它是处在一座大都市的中央。它的学生也和其它大学的学生一样,走进校园后,就不要再喝河里的水了。

当陈如要用水时,不要再到河里去挑了。她只要轻轻一抬手,扭动一个金属的开关,闪着光亮的水就哗哗地喷射了出来。

自来水是透明的,喝到嘴里是,有点甜甜的。

中国的大学要考上太难,考上了,读起来并不累的。

陈如觉得大学的书好像比中学的书还好读,每天做完了功课,还会有一段闲着的时间。

这时她会拿出了个日记本,在上面记下她觉得值得记的事情。写完日记,看看还不到熄灯的时间,她又拿出了白纸写信。写这封信的时候,她往四周看了看,看到没有人在注意她,可她还是把一本书立了起来,挡住了正在写的信。

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从来没有恋爱这门课,可是不管是哪个地方的人,到了时候,就全知道了,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一个人走进了自己的心中,同时也走进了另一个人的心中。

二十三岁,在小镇上,早就当母亲了。陈如要不是来上学,至少也结婚了。

她有个男朋友。

陈如的男朋友是小镇上的。在小镇上,他是出色的。本来说好是要一块考上大学的,可他运气不好,差了十几分。只好陈如一个人进了大学。

男朋友有些垂头丧气了。

陈如说,一个人要有出息,不上大学也一样有出息。

男朋友抬起了头。

陈如说,只要你等我四年,我会嫁给你。

男朋友的眼睛湿了。

不管你信不信,可这是真的,他们还没有接过吻。

班里还有几个和陈如一样大的女同学,在一起熟了,说起自己的事,发现全有着差不多经历。她们每周会收到从远方寄来的信。拿到这些信,她们一般是会悄悄地躲到一个地方看。

有的看完信笑了,有的看完信却哭了。

好像只有陈如的表情是平静的。

这些从小村镇来的女孩子,除了每周要看一封信和写一封信外,还要每周去洗一次澡。

洗澡的水是自来水,是烧热的。成伞状从空中落下,雨一样冲刷着身体。一次次的冲刷后,那些由河水渗到皮肤里土腥气就渐渐地淡了,直到有一天淡得没有了。

她们的头发散开来,闪着湿润的光泽。她们换上新买的裙子,这时处于放松状态的身子,会逸出一种味道。

这味道让她们觉得自己美丽了起来,高贵了起来。

再看到从远方来的信,就不想拆开看,那信封里会把村路上的气息一块寄来的,一股粪土的臊烘烘。

不想看信,也就懒得回信了。

觉得信上没有什么事好说了,有些事也说不好了。

干脆就不写了。

于是一些和爱有关的故事,只开了个头,就在丢失在了街头的邮筒里了。

一个爱的结束,其实就是另一个爱的开始。爱就像是空气,只要活着,就会存在于呼吸之中。

陈如还在看信写信,可明显的不是一个星期一封了。

她给小镇上的男朋友说,她的功课实在是太紧张了,以后就少写点信。

这一少,就少到一个月一封了。

同屋女同学说她,看吧,不要多久,她会半年也不写一封了。

陈如笑了笑,没有和她们争论。

在小如长大的河边上,有一出戏,演了不知多少年了,多少辈子了,却一直在演,一直有人看。这出戏的名字叫《秦湘莲》,里面有个人叫陈世美,考上了状元,就不要他原来的妻儿了,后来黑脸包公用铡刀把他杀了。

小小的时候,陈如的母亲就把这戏唱给她听。里面的好多戏词,陈如能背下来。

她打心里恨陈世美这个人。

只有陈如知道她会一直给小镇上的那个男青年写信的。

一个月一封,从大三写到了大四。

同班的好多同学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她。

陈如属猴。大学里的女孩子长得大都不太好看,长得端正的陈如自然也就成了没有老虎的山上的猴子。

她一进校,就被挑到了学校文工团的舞蹈队,有一个保留节目叫《花儿与少年》。

陈如摇着花扇在台上扭动着腰肢时,台下的好多人看得眼发了直,心也就同时进入了踏春的季节,翻滚着野草野花的波浪。

陈如的眼有点丹凤,眉梢上挑,看上去,总好像有掩不住的风情向外流。

给陈如写信的不少,哪一封也比从远方寄来的信写得火热,可是陈如把火热的信看完了,像是扔一块烫手的炭火一样,慌忙地扔掉了。

不能说没有让她心动的。但也只是动动心而已。其实好女人和坏女人也就是这么点不同。好女人心动身不动。坏女人心动身也动。

陈如是要做好女人的。

陈如学的是哲学,哲学里极少有浪漫,有的是只是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的法则。陈如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这让陈如颇有些自豪。她几乎把全部女性的温柔献给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大学四年,陈如没有另外的故事。

她把她的故事留在了小镇和那条古老的河边。

最后一个学期,陈如没有为她的去向多想,更没有去做过什么。

她整日泡在图书馆里写她的论文。

结果她留到了大学里当助教。让她顺利地踏上通往学者教授金色殿堂第一个台阶。她的前程在放射着光芒。而那些在大学里一直在爱情河里畅游的男女们,为了双双齐飞只好到了类似伊犁河谷和阿勒泰山的地方。得失犹如阴阳一样随时地向我们解释着社会的存在。

四年大学,没有爱情的浪漫,陈如一点儿也不后悔。

实际结婚的日子和举行婚礼的日子,有时也许并不是在同一天,结婚证书就像是身份证一样,它其实是拿给别人看的。

拿到毕业证,陈如已经27岁了。

小镇上的那个男人,叫李国,他一直等了陈如四年。

只为这一点,陈如也别无选择。

再说,李国也一直在力图缩小和陈如的差别,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他不但当了干部,还从小镇调到了离这座大城市很近的一个县城。坐车半个小时就能到。

他见到陈如时,像是见到了顶头上司一样,表现出极其的顺从和服贴。让陈如哲学家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小公务员的最终结局。同时也看到了她的家庭生活的死水一样的安宁平静,那是个最适合坐下来思考并写出许多文章的环境。

这条路,走了四年了,你没有理由不再走下去,你必须一直走到早已确定的那个地方。

分配完了,同学一下子散去。宿舍里只剩了陈如一个人,等着学校把她调配到老师们住的房子。

秋天的风朝她吹来,一阵凄凉。

陈如突然觉得自己怪可怜的。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家是多么好啊。

她抓起了电话,要通了三十里外的县城。

对李国说,她要到他那里去。

他在电话那头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说真的,这个男人每天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的是陈如说出永远离开。他没有想到陈如会到这个小县城里来。

再笨的男人有时也会比女人聪明的。在放下电话后,他用心想了想他要如何做,才会抓住这个难得机会。

陈如推开门时,看到了桌子上的燃烧的蜡烛,还有一瓶开了盖的葡萄酒,还有精心炒作的小菜。当然还有坐在桌子旁的那个男人。任何一个女人走进了这样的情境中,她整个身心免不了要飘飘然了。

平常没有喝过酒的陈如,端起了酒杯。红酒是甜的,喝下去是很容易的。只是喝下去的多了,脸会红起来,却是一种没有过的兴奋的感觉。再喝了两杯,头又晕了,晕到了某种程度,陈如就睡着了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躺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被子。在她的旁边还躺着他。她发现了被子里面的自己没有穿衣服。她的衣服全部放在那张她坐着喝酒的凳子上。

她哭出了声音。

他拥住了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还能说什么呢。对她来说,这实际上就是她的新婚之夜了。

都觉得是明白了以后,才去结的婚,可往往结了婚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并没有明白。等真的明白了,一切似乎又是不可改变了。

毕业后的第三个月,陈如和他举行了婚礼。

这是1983年的年底,天上下着雪,飞舞的雪花扑打着贴在窗子上的喜字。陈如一直写着的日记中断了几天,不是没有时间,是她不知该往日记上写点什么。也许是有过那一夜的缘故,说真的,她没有感觉到许多书上写的那样的快乐,平常得让她对蜜月这个词有了怀疑。

结了婚一个月后,系里决定让陈如到北京去进修深造。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接到这个通知时,居然有一种喜悦。

她想她的丈夫可能不会同意,没有想到把这事对他说了,李国马上说,我支持你,你去吧。

这让陈如有些感动。

她想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啊。

那天夜里,她心怀感激之情接纳了他。

好女人总是会让爱他的男人快乐的。

她主动地把自己给他了,天啊,有一瞬间,她有了快要晕死过去的强烈的震荡。

上火车时,丈夫把她的行装从窗子外递给了她,他又顺便在站台的流动货车上,给她买了一包葡萄干。他知道她喜欢吃这种吐鲁番的晒干的葡萄。她接过葡萄干,朝他挥了挥手。心里想,看来是真的要和他白头到老了。

想到这些,陈如心里头又是怪怪的。

诱惑就像风,随时会向你吹过来,你不能不让它吹乱你的头发,但你却可以不让它吹乱你的心。

同屋子里面还住着两个从南方来的进修生,长得黑而且瘦,不如陈如好看。

相互熟悉后,聊天。

她们问陈如有什么打算。

陈如说,什么打算,学完了回家啊。

她们说她们学完了,是打算留在北京的。

陈如问,怎么留?

她们说,找个对象,就可以留下了啊。

陈如一笑说,那我可是结过婚了。

一个说,看不出,真的是一点儿也看不出。

另一个说,太可惜了,像你的长相,随便在北京找个好样的。

那一个又接着说,长相就是女人的本钱,该利用时就要利用。

这样的话,让陈如听起来心里像是塞了一团猪毛,难受又恶心。

再也不想听她们说下去了,她起来挟着书本到图书馆去了。

一个结婚了才几个月的女人,还不曾在外表上留有痕迹。

当陈如从校园的林荫道上走过时,会有人在她走过去后,还回头看她一眼。还有人会打听她是哪个系的。

一个常来给陈如他们上课的已到中年的教授,在一群学生中很快发现了陈如专注的学习姿态。陈如喜欢听他的课,他的课讲得生动还有深度。

课间休息时,教授走到陈如的身边,看她记的笔记,问她是从那里来的,听说她是从遥远的西北来的,教授说他在陕西劳动改造过。

教授看了陈如写的文章,对陈如说,如果你能在北京,专业上肯定是会有大的发展的,你看问题有自己的独特的角度,有空我再给你介绍几本国外同行的书读读。

他的声音是浑厚的,结实有力地触到了她,撞得她的心砰砰乱跳。

一个在这里读研究生的同学却对她说,不要理这个家伙。全校都知道他在和他的老婆闹离婚,正到处寻找一个人,去顶替那个在他下放到农村时趁虚而入的不识几个字的女人。

再看到教授,觉得命运对他真是太不公平了。这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应该有个温柔美丽的妻。如果她没有……也许她会……

可她不想做个顶替者。

陈如从他的厚厚的眼镜片的后面看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要带她去吃涮羊肉的邀请,尽管她是那么地喜欢吃火锅。

清清白白的北京之行,似乎又一次验证了她和她丈夫的之间的感情,是很难被什么破坏的。

爱是有翅膀的,总是在想象的天空里飞翔,但不管飞得多高多远,还是要落到地面上,免不了会沾上些土,还会染上一点泥……

火车向西开,送她回家去过春节。

一路上她在思念那个她打算和他白头到老的人。在三天四夜的漫长的旅途中,她坐在靠近窗子的椅子上,望着那些一闪即逝的风景,不断地想象着他们在站台上相逢的场面。

想得她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天上的云彩里游荡。

长长的一声汽笛,钢铁的轮子驶进了站台。

陈如迫不及待地拉开了窗子,在迎接亲友的人群里寻找着她的亲人。想是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可是她的目光扫掠过涌动的一片面孔时,却没有看到他。

她知道他是站在这些人的中间的,她没有看见他这让她有些不舒服。都说真正相爱的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会相互放出电来,离多远也是如在咫尺。而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看不见。这说明了什么。

正这样想时,她看见了他。

他站在一个大石柱的旁边,天冷的缘故,他带了顶皮帽子,还把帽耳朵放了下来,他的两只手揣在袖筒里,半张着个嘴四处张望着,站在他身边的还有几个民工,怪不得陈如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呢,他和那些民工站在一起是分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的。

那种土气让陈如简直不能相信这人就是她的丈夫。

说真的,这一刹那她不想下火车了,只希望火车能继续朝前开,不管火车把她拉到哪里去,她也不管,只要现在能从丈夫的身边逃开。

当然陈如是逃不开的。

她走下了火车,走到了他的身边,把手里的行李交到了他那伸过来的激动的手中。但她的心却真的是逃走了。在跟着他的身后看着他的宽厚的稍有些驼的后背,满脑子转的是一个念头。

这念头就是马上和这个叫李国的男人离婚。

爱的结晶,一定会诞生一个新的生命,但并不是每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都是爱的结晶。

要结婚,先要谈,谈得如胶似漆了,再去办结婚手续。

要离婚,也要先谈,谈得横眉冷对犹如仇敌,再去法院。

问题是陈如和李国怎么谈也燃不起战火。陈如对李国说,咱们离婚吧。李国像是早就料到了这点,不跟她急。

李国说,我不想离,和我过吧,我对你会很好的,谁也不会像我对你那么好的。

陈如不理他,独自去读书,李国把烧好的银耳汤给她端到了跟前。对她说,不要太累了,要当心身体。

搞得陈如无法把离婚的话一遍一遍地说。

没有办离婚手续你就是人家的老婆,你就有你必须要尽的责任和义务。只好还睡在一张床上,只好在他对她有要求时她有些不太积极地顺从了他。不太积极说明她并不是完全的被动,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体常常是背离了她的思想,去偷饮那人性之泉的喷出的欢愉。这大大地影响了她决定的离婚进程。

直到有一天的早晨正洗着脸时对着镜子呕吐了起来。当时她还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坏了肠胃。

转过身去,看见丈夫正站在她的背后,望着她浮出了满脸的笑。她一下子明白了在她身上出现了什么事了。

她顿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好像在怀孕期间是不准离婚的。

十个月过去了,一个健康的小人来到了两个人的中间。

好像在哺乳期间也是不让离婚的。

那就等到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孩子会喊妈妈了,也会喊爸爸了。

这样一来,离婚的事就变得复杂了。因为这已不是两个人的事了,而是三个人的事了。

离婚就意味着要从孩子的身边赶走他的爸爸和妈妈。这从任何一个角度说,都是一种难以容忍的残酷。

陈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不说离婚的话了。

想法这种东西就像是天上的云,有时会变成雷,变成闪电,变成暴雨,但有时就是一朵轻柔洁白的棉絮,把天空擦得更加明亮后,便悄悄地消失了。

大学的同学也全有了孩子,这些人凑到一起也和村姑一样,少不了说家说孩子说老公。

别人说起老公来,能说出一大堆的埋怨来。陈如也想跟着说说,可想来想去,想不出丈夫值得说的错处来。结婚也好几年了,丈夫没有骂过她一句,也没有打过她一下。有这么好教养的男人现在可是不多了。

不少女友在到过了陈如家后,都用羡慕的口气说陈如真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别人说,小如,你知足吧。

陈如也想,是的,我是该知足了。

知足的陈如不再被婚恋方面的事情困扰,开始全力以赴地进入到了学术研究的劳动中。她穿过秋天的树林,把丰硕的成果装满了她的篮子。

她的倩影出现在充满了烟草味的有关的学术讨论会上,她的文章在各种的社会科学的杂志上登出并受到了专家们的注意和好评。

陈如成了这个大学里第一批破格提拔的年轻的副教授。

这样的日子里,陈如的心情就像是五月的天空和草地。

婚外恋已是好朋友之间的公开的话题。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那不只是个词语,而是阳光下的一种现实。

有一次丈夫出差,她在家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说是有个事想求求她帮个忙。

陈如问她是什么事。

她说能不能把房子借给她用半天。

这算是个什么事啊,陈如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接着随口问了一句,借房子有什么用。

女朋友说想和一个朋友在谈个事。

陈如把钥匙交给了她。开玩笑说,不会是男朋友吧。

她看着陈如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男朋友了。

陈如在父亲的房子里等女朋友把钥匙还来时,想想觉得不对头。他们要谈事,在哪里都可以谈吗,公园茶园还有咖啡馆酒巴,没有必要非要到她的屋子里来,还要把她赶出家门。难道说他们是在她的屋子里面……陈如不敢想了,她觉得这种事在书里电影电视里有,在社会上的流传的风流故事里有,但是不会在她的生活的圈子里出现的,她周围的人可全是些很文明的知识分子啊。这个女朋友也是个大学的老师啊。

陈如拿回钥匙时干脆问女朋友借屋子谈什么事情。

女朋友有些不解地说陈如这是明摆着的事还用问。

陈如急了说女朋友不可以这样干的,你是有老公的啊而且你们的感情也很好啊。

女朋友说陈如这是哪个年了,还这样想问题。她竟然在陈如耳旁低语,你不知道,情人和丈夫虽然都是男人,可那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说你也不信,等你有了你就明白了。

女朋友走了,陈如还呆呆地立在那里。

陈如那天回到家里把床上的铺的盖的全换了洗了。而女朋友再给她借房子用时,她总是找个理由婉言谢绝了,并且从此后和这个女朋友的关系有意地疏远了。

这时的陈如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半年后,她竟也会有了一个情人。

理智是一块冰,情感是一团火。冰压在火上,可能把火熄灭,火烧起来了,也可能把冰块化成水。

陈如参加了一个政府指定研究课题。

课题组的魏组长也是政府派来的。他是个官员也是个学者,经历过文革又获得了经济学硕士学位的组长是政府决策层里的智囊团里的骨干人物。他相貌平平可是才华出众,真的是胸有万卷书出口皆文章,作为成员的陈如在他的面前总觉得自己是个学生了。

他们研究的课题是《偏远地区如何走出贫困》。他们一起来到了一个靠近大沙漠的乡村。在这个乡村,他们一块工作了一个多月。

这里是落后的,落后到在乡里的招待所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夜里面听到的主要声音是狗叫。

他们只能在蜡烛昏暗的光线里整理搜集来的资料,整理完资料看看离睡觉的时间还有一段,书不能看笔不好写又不能只是听狗叫,那就随便说些什么了。

红卫兵串联时陈如在读小学四年级,而魏组长却背着行李东出阳关走向北京天安门。

魏组长给陈如讲故事。

没有灯光,只有月光从窗子外面射进来。月光里的声音会接近金属,产生一种磁力。故事本身的内涵也会得到广阔的伸展,在陈如的面前拼接出了纷乱却是富有意味的画面。

魏组长的外貌也被月光省略了掉了细部,他坐在陈如的对面时像个雕塑,让人不由得要和某个传说中的神奇人物联系到了一起。乡村和没有灯火的夜晚是很容易让人忘掉某些游戏规则的。

魏组长终于不再只是讲故事了,而是充满激情的要创造一个新的故事,陈如也被诱惑得冲动了起来,当她发现那只伸向她的手有些犹豫时,她鼓励那只手不要哆嗦。

转瞬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了,故事进入了高潮,陈如成了故事的主角。她的手指滑过组长汗淋淋的额头时,她越过他的肩膀看见窗子外面的月亮就像是太阳一样放射着光焰,映红了粗糙的泥土的墙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如眼里的乡村不再是到处飞扬的尘土和牲畜的粪便。陈如和魏组长并肩走过田野,看到金黄的油菜和绿色的麦子组成的风景像一首诗,也像一首歌,陶醉着他们的心绪。

这个乡村对他们来说,只是这一生中路过的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却可能影响到他们的一生。

陈如不能不想起那个她正在疏远的女朋友。考察调研结束回到城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了电话,邀请女朋友到她家里来坐坐聊聊。

女朋友来了,陈如并没有马上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女朋友。可是她再听女朋友说她和情人的故事,她呈现出一种会心的平静。陈如想,如果说,这个女朋友要是再提出借用房子的事,她将不拒绝她。

她还打算下一次也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女朋友。

以为无法面对,其实睁开双眼,会发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只是在心田里,又生长出了新鲜的麦子。

其实一直让她内心不安地是如何面对丈夫。

她推开门看见丈夫时,出现了控制不住的慌乱。她想她的脸一定是像块火烧云一样。

但激动的丈夫忽略了这个细节,他上前拥住了陈如,小如顺势把脸放到了他的肩头上,让他看不到她的脸红,而她有些发抖的身体竟让丈夫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一个劲地对她说先去洗个澡先去洗个澡。

她跑进了浴室用热水冲洗着她的身体,她想把在乡村染上的颜色和气味冲进下水道。可是没有等到她洗完,丈夫就迫不及待地走了进来,把满身还是水珠的陈如拦腰一抱抱到了床上。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他们结婚以来最愉快的一次。

学哲学的女人糊涂了。她把被子蒙在头上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她失去了在这件事上判断对错的能力。因为她过去知道的那些准则好像在这里都不适用了。

躺在床上,陈如故意问丈夫,说,我要是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好了,你会怎么办。丈夫早就想好了一样,脱口就说,那我也是绝对不会和你离婚。

陈如说,那为什么。丈夫说,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小如又说,那我非要和你离婚呢。丈夫又说,你不会的。

陈如问,为什么。丈夫说,你找不到一点要和我离婚的理由。

陈如没有想到这个小干部居然也能有一套理论。是啊,人做每一件事总是要有理由的。陈如是个讲道理的女人。没有道理的事她是从来不做的。

发生在乡村的故事,到了城市并没有停止。

她和魏组长依然约会。约会时同样还是那愉悦。

日子还和过去一样的往下过,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因为有了些觉得对不起丈夫的谦疚,平常对丈夫反而还比过去温柔体贴了些。家里的气氛倒显得处处飘荡着和风细雨了。

这么个结局,陈如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婚外恋也是爱的一种游戏,是游戏就一定要有规则。要想游戏玩得开心,那就不能随意地破坏规则。

面对复杂的情感世界,学者陈如也常常是不知所措。

陈如没有想到,比他年长了七八岁的见多识广的组长,突然有一天向她提出了要和她结婚的要求。还说只要陈如同意和他结婚,他马上就和现在的老婆离婚。还说,他真的是太爱她了,太想和她天长地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魏组长有一百个理由让陈如离婚和他结婚。可陈如也有一百个理由不和丈夫离婚。于是两个全是结了婚的人却为了结婚的事大吵了起来。

魏组长说陈如,既然是真心相爱就要结婚,这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不结婚,反而是不道德的,是卑劣的。

陈如知道这个组长各方面都比丈夫强,可是如果就凭这一点就要离婚,那就等于是要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那会让陈如永远生活在良心谴责的阴影里。承受比目前更多的痛苦和折磨。既然可以肯定未来的生活将会比现在还糟,陈如凭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呢。

魏组长不听陈如的道理,他像个倍受溺爱的孩子一样,大人的话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了,非要把别人家的东西拿来归属自己,而把自己家的东西扔掉。

他对陈如说,你要是不好意思谈,我去和你的丈夫谈。

陈如说,你去谈也是白谈,你不会得到你要得到的东西的。他可能和你打一架,打得头破血流他还会和过去一样和我过日子的。陈如和丈夫一块生活了快十年了,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魏组长不信陈如说的,坚持还是要和陈如的丈夫谈判。陈如只好说,你要谈,我也挡不住你,不过你相信我说的话。陈如对组长说,只要你去谈,不管你谈得结果如何,我们俩都将变成陌生人。我们的关系会连普通朋友都不如的。

不知是陈如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自己想通了。反正是他没有去找小如的丈夫。但也突然不和陈如联系了。

他在陈如的面前消失了。

陈如她几次想拿起电话和他联系,可是拨了号后又把电话压掉了。她想这世界上的事情,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尊重别人的选择,其实也是保持自己的尊严不受损害。

如果说和魏组长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她会有些伤感,但是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埋怨。包括在这以前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

爱是一种心情,别问该做不该做,重要的是要让自己每天有个好心情。

大约是过了一个月,一天,陈如正在书房里写论著。电话铃响了。陈如拿起电话,听出是组长的声音。她好一会没有说话。她想这会不会是个梦。

组长说,你有时间吗。想和你聊聊。

陈如想了一会说,可以。

组长说,还在老地方吧。

陈如知道他说的老地方在哪里。

那是这座城市有名的一家茶园,叫红茶坊。那里有一间包厢,他们过去是每一个月要去上两三次的。

出门前,小如给正在上班的丈夫打了个电话,说她出去办点事,晚饭不回来吃了。

她站在衣柜前换了一套衣服,组长老说她穿这套衣服好看,显得青春和富有活力。

换好衣服后,小如拉开窗帘,推开窗子,窗处的灿烂的阳光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时刻了,窗子一开就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阳光瀑布一样涌了进来,她放松了自己沐浴其间,周身荡漾着琥珀色的暖意。

这一年,陈如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想人活着,其实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让自己有个好的心情。那好心情就像是窗外的阳光,随时可以照亮眼前的日子……

§§以前和以后

多年以前,铁子还是个孩子。

那个夏天,铁子十二岁。

读书没有课本,老师从红塑料皮语录本上抄一段话在黑板上。什么意思不知道,读起来却仰脖喊。喊累了,就逃出了教室。

父亲是农工,不种庄稼时,到戈壁滩打柴,柴在门口垛了一堆,好大好高,备下冬天烧火墙用。父亲拿了斧头,铁子忙揽起绳子。父亲吼着不让铁子跟。可铁子还是跟出了门,跟过大渠上的桥。父亲就默认了,反停下脚步,等铁子走到身边来再一块向前走。

干枯的胡杨枝梭梭柴遍野都是,不费气力便拣一大捆,父亲递来行军壶,让铁子润嗓子,铁子喝完了,走到一蓬红柳前,对着撒尿,尿从枝叶间漏下去。竟惹出了哗啦啦一阵响,吓铁子得后退数步。再看响处,钻出一只活物。

铁子喊父亲,父亲扔掉短短的烟蒂。

是鹿。父亲说。

小野鹿。铁子说。

小野鹿想逃开。还没跑两尺,摔倒了。

父亲和铁子跑过去。蹲下来,小野鹿一只腿软软地耷拉着,关节处的柔毛被血染红,父亲看了伤处,告诉铁子是狼咬的。点点头,铁子一只手去摸小野鹿的耳朵。小野鹿不习惯地晃晃脑袋,铁子没有手绢,低头打量破了洞的汗衫,从低襟撕下一条。重掖进裤带,外人看不出。布条缠上小野鹿的腿,血不再流。

父亲把大捆干柴压到脊背上。铁子把小野鹿抱在怀中。小野鹿仰头,毛触到下巴颌,痒痒得铁子咯咯笑。包扎伤口的布条,余出一段垂落下来,风一吹呼呼地飘。

每次吃饭,多用一只碗,放在小野鹿的嘴前,每次做饭,不忘多舀一瓢面。那年头,人常常吃不饱,小野鹿却没有饿着。

父亲从连队卫生室取来一瓶药水和棉球,铁子天天搂着小野鹿,解开那条汗衫布,把浸了药水的棉球往伤口上涂。

一个月过去,伤口没有了。小野鹿走起来,只有一点点瘸了。铁子不抱它,它站在铁子腿旁,铁子走,它就跟在身后。铁子躺在门口的柳树下睡午觉。它也卧下,看着铁子闭了双眼的脸。

又一个月过去,小野鹿跑起来,两米宽的沟渠一跃过去了。它开始向茫茫的旷野眺望,望的时候,小野鹿不再欢蹦乱跳,不动地站着。

站一阵子,小野鹿还会叫几声。小野鹿的叫声,铁子没有听到过。听着真是很好听。小野鹿叫,铁子也跟着叫。学着和小野鹿发出同样的声调。

开始,铁子像小野鹿那样叫。小鹿像没有听到一样,不理铁子。

再后来,铁子一叫,小野鹿就转过了头,看着铁子。铁子再一叫,小野鹿还会走到铁子跟前,用头拱铁子。还会伸出舌头舔铁子的脸。

往往这时,铁子就会和小野鹿闹成一团。像铁子和别的孩子在一起时那样。铁子看到小野鹿胸脯处,长了一撮白毛。

不过,更多时候,小野鹿会从铁子身边走开,走到一个高处,面朝荒野,久久站立。

铁子把这情形给父亲说了。

它想家了。父亲说。

它也有爸爸妈妈吗?铁子问。

是的。父亲说。

好几天,铁子抱着小野鹿不吭声。

这一日,父亲又去打柴,铁子对父亲说铁子也去。铁子跟在父亲身后,小野鹿跟在铁子身后,走到半路,铁子把小野鹿抱起来,贴胸搂着。和那次一样,只不过小野鹿是没有了伤痛的小野鹿。

还是那篷红柳。

铁子把小野鹿放在地上。小野鹿原地转了几圈。蓦地停下,像听到了什么,竖起了脖颈,仄起了耳朵。尔后,放开四蹄,朝着各色野花的草滩奔去。快得像一阵风。

看着小野鹿向前跑,铁子心里好难受。铁子忍不住叫起来,像小野鹿那样叫。

铁子一叫,小野鹿停了下来。还转过了身子,看着铁子,眼睛睁得好大。

小野鹿仿佛记起了什么,回过头站了一会,铁子扬扬手。小野鹿又跑起来。

背后响起父亲的脚步声。

它跑得真快,狼肯定追不上。铁子说。

它不会再受伤。父亲也说。

当晚上铁子做了一个梦,一只狼追一只小野鹿眼看要追上,铁子急得大声喊叫起来。把一家人都喊得在黑暗里坐起来。

没什么事时,一个人走着走就走到了野外,或坐在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沙土丘上或倚着一颗古老的胡杨,待上好长时间。又踽踽地返回,除了父亲,没有谁知道铁子为什么这样。

再跟父亲打柴,铁子自己也带斧子和绳子了,不过很少去,因为有课本了,有闭卷考试了。铁子想读完中学再好好去打柴。

多年以后,至少是十几个年头过去了。仍是那个地方,打柴的已极少见,各家都烧起煤块。梭梭柴和红柳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块块新开的地,新地要先种苜蓿,让生土变熟,苜蓿是上等的饲料。圆叶,开紫色的小花,生命力极强,略有些雨水,就能长齐腰深。

还是铁子,只是铁子的下巴有了黑黑的胡须。天天早上,起床后一第件事,就是用刀子刮胡子。一天不刮,胡子会把下巴遮掩。

是割苜蓿的日子。

铁子用拖拉机割苜蓿,刀齿链和拖拉机转动装置连在一起,边驾驶方向盘,边能使唤那长长的齿刀。

松开离合器,大胶皮轮胎转起来,上下两排齿刀飞速错动,苜蓿的草浪被斩断,平静地按顺序躺倒,不再摇摆喧闹。铁子的拖拉机像快艇,一个海被它征服,是得意,吹起了口哨溅了油点的工作服没系扣子,露出闪着油亮的健实的胸腹。

铁子已经完全是个青年汉子了。

望着一片苜蓿倒下,铁子盘算这一天干下来,能挣多少钱。不能不算,快要娶媳妇的男人,知道钱有多重要。

苜蓿地不是铁子的,苜蓿不是铁子的。铁子给一家农场主干活。农场的活,铁子都会干。找个活干很容易。

找活干容易,要挣钱可并不容易。给人家干活,干一天,从早累到晚,顶多给个二三十元,也就是刚好够喝一顿酒。

母亲早死了,两年前,父亲也死了。说是病死了。其实是累死了。父亲几乎天天都在干活。父亲想多挣些钱,给儿子娶个媳妇,好早点抱上孙子。可是那天早上,刚走到庄稼地里,就栽倒了。这一倒就再也没起来。父亲临死前,给铁子一个存折,上面只有五千块钱。这是父亲一辈子的积蓄,全给了铁子。可这点钱对铁子来说,什么事也做不成。

可铁子偏偏想做成一些事。别的事先不说,至少铁子想喝酒时,能有酒喝。想睡觉时,身边能有女人给铁子暖被窝。

荒野的上男人,不能没有酒和女人。而要有酒和女人,就得先有钱。

铁子很强壮,也很能干;铁子只要想挣钱,就能挣到钱。铁子时常这么想。铁子真的挣到钱了,可不知为什么,挣到的钱,却还不够铁子喝酒的。原先想着,挣了钱就存到银行去。可几年下来,铁子很少去银行。只去两次,还是没有钱花了,不得不去把父亲留下的钱取了出来,好去换酒喝。

铁子喝酒,不乱喝。像别人,喝醉了,到处闹,让人讨厌。铁子不醉,不是铁子喝得少。铁子喝得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可铁子就是不醉。不过,也正是因为不醉,每次都喝很多。这样一来,同样是喝酒,铁子就要比别人多花些钱。

好在,铁子一身好力气,倒不会为喝酒的钱发愁。可酒再好喝,却不能替代身心全部快乐。那年轻的身体里,有一些欲望,像火一样。酒不但不能让它减弱,相反倒会让它变得很强烈。这时的铁子,就有些急。就想哭,为没有钱愁得哭。当然,再想哭,他也不会让眼泪流下来。说到底,铁子还是男子汉。

常去一个酒馆喝酒。不是这个酒馆的酒,比别的酒馆的酒好喝。是这个酒馆的老板是个年轻的草妹。草妹比铁子小三岁。铁子头一回进到酒馆里,看到草妹,眼眼马上直起来。只要是男人,见到草妹眼睛就会直。铁子也一样。

只是铁子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别的男人眼睛直起来,不但会用目光去碰草妹。还会用言语,用手去碰草妹。

不过,用言语碰草妹,草妹不会恼。要是用手去碰草妹,草妹就会掉下脸。草妹还是大姑娘,眼睛看看行,嘴巴巴说说也行,可不能用手去碰。

这一点铁子做得好。不但不用手碰,不用言语碰。连眼睛看,也是只看那么一会。有时只看那么一下,看过了,赶紧找个座位坐下。

坐下后,不用吭声。过一会,草妹过来问铁子,要吃点什么,要喝点什么。铁子会要一盘花生米,一盘海带丝,再要一瓶酒。

别的酒馆不去。只去草妹的酒馆。草妹知道了,就对铁子格外高看。看铁子的菜每次都那么简单,对铁子说,还有好吃的,要不要吃一点。铁子说别的东西不喜欢吃。

不是铁子不喜欢吃。是铁子不敢这么吃。铁子口袋里的钱,让铁子得算着花。铁子得常常来喝酒。要常常来,就得口袋里常常有些钱。铁子不是败家子,不能为了好吃,就一顿全把钱吃光。

喝了一瓶子酒。把钱付了。铁子什么话都不说,转过身就走了。起初几次,草妹还会说,大哥,有空再来呀。到后来,草妹不说了。草妹知道,别的客人,她说了让人家来,人家也不一定会回头再来。可铁子,不用说,过两天,准会来。

铁子走出了门,草妹说,铁子可真老实。

草妹说话声音响亮。走出门,铁子听到了草妹的话。那话铁子听了,脸上有点发烧。因为,只有铁子自己知道,铁子不老实,一点儿也不老实。

只是铁子的不老实,草妹看不出来,别人也看不出来。铁子是心里不老实。

屋子里黑黑的,有灯,还是电灯。开关就在门边,伸手一拉,屋子就会亮堂起来。可铁子偏不拉。只要喝了酒,走进屋子,铁子就不让灯亮。好像铁子身上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被灯光照到。

直接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躺,摆出睡觉的样子。好多人喝了酒,都是这样。只要往床上一躺,就马上人事不省。可铁子做不到。尤其是从草妹的酒馆里回来,就更做不到。

铁子不开灯,是怕别人看见了。因为铁子,偷偷地把草妹从酒馆里带回来了。别说,屋子里太黑,看不见草妹。别人看不见,铁子全能看见。

铁子不由得要大喊一声,我要娶你,要你当我老婆。

开着割草机,正在乱想,一声吱吱的尖叫,吸引了铁子的注意力,瞧见了,一只小野鹿从齿刀下逃出,跌跌撞撞地逃。显然碰伤了腿,这家伙,大约躺在苜蓿草里睡觉呢。没死,算它福气,不过要溜掉,可不怎么容易了。

停下拖拉机,落地,把太阳镜装进上衣口袋,追过去。两条年轻汉子的长腿摆动快而有节奏,小野鹿试着又向前跑,可疼痛扯了它的腿,它在试图翻过道渠埂时,被一双大手按住了。

铁子提起,小野鹿的腿滴着血,怕染到身上,手臂伸开些,伤不重,划破了皮肉,又跳上驾驶台,担心小野鹿会自己跳下去。从座垫下抽出一段旧轮胎里的皮绳,把小野鹿四条腿捆在一起。横竖交错,处处环扣,全妥当了,铁子才把拖拉机重新开动。

因这只小野鹿,铁子把回家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一会。夕阳有半个脸还露在山尖尖时,铁子就掉转了机车的头。拖拉机驶出苜蓿地,转入一条机耕道,轮子带起黄白色的烟尘。

机器的轰响很大,可仍听到了车后面的叫声。听得出不是人的喊声,回过头,荡起的灰尘又遮蔽了目光,隐隐似有一团影子飞来,脚旁的小野鹿也发出低鸣,动弹着想挣脱绳索,停车,看个明白。机器响声小了,轮子不再转。

烟尘慢慢消失,影子变得清晰。一只肥大的野鹿立在离拖拉机十几米远的地方,这东西好灵性啊,也不知它怎么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车上的。怎么,这鹿的前胸上有簇白毛。眼睛不再乱眨闪,紧盯着。十二岁的一个故事霎时在脑海里浮现。真会这么巧吗?铁子问自己,父亲说过,胸脯有白毛的野鹿是极少见的,没错,一定是它。

那鹿也在看铁子。

看了一会,鹿不再悲哀地嘶鸣,也不焦躁地轮流用四蹄敲地,像获得了某种安慰,变得平静了,驯服了。

弯下腰,把小野鹿翻个身,细察,小胸脯上果然有细细一撮白毛,是遗传的,抬头寻那母鹿,母鹿正转了身,不慌不忙走开,挨近蒿草丛,回了一下头,便消失了。

像什么都没发生。梦一样,一路上,铁子老想刚才的事是幻觉,不知怎么的,那只大鹿的出现,让铁子心里有点乱。

耽搁了一会。太阳便沉到深谷里了。回到家,天快黑透。没有谁看清铁子抱回屋的小野鹿,进屋,从煤棚翻出个大筐,把小野鹿放进去。并把捆绑小野鹿身上的绳索解开,想起屋子里抽屉里有药水和纱布,找出来,给小野鹿把伤口包上了。

没过几日,小野鹿伤口全好了。

小野鹿的样子极可爱,一看它那样子,铁子就好像回到童年,想到了自己和小野鹿有过一段往事。当然这只小野鹿肯定不是那只小野鹿。不过,看起来,它们真的是一模一样。

铁子在前边走,小野鹿会跟在铁子后面走。小野鹿好像已经认识铁子了。铁子把小野鹿的伤口治好了,小野鹿知道这个人救了它,对它是真好,把铁子当了亲人。小野鹿跑得快,有时会跑到铁子前边。铁子让它跑。等它跑出一段了,铁子会叫一声,像鹿一样叫。小时候学会的鹿叫,铁子没有忘。看来铁子学得真像。铁子一叫,小野鹿就会跑回到铁子身边。

看到小野鹿全好了,跑起来,可以一跳老高了。想着明天去荒野一趟,把小野鹿放走,让它去找它的父母亲。

吃罢饭,没有事。走到门外,小野鹿也和铁子一起走出门外。想着明天就要和小野鹿分别,心里有点难受。这一难受,就想起来,有两天没有喝酒了。这一想,不要紧。马上全身的筋骨都不自在起来。

本来是朝南走的,这么一想,腿脚立刻变换了方向,朝东走去。一直往前走,走不了多远,就会走到小镇路口处。那里有一排酒馆。这里的酒馆,只要有人喝酒,就不会关门。而有一个酒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人在喝酒。那就是草妹的酒馆。

铁子朝草妹酒馆走去。

铁子只是想去喝几杯酒,没有想干别的。

没想干别的,偏偏干了别的。好像有谁给铁子开了个玩笑。

想娶草妹,铁子曾找了个老女人去说媒。老女人不干别的活,就替人说媒。去说,收五十块钱辛苦费。说成了,再给一百块钱报酬。铁子给了女人五十块钱。女人去了酒馆。不多一会,老女人出来。老女人说,草妹说,都什么年头了,还要别人来说媒,也太没意思了,让他自己来。

铁子问老女人,你说是谁了吗?老女人说,我说了是你,你自己去吧,我看她那样子,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不去说,也显得太没有出息了,那样子可能更会让草妹看不起。再说了,自己这样子,除了钱少点,别的方面一点儿也不比别的男人差。没准自己一说,草妹还真会同意。

那一天,铁子去喝酒。一进酒馆,看到里边没有人。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把草妹喊过来,没有说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只是说,草妹,嫁给我吧。

草妹听了铁子的话,一点儿也不吃惊。也许听到得太多了,也许早就看出铁子心里想的啥。铁子说那句话时,很紧张。脸像蒙了块红布。草妹听了铁子的话,好像很高兴。高兴得不等铁子说完,就笑起来。笑出了声音,比平常的笑声更好听了些。

听到这样的笑声,铁子觉得草妹会愿意。他以为,女人要是不愿意,不会这么笑。早就一掉脸,一转头,走到一边了。不过,他马上就知道,他想错了。因为,草妹笑了一阵,就不笑了。不笑了以后,草妹就说话了。草妹说,铁子,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让我不能嫁给你。铁子说,哪一样?草妹说,你没有钱。

铁子的心凉了。铁子说,我要是有钱,你会嫁给我吗?

草妹又笑起来,说铁子你真傻,真老实。不过,草妹的笑和这句话,也给了铁子一点希望。也是从那时起,铁子也下了决心,要好好干活挣钱。

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可铁子的口袋里的钱,从来没多过五百元。铁子有个存钱计划,计划很好。可没有钱,这计划就是句空话。

酒馆还是常常去,每次去都能看到草妹。酒馆不大,草妹招呼铁子,也招呼别人。身子晃来荡去,在酒桌之间。明明离得很近,但不知为什么,铁子却觉得得好像离草妹越来越远了。

路边有好多酒馆。这条路是条公路,通往一个大油田。油田正在大开发,来往的大小车子很多。经常会有车子停下来,到酒馆里喝酒。为了让更多客人进来,一些酒馆,还安排了陪酒妹。陪酒妹不干别的,就陪客人喝酒。来喝酒的客人,多是男人。有女人陪着喝,就能喝得多,喝得过瘾。这些陪酒妹,全极年轻,穿短裙短衣,露出的肉,比遮起来的多。听人家说,这些陪酒妹中,有一部分,不但会陪喝酒,如果客人出手大方点,还可以陪客人做别的事。没客人陪时,这些妹子会站在门口,朝过往的车子挥手,朝过往的行人打招呼。真有一些男人,其实没有想喝酒,可看到这些妹子,就有点想喝酒了。又正好不急着赶路,就会走进酒馆去。铁子去喝酒时,也会有这样的妹子,朝他挤眉弄眼,拿一些热辣的话语撩拨他。她们会说得铁子脸红,说得铁子心乱跳,说得铁子低下头。可她们终于没有能把铁子拉进屋子里。铁子知道跟着她们进去,会有什么事发生。正是知道了,才不肯进去。铁子知道他要是进去了,不管他干了没干,再出来,别人就会用另一种目光看他。铁子想做个好男人。好男人,一些事就不能乱做。

也正是铁子有这样的表现,草妹才会说,铁子什么都好。有了草妹这句话,铁子就有了力量。再看到那些妹子,铁子的样子,就变得更像一块铁了。小镇上的男人,闲着没事时,会凑到一起,说说酒馆里的事。全是些不好的事。正好铁子路过,听到了。铁子上去插了一句,说草妹的酒馆里就没有陪酒妹。一个胖男人说,你知道个屁。草妹用不着陪酒妹,因为她自己可以陪呀。铁子说,草妹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胖男人说,谁不知道呀。铁子一听不说话了,冲上去,一拳打在胖男人脸上,打出一片飞溅的血沫。一看铁子这个样子,都不吭声了。铁子年纪不大,力气却很大。要说动嘴,他会不及好多男人。但要动手,好多男人都要吃亏。

为了草妹,打了别人的事,草妹知道了。草妹说铁子,和他计较个啥,他们要说,就说去吧,怕个啥,人是说不坏的。草妹说要感谢铁子,送铁子一瓶酒。铁子不要送,接过来,一样该是多少钱,就付了多少钱。草妹又说,铁子,你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不好找了。草妹送他酒,他没有要。可说的这句话,铁子却接受了,用心接受了。

铁子走到了公路上,身边跟着小野鹿。

铁子看到了一排酒馆,家家亮着灯。一些酒馆门口,有陪酒妹在晃荡。

远远看到铁子走过来,天已经黑透,看不清楚。一些陪酒妹,走过来要拉他进去。等走到了跟前,看清了铁子的脸,马上转过身不理铁子了。她们不想瞎耽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这个道理,她们也明白。

铁子走进草妹的酒馆。

酒馆里没有客人。

草妹正趴在桌子打盹。看到铁子走进来,草妹抬起头。可草妹并没有打起精神,铁子是个好男人,但不是个好客人。好客人,总是能大把地花钱。

不过,草妹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精神也跟着抖了起来。

显然草妹除了看到了铁子以外,还看到了另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显然有点不同寻常。不然的话,不可能让草妹激动起来。开酒馆的女人,很少会有什么东西会让她们没见过或不知道的。

草妹的神情,铁子也看到了。他不由也转过脸,往身后看。因为他也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草妹激动起来。

铁子只看到了那只小野鹿。

小野鹿的确并不常见。可它好像并不该让一个女人激动,尤其是个开酒馆的女人。

不过,这一次,铁子想错了,草妹真的是为那只小野鹿激动了。

草妹好像真的很喜欢那只小野鹿,她上前一下子把小野鹿抱在了怀里。

草妹说,把这只小野鹿卖给我吧。

铁子以为草妹是在开玩笑。铁子说这是只小野鹿,又不是只羊,不是一头猪,怎么可以卖呢。

草妹说,我给你五百元钱,你真的把它卖给我吧。

铁子干一个月的活,也只不过挣个五六百块钱。可铁子说,这不是钱的事,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卖它。

草妹放开了小野鹿,走到铁子跟前。草妹说,铁子,我也觉得和你谈钱挺没意思。不过,我真的想得到这只小野鹿。

铁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只小野鹿,它不是我养的。它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卖它。

草妹说,它现在就是你的,它跟在你身边。它就是你的,你可以想把它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我现在你身边一样,我拿自己换你的这只小野鹿,你觉得怎么样?

铁子看着草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事情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复杂。让他有点搞不明白了。而草妹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想让他搞明白。

草妹一伸手把电灯拉灭了。

屋子一下子变得很黑,这让铁子有点不习惯。铁子是来喝酒的。没有灯光,铁子没法喝酒。铁子不知道草妹为什么要把灯拉灭。他伸出手,想再把灯拉亮。但他的手被草妹抓住了。

铁子好像一下子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

草妹酒馆里的灯亮了。

铁子从酒馆里走出来。他并没有喝酒,可他却像喝醉了,走路时,有点摇摇晃晃。

那只小野鹿没有跟在他的身后。

铁子不想下地干活了,只想去草妹酒馆。和过去去酒馆的想法不一样。铁子再朝酒馆走去时,心里想的并不是酒。

草妹让铁子知道了有一件事,比喝酒更有意思,更快乐。

当然铁子还有点挂念那只小野鹿。他想好了,走进酒馆的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抱着小野鹿,对小野鹿说一声谢谢。

走进了酒馆。看到了草妹。草妹朝他笑着,没有看到小野鹿。铁子问草妹,小野鹿呢?草妹说,来,跟我走。

酒馆里并没有别人,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可草妹让铁子跟她走,铁子只能跟她走。走出后门,进了一个院子。还是没有看到小野鹿。院子里还有一间房子。草妹走进了房子。铁子不知道为什么要进房子。铁子站下了。草妹看到铁子没进来,站到门口,朝铁子说,快进来呀。

铁子想,小野鹿肯定在屋子里。铁子走了进去。

还是没有看到小野鹿,却看到了一张床,床上的被褥很花,看上去真的很漂亮。草妹说,这个房子,我从来不让男人进。

铁子问草妹,小野鹿呢。

草妹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拿出一叠钱。草妹说,这就是你那只小野鹿。

铁子说,你把它卖了?

草妹说,是的。

铁子冲过去要打草妹。草妹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他,把胸脯一挺让他打。

拳头软了,整个人软了。

又过了两天,铁子又来了,牵了一只野鹿。看起来,比那只小野鹿大许多。

草妹眼睛又亮了。

草妹又让铁子进了她的后院那间房子。草妹让铁子白喝酒。草妹说,铁子,你放开喝,想喝多少都行。

可铁子并没有喝多少。铁子在想草妹说的话,那话是草妹头枕在铁子胸腔子上说的。草妹说,铁子,等你捉到了十个野鹿,咱们就去登记结婚。

铁子又去捉野鹿。

野鹿跑起来,像飞一样。用一般方法捉不到。铁子不用枪,不用刀,也不用猎狗和骏马。更不会去下套子和兽夹子。

铁子的方法很文明。来到荒野上,远远看到一只鹿在吃草,或者在奔跑。他会站下,朝着野鹿用嘴发出一种声音。那野鹿,只要听到了这声音,就会朝他走过来。会一直走到他跟前。

等野鹿看到了铁子,明白了听到的声音不是小野鹿发出的。知道上了当,想转身逃开,却已经来不及。野鹿不是狼,不是虎豺,一个壮汉对付起来,并不难。不难,却也并不容易。野鹿挣扎起来,同样会把铁子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不过,捉到第四只野鹿时,铁子没有累。

因为那只野鹿,走到铁子跟前时,看到铁子,好像看到了另一只鹿一样,不但没有转身逃跑,反而凑近了铁子,用嘴去拱铁子。

铁子看到了它胸脯上的一撮白毛。

铁子一下子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只小野鹿,还想到了才不久给了草妹的那只小野鹿。

草妹说,那只小野鹿卖了一千。草妹还说,那几只大野鹿,卖了三千。草妹说,城里人别的东西,都吃腻了,就想吃引些新鲜的野味,花多少钱,不在乎。

铁子手里拿着绳子,没有马上去捆这只大野鹿。他坐在那里,他抽了一根烟。他看着那只野鹿,那只野鹿也在看着他。他想,你走吧,你走吧,你看我干吧,你走啊。可野鹿没有走。铁子把吸了一半的烟卷扔掉了。铁子说,我让你走,你不走这可就不怨我了。铁子走过去,用绳子捆大野鹿。低着头捆,不敢看野鹿的眼睛。

铁子不看野鹿,可野鹿要看他。不想让野鹿看,铁子扯出擦汗的毛巾,把野鹿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牵着大野鹿,直接进了草妹酒馆后院。像进自己家一样,连门都不敲,推开门就进去了。边往里走,边喊草妹。铁子知道草妹一看到这大野鹿,就会很高兴。草妹一高兴,就会对他很好,好得让铁子像在云里雾里飘浮。

铁子喊了一声草妹,没有听到草妹答应,却听到草妹哇哇大哭。再一看,院子里还站着两个男人。一看,这两个男人不是来买野鹿的。因为,他们穿着一身警服。警察看到了铁子。

铁子腿软了一下,不过,马上站直了。铁子的心也慌乱了一下,就不那么慌乱了。看到草妹哭得像个泪人,铁子走到她跟前,对草妹说,哭啥呢,哭啥呢,有我在,你不用怕。铁子拍了拍草妹的肩膀,转过脸对警察说,别和女人过不去,有啥事,来问我。

铁子说,这个事,和别人没有一点关系,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法官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铁子说,卖钱。法官说,你要用这些钱干什么?铁子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觉得法官问的是废话。

捕猎并贩买国家珍稀野生动物,铁子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三年后,铁子刑满,走出了监狱。铁子一直西走,走到一条公路边。看到了一排酒馆。那个熟悉的酒馆还在,这让他有些兴奋。推开门进去,看到有许多人在喝酒。一个年轻的女人朝她走过来,招呼他喝酒。看着这个女人,铁子有点发呆。因为这女人虽然年轻,但她好像不是草妹。铁子问,你不是草妹。女人说,草妹是谁,我不认识。酒客中,有人还记得草妹。马上接腔说,那个女人呀,早走了,走了两三年了,听说去了南方。

铁子再没有说话,坐下来喝酒。

铁子喝醉了。

喝酒喝了那么多年,铁子没有喝醉过。铁子这一次喝醉了。

和好多事,只要有了头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从那以后,铁子经常喝醉。渐渐地大家见了铁子,不再喊他名字,而是喊他酒鬼。

喝醉了的铁子走到了荒野上,倒在了青草地上。一只大野鹿走到了他的跟前,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在他身边卧了下来。不过,只要铁子一醒过来,这只野鹿就会马上消失。铁子站起来,看不到野鹿了。他想野鹿一定没有走远,他就会站起来,往荒野深处走,去找那只野鹿。他认识那只野鹿,因为它的胸脯上长了一撮白毛。可许多年过去了,这样的找寻,不知有多少次,竟然连一只野鹿也没有看到。

多年以后,铁子成了一个老人,可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怀念一把刀子

早想好了,一毕业就工作,去挣一份钱。不是不想考研,不想读博,没法去读。原因只有一个,爹妈是农民,没有钱。供他上学已借了别人不少钱,这个钱不能让爹妈还,得自已还。找工作,这年头不好找,大学生多如牛毛,一份工作,不知有多少人在抢。一般人,很难抢上。快毕业时,吴列分析了一下自己。方方面面看,吴列都很一般。长相一般,脸黑,还长了一些青春痘,成绩一般,有两门功课补考过,英语四级要不是作了一点弊,很可能连证都拿不到。社会关系全在深山老林里,自已都活不好,别说帮他了。清楚了自己,也就清楚了要走的路。吴列上学的这个城市,是个大城市,道路很多,也很宽阔。但吴列知道,这里没有一条路,是给他修的。据说,这个城市目前至少有五千个研究生找不到工作,而本科生有多少找不上工作的,就没法统计了。吴列在了解到了这个情况后,他想了一下,好好想了一下,快毕业时,有好几个晚上,他睁着眼睛想到天亮。那天早上,他站到窗前朝西看,看到了一条路,在远处晃荡。当然,他能看到这条路,也不全是靠他自己。那阵子,他每天买报纸看,还去参加一些报告会。明白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尤其是西部,很缺人才,特别是大学生。于是,一拿到毕业的相关手续,吴列就坐上了开往新疆的火车。

新疆很大,有许多城镇。吴列早想好了,去新疆只去一个地方,别的地方不去。这个地方就是乌鲁木齐。不管怎么说,吴列也是名校的学生,也是个大学生。得让母校有面子,自己也不能太丢脸。到新疆来,不但想好了要去的地方,连干什么工作都想好了。学的是文科,中文专业,可选的行当并不多。想了一下,吴列把要找的工作排了个队。排在第一个位置的,是公务员。公务员好,国家工作人员,工资年年涨,什么都有保障,干好了,还可以升官。有钱还有权,老家人知道了,父母多荣耀啊。万一当不上公务员,就去报社当记者,这个工作也不错,不是官,有时比官还厉害,官见了都怕。干好了,一样有出名发财的机会,好多名记和明星没两样。如果当不上记者,也可考虑去当老师,老师也不错,受人尊敬,地位在不断提高。吴列所以会给自己找的工作这样排队,不是他看不起别的工作。主要还是因为这几样工作,说给别人听,能说得出口。还有一样也重要,那就是月月能拿到工资。本来还打算再往下排几样工作,但想了想没有排。不是没有排的了,是吴列觉得没有必要排了。如果跑到新疆,不能从这三样工作中给自己找一碗饭吃,那他这个大学等于是白上了。

到了乌鲁木齐,一下火车,放眼一看,愣住了。以为这个地方,还落后得很,没想到会这么繁华,比好多大城市一点儿也不差。愣过了,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好,工作还好找,实在没有理由不高兴。

地方好,没有看错。往市区走,好像走进了山谷,只是两边不是峰峦,而是高楼。除了楼,还有车,像河一样,多得不行。这年头,看一个城市发展怎么样,主要是看楼看车。一看到乌鲁木齐,吴列就喜欢上了,觉得来对了。

说是来对了,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说这个地方好,一个意思是说工作好找。说这个地好,吴列没说错。不光他这么说,到乌鲁木齐的人,都有这么说。但说到工作好找,吴列好像没有说对。这一点,吴列很快就会知道,不用别人告诉他,他自己就会明白。

吴列出了门,去找工作,身上背一个书包。上大学时,背的就是这个书包。书包还是那个书包,但里边装的不是书。看起来,书包没有那么大了,没有那么沉了。但吴列却觉得它很重,重得难以估量。因为,里边装了毕业证学位证身份证,及所有参加工作需要的手续。他将要凭着这些东西,打开理想的大门,开始新的生活。

先去了一个部门,这个部门是管公务员的。接待他的干部,态度很好。吴列说,我想当公务员。干部说,好啊,现在民主了,平等了,全是公开招聘选拔。只要合乎条件,谁都可以当。吴列说,我刚毕业。干部说,刚毕业的大学生,可以直接考。接着干部看了吴列的毕业证及相关手续。干部看得很认真,看完了,干部说,你可以考。吴列说,怎么考?干部说,每年招一次,今年已经考过了,你想考,就明年考吧。吴列说,不考行不行?干部笑了,说这可是原则问题,谁也不能破这个规矩。吴列说,好考不好考?干部说,差不多两百多人里能考一个吧。吴列说,是不是比考大学还难?干部说,光考试成绩好还不行,还得面试。吴列说,长得不好也不行?干部说,那当然,歪鼻子歪眼的肯定不要。吴列说,是不是只要考上了,就可以在乌鲁木齐工作了。吴列说,像你这样的不行。吴列说,为什么?干部说,刚毕业的大学生,就算考上了,也得先下基层锻炼。吴列说,锻炼多久?干部说,至少也得两年。吴列说,我知道了。说完了,转身出门。干部喊住他,说小伙子,你要是想考,明年四月份过来。吴列回过头,说了一句,谢谢了。

离开这个干部,吴列还不死心。看见挂了政府机关牌子的楼房,就走了进去。看大门的拦住了他,问他找谁?他说不出找谁,只好说找工作。看门的有点不信,看他的目光有些怀疑,要看他的证件。他没有证件,只有毕业证。看门的看了他的毕业证,又打量了他一下,有点信了。告诉他,找工作不能到这里找,这里上班的,全是领导。要想进到这里工作,可没有那么容易。吴列说,我不想当官,只想当公务员。看门的说,公务员就是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你真是刚出校门,啥都不知道啊。看门的劝吴列如果真想找工作,就去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是干什么的,吴列当然知道。吴列所以没有去人才市场,是吴列觉得他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去人才市场招人的单位多半是些公司和企业,多半都是民营和私营的。到这些单位做事,在吴列看来根本算不得工作。有点像过去给地主干活的长工,也许能混一口饭吃,但却不会再有一点尊严。人才市场说好听点是给大家创造就业机会,说不好听点,那就是做买卖,用来交易的商品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人。所以说,从一开始,吴列就没有想到要去人才市场去找工作。

公务员不想了,至少这会儿不想了。当不成公务员,并没有让吴列丧气。尽管知道西部找工作要容易些,但还是做了比较困难的准备。早就想好了,当不了公务员,就去当记者。买了一份报纸,是份晨报。买报以前,问了卖报的,哪份报纸看的人多。卖报的人说,晨报。看的人多,发行量大,需要干活的人就多。翻开报纸,看到一个通告,说招收记者。按照报上说的地址,吴列去了。负责这个事的是个副社长,叼了个烟,那样子不像办报的,像是开饭店的。同样先看了毕业证和相关手续。看完了以后,副社长说,你不符合的条件。吴列说,怎么不符合了?副社长说,你不是新闻专业的。吴列说,我会写文章。副社长说,当记者,不能光会写文章。吴列说,那还要干什么?副社长说,你真想当记者?吴列说,当然。副社长说,这样吧,我们可以试用你一下。吴列说,好啊,我愿意让你们试,你说,怎么试?副社长说,一个月内,发展五十个订户。吴列说,这和当记者有什么关系!副社长说,这是考察你的能力。吴列说,就试这个?副社长说,还有呢!吴列说,还有什么?副社长说,还要拉广告。吴列说,拉多少?副社长说,五十万。吴列说,工资多少?副社长说,试用期没有工资。吴列说,那就是白干了?副社长说,当然不白干,完成任务了,可以拿提成。拿提成好,可以拿到几千块。吴列说,要是完不成任务呢。副社长说,笑了笑,把烟灭了,耸耸肩膀说,那就没办法了。吴列说,我想当记者,不想当推销员和广告业务员。副社长说,你不是学新闻的,你只能先干这个。吴列说,让我想想。副社长说,行,小伙子,想好了来找我。

走出报社大门,吴列回头看了一下,他想不管今后他遇到什么情况,他都决不会再进了这个大门了。这是个很大的城市,有许多家报纸,用不着在一棵树上把自己吊死。接下来几天里,又去了几家报社。另外几家报社,看了他的毕业证,也说他不是学新闻的,不好办。说就是学新闻的,都不一定能安排,因为编制有限。不过,虽然没有像那个副社长说得那么露骨,但也暗示,如果他想去发行报纸和拉广告,可以考虑把他留下。但一样没有保底工资,只能是拿提成。干得多拿得多,不干,什么都没有。

想当记者,这么难当,让吴列有些意外。不过,这么一折腾,不知为什么,吴列就有点不想再当记者了。吴列决定去当老师。

了解一下,这个城市有近一百个中学。一百个中学,找一个教书的位置,应该不是个难事。确实不难,不管走进那个学校,问人家缺不缺不老师,都说缺。再问,我想来教书行不行。人家一看文凭,一看毕业的学校,马上说,欢迎。可再往下说,人家为难了。老师归教委管,学校自己当不了家。要想来当教师,得去教委办手续。

去了教委。教委负责的人一看文凭。说不是学师范的,不行。说这些年,师资不缺了,一般来说,不是学师范的不要。吴列说,那不一般的情况呢。教委说,如果你真想当老师,也有个办法,可以去县乡,比较起来,那里还缺老师。吴列说,我想在城里教书。教委说,你刚毕业,下基层去锻炼一下,不是坏事,你知道吗,每年都有大学生志愿者,去边疆偏远的农村支教。吴列嘴上没说,心里想,我可没有那么伟大。到西部,除了乌鲁木齐,别的地方决不去,这是底线,这个地底线不能破。破了,就太丢人了。看出吴列的失望,教委一个女同志,有些同情他。对他说,你去民办中学试试,兴许行。

民办中学,也就是私立中学。到这样的中学当老师,吴列没想过,可到了这个份上,摸摸包里的的钱,吴列有点慌了。想到找工作会有困难,但这么困难,还是让他没有料到。不管怎么说,得赶紧找个工作,再不找到工作,怕是吃和住都成问题了。这么一想,吴列不犹豫了,决定找私立中学试一试。

这些学校,老在报纸上打广告,不但招学生,还招老师。要找到它们很容易。买了份报纸,按照一个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校长。一听吴列说了他的情况,马上说,我们要你。这个私立中学有点远,差不多是在郊区了。吴列不想白跑路,就在电话里和他谈。听声音,校长年纪不小了,可能是在公立中学退休了,不肯闲着,想多挣些钱,就自己办起了中学。吴列说,我不是学师范的。校长说,没事,我也不是学师范的,一样教了一辈子书。吴列说,这么说,你肯定要我了?校长说,当然,这个学校,我说了算。吴列说,你还没见到我本人,就能决定?校长说,只要你的毕业证不是假的,我肯定会要你。吴列说,那一个月工资多少?校长说,如果你愿意当班主任,保证你每个月至少收入两千元。吴列说,那吃和住呢。校长说,全部由学校安排。吴列说,那好吧,我下午去就赶过去。

放下电话,吴列一下子不愁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当上老师了。尽管不是最理想的,但还属理想的范围。尤其让他满意的是,管吃管住,还一个月给两千块钱。据他掌握的情况,这个待遇,在这个城市是很高的了,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冲着这一点,吴列没有理由不让自己高兴起来。背着书包,走到了街上。看到天空很蓝,好像别的地方的天,没有这么蓝。吴列仰起脸,对着天空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一出,觉得肚子有点空了。决定好好吃一顿,吃饱了,再去见那个私立中学,见那个老校长。正好闻到一股香味,转过脸,顺着香味看过去。看到了一个买烤肉的摊子。这才记起,这些天只顾找工作了,还没有吃过烤肉。新疆的烤肉很有名,来新疆以前,就想了,到了新疆,一定要尝尝。结果来了以后,只顾找工作了,把这个事给忘了。现在工作找上了,才记起了这个事。吴列不再多想,只想着吃烤肉。吃完了,去见那个校长。

正是中午,大家都在找吃的。人有些多。一个烤肉摊前,放了一条凳子,上坐会着吃烤肉的人。一时没有位置,站了一会,一个人吃完了,站起来走了。吴列才有了地方坐。坐下后,要了十串烤肉。摊主说,喝不喝啤酒?他想了一下,说喝一瓶吧。一个手拿啤酒,一个手拿烤肉。他就把书包放在了旁边,放到了凳子上。

烤肉的肉,是鲜羊肉,刚宰的羊。烤肉的料,除了盐和辣子面外,还有一种调料叫孜然,只有西域才有。烤肉的火,不是电火,也不是煤火。是灌木的火,一种叫梭梭柴和红柳的灌木,只有沙漠和戈壁滩上才长。这样的烤肉,当然会很香。吃到了嘴里,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真是太香了。边吃吴列边想,以后还要来吃,经常来吃。一个月来一回,不行,太长了,要一个星期来一回。工作了,有工资了,一个星期吃几串烤肉,不算个啥。

吃好了,擦了一下嘴角的油。要走了,问摊主多少钱。摊主说,十三块。去拿包给摊主付钱,一伸手没有抓到包。觉得怪,包就在身边,怎么会没抓住。再抓又没有抓到包,回过头一看,没有看到包。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站起来,朝凳子下面看,想着是不是掉下去了。看到凳子下面也没有,吴列又坐到了凳子上,不是他想坐下来,是他站不住了,没有办法,只能坐下来了。

吴列的书包丢了,真丢了。

坐下的吴列,坐了一阵子,好像在想什么,想明白了。明白这会儿,坐着没有用。他先站了起来,说,我的包没有了,谁见我的包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好多人听见了。听见了,只是看看他,看了一眼,不再看了,该干什么又去干什么了。只有一个老头接了他的话,老头说,可能是小偷把你的包偷了。又一个人接着说,刚才我看到有一个小伙子在这里乱转,样子有点像贼,弄不好就是他偷的。吴列说,我偷我干啥,里边没什么钱,只有一点零钱。老头说,小偷不管那么多,只要是包,偷了再说,钱不多就好,让他偷了白偷。吴列说,可里边的东西,比钱还重要。说着,吴列往四处看,看他的包。谁偷的,吴列不知道。但那个包,上大学四年,吴列天天背着,和它太熟了,只要有一点影子,他就能看见。看到吴列四处看,分明是在找小偷,找他的包。老人说,别看了,看不到的,小偷偷了东西,马上就跑了,才不会让你看到的。吴列说,我的包不能丢,我得找到我的包。说着,吴列离开烤肉摊,朝一片人多的地方走。刚走了两步,摊主喊住了他,说你还没给钱呢。吴列说,我的钱在包里,我的包丢了,我没有钱了。摊主说,那你也不能白吃呀。吴列说,等我找到了包,我会把钱给你的。摊主看出吴列是真丢了包,不是想赖账,只好说了一句,算我倒霉,就放吴列走了。

吴列顺着马路,走了好几个大街。边走边看。主要是看人,街上人多,成群结队。吴列挑着看,别的人不看,只看小伙子。小伙子也不是每个都看,只看背了包的小伙子。一看到背包的小伙子,就凑到跟前,看人家背的包。多数情况下,看上一眼就不看了。只有一个包,他多看了一会。猛一下看到那个包,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因为那个包,和他的包是一个牌子一个样式的。不过,细一看,还是看出差别。人家这个包很新,不像他的包,天天背,背了四年,已经很破旧了。一看不是自己的包,只好抬起头,又在人群里找。本来打算一直找下去,直到把包找到。没想到,因为他老盯着别人的包看,引起了别的人注意。以为他打别人包的主意,把他当成了扒手,向巡逻的警察报告了。

两个警察走到了他的跟前,让他站住,问他是干什么的。警察的样子很严肃,把吴列弄得有点紧张。这一紧张,警察就更怀疑他了,让他拿出身份证。他说我的身份证在包里。警察说,不管在什么地方,先拿出来。吴列说,我也想拿出来,可我拿不出来。警察说,那就跟我走一趟,说着,抓住了他的胳膊。吴列说,我说的是真的,我的身份证在包里,我的包丢了,让小偷偷了。警察不相信,还要带吴列走。吴列说,不信你问那个烤羊肉串的,我就是在他那吃烤肉时丢的。

吴列和两个警察一块,又回到了那个烤肉摊前。摊主说,他的包是丢了,他说他的钱在包里,连吃烤肉的钱都没有付。

听到摊主说吴列的包真被小偷偷了,警察信了。不过,警察还是要带吴列回派出所。吴列说,我不去,我要找我的包。警察说,小伙子,你知道吗,丢了东西,要先报案。你不想让警察帮你找包吗。一听说警察可以帮他找包,吴列再没说什么,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

进了派出所,警察很尽责,先落实了吴列身份。问了吴列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就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问清楚了后,知道吴列确实是个大学生,刚毕业正在找工作。警察就让吴列把丢包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把吴列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警察说,我们给你立案了。吴列说,立案了是什么意思?警察说,立案了,就是说,我们也会帮你去找包的。吴列说,那太谢谢你们了。

在派出所做了笔录,已经是半下午了。这时,吴列突然想起那个私立中学,想起那个老校长。刚要走出门的吴列,又转过了身,对给他作笔录的警察说,我想打个电话,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警察说,你打吧,别打时间长了。

接通电话,老校长说,我一直在等你,你没有来,怎么回事?吴列说,出了点事。老校长说,什么事?吴列说,我的包丢了。老校长说,报案了没有?吴列说,报了,我这就在派出所。老校长说,忙完了,你就过来,我等着你。吴列心里一热,赶紧说,我马上过去。老校长说,对了,别忘了,把你的毕业证和相关手续都带来。吴列说,我的手续在包里,一块丢掉了。老校长那边一阵子不说话了,好像在想什么。吴列说,我是有毕业证的,只是现在丢掉了,等我过去,再详细给你说。老校长说,如果是这样,我看你就先不要过来了。吴列说,校长,你相信我,我真是什么手续都有的。老校长说,等你的包找到了,手续齐全了,再来见我吧,好了,就这样了,我很忙。不等吴列再说什么,老校长就把电话挂断了。听得出来,老校长不相信他是包丢了,而是认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毕业证,没有学位证书,是在哄人。

就这样,丢了包的吴列,又把工作丢掉了。不过,吴列不生老校长的气。不管换了谁,也一样会像老校长一样的。这年头,光凭几句话,想让别人相信,已经没有可能了。

放下电话,吴列不走,还坐在派出所。警察说,你可以走了。吴列说,没事,我在这等着。警察说,你等在这干什么?吴列说,等着拿我的包呀。警察笑了,说,我们给你立案,帮你找包,可又没有说马上就能给你找到包。吴列说,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帮我找到包?警察说,这样吧,我们尽量帮你找,等找到了,我们给你打电话,把你的联系电话留下。吴列没有手机,没有钱,买不起。房东家有电话,说好了,他打电话,一次五毛钱。接电话不要钱。吴列把房东的电话告诉了警察。

没有了包,没有了毕业手续,也就没有法找工作了,只能在屋子里等,等派出所警察的电话。吴列给房东说了,说只要有他的电话,马上喊他。

在屋子里等电话,想干点什么,却什么都干不下去,拿着一本书,翻来翻去,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电话铃响了,马上竖起耳朵听。这一天,已经这样听到十几次铃响了。每次听到,心都乱跳。不过,只跳了一下,就不跳了。因为房东没有喊他,光电话铃响还不行,还得房东喊他。

天黑了下来,电话铃又响了。他的心不乱跳了,不是不想有他的电话。是他知道这个时候警察已经下班了,不可能给他打电话了。完全没有想到,房东接起电话后,说了一句,好吧,你等一下。说完,大声喊起了吴列的名字。

吴列愣了一下,赶紧冲了过去。拿起听筒扣到耳朵上,不等对方说话,他就叫了起来,是不是我的包找到了?那边说话了,说,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一听说话的声音,听出来了,不是警察打来的。吴列说,爹,是你呀,你怎么打电话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吴列到了乌鲁木齐后,怕家里担心,给家里去了个电话,说他在乌鲁木齐找工作。还把电话号码留给他爹,说如果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他。家里没有电话,打电话要到村长家去打,很不方便。爹一般没有重要事,是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

果然爹在电话里说,他打电话来,是想问问吴列找上工作了没有。吴列想了一下,说,爹,你放心吧,我已经找上了。爹说,你真的找上工作了?吴列说真的找上了。爹问是啥工作?吴列说,是中学当老师,每个月工资两千多块。爹说,好好,找上了工作,就好了,有个事,我一直想给你说,你妈不让说,说怕难为你。吴列说,啥事?爹,你就说吧。爹说,你妈病了,住院了。吴列说,啥病?爹说,你妈胃了长了个瘤子,医生看了,说发现得早,得赶切掉,不切掉就会变成恶性的,活不了几年。吴列说,咋的?爹说,这些年,为了给你省学费,你妈从没有好好吃过饭。吴列说,那就赶紧做手术呀。爹说,做手术要钱呀,咱家的情况你知道的,你上学借的钱还没有还呢,再给别人借,张不开嘴呀。吴列说,我知道了,爹,这个钱我来想办法。爹说,可你刚工作也没啥钱。吴列说,爹,这个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会把给妈做手术的钱凑齐的。爹说,儿啊,这回我们可全靠你了,回去我把你的话告诉你娘,她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个电话,让爹娘高兴了,却让吴列发愁了。刚才怕爹娘担心,就撒了个谎。谎好撒,可不好圆。娘做手术,等着要钱,他得想办法搞到钱。娘为了他上大学,真是连命都不要了。现在他大学毕业了,也该报答娘的恩情了。可现在这种情况,他能从什么地方能搞到钱呢。如果包不丢,去了那个学校,可以先把这个月的工资领出来。再给那个老校长说明情况,向单位预支一些,再说,有了工作,就有了同事。同事有难都会互相帮助的。再向同事借一部分,这样凑一下,娘的手术费就可以凑得差不多了。看来,要想弄到一笔钱,首先得有个工作。如果说,这以前找工作,只是有一些急,那么现在,找工作就变成了十万火急。因为这个事关系到娘的命。要是因为他找不到钱,耽误了娘动手术,娘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一辈子再怎么活,也活不好了。

按说,大学毕业,只要别太挑,找个工作并不太难。但现在,这个事,对吴列来说,就变得特别难了。因为能证明他是个大学生的东西让他给丢掉了。

他试着打了几个电话,向人家说明,自己的手续丢了,问人家能不能先让他工作。人家在电话里听他说毕业证丢了,全笑了起来。说如果你真想得到一份工作,就是去找做假证的做一个文凭,也不要说你的文凭丢了。第二天,他想了想,又去了人才交流市场。里边人很多,比自由市场里的人还多。看来,许多人都和吴列一样,都在着急找一份工作。但同样找工作,吴列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手里都拿着相关手续,至少也会拿着一个身份证,只有吴列两手空空。他只能挤到招聘单位的桌子前,给负责招聘的人说自己的情况。说的时候,人家直点头。点完头了,人家伸手给他要东西。一要东西,吴列傻眼了,没办法了,只好说,东西丢了。不过,他让人家相信他,他说的全是真话,没有半点假。听他这么一说,负责招聘的人,看他的目光马上变了,语气也变了,冷冷地说,等把你的证件找到了,再来吧。

看来,想要给娘看病,就得有钱。要想有钱,就得先工作。而要有工作,就得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也就是说,对他来说,现在要做的事没有别的,只有一件,那就是找到那个丢掉的书包。

不去找工作了,去找包。先去了派出所。警察认识他,一见他,就说,你的包还没有找到。吴列说,怎么还没有找到?警察说,抓了几个小偷,是偷自行车的,不是偷包的。吴列说,能不能早一点把我的包找到?警察说,我们只能帮你找,但并不能保证一定会帮你找到。吴列说,这么说,还有可能找到不我的包。警察说,不是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吴列说,那我怎么办?警察说,我给你出个点子。吴列说,你快说。警察说,根据我们办案的经验,你的包,肯定已经被小偷扔掉了,小偷偷包,是为了钱,除了钱,别的东西他们不会要,一看包里没钱,就会顺手把包扔掉。吴列说,扔到什么地方了?警察说,这就说不准了,垃圾箱,一般往垃圾箱里扔得多,一般来说,小偷拿了包,走不出一千米就会把包丢掉。我办过的案子里,有好几个当事人,就是这样把他们的包又重新找了回来。吴列说,你是说,我找去垃圾箱里找,也可能会找到我的包。警察说,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但并不保证你一定能找到。吴列说,我知道了。

又回到了那个烤肉摊,摊主认出了他,以为他是来还钱的,问他是不是找到包了。吴列说,还没有找到。摊主说,那你来干什么?吴列说,警察说,小偷偷了包,把钱拿走了,就会扔了。摊主说,是的,前几天一个顾客的包丢了,结果马上就从垃圾箱里找到了,除了钱没有了,别的东西都在。说着,摊主还指了指那个垃圾箱。听摊主这么一说,吴列不再跟摊主多说了,转身走向了十几米远的垃圾箱。

两天,两百个垃圾箱,吴列挨个和它们亲热了一番,有的垃圾箱太大了,为了把垃圾箱底层的东西翻出来,他差不多把半个身子钻了进去。垃圾箱里什么东西都有,不过这些东西前边都要加两个字,那就是脏和臭。当他和二十个垃圾箱亲热过后,已经一点看不出他是个大学生了,当他实在累得不行,想坐在路边歇一会时,路过的行人从他身边走过时,都不想靠他太近,有意绕开了他。只有三个人和他过不去,看到他在垃圾箱里乱翻,就冲了过来要和他打架。这三个人主要是靠拾垃圾为生的,他们不想多一个竞争对手。不过,弄清楚了吴列确实只是为了找了一个包才对垃圾有兴趣的,他们就没有再阻止吴列打开别的垃圾箱,而且还说,如果在捡垃圾时,捡到了他的包,一定会还给他。听了这个话,吴列一个劲说谢谢,还说帮他找到了包,会请他们吃烤肉,喝啤酒。

翻完了第两百个垃圾箱,天黑透了,吴列回到了租住的屋子,刚一进房子,房东就喊他接电话。电话是爹打来的,问他把钱寄出来了没有。吴列只好说,他已经筹好了钱,顶多后天就把钱寄回家了。放下电话,房东说下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吴列说过两天给你。房东说,你身上怎么这么脏,全是泥土,还有股臭味,快去洗一洗。

房子后面有一条水渠,里边流着很大的水。吴列跳了进去,穿着衣服跳了进去。水渠里的水是远处天山流过来的,水不但流得急,还有些凉。钻进水里,把自己交给了水,让带着的寒意的水流冲了个痛快。

水渠边有一片草地,吴列把湿了的衣服脱掉,光着身子躺在了青草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和那个缺了一半的月亮,吴列突然觉得这两天他正做的事,是一件很傻的傻事。别说找到那个书包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就算是真的找到了那个书包,他的困难就可以解决了吗。也就是说,找到了书包,他真的就能有一笔钱可以给妈妈治病了吗。

明白了自己做的是一件傻事,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件傻事做下去。尽管这件事很傻,可至少还有一件事可做。真不知道除了这件事傻事外,还可以做别的什么事时,不管这事有多傻也只能继续去做了。

在一条人很多的大街上,因为这条街上有许多家银行,又被称作是金融街。在这条街上走动的人,多半是去银行存钱或取钱的。只有吴列朝着一个垃圾箱走去。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他面对的第二百零一个垃圾箱。

这是个方形的绿颜色的垃圾箱,看上去和他前边所遇到垃圾箱没有两样。所以,就在他把手伸进垃圾箱时,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垃圾箱改变了他的命运。

读到这里,也许不算太笨的读者会说,他一定是在这个垃圾箱里找到了他的书包,当然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只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一种结果,那么这篇小说就可以不写了。当然,我想还会有更多聪明的读者会说,他一定在这个垃圾箱里找到了一笔钱,或者是一个可以卖大钱的宝物。当然,这种可能性也一样会有。只是这样的结果,那么这篇小说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那么吴列在这个垃圾箱里到底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说实话,这是一样谁都不想到的东西,它既不是吴列想找的书包,也不是吴列想要的钱和宝物。它是吴列从来没有想过的一样东西,它是一把刀。

如果光看这把刀,看不出这是一把特别的刀。刀把柄是木头的,两片木头夹着刀柄,用牛皮绳缠起。刀身虽然钢铁的,但布满了铁锤锻打过的痕印。刀刃虽然很薄,但一点儿也不亮也不锋快,也一看就是来自民间乡村的铁匠铺。这样一把刀来到了城里,被扔到了垃圾箱里,一点儿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为什么,吴列的手刚握住了这把刀,心就像被它划了一下似的,疼得让他一下子坐在到了路边台阶上。心里想这是把什么破刀,搞得我好难受,就想把它再扔进垃圾箱里。但奇怪的是这时像有一种什么胶,把他的手和这把刀粘在了一起了,使他怎么甩都不能把它甩开。同时,像是有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里划过。

闪电过后,吴列的目光慢慢地从手中的刀子上挪开,移向了那个垃圾箱,不过,只是在那个垃圾箱上停了一会,又继续朝前移去,一直移到了那个写着银行字样的大门口才停了下来。

大门是玻璃的,从外边可以看到里边,里边有许多人正在办着和钱相关的业务。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递进去一个信用卡。过了一会,从里边递出了一撂子钱。女人不急不忙把钱往挎包里装。稍稍注意看一下,就会发现她至少往挎包里装了六次。也就是说,在她那个不大的挎包里,现在已经装了至少六万块钱。六万块钱究竟算是一笔多大的钱,这要看对谁来说了。从看到了六万块钱进了那个挎包,吴列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挎包。而那个女人好像知道吴列在看她的挎包,很想让吴列看个清楚,竟穿过马路朝着吴列走了过来。看到这个女人越走越近,吴列不由自主地从坐着的台阶上站了起来。同时手里的那把刀也握得更紧了。刀子并不大,握在吴列的手里,旁边的人不注意看,看不出来。女人好像和吴列认识,要走过来和吴列打招呼似的,吴列已经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散发的香水味了,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来。眼看就要和吴列脸对脸了,这个女人转了身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挎包在的微弯的胳膊里前后摆动着,好像因为装了很多钱,故意要摆出了不起富贵的样子来。吴列没法不被它继续吸引,当看着那个女人走出一段路后,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似的,让他跟着那个女人,准确说,是跟着了那个沉沉的挎包。女人有点胖,走得不快,吴列几下子就追到了挎包跟前,现在他的那只没有拿刀子的手,离那个挎包只有二十公分左了。也就是说,只要伸手就能拿到那只挎包了。吴列心里想,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把手伸出去,但那把刀子却通过他手心把另一个声音传给他,抓住这个机会啊,抓住这个机会,你娘就能活下去了。吴列一下子坚决起来,朝着挎包伸了出去,同时闭上了眼睛。

突然这时吴列听到天上响起了一声雷,这声雷是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吴列睁开眼一看,看到胖女人已经坐在了地上,两只手捂着肚子,大声喊着,有人抢钱了。吴列再一看,那个他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的挎包,现在正抓在一个飞奔的年轻男人手中。吴列不由得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同时觉得抓着刀子的胳膊像是被谁抓住用劲一甩,刀子就从手中飞了出去,直直地飞向了那个年轻人,飞到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腿肚子上。当然和刀子同时飞出去的还有他的身体,所以当刀子扎进那个年轻男人的腿肚子上时,他也伸手抓住了那个他熟悉的挎包。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他的那把刀子在这个时候背叛了他,刀子被那个年轻男人握到了手里后,就变得格外凶恶。它几次刺进去吴列的肚子,想让吴列把抓着挎包的手松开。但吴列直到眼前发黑,栽倒在了地上也没有松开那个挎包。

好像只闭了一会眼,就醒过来了。刚一睁开眼,看到一片白,好像是一个屋顶。偏了一下头,看到一张脸,很好看的一张脸,是个姑娘的脸。姑娘看到他睁开了眼,先是轻声地问了一句,说你醒了。接着,不等吴列回答,又用很大的声音说,他醒过来了。她的话音还没落下,马上有一群人冲了进来。一些人手里拿着鲜花,还有一些人扛着摄影机,举着话筒和照相机。吴列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有点被吓住了。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长着好看一张脸的护士,拦住了那些冲过来的人,告诉他们只有十分钟采访时间,因为他才醒过来,身体还很虚,要好好休息。接着,又转过脸,轻轻告诉吴列,他们已经过道里等了三天了,你就把你和抢劫犯搏斗的经过,给他们讲一讲吧。

正想着怎么讲,记者已经等不及了,开始朝他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在什么地方工作?你为什么会那么勇敢?你为什么能连中数刀后,还紧紧地抓着劫匪不松手?你为什么会不怕死?你是不是很想做一个英雄?

其实用不着吴列把过程讲得很详细,因为当事人包括劫犯,还有街头的许多目击证人,已经把吴列的英勇行为描绘得很生动了。等着他醒来,只是为了落实他的身份和他的当时内心的想法。因为当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任何证件,看他的装束打扮好多人想着他是个民工或者是流浪者。所以当他说出他是从内地到边城找工作的大学生时,在场的人都噢地一声叫了起来。记者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因为这个身份会大大增加这个新闻的价值。

第二天一大早,女护士拿来一张报纸让他一看。这张报纸他很熟悉,他找工作时经常看这张报纸。尽管很熟悉,看到这张报纸,他还是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在这张报纸的头版上,登了一张很大的照片,是他躺在病床上接受采访时照的。接着他又看到了一条醒目的通栏标题:见义勇为血洒街头,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书写英雄新篇。

登着自己英雄事迹的报道,还没有看完,就有人进来看望她,一看是那个被抢的有点胖的女人,她带着她的家人,带着鲜花,还带来了五千元作为对他的感谢。随后来看他的人就再也没有断过,什么人都有,不管什么人,来了以后,不光是夸他,还给他鲜花。除了鲜花,还有钱。少的十块二十,多的有给上万的。最多的一笔是见义勇基金会的,一下子就给了他三万。有个老板知道了吴列连手机都没有,马上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送给了吴列。好多人都说看了报道后激动得不行,还说尤其是知道了他因为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去垃圾箱里捡破烂挣钱给母亲看病时,就是铁石心肠也得流眼泪。不但好多老百姓来了,连当官的也来了。来了一个很大的官握着他的手,和蔼地夸了他以后,问他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解决,并当场对身边的随从说,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我们都要满足他,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让吴列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私立中学的老校长和那个报社的副社长也来了,说只要他愿意去当老师和当记者,他们将无条件地接受他。吴列说他的毕业证和相关手续丢了。他们说这不会成为问题。不过,吴列最后并没有去他们那里工作,因为吴列想当公务员。吴列的想法刚一说出,管理公务员的那个部门的领导就来了,带来了接待过吴列的那个工作人员,让工作人员给他办理成为公务员的手续。给吴列办理手续时,吴列说我的文凭丢了。那个工作人员说,没事,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接着又告诉吴列,你不用去乡村锻炼了,直接留在政府机关。吴列说,这行吗?工作人员说,当然行,你用自己的血证明了你的品质。

不过,最让吴列意外的是派出所的两个警察也来了,他们带来了吴列丢失的书包。吴列问他们怎么找到的?他们说,被吴列扎伤了腿的劫匪正是偷了吴列书包的家伙。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把吴列的书包扔到大街的垃圾箱里,而是拿回了家。抓住他后,到他家里,从他家的床铺下面的搜查出来的。听说是这么回事,吴列不由得说了一句,真是太巧了。警察说,这不是巧,这是报应。

到了半夜,没有人再来看他了,只剩了女护士和他。女护士边给他换药边夸他,他说,其实我没做什么,你们用不着这么对我。女护士说,你说什么呀,你知道吗,当时那把刀只要再偏一公分,就会扎到你的心脏上,就会连命都没有了。吴列说,真的吗?女护士说,当然是真的?吴列不说话了,说真的,听到护士这个话,他才有了那么一点后怕。女护士又说,我注意到了,别人夸你时,你还脸红,还不好意思,你真不用这样,你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像你这样的英雄,得到什么样的待遇,都是应该的。不知为什么,听到女护士这么说,吴列还是脸红了。

脸红不是缺点,在别人看来,会更觉得吴列了不起。只是几天时间,来看望吴列的人,已多达几千人次。捐款数目也达到了十万以上。那天,吴列就用老板送给他的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父亲,他马上会寄十万块钱给母亲做手术。父亲激动地在电话里一句话说不出来,到后来竟哭了起来。吴列没有说刚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只说他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放下电话后,吴列让女护士陪着他去邮局汇款。女护士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我已经好了,可以工作了。女护士说,你真了不起,你伤得那么重,想着你能活过来就不错了,没想到你会好得这么快,你真的很伟大。吴列说,千万别说我伟大,我真没有那么伟大。女护士说,伟大的人都是这么谦虚。吴列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吴列说,我要去工作了,找工作太不容易了,要找个好工作就更难了。

吴列真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他分到了政府办公厅做了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别人告诉他,这位领导的秘书做不长,顶多做个三四年,就会被提拔。几乎全都成了厅级以上的干部。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几个月了,吴列还老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他从市中心一条大街上经过,看到了那个烤肉摊,他才似乎真明白他这时已经拥有了什么。

当天晚上他抽了个空,去了那个烤肉摊,把欠的烤肉钱还给了那个摊主,并让摊主给他再烤几串烤肉。不知是烤肉没有烤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吴列觉得这羊肉串没有以前那么香了。也是这天晚上,吃完了烤肉顺着大街往回走时,吴列路过了银行门口的那个垃圾箱,他一下子想起了那把刀子。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办这个案子的警察,问那把刀子的下落。警察说,那把刀子作为物证已经用完了,现在放在档案柜里。吴列说,那是我的刀子,能不能还给我。警察说,当然可以。说他明天就给吴列送去。但是第二天,警察没有来送刀子,而是打了个电话告诉吴列,说他打开柜子没有看到那把刀子。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许多人都看见刀子是真的放进了柜子,并且再也没有人去打开过那个柜子,怎么可能会一下子不见了呢?听到这个话,吴列没有再说什么,放下电话后点起了一根烟。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常常会没有一点理由地想起那把刀子。他知道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那把刀子了,但这一辈子,他一定会经常怀念那把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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