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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埋雪儿那天,好多人哭了。女人几乎全哭了。

那竹箫没有随着雪儿埋到土里,有人说了,雪儿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支竹箫,别把它们分开。但营长说,雪儿不在了,有这支竹箫,也是个念想。营长这么说了,大家就不说什么了。就把竹箫从雪儿的手上取下来,想着会很难取,可没有想到轻轻一掰,雪儿的手就松开了,好像雪儿也很愿意不带它走,让它留下来。

那天下午,埋了雪儿。营长说,大家回家吧。大家回了家,营长没有回家,拿了竹箫,走进了营部。太阳落山时,大家突然听到竹箫的声音。想着是不是听错了,大家走出了门,站在门外听,真的是竹箫的声音。和雪儿吹出的声音一样。可雪儿已经埋到了土里,这声音不可能是雪儿吹出来的。大家不能顺着这声音往前走,走到了营部门口,看到了关着的门,大家不走了,全站在门口,听竹箫的声音。真的好听啊,天下的声音,没有一种声音可以比得上这种声音。

一天的云,在竹箫的声音成了红色的。遍野的风,在竹箫的声音中变得温柔起来。

竹箫的声音没有了。

云的色彩消失了,风也随着大起来,凉起来。

大家还站在营部门口,不知道该推门进去,看看吹箫的人是谁,还是站在这里等竹箫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正在这时,一阵来自戈壁滩的上的野风吹过来,把营部关着的门吹开了。大家看到了营长趴在他的办公桌子上。而他的那把挂在墙上的马刀,这时却挂在他的胸口上,只是刀的最锋利的部分,从他的后背上伸了出来,闪着雪一样的亮。

大家又去看那根竹箫,没有看到,大家又去找那根竹箫,也没有找到。大家真的糊涂了,明明看到了竹箫走进了这间房子,明明听到了竹箫的声音从这间房子里传了出来,怎么就看不见找不到了呢?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老步枪

王舍的一只眼睛瞎了。保卫延安,和胡宗南打仗时,一个炮弹落到阵地上,一下子炸死十几个人。王舍没有被炸死,炸坏了眼睛。炸坏的是左眼,右眼还好好的。看什么,不受影响,一样能看清楚。尤其是打枪。两只眼都好着时,打枪时,要先把左眼闭上,才能瞄准。左眼瞎了,打枪方便了,拿起枪,不用先去闭眼了,举起来,马上就能打。真是这么回事,好像瞎了一只眼后,王舍真的变了。再打仗时,他果然出枪不但快了,而且明显枪法好了。遇到重要目标,要一枪干掉时,别的没有把握,让王舍打。王舍举起枪就打,一打就打到了。从来没有打空过。也是凭着这一点,同样打仗,一场战斗下来,王舍打死的敌人,就会比别人多。开总结会时,干部总是要表扬王舍。到了四九年,王舍得到的奖章,比别人多好几块。

奖章多,大家不眼红,说起来。全说王舍该得。不说打死的敌人,有多少个。就凭那只瞎了的眼睛,得多少奖都不多。

王舍一只眼,打枪打得准,是个好兵。按说,好兵好一阵子,一定会提升。许多将军,开始都是兵。兵当好了,战功多了,就上去了。王舍没上去,到仗打完了,连个班长都不是。这不怨王舍,也不怨干部不提拔他。是战争结束得太快了,日本人,那么凶,八年就打完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三年就败下阵了。王舍所在的部队,最后一仗,和土匪打的。打完了这一仗,连土匪都没有打得了。不打仗了,枪法好,就没有用了。再提干部时,这一条,就不算是条件了。

不过,当干部的事,王舍可从来没想过。是别人觉得,王舍瞎了一只眼,又得过那么奖章,当个干部是应该的。

打败了日本人,赶走了蒋介石,共产党做了江山。兵还得有,可要不那么多了。一部分人让回家种地了,还有一部分人,也让去种地。但没有让回老家种地。还说他们是兵,可给的新任务,是种地。去新疆种地,在去戈壁滩上种地。这样安排,倒不是新政权的发明,从汉朝开始,官府就这么干了。

给每个人发了坎土镘,让大家先把枪交了。种地用不枪,把枪放进仓库里,等到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这么安排,大家都很高兴。说真的,那杆枪,大家早就扛够了。从扛起枪的那一天起,就想着有一天不用扛枪有多好。别的人领了坎土镘,就把枪交了。王舍去领了坎土镘,却不肯把枪交上去。

队长问他咋回事。有没有啥用,咋不交了?王舍说,别人没用,我有用。队长说,你有啥用?王舍说,我睡觉,不枕着它睡,睡不着。队长说,你真有这个毛病?王舍说,我试过,真是这样。队长说,把枪交上来,可是上面的命令,这事有点不好办。王舍说,要不,我去场部,给场长说。

场长原来是营长,认识王舍。队长一听王舍要去找场长,就说,行了,这是个多大的事,还要去找场长。队长说,就让你搞个特殊化吧。枪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可得保管好,可不能丢了。王舍说,我把命丢了,也不会把它丢了。

别人都没有枪,只有王舍有。这个特殊化,别人没意见,更没有谁眼红。倒是一块说起来,说到这个事,会说王舍有点可笑。说没有枪,会睡不着,这是毛病。

说到女人,这可是个事。是个大事。光种地不行。种地,只能长出粮食。粮食,只能让肚子不饿,解决不了别的问题。男人种地时,会想到女人。会把女人想成一块地。人活下去,要一代代活下去,还得要在女人这块地上耕种。

这个事,不是个难事。打江山,这么大事,就拿下来了。这个事,算个啥事啊。同样一声令下,女人们就来了。一群群地来了,全是年轻的小妹子。个个嫩得不行,像花骨朵一样。

不过,来了那么多女人,还是分不过来。几年过去,一个连队上,还有几个男人打着光棍。

王舍也打着光棍。瞎了一只眼,不管怎么瞎的,都会有一张脸,有一点别扭。虽然干什么事,一只眼和两只眼,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要说找对象,要说一点儿也不在乎,也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并不是理由。另外一个家伙,是个瘸子。走路走不快,还走不稳,可还是把个大姑娘追到了手。脸皮厚,吃个够。什么事,都是这个理。王舍见了女人,不知说啥。更不知要干啥,女人就算和他撞个满怀,怕是他也不会一下子抱住。

光棍也有光棍的好处。娶了女人,有了小家。可以自己生火做饭了。队上的收获的东西,全放在大晒场上。原来,不管放多少,放什么,都没有丢过。可近些日子,大晒场开始少东西了。队长一看,这样不行。得派个人去看场。派谁去,干部们开会讨论这个事。一说就说到了王舍。

说到王舍,不是说他有枪,说他枪法准。这也可以算一条。但不是主要的一条。说来说去,大家说他合适,是因为他是个光棍。没有老婆,没有家。可以放心。他不会把东西往回拿。不是说他觉悟高,是他没有地方拿,拿回去也没有用。光棍汉,自己不开火,全在连队的食堂吃饭。不过,光棍汉不是王舍一个。没让别的光棍汉干,让王舍干,还多了一条。不管怎么说,王舍的眼睛瞎了一个。也算是残疾了,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王舍成了看场人。

王舍有枪,没有羡慕。王舍去看场,却真让不少人眼红。一是大晒场上,什么都有。东西那么多,拿着用一点,偷着吃一点,不会有人知道。二是干上看场这个活,别的活就不用干了。开荒种地,没有拖拉机,全靠一双手,一天下来,不知要流多少汗,受多少累。个别人受不这个苦,就悄悄地跑了。

看场这个活,没人不想干。可有了老婆,有了小家,想干也不让干。有了这个想法,再看到王舍,看他瞎了一只眼。就没了过去的同情。恶毒一点,还会想着让王舍另一只眼睛也瞎了。

心里有别的想法,看王舍看着不顺。到大晒场干活,看到王舍躺在麦草垛上休息,一阵阵来气。王舍晚上要围着大晒场转来转去,不能睡觉。只能白天打盹。叫马庆的一个家伙,偷过黄豆。有了王舍,偷不成了,心里恨。看到王舍躺在那里不干活,就走了过去,先是朝着腿上踢了一下,把王舍踢醒了。坐了起来,看着马庆,不知他要干啥。马庆说,你个懒熊,快起来,给我们烧开水去。烧开水,是炊事班的事。王舍当然不去干。瞪了马庆一眼,又躺下来,怀里抱着枪,想再睡一会。马庆更气了。抬脚又踢过去,这次没有踢到王舍身上,踢到了王舍怀里抱着的枪上。边踢还边说,抱着根烧火棍睡,算啥男人,有本事,抱着女人去睡啊。

听到马庆这么说,别的干活的人,全笑了起来。马庆也笑了,觉得出了气了。转过身,打算去干活。都想着,这个事到这就完了,就没事了。都没有想到王舍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挨了一脚的枪,随着变换了样子。横在了王舍手上。只听哗啦一声,枪栓拉开了,又推了上去。全当过兵,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什么。大家全愣住了。

也有没发愣的,一看王舍这个样子马上跑过来,去阻拦他。几乎就在碰到了胳膊的同时,王舍手中的枪响了。走着的马庆一下子站住了,转过身看着王舍,看到那还在冒烟的枪口,脸刷地一下白了。

子弹穿过了裤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被拉了一下胳膊,那个得意的马庆,不是把命丢掉,也会让他的那个玩意儿消失。马庆明白过来,身子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用枪打人,还差一点打中,这可不是个小事情。队长生气地把王舍关到了禁闭室,并把他的步枪给收了。三天后队长去禁闭室问王舍知道不知道错了。王舍说我知道我错了,对自己的同志我们不该乱开枪。队长打开门让王舍出去。说看在王舍为革命卖过命,就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了。走到门口王舍站住了,朝着队长伸出手。队长问他什么意思?王舍说,队长,你还没有把枪还给我呢。

队长一听大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实在太可笑了,犯了这么大错误还想把枪要回去。王舍说他再不会用枪惹事了。队长说,那也不行,我可不能这么没有原则,真把枪给你,真再出个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王舍说,你真不给。队长说,当然不给,这可是党支部开会决定的。

队长真不给,王舍也没办法,再没说什么,一转身又走进了禁闭室。队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舍说,你不给我枪,我就不出去。队长说,还没见过你这号人,愿意被关在黑房子里。队长不理王舍了,去干别的事了。禁闭室的门开着,队长没有锁。

队长干完了事,到了下午回来了。看到禁闭室的开着,想着王舍可能走了。走过去一看,看到王舍还坐在里边的一个木凳上。坐得直直的,好像成了木椅子的一部分。队长说,我可是让你走的,你不走,可不怨我了。

队长也很犟,不会看到王舍这个样子,就会听王舍的,把枪还给王舍。心想,我看你王舍有多大能耐,我就不把枪还给你,看你能禁闭室待多久。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待在里边不出来。

队长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错,王舍不可能老待在禁闭室。因为队长让炊事班的人给王舍把饭菜送去后,王舍一口也没有吃。第一天没有吃一口,第二天也没有吃一口。到了第三天,队长有点沉不住气了。正好农场的场长来了,队长就把这个事给场长说了。

场长姓于,打仗时叫团长,开荒种地后改叫场长。于场长一听这个事,拍了桌子。说这还得了,开枪打人,判他的刑,送他去劳改队。队长说,干这个事的,不是别人。于场长说,是谁?队长说,是王舍。一听说是王舍,于场长笑了。说这个家伙,脾气就是不好。我看,算了,把枪还给他吧,让他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队长把枪还给了王舍,说是于场长让给的。王舍拿着枪,跑到荒野上,打了一只黄羊。扛到于场长跟前,朝着于场长行了个军礼,让于场长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于场长拍着王舍肩膀说,年代不同了,不能光喜欢枪了。

差一点把马庆的那个玩意打掉,都想着王舍要完了,可王舍一点事都没有。看来,王舍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了这一点,不敢不把王舍放在眼里了,也不敢拿王舍乱开玩笑了。不过,心里边对王舍的看法,却并不太好。觉得他有点太野蛮,整天不好好干活,拿着个枪四处晃荡,像个没有人敢管的土匪强盗。

只是,这个心里边的想法,在心里边,没有待多久,就待不住了。想法这个东西,靠不住。遇到个什么事,马上就变了。连马庆,对王舍恨得要死的家伙,到了有一天,都说起了王舍的好话。说要是没有王舍,这日子真不知有多难过。

想法是很容易变,可要让大家,让几百人的想法一块变,变成一个想法,并不那么容易。一件小事做不到,这得是一件大事。看来,那些日子,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

没有错,是件大事。不是一个地方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发生了大饥荒,不断有人被饿死。消息传到边疆,我们开始不相信。饿死人的事,只能发生在旧社会,现在新社会,马上就要到共产主义了,怎么会饿死人。肯定是敌人造谣。可是过了一阵子,我们就不能不相信。先是大晒场的粮食被装进麻袋运走了,说内地阶级兄弟急需要。没有了粮食,很快,食堂馒头变了样子,变成窝窝头,不是面粉做的,是淀粉做的。苜蓿草磨的,连猪都不愿意吃。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们想吃饱,都不行。我们开始水肿,开始出虚汗,开始喘不上来气。开始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便一阵风,就可能会吹到天上去。

已经干不动活了,全拿着饭碗,坐在食堂门口,等着分配一些树皮野菜,好多活一阵子。都知道,这么下去,想多活一阵子,也多不了多少。头脑一阵阵发晕,眼睛一阵阵发花。死神就在身边晃荡着,像影子一样。

就是那天,我们的想法改变了,不是别的想法改变了,是对王舍的想法改变了。

其实我们坐在地上,等食堂的饭菜时,没有想到王舍。别说是他了,就是老婆孩子都想不到了,只想着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肚皮不受折磨。

就是这时,我们看到了王舍。王舍出现了。他背着一杆枪,牵着一匹马,从一条土路上走过来。和别的人不一样,他满面红光,一看,就知道,没受过饥饿的折磨。他的脚步和马的蹄子一块响着,声音并不太大,可因为这时没有别的响动,四周很静,那独有的声音,顺着干裂地面传过来,有点像敲在牛皮鼓上。

我们一齐转过脸,看到了王舍。我们的眼睛,一齐放出了光。就算是绿光,也很明亮。天空阴着的脸,一下子被照得灿烂起来。像是挣扎在寒夜里人,突然看到了太阳,一个很温暖的太阳。

让王舍一下子变成太阳的,不是他身上的枪,也不是他牵着的马。让王舍一下子光芒四射的,是两只肥大的马鹿。马鹿这会儿,在挨了王舍射出的子弹后,已经死了。它们躺在马背上,被王舍牵引着,正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看到了正在滴落的血,还闻到了肉的味道。

天啊,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到肉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每过几天,就能吃一顿红烧的野味。队长让他什么都不要干了,就去干一件事。那些日子,王舍成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好多人站在门口,目送王舍骑着马挎着枪离开营地,然后就盼着王舍能早点回来。

可是王舍回来的一次比一次晚了。到了后来,他出去好几天才能回来。这并不能全怪他。近处的飞禽走兽被他打得越来越少了,他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打。这样,就会在路上花去许多的时间。不过,只要王舍出现在我们面前,就会带来一片欢呼声,因为,在他的马背上,总是驮着许多我们梦想的东西。

那几年,整个国家被饿死的人,据说有上千万。可在这片荒原上,在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被饿死。我们没被饿死,可飞禽走兽却死了不少。没有办法,好多事情都是这样,你不死,我就没法活。

王舍用枪,没让我们饿死。救了我们的命,我们这些人,是讲义气的人。王舍的恩情,我们不能忘。光记着还不行,还得报答才行。怎么报答,我们一起商量。大家一分析,说王舍还是光棍汉。要说王舍缺啥,就缺老婆,要帮王舍,要报答王舍,说别的没用,给王舍找个老婆,才是我们该做的。

忙了好大一阵子,没有给王舍找上。没有别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女的了。女的一来,全都让我们抢走了。没剩下来的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啥也得给王舍留一个。有几个急了,说如果不是怕王舍嫌弃,要是王舍看得上,回去和老婆离了,让她嫁给王舍。这种话,也只是说说,不敢真去做。不是怕老婆不愿意。我们这些人的老婆凑到一块,会说悄悄话。说到王舍,说那会儿嫌王舍眼瞎了一只,不肯嫁给他。现在看来,真瞎了眼的是自己。嫁给王舍多好啊,至少能不能饿肚子,经常能吃上野味。这会儿,要让他选丈夫,她们肯定会先选王舍,后才会考虑到我们。也是想到这一点,不给她们机会。再说了,老婆这个东西,有了后,再让出去,真是舍不得啊。眼前没有女人,没有独身的女人,可以给王舍当老婆,就想别的办法。动员大家,给家乡的写信。村子里有女人。给那些女人说,来到这里,饿不死,还有肉吃,肯定全都往这跑。马庆说,他有姨姨有个女儿,还没有找婆家,让她来,准行。让马庆赶紧写信。马庆说他不认字。把连队的文书找来,帮着写。写完了,让人送到了场部邮局。类似的信,同时寄去了十几封,得多喊来几个女子,让王舍挑。要让王舍知道,我们的报答,是真心实意的。

那会儿,各方面还落后得很,一封信得在路上走一个月,才能走出新疆。山高路远,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别的事耽误了,就算了,可把报答王舍的事给耽误了,实在让我们恼火。想着有一天,让十几个青年女子,一块站到王舍面前,给王舍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王舍却先给了我们一个惊奇。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王舍牵着马,从西边走过来。我们看到在那匹马的身上,不光驮了一只黄羊,还驮了一个姑娘。黄羊是死的,姑娘却是鲜活鲜活。

远处土坡上,有个黑点在动。想着是只黄羊,举起枪要打。把眼眯起来,透过准星看,黑点不那么黑了,不那么模糊了,看出了点样子。那样子好像没有长着四条腿。把枪放下了,走了过去。走过去一看,黑点是个人。不但是个人,还是个女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快要死了,快要饿死了。

快要死了,还没有死。只是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女人看到王舍,不害怕,还有些高兴,她的嘴巴咧了一下,露出一点笑。女人说,我渴得很。王舍取下水壶,蹲下来。没把水壶给她。把水壶的水,朝着她的嘴滴去。像下雨一样。女人喝了水,女人说,我还饿。王舍带了馒头,拿给她,让她吃。她吃了一个,说还饿。王舍只有一个馒头了。再没有了。王舍说,等一会,行不行?女人说,行。

王舍打了一只野鸡,当着女人的面,点了一堆火,让野鸡烤熟了。吃了烤野鸡,女人有了力气,坐了起来。女人说,我叫月花。

王舍牵着马,先到了火房,把黄羊交给了炊事员,又牵着马,到了队部。让月花下了马。指着队部的门,让月花进去。月花说,这是你家?王舍说,这是队部。正说着,队长出来了。王舍说,队长,戈壁滩上捡的,交给你了。怎么回事,队长还没明白过来。王舍转身离开了。往他住的地窝子走。

走到门口,听到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月花跟在后边。王舍说,你跟着我干吗?月花说,你救了你,当然要跟着你。王舍进了房子,月花跟着进了房子。进房子一看,又脏又乱。月花却喜欢得不行。不渴了,不饿了,还跟着王舍,就想着帮王舍干点啥。一看,王舍屋子里这个样子,就知道有好多活,等着她干。不问王舍让不让她干不干,挽起了袖子,马上干了起来。

王舍要结婚了,和月花结婚。起先,月花说,不用结婚,让她干的事,她全都会干。不让她干的事,她也去干。包括给王舍洗脚,陪王舍睡觉。王舍说,要么你就走,走得远远的,要么就结婚。月花说,好好,那就结婚吧。

听说王舍结婚,全来了。不能空手来,得送点东西。没什么可送的。主要送画。场部有个书店,里边卖画。除了领袖的面,还有年画,还有山水画。一下子全卖完了,全让我们买走了。送的画,一张挨一张挂在墙上,四面全墙全挂满了,全是画,土墙被遮了起来。看上去,看不到土了,花花一大片,还挺好看。去晚了,没有买上画的,就买一条毛巾,送给王舍。东西贵重,可心意重,重似千金。别的人结婚,包括队长结婚,也没有这么多人,送过这么多东西。

也难怪。王舍是谁,王舍是恩人啊。

月花真像花,刚开的花。看着晃眼,心也跟着晃荡。我们羡慕,可不嫉妒。拍着王舍肩膀,说着祝贺的话,为王舍高兴。我们的老婆,围着月花,上上下下看。边看边夸,夸成了一朵花。夸完了,说月花,你可真有福气。听得出,她们心里有点酸酸的。

不让月花下地干活,让月花跟着王舍,照顾王舍。多给了王舍一匹马,王舍去打猎时,月花也跟着,骑在马上,和王舍并肩走着。到了荒野上,王舍会先打两只小东西,野鸡或者野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先吃饱了。吃饱了,也不忙着去打野羊野鹿野马,带着一片毛毯子,在一棵胡杨树下,铺成临时一张床。要在上面睡一会。

回到屋子里,王舍啥也不干,不是不想干,月花不让他干。把洗脚水端过来,放到王舍跟前。拿过王舍的脚,放进水里。用手给王舍搓脚。王舍有点脚气,搓到脚丫子时,王舍说多搓一会。月花就不停地搓,一直把王舍搓舒服了,舒服得闭上了眼。

这一阵子,在我们这个地方,比王舍幸福的人,怕是再没有了。王舍明白这一点,交给的工作,干起来更卖力。原来四五天,才会驮一只大猎物回来,给我们改善生活,现在差不多隔一天,就会让我们吃上一顿红烧肉。

不过,我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王舍牵着马回来,像看到了太阳一样,仰着脖子,伸着脑袋,半张着嘴去迎接。大饥荒过去了,国家的情况变得好起来,我们已经不吃野菜和野草了,到处又响起了社会主义好的嘹亮歌声。也就是说,没有王舍的打来的野味,我们也不会被饿坏,被饿死了。

队长说,王舍,你不用去打猎了,可你也不能去看场了。你有老婆了,有家了,按规定不能去看场。

王舍说,不看场也行,不过,枪我还得拿着。

队长说,你都有老婆了,还要枪干吗。

王舍说,老婆是老婆,枪是枪,不一样。

是不一样,习惯不好变。夜里到了床上,抱月花,只抱了那么一阵子。抱过了,还得把手松开,去摸着放在头顶处的老步枪。光滑的枪托,冰凉的枪膛,坚硬的枪管,摸着有种舒服,说不出来。反正一下子不燥了,不热了,不急了,不慌了。

睡到了半夜,让尿憋醒了。起来,走到门外,朝着一片月光,尿了一泡。尿完了,回到床上,看到月花还睁着眼。问月花咋没睡。月花说,有个事,睡不着。王舍说,多大的事,睡不着。月花说,老家太苦,我哥过不下去了,想到咱们这来。王舍说,想来,就让他来呀。月花说,听说,户口不好落。王舍说,我去给队长说。

王舍去给队长说,队长说,是有规定,不给随便落户。王舍说,真不给落?队长马上说,别人的亲戚不给落,你的例外。

一个月不到,月花的哥就来了。一看,一个棒小伙子。队长说,好,太好了。不用问,干活是把好手,开荒正缺壮劳力,队长不能不高兴,马上给落了户口。

说到名字时,王舍问月花,你哥咋不和你一个姓。月花说,不是亲哥,是表哥,我大姨的儿子。

表哥刚来,各方面得安排。别人和他没关系,不管这个事。月花和他是亲戚,不能不管。表哥啥都没带,铺的盖的,还有用的,全要月花给置办。月花忙得有点顾不上家了,顾不上王舍了。夜里躺到床上,王舍扯了月花一把,月花说太累了。月花过去没说过累,看来月花真累了。王舍想,过了这段日子,等把她表哥安排好了,她就不会那么累了。

过了一段日子,月花还是很忙。饭做好了,让王舍吃。王舍吃,月花不吃,盛了一碗,端在手上,说他表哥不会做饭,得给他送饭去吃。王舍说,这多麻烦,让他过来吃不就得了。月花说,他脸皮薄,不好意思。

饭送过去了,没马上回来。王舍自己吃完饭,又过了一阵子,月花还没回来。王舍出门去找,刚走到门口,看到月花回来了。问月花送个饭,咋这么久。月花说,他衣服脏了,帮他洗了洗。月花这么一说,王舍也不再说什么。

月花这么懂事,让王舍很知足。心里打算,这一辈子,要和这个女人好好过。

又一天,和往常一样,月花做好了饭,又端了一碗,给她表哥送去。王舍吃饱了,坐在木凳上抽烟。门被推开了,想着月花回来了。转头一看,不是月花,是马庆。看到马庆,王舍不想理,掉着个脸子。倒是马庆,显得大度。凑到王舍跟前,王舍比他大两岁,就喊了一声王哥。一喊哥,王舍不好意思了,拿了一根烟,给马庆抽。

马庆不抽,马庆说,你还有心思抽烟。王舍说,咋?马庆说,你是真不知道啊?王舍说,知道啥?马庆说,按说,我不该来给你说。王舍说,那你就别说。马庆说,可大哥是条汉子,不说,我觉得对不住大哥。王舍说,行了,有屁快放,别拐弯抹角了。

马庆还不真说,问月花呢。王舍说,给她表哥送饭去了。马庆说,你真信了,那是他表哥?王舍说,不是表哥,是啥?马庆说,我说了,你也不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王舍一听,站起来出了门,去了月花表哥住的地窝子。

地窝子有天窗,站到天窗前,王舍听了一会。没有进到屋子里,转过身往回走。遇到马庆,马庆说,你咋不进去?王舍没理马庆,进了屋子。不过,进去没多大一会,就出来了。只是重新走出来的王舍,手里握着那杆老步枪。

一看王舍拿着枪,马庆愣了一下,不过,只是愣了一下,马庆并没有说什么。看着王舍直奔那间地窝子。那地窝子有什么,马庆知道。马庆没事,吃饱了饭,在营地闲转。看到月花,进了那间地窝子,就去偷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吓了一跳后,就去跟王舍说了。

本来可以不说的,但不说,憋着难受。再说了,这个事,有点像戏,看戏看啥,就是看热闹。给王舍说了,还跟着王舍,就是想看戏。倒没想到王舍会拿枪。枪不是别的东西,什么事,它要是掺和,就不光是热闹了。马庆有点紧张,怕真出了什么事,让自己负责任。赶紧喊了别人,说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了。

好多人从屋子里跑出来,问马庆出了什么事。马庆指着王舍的背影,让大家看。大家看到王舍拿着枪,进了地窝子,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继续问马庆咋回事?马庆说,王舍老婆,那个月花,偷汉子呢。

大家一听,全兴奋起来,明白这一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这天晚上,月亮很亮,像个大灯笼。不大一会,大家全知道了。知道了,全跑来看。月光下,站了一大片,像开大会一样。不过,心情和开会不一样,开会没意思,只想着早点散会。这会儿,站在这里,不想走,让走都不走。全把眼睛睁得好大,盯着一扇地窝子的门,耳朵也竖起来,不肯放过里边传出来的动静。同时,还在想象着,可能会出现的场面,是什么一种样子。

和想的一点也不一样,还没等听到传出什么响动。地窝子的门开了,王舍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注意去看那枪。枪口没有冒青烟,刺刀也没有打开。再看王舍的脸,脸还是那张脸,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不信这是真的,王舍走过去后,一群人往地窝子里冲,马庆冲在最前头。冲进地窝子一看。月花和她表哥,一齐跪在地上,月花脸上,全是泪水。

队长也来了,问月花咋回事。月花说了,说表哥不是表哥,是她对象。大饥荒时,为了活命,分开了。村子里,好多男人饿死了,想着他也饿死了,没想到还活着。两个人是真喜欢,他说要来找她,她就让来了。开始也想着了,来了后,就当兄妹,别的话不说了。可见了面,一激动,就管不住自己了,就做了不该做的事。

这还得了,队长一听,气得大骂起来。说这对狗男女,胆子太大,不能不严办。不过,月花是王舍老婆,怎么办,还得问王舍。把王舍喊来,问王舍想怎么办。说只要王舍提出来,马上就办。王舍来了,王舍说,算了,让他们一块过吧。气得队长骂他,简真不是个男人。

几天后,王舍带着月花,去场部办了离婚手续。办了手续后,月花从王舍房子里搬了出去,搬到了那个曾是她表哥的地窝子里。王舍又是光棍汉了。王舍找到队长,王舍说,没有家了,让我去看场吧。队长说,行,你去吧。

那个新房,王舍不住了。墙上的贴的画,王舍全揭了下来,用火烧了。王舍扛着行李,去了大晒场。看着王舍走在尘土乱飞的路上,大家都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一些人,跟着王舍来到大晒场,对王舍说,想不想再娶一个,说老家有女人,给点路费就来了。王舍抱着老步枪,摇摇头。不肯和别人把这个话题说下去,看得出,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想扯这个事。

马庆来了,坐到王舍旁边,说这事怨他。他不该对王舍说,早知道这样,他不会说。王舍说,你说错了,就这个事,你干得是个人事。马庆说,不管咋说,有你这个样子,我有责任。马庆说到了他姨姨的一个女儿。刚说了个头,王舍不让他说。王舍说,晚上他要站岗,想睡一会。说着往麦草垛上一倒,抱着老步枪就睡着了。马庆一看,知道说啥也是白说了,看着王舍,摇了一会头,没滋没味地走掉了。

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好像再活下去,也不会有多少意思了,更不说再会有什么故事了。

大晒场边上,有一棵胡杨树。虽然还站在那里,可早就死了,不知死了多少年了。不管什么季节,都是一个样子,不会变青变绿,也不会长出叶子。看到它,不由会让人想到王舍。

不过,王舍到底不是一棵树,更不是一棵死掉的树。王舍有王舍的命,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王舍会是那样的命。

大饥荒过后,没过几年好日子,又遇到了灾难。不过,这个灾难来到时,大家谁都不觉得是个灾难。刚好相反,大家都以为一个新时代来到了。因为,这个灾难的名字,叫革命。对这场革命,王舍一直不关心,一直到真刀真枪干起来,王舍也没被卷入。不远处有人倒在了血泊中,王舍一样躺在麦草垛上睡觉,虽然他的怀里抱着一支油黑铮亮的老步枪。不过,真正的大革命,是不会让一个人永远当旁观者的。那天下午,当一个男人走到了王舍身边时,王舍就不能不站起来了,朝着一个乱哄哄的地方走去。

这个男人,王舍很熟悉。他就是马庆,不过,听到马庆的喊声,他睁开眼,猛一下看到马庆,他差一点没认出来。王舍一下子想到敢死队。打仗那会儿,经常组织敢死队,他参加过,有点像这个样子。以为又打仗了,王舍嗵的一下,站了起来。问马庆出了什么事。马庆说,革命了。王舍说,什么革命?马庆说,大革命啊。王舍说,我不参加。马庆说,这会儿,你不参加不行。王舍说,为什么?马庆说,出事了。王舍说,什么事?马庆说,于场长被抓走了。王舍说,被谁抓走了?马庆说,穿黄军装的。王舍说,于场长可是个好干部,可不能让他死。马庆说,是啊,所以才来找你啊。

要是别人,王舍不会管。于场长是恩人,恩人有难,说啥也得帮。王舍说,让我干啥。马庆说,咱们一块救老场长。

这个地方,于场长官最大,斗争主要是斗于场长。于场长仗着自己是老革命,不服气,不把这些毛头小子放在眼里。王舍和马庆到了关押于场长的一座楼前,他们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容易。

但王舍凭本事,终于爬窗越门救出了于厂长。为此老兵们开庆功会,全来给王舍敬酒。王舍又成了英雄。王舍很激动,喝了好多酒。再躺到麦草垛上,就睡得很死。不知睡了多久,才被一种动静闹醒。睁开眼一看,太阳当空照。再一看,吓了一跳。四周站了一群人。一群人,只有一个人,王舍认识。这个人是马庆,别的人全不认识。这些不认识的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刀,就是枪。王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马庆。马庆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马庆说,王哥,没办法,他们要交出劫人者。说不交出,就要把咱们的人全抓起来,你知道,还有女人小孩,加起来,有一千多口呢。听马庆这么一说,王舍听明白了。马上站了起来,说,行,我跟他们走。走下麦草垛时,把老步枪给了马庆,说先替我保管着,等我回来再给我。

三天后,王舍被正法了。过后马庆把王舍的老步枪放在了棺材里,放到了王舍身边。马庆说,王哥,你的,你的枪,我还给你了。马庆朝着木匠挥了一下手,木匠的铁锤落了下去。四周全是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只有钉棺的声响,像鸟儿一样,四处乱飞。

§§某日

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

在一片很远很远的荒野上。

早上,太阳升起来。阳光穿过窗子,射到了一个男人和三个少女身上。当然,他们没有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们只是在同一个地方过日子,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男人叫高大。高大,看起来不高也不大,和这个地方别的男人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高大就是个名字,没啥意思。

三个少女,一个叫梅,一个叫兰,别一个叫菊。名字全和花有点联系,人也和花有点像,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天下的少女,全和花有点像。

阳光碰了一下高大的脸,高大醒了。高大马上穿衣服下床,先到院子里的茅厕里尿了一泡,才去把脸洗了。洗脸时听到老婆喊他吃早饭。

阳光同样碰了一下梅的脸,还有兰和菊的脸,她们也醒了。不过,没有马上穿衣服,睁着眼,还躺在被窝里,懒懒得不想起来。放暑假了,不上课了,不用天天急着往学校跑了。

娘在另一间屋子里喊,晒到屁股了,还不起。

坐起来,被子滑到腰下面。胸部的奶子,已经鼓得比桃子还要大了。十五岁了,也该鼓起来了。

早饭没什么饭,咸菜稀饭还有馒头,一会儿就吃完了。抬起头看到儿子在老婆怀里吃奶,走过去,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顺便也在老婆的奶上亲了一下。老婆问他干什么活,高大说,给苞谷浇水。

也在同时,梅和兰还有菊,也在各自的屋子里吃着饭。

娘坐在一边看。娘问,吃饱了,干啥去?看看娘,不吭声。娘说,也不帮家里干点活?看看娘,说,等会儿,去背柴火。一听说要去背柴火,娘脸上有了笑,说,多吃点,等会儿,又饿了。

扛着坎土镘走出房子,走在一片一模一样的房子中,遇到别的下地干活的人,高大主动和别人打招呼,问别人去干什么活,别人说了干什么活,也会问高大去干什么,高大就是去给苞谷浇水。又问,几号地?高大就说,十二号地。农场的地很多,每块地,编了号,这样一说多少号地,就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拿了绳子,梅出了门。梅先去找兰,说好的,兰在家里等着梅来喊。梅到了兰的家门口,喊了一声。里边应了一声后,马上就看到兰从门里走出来,和梅一样,手里拿了一根绳子。

梅和兰一块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还是梅喊。梅对着一个门喊了一声,菊就出来了。也在手里抓了一把团成圈的绳子。

通向野外的路有好多条,每条路都连着一片庄稼地。高大喜欢到十二号地干活。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十二号地在野水湖边上。干活干热了,可以跑到野水湖里洗个澡。这会儿,阳光晒在身上,有点像烧红的小针扎刺着,要是到了中午,不知会热成什么样子了。

走着走着,看到一辆牛车翻倒在路旁边。车边蹲着一个老汉,老汉一脸愁,高大走过去问咋回事,老汉说没看见路上有一块大石头,一个轮子压上去,就把车顶翻了。牛和人倒没有事,只是车子很重老汉怎么也翻不过来了。高大说,这个事用不着愁。高大力气很大,他弯下腰,扳住车的一边,嗨了一声就把轮子朝天的车子给翻过来了,还帮老汉把翻在地上几袋子尿素化肥装到车上。老汉不知怎么谢高大,拿出莫合烟卷了一根让高大抽。高大就抽了一支。抽完了烟,高大和老汉各走各的路,他们去的不是一块地。

这时,三个拿着绳子的少女刚走出居住的一片房子,她们看到通向野外的路,看到了随着这些路展开的荒野,但她们没有看到高大,也没有看到牛车和老汉。

牛车不在了,可牛车翻倒的地方,有一些撒在地上的尿素,细细的白色颗粒,像砂子糖。她们走过来,看了一眼,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她们还是女孩子,对很多事,都不会太在意。

这条路不光通向十二号地,还通向野水湖,还通向一条公路。公路和别的路不太一样,公路铺了柏油,公路上跑着好多大卡车。农场的人要出远门,要到城里和别的地方,就要走到公路上。站在公路边,看到过来的大卡车,举起手去拦,有的车开过来了,呼地一下又过去了,有的车开过来,就停下来,让举手拦车的人爬到车上。

走着走着,看到对面走了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女人,是新来的农业技术员,叫白小芬。来这里工作有半年了。白小芬从公路那边走过来,不用说她又去奎屯城里转了一趟。她身上穿着印着花的的确良衬衫,脚上穿着白色的尼龙袜。她的脸蛋子那么白,到农场那么久了还晒不黑,她的眼睛大大的,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什么话。还有她的胸脯也鼓得那么高,象揣了两只小兔子,总是活蹦乱跳的。生产队有些偏,还没有通班车,要去城里,要到公路上搭车。白小芬到公路上搭车,不是见车就搭,她要看驾驶室里有没有人,只有司机一个人她才伸手。她才不会坐到卡车的车厢里,让风吹着太阳晒着。还有人说,白小芬根本就用不着举手,只要往路边一站,卡车开过来,就会自己停到她跟前,请她坐到车里去。

高大先遇到了白小芬,一见到白小芬,高大有点想躲,可白小芬老远和他打招呼,问他干什么去。高大说,浇水去。说话时也有点不敢看白小芬,好像脸也有点红。白小芬觉得挺怪,这个地方的男人,胆子大得很,见女人,没有不敢开的玩笑。偏偏这个高大,还会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白小芬有点想笑,可不等白小芬笑出来,高大就急急地向前赶路了。

高大遇到白小芬后,又过了有十五分钟,梅她们就遇到了白小芬。一看到白小芬,三个少女站下了,白小芬走到跟前时,她们还往路边站了一下,让这个人走过去。其实路很宽,不用让,这个人也可以走过去,让一下,主要是表示这个人在她们心目中不同寻常的位置。

白小芬走过去了,三个人还把脸转过去跟着看。梅说,过几天,咱们也去城里转转。兰说,咱们搭车,人家停不停?菊说,咱们去跟白小芬说说,让她帮咱们搭一辆。梅说,她是女的,咱们也是女的,她能搭上车,咱们怎么就搭不上。说完,梅把胸往上一挺,好像要和白小芬比一比似的。搞得兰和菊也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刚刚鼓起来的胸。好像一下子有了信心,一个说,我要买的确良衬衫。另一个说,我要买尼龙袜子。

她们还穿着花布褂子,她们的脚上还没有穿袜子,她们的光脚上套着娘做的布鞋。

野水湖,和一般的湖不一样。它是个季节湖。春天发洪水时,它满得要溢出来。到了夏天,湖里水就少得可以见到大部分底部。这个湖,不是人挖出来的,年年发洪水,自然冲出来的。弯弯曲曲,没有一点规则,形成了不同弧度的水湾。湖中间还有一些土岛,有大有小,有的在湖中间,有的离岸边很近。岛上有树有草,还有鸟,站在水边,可以看到好多野鸽子还有云雀飞来飞去。也有鱼鹰,白色的,当然,水里还有鱼,也是野的,多是些鲫鱼和白条子。大一点的鱼,能跳出水面,弄出一片响动。站在水边,能看到成群的鱼娃子,在浅水处舞蹈一样游来游去。

有这样一个野水湖,住在附近的人,不会不往湖边跑。来做什么,想也想得出来。不过,要说到湖边来背柴火,却不是大家都能想到的。只有在湖边住久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湖的边上,有好多柴火可以捡拾。

年年洪水从远处的天山雪峰上冲下来,一路不知摧折了多小棵大树小树,这些树的破枝碎片随水浪翻卷下来,到了野水湖才会停下来,浮标般漂满水面。水不流了,可风还在吹,风把树枝吹到水边。等到了夏李,水一点点少下去,那些枯树枝就会搁浅在水岸线的沙滩上,很快就会让火一样的太阳烤得干透。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到野水湖边背柴火的人。

浇水不是个力气活,把大渠里的水引到支渠里,再把支渠里的水引到毛渠里。毛渠像人的细血管,把庄稼地分成了一块块。看到水从毛渠里流过来,扒开一个口子让水流到地里就行了。只是扒口子时要看一下地势,尽量让水从高处往四周流,这样就不会出现漏浇地的现象了。

年年都要浇地,高大年年浇的地也在上千亩,积累了好多经验。干起这个活得心应手,不但不太费力气,还因为浇地浇得好,老被农场的干部在大会上表扬。一表扬高大,好多人都会转过脸去看高大,这时高大就有点脸红,不由得要把头低下去。真有点不好意思,心里觉得并没有出大力。

这时,高大站在渠埂上,看到渠里的水,哗哗地流进了苞谷地里,心里很舒服。觉得水的声音像歌一样。

走到湖边,看到遍地都是柴火,菊一脸高兴的样子,弯腰要去拾。梅说,急什么急,又没人给你抢,先坐下歇一会。梅说着坐了下来,坐到干沙土上,兰也说,这么多柴,天天来背,背一年也背不完。说着也坐到梅旁边。菊不好意思了,把绳子一扔,也坐下来了。说起来和梅和兰一样大,可平常在一起,什么事拿主意,都是梅和兰。

几个男生从远处走过来,也是来背柴火的。农场的孩子放了假没有事,都去背柴火。菊说,你看,他们来了。其实梅也看见了,只是梅看见了没吭声。梅看到了其中一个叫军军的男生。就在这个学期,军军在梅的书包里放过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喜欢梅呀要和梅交朋友一类的话。梅拿着这个条子,想了一会儿,想着去交给老师,想想没有交,只是把它撕了。上小学时,和军军挺好的,还一起玩过“过家家”,不知咋的,一上中学,男生和女生就一下子不说话了。梅和军军也不说了。也是有小学这段事,梅才没有告给老师,也没有给别的同学讲。要是老师同学知道了,肯定会说军军的行为是流氓性质,她不想让军军受到批评。不过,从这以后,见了军军。离老远,梅就脸扭到一边,看都不看他。兰说,他们过来了,咋办?梅说,他们过来,咱们就走。

野水湖,有好多湾,每个湾里都有柴火。反正梅想好了,不会和他们这些男生一块捡柴火的。其实不但女生这样想,男生也会这样想。几个男生走着走着,就不走了。看到了梅她们,他们站下了。男生捡柴火时,都要下到水里玩,玩水时全都光着屁股。有女生在,光不成屁股,玩起来就不会尽兴。于是,他们也会躲着女生。看到梅她们占了这个水湾,他们就转过了身,往另一个水湾走去。菊说,他们走了。梅说,哼,他们不敢过来了。兰说,那个叫军军的,好像有点怕你。梅笑了笑,不说话。

梅一直看着湖底的一片水,一下子转过脸,问兰和菊,有没有男生给你们写过条子。兰和菊赶紧说,没有,从来没有。梅又不吭声了。过一会,让兰和菊看不远处水中一个土岛,说,你们看,多好看啊。

水自己往地里流着,不用管了。高大坐在到树底下卷了一根莫合烟抽,朝远处望了一下,没有望到野水湖。不是野水湖离得远,看不见,只是四周的红柳,又多又密又高,挡住了目光。他知道其实野水湖离他近得很,站起来往南边走不大一会,就能走到水边。他要等着太阳到了头顶上再过去,这会儿还没有那么热,他坐在树底下觉得挺凉快。

听到树上有一对鸟儿乱叫,抬起头看到是一对麻雀在闹着玩。不用说,其中一个是公的,另一个是母的,不然的话,它们不会玩得那么开心。这么一想,高大也有点开始胡想了。先想到了老婆,和老婆谈对象时,也像树上的麻雀,到一起说个没完,什么话都说,什么话说起来都那么有意思。那会儿,觉得天底下,除了眼前这个女人外,再不会有别的女人让他动心了。可他没有想到就在前几天,他被另外一个女人搞得半夜睡不着觉了。这事他没有对别人说过,他不敢说,给谁也不敢说。其实,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那天晚上浇完水快到半夜了,往家里走时路过住着单身男女的大房子时,正好白小芬从一扇门里走出来倒水,她好像刚洗完澡,只穿着短裤和衬衫。按说这也没什么,只是高大没有想到白小芬穿着的衬衫没有系扣子,整个怀都敞开了,让他看到了那一对颤颤晃晃的大白奶子。当时高大就有点傻了。还没有等缓过神,白小芬已经转身进了屋子把门关上了。象是有鬼赶着似的,高大马上跑到了房子背后的小窗子前。窗子里透着灯光出来,但挂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高大把脸凑到玻璃上从两片窗帘中找出一细缝,刚好看到白小芬脱掉衬衫往被窝里钻,那对大白奶子又在他的眼睛里闪动了一会。好像白小芬发现有人在偷看,转过身把油灯给吹灭了。高大想着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吓得象兔子一样跑回了家。回家到怎么也睡不着。

要是没有那个事,刚才见到白小芬也不会象偷了人家东西一样,心虚得好慌。看起来没偷什么,可也好像真偷了什么。要不,咋这会儿,一想起来,白小芬的奶子还在眼前晃,不过,高大想了,决不再干这个事了。不是不想看,是不敢,要是被人抓住了,多丢脸啊。高大的胆子真的不大,吃饭时一只老鼠路到桌子下面,老婆让他用脚踩死。可他把脚抬起来却落不下去。眼睁睁看着老鼠咬着一小块面饼跑了。老婆骂他一点儿也不象个男人。他却说我下不了那个狠,老鼠也是一条命啊。老婆也不得不说他心好,农场里的别的女人有几个没有挨过男人揍的,可高大连老婆都没有骂过。这么好的男人,真少见。

一群灰色的野鸽子,从小岛上的树丛间飞起,梅的目光跟着野鸽子上了天,鸽子飞远了,看不见了,梅的目光也落下来。梅对兰和菊说,你们看那个小岛上还有什么?兰看了一会说,有树,树上有鸟。菊也看了一会,说,还有草,草上开着花。梅说,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了?兰和菊又好好看了一会,说再看不到什么了。梅说,还有仙女,你们看到了没有?一听说有仙女,兰和菊兴奋了,一定要梅指给她们看。梅说,仙女不能用手指,一指,仙女不高兴了,就跑了。兰问梅,仙女长得什么样子?菊问梅,仙女穿得什么衣服。梅说,仙女长得很好看,比白小芬还好看。梅说,仙女穿的衣服也很好看,比白小芬长得还要好看。兰和菊说,真的吗?梅说,不信,咱们一块上去看看。

一听说要上岛上看仙女,兰和菊拍手叫好。叫完好,看到眼前一片水,兰说,有水,过不去。梅说,趟水过去。兰说,水会不会很深。梅说,你看多浅。一看,真的很浅,一下子看到了底。兰说,边上浅,往里走,就会深。梅说,你真傻,咱们走走试试,要是淹过膝盖,咱们不往前走。兰说,行,走。梅站了起来,兰也站起来。她们把裤腿挽起,挽到膝盖上面。

看到菊还坐着不动,梅说,你咋还坐着?菊说,娘说了,不能下水。梅说,这么大了,还听你娘的。菊说,不听,娘真打。梅说,不去算了,见不到仙女可别怪我们。梅看着菊,有点埋怨的样子。

一块地浇完了,要浇另一块地了,高大把一条毛渠的口子堵上,又把另一条毛渠的口子扒开。抡了一阵坎土镘,高大身上出了一些汗。抬头看看天,看到太阳这盆火,在天的正中间烧着。

高大扔掉了坎土镘,转过身向野水湖方向走去。

走在红柳林里,红柳比高大高,往前看,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沙土松软如毯,踩过的脚印,风一吹就没有了,留不下脚印也就没有路。看不见,没有路,高大一样能走到野水湖,就是闭着眼,高大也不会迷路。一年中,记不清要去野水湖多少次,去背柴火,去捞鱼,去洗澡。高大的水性可好了,能从湖的这边游到另一边。

走过眼前的这棵红柳堡,就能看到水了,看到水就等于到了。空气里已经有了潮湿的味道。高大用鼻子吸了吸,骨子里涌出一些兴奋。恨不得一头扎到水里去。

高大走过了红柳堡,看到了水。可高大却停也下了脚步。

高大看到了梅,看到了兰和菊。

梅和兰正走在水里,走出十几米了,水还是那么浅,只到她们的膝盖处。菊没有下水,不觉坐在岸边,看着梅和兰在水里走。不过,她好像有点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走到了水边,弯下腰,边看着梅和兰边用手撩着水。

没想到会有人,还是三个女孩子。高大愣了一下。高大是大人了,可高大下水洗澡也和那些男孩子一样,要把自己脱个精光,水里面玩一会,还要躺到水边沙滩上晒太阳。可有女孩子在,高大就不能这么做了。再说,这三个女孩子也要洗澡,他也一样不能在跟前。这么一想,明白了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不但不能往前走了,还得退后几步,再站一会,让女孩子看到了他,就不好了。这些女孩子见了他,都喊他叔叔。让她们看见他在看她们,多不好。

退到红柳堡的枝叶后面,还能看到水,看到水边和水里的人,但她们却看不见他了。高大在想是不是换个水湾去洗澡。

又向前走了一段,还是那么浅。梅说,你看,我说浅吧。兰说,真的很浅也。梅说,其实深一点才好。兰说,我们不会游水,深了不行。梅说,不要太深,正好到这。梅用手在脖子下面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兰说,那样,我们的衣服就会湿了。梅说,湿了正好,脱掉洗洗。兰说,那不行,咱们是女的。梅说,女的咋啦,男的能脱光了洗,女的咋就不能脱光了洗。兰说,你胆子大,你脱,你脱。梅说,脱就脱。说着真的把手伸到衣服扣子上,要解扣子。兰说,你真要脱呀。梅说,这里水太浅了,等到了水深的地方我再脱。兰说,你知道这里的水浅,你才这么说。梅笑起来。梅她们没有在野外的水里脱衣服洗过澡,她们不会随便脱,她们是女生,和那些男生不一样。

听到了梅和兰说话,也看到了梅做出的动作,高大紧张了一下。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梅和兰又往前走,高大的紧张却没有跟着消失,他一下子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不是想喝水的那种干。高大不想换个地方去洗澡了,他在这个地方洗惯了,为什么要换地方了,他反正也没有事,那块地很大,浇一下午也浇不完。他可以等,等这三个丫头洗完了,他再洗也不晚。他一下子不着急了。

不急了,等一会吧。坐下来,点一根烟抽。抽着烟,透过红柳枝的缝隙,看过去。看到了水,看着小岛和岸边之间的一片水,看着水中间的人,高大觉得这个事挺有意思,好像比他下水去洗澡还有意思。也怪,这么一想,也现在不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象火一样烤了,也不觉得身上出了汗有多难受了。她们还在水里走着,好像没有一点要脱衣服洗澡的打算,高大可不这么想,高大知道只要到了野水湖没有不想下水洗澡的,高大还知道,她们就不想洗等会也一定会洗。好像有谁和高大打了个赌,高大非要看到自己赢了的结果。看到她们站在那里不走,真有点急,真想大喊一声让她们往前走,告诉她们那个小岛上可好玩了,有好多好看的花可以采。可他不会喊,他知道他一喊,她们就知道他在看她们了,她们就不会脱了衣服洗澡了。他离她们一点儿也不远,他轻轻咳嗽一声,她们都会听见。他有点小心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响动,免得惊扰了她们。女孩子也象小鸟儿,一点惊吓,就能把她们吓跑。

还有十几米就要到小岛了。梅和兰不往前走了。她们站下了。她们转过了身,往水边的岸上看,好像有了什么新想法。

走啊,怎么不走了,走往前走几步,就是一条沟。她们是不是看到那条沟了,不敢往前走了。不会啊,沟在水里,从水面上看,看不见。她们不可能看到那条沟,那她们为什么走着走着不走了呢?高大有点急了。

站下了,往岸边看,却没有回过身往岸边走。她们看水边的菊。她们没有说话,但她们的样子,让站在水边的菊一下子看明白了。菊知道,她们是给她一个机会。不想让她失去见到仙女的好机会。再说了,如果她不抓住这个机会,很有可能梅和兰就不会她那么好了。再有什么事,比如说去奎屯城玩,要是不喊她可怎么办啊。那她的生活会一下子变得多么没有意思啊。菊不敢再想下去了,怕梅和兰等不及了,又往前走了。菊向梅和兰扬起了手,菊大声喊着,等等我呀。

看到菊从水边跑过来,脚丫子打起了一溜碎碎的浪花,看上去挺好看的。梅和兰都笑了。她们心里想,菊不用跑,她们也会等着她。她们是姐妹,是好姐妹,不会扔下她不管。什么叫好,好就是不管干啥都要在一起。菊跑到她俩跟前,上气不接下气。梅和兰就伸出手,把菊的手牵出来。转过身面朝小岛,可她们只是看着没有往前走。

看着菊跑向梅和兰,高大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她们还要往前走,只是在等菊跑过来,一块往小岛上走。

拉着手,三个少女往前走,走了那么远,都是那么浅。以为会一直是这么浅,越走越大胆,眼看要到小岛了,更高兴了。就唱着歌往前走。唱什么,唱“鸽子啊,在蓝天飞翔,带走我一切的希望,我的心啊永远跟随着你,勇敢地飞向远方……”水里走路走不快,也用不着走快,小岛真近,野树上的野葡萄,看得好清楚,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了。她们再走慢点,也要不了多大一会,就会走到她们想去的地方了。

倒是高大比她们急。把挡在脸前的红柳枝一下子全拨开了,不让一点东西遮住视线,同时,眼睛睁得好大,好像边眨一下也不肯,生怕一眨会错过什么。

……走着走着,水一下子深了。把她们一下子淹不得不见了,等她们从水里再钻出来,上上下下的衣服和裤子全湿透了。湿了就湿了吧。早想好了,湿了,就干脆脱掉好好洗个澡。脱吧,兰和菊看梅,梅知道她不脱,她们不会脱,梅就先把上衣脱了。看到梅脱了,兰和菊也脱了。她们的胸脯真白,和白小芬一样白,可奶子没有白小芬大,她还小,到了白小芬的年纪,也一样象白小芬那么大,说不定比白小芬的还要大,不过,她们的奶头,比白小芬的红,粉粉的那种红。脱了衣服,又脱裤子,水齐到腰间,脱裤子只能在水里脱,看不见她们那个地方的样子。不过,她们在水里闹一阵,就会走到岸边的沙滩上,也会躺上晒太阳,就会看到她们那个地方也长毛了,只是毛很细很少,也不那么黑……

一只黑蚂蚁爬到腿肚子,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高大忍不住低头去看,一看是一个大蚂蚁,举起巴掌,想把它拍死。可有一点下不了手。这么一想,巴掌落下去,没有落到了蚂蚁身上,只是把蚂蚁吓跑了。

赶走蚂蚁,再抬起头,看到三个少女还手拉着手,还穿着衣服,衣服一点没有湿。刚才看到的,不是真的,是想出来的。不过,高大并不当完全是完全想出来的,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提前了一点,只提前了几步。走过这几步,想到的那些画面一定全部都出现。高大并不想干什么,高大就想看看,好看的东西,谁都想看。他看了白小芬,一看白小芬,他看到白小芬和老婆不一样。他想看看她们三个,和白小芬一样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看了白小芬,高大就觉得天下的女人一定是一个人一个样。那么她们三个会是什么样子呢,高大有点想知道,而这一会儿,更是很想知道。

水响声传过来,笑声传过来,歌声传过来。湖水,绿岛,还有少女,看上去真的要多美丽有多美丽。高大看着,高大数着。再走三步,水就会把她们衣服裤子全部弄湿。再走二步,水就会逼得她们把身上的湿衣服全脱掉。再走一步,她们就会光着身子在水里欢快地嬉戏了……

梅拉着菊的一只手,兰拉着菊的另一只手。

梅说,我看到了那个仙女了,她正向我们招手呢。

兰说,我也看到了,她正向我们笑呢。

菊说,我也看到了,她正朝我们走过来。

她们一起抬起一只脚,水很浅,抬起脚时,能看到从她们的脚丫子缝隙间,滴落着亮亮的水珠子……

突然,那些亮亮的水珠子,变成了冰块子,闪电般砸到了高大心上。把高大的记忆里的一件事,从很深地的方砸了出来。就是在刚来开荒的头一年,就是这个季节,就是在小岛的前面,就是在那看起来很浅的水里,一个不会水的兄弟想到小岛上玩,他没有看到藏在水里的那条深沟,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么浅的水里还有条沟,那位兄弟还差几步就要上岛没有上去,只好上到天堂里去了。

她们的脚正在落下,马上就要挨到水面,高大想把这只脚拖回来了,可他的手再长也够不着。高大张开了大嘴,可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三只白嫩嫩粉红红的小脚丫子已经落下去了……

响声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歌声没有了。那片水真平啊,真静啊,平得没有一丝波纹,静得好像野水湖变成了一块大石头。

就差了那么几秒钟,差了那么几秒钟,高大没有想到那件事,差那么几秒钟,高大没有喊出声音来。虽然这在几秒钟之前,有那么长一段时间,那么长的时间,高大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都来得及。可是那么长时间,高大只往一个方面想了,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其实他也想到了那条沟,可只想到了沟会把她们的衣服全弄湿,没想到会把她的命弄没有了。他真的没有想到,真的不能怨他啊。

高大会水,高大想跑过去救她们,可还没有跑,腿就软了。软得好像没有了骨头,高大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他真的起不来了,真的不能怨他啊。

跪在那里,高大不敢往湖水那边看了,抬起头去看天,看到太阳这个大火盆正掉下来,他想躲,可怎么也躲不开,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让那么大那么热的火盆砸在自己头上……

再醒过来时,高大看到湖水边全是人,能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能看到有人站着,有人跑着。而躺在湖边地上的,只有三个人,她们是梅,还有兰和菊。她们还穿着衣服裤子,它们正滴着水,象流不完的泪,她们的嘴半张着,好像有话没有说完,却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她们眼睛还睁着,可她们再也看不见小岛上的仙女了,还有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野鸽子了……

埋葬三个少女的那天,大家都去了。高大没有去,因为高大傻了,高大疯了。不管问什么,高大都说不怨我。什么也不问,高大一见到你,也是马上就说不怨我。除了这三个字,高大再不会说别的话了。大家一直不明白,好好的高大怎么会傻了,怎么会疯了。

这成了一个谜。直到高大死了,也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

高大死得也很怪。去苞谷地浇水,倒在毛渠里的流水里再也没能起来。你知道那水有多浅吗?最深的地方,还不到膝盖。

§§苜蓿花开时

一九六八年,李亮十岁。

这个看上去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少年,在这一天放学后,去找一个叫刘波的上海青年。

刘波比李亮正大一轮。

李亮比刘波小。可某些方面的本事却比刘波大。

农场到处都是野树。站在野树下,可以看到树上的鸟窝。刘波站在树下,只能仰起头看。李亮不光能站在树下看,还能爬到树上,把手伸到鸟窝里。

捉住的野鸽子和掏出的鸟蛋,李亮不要。全给刘波。

大食堂的锅里,水煮的白菜萝卜看起来更像猪食。刘波在屋子后面,用四五块砖架起了个炉子,点着了火,把铁饭盒放在上面。

煮熟的野鸽子刘波连骨头一块嚼碎了,吞下去。

刘波并不白吃,吃过后,刘波会给李亮讲故事。

刘波能看书时,好多书还没有当成毒草被烧掉。很不错的记性,让他能把梁山好汉和三国大战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下来。这些故事都很长,一次讲不完。只好讲了一次又一次。

放学了,别的孩子往家走,李亮往大操场那边走。

大操场边上有一排石块和土块垒起的房子,里边住着好多上海支边青年。这些青年全很年轻。不但有年轻的男青年,还有年轻的女青年。

不过,李亮从不去女青年的房子。就是走在路上,碰上了,也不会多看一眼。在李亮看来,她们就像年级里的女孩子,和她们一起玩,一点意思也没有。

李亮这么想,刘波却不一定会这么想。

而那个叫王麻子的男人一定不这样想。

现在王麻子和李亮正往同一个方向走。不过,他们是从不同的方向走过来的。

他们一起走向那排叫做集体宿舍的大房子,要走到大房子跟前,不管从哪个方向走,都要穿过一个大操场。

大操场很大。

全农场的人都站到这个大操场上,也能站得下。农场的各种各样的大会都在这里开。有些会李亮也会来参加。因为,好多革命运动,要求男女老少都要投身。

李亮走着走着,就和王麻子碰上了。

王麻子比李亮大两轮。

王麻子是个男人。王麻子除了脸上有一些凹下去的小坑坑外,王麻子和别的这个年纪的男人长得并没有什么不同。腿和胳膊还有腰都很粗,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在荒野上干活干久了,都会变成这样。

李亮认识王麻子。

王麻子常来李亮家串门。来串门当然不是看李亮的。王麻子喜欢下象棋,李亮他爹也喜欢下象棋。两个人一下能下一夜。

不过,这两年王麻子很少去李亮家找李亮他爹下棋了。

李亮他爹倒是很想让王麻子来,见了王麻子还要说,有空了,来家里下棋。王麻子说,有空一定去。说是说,却总不见来。王麻子实在太忙了,抽不出空。不过,只要来,王麻子还是会去找李亮他爹下棋。

下棋时,李亮会在一边看。他已经能看出棋是怎么走的了。像怎么走,马怎么走,车怎么走,全知道。有时还会插嘴说一句,帮爹支招。李亮一插嘴,王麻子就说,看棋不能说。王麻子不让,李亮一样说,李亮一点儿也不怕王麻子。

其实这会儿,在这个地方,有好多人都怕王麻子。

脸上的麻子还是那么多,一个也没有少。可王麻子的身份却一下子变了。头一回批斗吴场长时,别人都害怕,不敢说话。他冲到台上,不但揭发了吴场长的罪行,还狠狠地踢了吴场长几脚。

于是,王麻子胳膊上不但缠上了红袖章,腰里还别上了一把手枪。红袖章别的男人也可以戴,但手枪却是不随便可以别到腰里的。正是有了这把手枪,王麻子成了造反组织的司令。在大操场上开会,王麻子可以站到台上想骂谁就骂谁,被骂的人没有一个敢还嘴。

全国都在闹文化大革命,农场也在闹。全国是毛主席领着闹,农场是王麻子领着闹。你说,王麻子是个啥地位,谁能不怕他,谁还敢和他过不去。

见到王麻子,李亮说,王叔叔好。

王麻子不会问李亮好,王麻子粗声粗气地问,放学了,不回家,干啥去?

李亮说,玩去。

王麻子说,回去给你爹说,明个我找他下棋去。

李亮说,好。

李亮不想和王麻子多说,王麻子也不想和李亮多说。李亮只想去见一个人。王麻子也想着去见一个人。

都往大房子方向走,都急着想去见一个人。只是李亮和王麻子想见的并不是一个人。

脸上有麻子不好看。王麻子找老婆,想找个好看的没有能找上。那个女人,一个眼睛坏了。安了一只假眼。说是一只狗眼。狗眼看上去也挺像真的,但不会动。一张脸上一只眼动,一只眼不动,怎么看都别扭。

起初王麻子也没有觉得有啥。老婆主要是拿来夜里边用的。用的时候,把灯吹了,眼就没有多少作用了。王麻子倒没觉得少了一点快乐。别人有了女人,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他抱上孩子,也是才结婚十个多月。

可自从腰里多了一把枪后,王麻子的想法就有点变了。别的男人腰里只有一把枪,他比别的男人多了一把枪。一把亮灿灿沉甸甸,一动就震天响的枪。有了这把别的男人没有的枪,王麻子多一些别的男人没有想法,也没有什么不正常。

好像大家也明白这一点。过去,王麻子见了女人,从来都不多说话。怕女人拿他脸上的麻子开玩笑。现在王麻子走到女人中,想和女人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女人没有一个会恼。还有的女人,因为自己家的丈夫,历史上做过什么错事,怕被追究。有意去接近王麻子,向他赔笑。有的笑里边,还有愿意陪身子的意思。

主动赔笑的女人,好像并没有给带给王麻子多少笑。不是王麻子条件太高,实在是因为这些主动的女人,除了一只眼比自己老婆强一点外,别的方面看不出有什么好。有些方面可能连他老婆都不如。

不过,这并不会让王麻子放弃想法。

混到了这个位置上,王麻子做梦没有想到。王麻子当然也得做一些做梦都不敢做的事了。

王麻子看上了一个上海支边女青年。

这女青年叫朱琴。

朱琴会拉小提琴。农场有几个人,会拉二胡。还没有会拉小提琴的。朱琴站在门口拉琴时,好多人跑过来,围着她身边,看她拉琴。

朱琴拉琴时,王麻子也去看了。

朱琴的脸贴在琴身上,眼睛闭着,像是枕着枕头睡着了。这时的琴声就像风吹过了玉米叶子。过了一会,眼睛又睁开了,这时,琴声就像从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清凉凉地从大家的心上淌过。

朱琴的眼睛的看上去又大又亮。

朱琴的脸又光滑又圆润。

朱琴把白衬衣扎在腰带里,细细的腰身随着琴声摆动着。

王麻子当时什么也没有敢想。那时,他还啥也不是。他的腰里还没有一把真的手枪。

有了这把手枪,不敢想的事,敢想了,不敢做的事,敢做了。王麻子觉得这个叫朱琴的姑娘还可以。决定和朱琴发展一下关系。

王麻子说,朱琴,你到办公室来一下。

朱琴说,有什么事?

王麻子说,有些工作上的事。

王麻子经常把人喊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谈工作。不要说王麻子挎着手枪到外乱转,什么也不干。王麻子其实还是很忙的。对四类分子的管制,对知识青年的再教育,对走资派的批斗方案,对中央文革小组文件的落实,全都要由王麻子来安排。

朱琴来了,问王麻子有什么工作的事要给她安排。

王麻子想不出给朱琴安排什么工作。就让朱琴帮他泡一杯茶。

朱琴把他泡好茶,把茶端给他。王麻子去接茶杯时,故意抓了一下了朱琴的手。

朱琴的脸就一下子变了,转过身走了。

朱琴走了后,王麻子有点后悔。不是后悔抓了一下朱琴的手。是后悔自己行动不够果断,不够坚决。

王麻子想,如果自己直接扑上去,把朱琴拖进里边屋子,把生米做成熟饭。那么,这会儿,就不是他去找朱琴了,而是朱琴跑来找他了。女人都这样。

王麻子于是就想再喊朱琴来谈一次工作,并且,怎么谈已经想好了。王麻子有了谈成这次工作的把握后,才来喊朱琴的。

一排房子,东边一几间住女青年,西边几间住着男青年。王麻子到了东边几间房子门口,李亮到了西边几间房子门口。

李亮看到一间房子的门关着,没有管那么多,一下子就推开了。王麻子看到了一间房子的门开着,不也推,只能用手敲。

王麻子一敲,里边有人说话。说,你找谁呀,我们正在洗澡,你可不能进来。

王麻子说,我是王司令,让朱琴去一下办公室,找她有事。

里边有人喊朱琴,说王司令找你有事。

朱琴说,什么事?

王麻子说,吃过饭,到办公室来一趟。

朱琴说,我知道了。

一听,朱琴说她知道了,王麻子就离开了。回到办公室等朱琴来。

李亮进到房子里,看到刘波在。刘波正在洗脸。全是刚从地里回来,身上都落了不少灰,总是要洗洗的。

一看到刘波在,李亮高兴了。马上想到,刘波洗过脸,就可以坐下来给他讲故事了。

可看到李亮,刘波脸上好像并不太高兴。洗过脸,转过身,刘波对李亮说,我有点不舒服,好像有些感冒了。今天就算了吧,等到哪天休息了,我再给你讲。

李亮没有想到刘波又病了。

最近已经好几次了,李亮一来听故事,刘波就说他有点不舒服,感冒了。

李亮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感冒过。知道感冒了,会很不舒服。什么话都不想说,更别说讲故事了。感冒的人只想躺在床上睡觉,别的什么都不想做。

李亮马上站起来说,那好吧,你病了,就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李亮就走了。

回到家,妈妈正在做饭,锅里冒着热气。看到妈妈,想起了自己感冒时喝过的姜汤。李亮说,妈,你熬一些姜汤吧。妈说,你又没有感冒,熬姜汤干吗?李亮说,刘波感冒了,给他喝。妈知道刘波对李亮可好了,马上说,行。

李亮吃过饭,姜汤要熬好了。用一个搪瓷大缸子,装了一缸子,怕跑了热气,还用盖子盖上了。

端着姜汤去大房子,一路上,李亮想快点走,好让刘波早点喝上姜汤,病快点好。又怕走快了,脚让沟坎绊住了,撒了姜汤。只好腿上和心都使劲,不太长一段路,李亮走过来,走到刘波房子门口,脸上身上全出了汗。

端着姜汤,门不好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里边没有吭声。看来刘波睡着了。侧过身子,用肩膀把门推开。看到床上铺着被子。被子鼓起来了一些,看不到刘波的头,看来,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边正发汗呢。

走进来,赶紧把姜汤放到桌子上。转过身去喊躺在床上的刘波。对刘波说,喝了姜汤再发汗,会好得更快。李亮说了想说的话,可刘波还是躺在被窝里不动。看来光说话是不会让刘波波醒了。李亮伸出手,去掀刘波的被子。

被子掀开了。李亮愣住了。被子里头,只有一个横过来的枕头,没有刘波。

刘波没有在床上,没有在被窝里。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在房子里。李亮没有想到。李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李亮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

想了一会,也没有想出什么。李亮想刘波可以上厕所去了,过一会就会回来了。李亮不坐在床边等了一阵子。厕所就在房子后边,去上厕所根本用不了多大一会。李亮急了,想着刘波这是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还不赶紧回来。再等下去,姜汤就会凉了。

李亮不想了,走出门去找刘波。他只想赶快把刘波找回来喝姜汤。

一个生产连队。大人小孩子全算上,也不到五百人。住的房子,全集中在一块空地上。想找一个人容易得很。李亮跑出屋子后,又不停地跑,跑了不到多大一会,就把连队跑遍了。遇到了不少人,一些人问他跑什么。他说找一个人。问他找谁,他说,你们看见刘波没有。都说没有。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房子门口。一下子把门推开,想着刘波肯定已经坐在床边喝姜汤了。可姜汤还在,一点也没少,但却已经有了凉意。

李亮还不甘心,又走出来。这一回往刚才没跑过的地方跑。跑到了常去的树林里。看到了树上的鸟窝。马上朝树上爬去。

往树上爬,不是为了去掏鸟窝。这会儿,李亮没这个心情。李亮上树,心里还是想找到刘波。当然,刘波不会在树上。刘波什么地方都可能去,就是不可能到树上去。刘波不会爬树。

不要说李亮爬到树上找刘波是个很傻的行动。你们也许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天黄昏时分,李亮还真的是爬到了树上以后才找到了刘波。

就在李亮往树上爬时,王麻子在办公室里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大食堂开过饭已经好长时间了。好多人吃过了饭没有事干,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大操场上打扑克抽烟转悠和聊天。可朱琴还没有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王麻子可不想这么一直等下去,他决定再去喊一趟朱琴。

到朱琴住的房子门口,门口站了好几个女青年。王麻子问她们,朱琴在不在?她们说,不在。王麻子想着她是不是骗他,就说她们胡说说她不在屋子里在什么地方?女青年们说你不信自己进去看。说着她们打开了门。王麻子真的走了进去。一看朱琴果然不在屋子里。

王麻子从屋子里走出来,问朱琴去了什么地方了?一个女青年说,一吃过饭,她就走了,我们还以她去你办公室了。

王麻子愣住了。还没有喊谁去他的办公室有说不去的。更没有说了要去的敢不去的。王麻子的手下意识地去摸了一下腰间的枪。这不是给不给他面子的事,这是对文化大革命态度的问题。他已经作为这个地方的代表去参加过好几次跨地区的革命行动了。

王麻子没有想到朱琴敢骗他,敢戏弄他。他决定马上去找朱琴,找到朱琴后,再给她好好把这笔账算一算。

站得高,看得远,看得远,一些站在地上看不到的地方,这会儿就看到了。李亮爬到树上往四周看,就看到了刘波。

李亮没有一下子看到刘波,他先看到了苜蓿地。苜蓿地里长着苜蓿。苜蓿是一种草。不过这个草,不是野生的。是人种出来的。刚开出的地,一般都会先种上苜蓿。苜蓿草生命力很强,不怕碱,不怕干旱。刚开过的荒地,把种子一撒,不用管,马上就长出来了。而且长得又密又深。苜蓿草也开花,开的花不大,是紫色的。这是一块很大的苜蓿地,一眼望不到边。这些苜蓿草马上就可以收割了,收下的草垛像山一样立在那里,冬天再长,再冷,下再厚的雪,农场的马牛羊都不怕,有这些苜蓿草,它们不会被饿着。已经成熟的苜蓿草连成一片,是个大海子,风一吹,翻着波浪,杆子高,枝子肥,叶儿绿,花儿紫,翻出的波浪很好看。

可还没有等李亮好好看,李亮就看到了刘波。刘波就在苜蓿地里。在苜蓿地的中间,四周是厚厚的草,像墙一样把他挡住了,站在地边地头看不见,只有站到了高处才能看见。看见了,看见了,真的是李亮。上树找李亮了,真的找到了。这时的李亮应该高兴啊。可李亮却高兴不起来。

看见了刘波,却不能喊他。因为,刘波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和刘波一起站在苜蓿地里。这还不算,李亮还看到了站在苜蓿地里的刘波,一点儿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满脸是笑,满脸放着光亮。病的人,身上都会没有力气,可他的劲好像大得不得了。把另一个人一下子抱了起来,并且还旋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直到把那个人转倒了地上。倒在了地上,还在旋转,一会儿,就把一大片苜蓿草给压到了。他们也像草浪一样,在不停地翻滚。他们好像在笑,李亮好像听到了刘波欢快的笑声。

李亮没法看下去了,不是不好看。是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双手也好像抱不住树干了,身子不由得顺着树干往下滑。还没有等滑到树根处,他的手就松开了。整个人就掉了下来。摔在了林子的空地上。地面很硬,摔出了声响。李亮好像被摔晕了,脸朝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亮当然没有晕,李亮躺在那里在想一个事,并且好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刘波没有病,刘波骗了他。刘波是不想给他讲故事,刘波更想和另一个人在苜蓿地里打闹着玩。这时,李亮才记起了和刘波在一起的那个人好像是会拉小提琴的朱琴。看来,刘波骗他已经不止一次,已经好几次了。每次刘波骗了他后,就和那个朱琴跑到苜蓿地里来了。

王麻子找遍了整个农场,没有找到朱琴。王麻子在营地里瞎走,想着会不会遇到朱琴,没想到遇到了李亮他爹。

李亮他爹一看见王麻子,让王麻子去屋子里下棋。王麻子看到天也快黑了,知道再找下去,也不可能找到。一个人要躲另一个人,是很容易的。王麻子想今天过去,还有明天,明天你朱琴不能不下地干活,等到明天一下工就盯住她,看她再往什么地方躲。这么一想,王麻子就跟着李亮他爹下棋去了。王麻子没啥爱好,就会下个棋。也挺喜欢下棋。

在林子的空地里躺了一会,想明白了一些事后,李亮一下子跳了起不,飞快地朝着操场边上的大房子跑去。一直跑到了刘波的房子里,拿起了放在刘波桌子上的缸子姜汤,朝着开着的后窗子泼出去。

泼掉了姜汤,拿着空缸子,李亮往家走。走在路上,还在想那个事。不过,这时李亮的想法已经有点变了。变得不那么恨刘波了。李亮想起了一个关于狐狸精的童话。朱琴是狐狸精,把刘波迷住了。才让刘波说了谎。

回到家,把缸子放下了。看到了王麻子在和爹下棋,就凑过去看了起来。

王麻子的棋和李亮他爹的水平差不多,过去两个人下棋,都是有输有赢。分不出高低。这也是两个人能下到一起的重要原因。可今天有点不一样。王麻子老走错棋,李亮蹲在旁边看了不大一会,王麻子就输了两把。王麻子把棋盘一推说,不下了,今天不下了,以后再下吧。说着王麻子站起来,往外走。

王麻子走到了门外,李亮他爹看到王麻子的烟没有拿,让李亮快给送去。李亮拿着烟跑到门外,看到王麻子还没有走远,追了上去。把烟给了王麻子。

给了烟,李亮要走。王麻子喊住了李亮,问李亮看见朱琴没有?李亮说,哪个朱琴?王麻子说,就是拉小提琴的那个。李亮说,没看见。

一听李亮说没看见。王麻子不理李亮了,点了一支烟,往前走去。王麻子往前走,李亮却站着不动了。李亮想,如果不是那个朱琴,这会儿,李亮肯定坐在刘波身边,正听刘波讲故事呢。

王麻子快走得看不见了。李亮喊起来。李亮说,王叔叔,我看见了那个朱琴了。王麻子站下来,往李亮跟前走。走到李亮跟前,看着李亮。李亮说,朱琴在苜蓿地。王麻子说,在苜蓿地干什么?李亮说,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王麻子说,她和谁?李亮说,她和刘波在苜蓿地里。王麻子说,他们在干什么?李亮说,他们在苜蓿草上滚来滚去。王麻子说,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来,奖你一根烟。王麻子拿了一根纸烟给李亮。李亮拿过来,没有抽。李亮说,这事不怪刘波,怪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是个狐狸精。王麻子说,我知道。

李亮回到家,拿出王麻子给的烟,让爹抽。爹说哪来的烟。李亮说,王麻子给的。

跑了那么多路,还爬了树,很累。李亮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可死了,连梦都没有做。

睡到了天亮,起了床。坐到桌子前吃早饭,听妈妈和爸爸在说一件事。

说昨天晚上,王麻子带人抓了两个干坏事的人。说去抓他们时,他们已经干完了坏事,正抱在一起睡呢。说睡得可香了,手电筒照在了脸上,还不肯醒过来。说这个事,他们不承认都不行,抓到他们时,他连衣服还没有穿好,不该露的地方,全露着呢。

李亮正喝着玉米粥。李亮问,在什么地方抓的?

父亲说,在苜蓿地。

李亮不喝粥了,李亮问,抓的是谁?

妈妈说,还能是谁?就是那些上海青年。

李亮说,是不是刘波和朱琴。

父亲说,好像就是他们。

李亮不吃了。起身往外跑。妈妈在背后喊他,让他回来把半碗粥喝完。

李亮先跑到了刘波住的房子里,没有看到刘波。看到刘波床上的被子还是那样盖在枕头上。看样子,刘波从昨天黄昏出门,再没有回来。他肯定是想回来,没有能回来。让王麻子给抓了起来。

再跑到队部。看到一间房子的门口站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杆枪。门上挂着锁,门口还要有人把守。不用问,里边肯定关着人。李亮过去问那个人,里边是不是关着刘波。站岗的人说,是的。刘波说,你快把他放出来。站岗的人说,你说了不算,得王麻子说放,才能放。

再另一间房子,王麻子正和几个人开会。商量下午开大会和游行的事。李亮不管那么多,闯进去找王麻子。说这个事,不能怪刘波。你怎么把刘波也抓起来了。王麻子说,你小孩子还不懂。李亮说,朱琴是狐狸精,把刘波迷住了。王麻子不想听李亮说这些话,让李亮快出去,说大人们正在开会,他不要来捣乱。李亮还在说,让王麻子赶把刘波放掉。说不把刘波放掉,他就不走。王麻子笑了一下,挥了挥手。一个大汉走过来,把李亮往胳肢窝里一夹,像拎一只小鸡,拎出了房子。

没想到王麻子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李亮本来想着,他给王麻子一说,王麻子就能把刘波放了。刘波出来知道是他让王麻子把他放出来的,肯定会感谢他。这样李亮再让他讲故事,他就不好意思不讲了。也不会装病躲开他了。因为,那个狐狸精已经让王麻子给关起来了。可是王麻子翻脸不认人,李亮让他放掉刘波,他不放。

站在房子外面,李亮不走。不让他进房子。他等王麻子出来。他还要缠着王麻子,让王麻子把刘波放出来。

到了中午,王麻子出来了。看到李亮还站在那里。问李亮不回家,站在这里干什么。李亮说,你把刘波放了,我就走。王麻子说,行,我放。不过,现在不能放。李亮说,那什么时候放?王麻子说,下午放。

已经是中午了,马上就是下午了。李亮一想下午放也行,就回家吃中午饭了。

真的到了下午,王麻子就把刘波放了。只是这个下午,不是刚吃过中午饭后的那个下午,是天快黑的那个下午。

一吃过中午饭,操场上的钟就敲响了。钟敲得很急,不是上工的钟声,是开会的钟声。不大一会,大操场上就站满了人。先开会,开批斗会。不是批斗走资派,是批斗刘波,破鞋是朱琴。两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了牌子,一个上面写着大流氓,一个上面写着大破鞋。为了强调朱琴是破鞋,还真的在朱琴的脖子上挂了一对破布鞋。破得很厉害,好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没给刘波再多挂什么,不过,让刘波手里拿了一面锣。过一会,就让刘波敲一下,再喊一声,我是大流氓。

只是让刘波敲,刘波不敲,让刘波喊,刘波也不喊。刘波只是低着头,弯着腰。

让朱琴交待搞破鞋的犯罪过程,朱琴也和刘波一样,低着头,弯着腰,一句话也不说。

刘波和朱琴不说话,王麻子自己站出来说,王麻子说,这两个家伙,自作聪明,以为跑到了苜蓿地里搞破鞋,就抓不到他们了。可他们打错了算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觉悟是很高的,他们一进苜蓿地,马上就有人向我们报告了。我们抓住他们时,他们连衣服都还没有来得穿,可以说,他们搞破鞋活动,是铁证如山,是怎么也抵赖不了的。

人群马上响起一片啧啧的惊叹声,有的人朝着刘波和朱琴吐起唾沫。

接下来,王麻子说,还要对刘波和朱琴采取革命行动。这个革命行动就是游街。开始还很有秩序,还有人护在刘波和朱琴两边,不让愤怒的人群太靠近,走了一阵子,还有人领着呼了几句口号。到了后来,就乱了起来。先是几个女人冲了上来,扇朱琴的脸,说朱琴这样的坏女人,接下来就会勾引她们的丈夫。女人冲上来打朱琴,男人也冲了上来,打刘波。说刘波看起挺文静的,没想到耍起流氓却像一头驴。这一回不给他一点教训,早晚得把农场的女人都糟踏完。先是男女分开打,接着就混在一起打了。打得尘土飞扬,连谁是谁都看不清了。

看到打得差不多了,宋麻子说,好了,别打了。

不打了,打得人退到了一边。只剩刘波和朱琴倒在了地上。像只断了脊梁骨的小狗在蠕动着。刘波的鼻青脸肿的就不说了。最惨的还是朱琴了。脸被打得变了形不说了,衣服也被扯碎了,一只奶子全露了出来,上面布满许多黑黑的手爪印。

宋麻子说,看到了吧,以后,谁要搞破鞋活动,都是这个下场。天也不早了,大家也都饿了,今天的革命行动就到此结束了,大家回去吃饭吧。对了,还有一个事,通知一下,明天去苜蓿地割苜蓿,大家都把镰刀磨得快一些。

苜蓿草已经开花了,是该割了。再不割,再长长,就会老。草老了,做饲料就不好了。畜牲们也喜欢吃鲜嫩的干草。

宋麻子转身走了,扔下了朱琴和刘波不管了,也就是说,他把他们放了。

整个下午,李亮都在。可李亮一直在人群的最后边。好多次他想挤到前边去,好多孩子都挤到前边看热闹。可李亮一直没有往前挤。他一想到挤到前边,离刘波那么近,刘波可能会看到他,他就不敢往前挤了。

不过,大家都走了,李亮还没有走。李亮看着朱琴和刘波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回走。李亮一直跟在后面。

走到了大房子跟前,朱琴回了自己的屋子,刘波也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李亮不会跟着朱琴走。他当然是跟着刘波走了。

刘波走了屋子,李亮到了门口。不过,李亮没有马上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后来,他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刘波正在那里磨镰刀,一下一下,很有节奏。一下一下,声音很响。

李亮站到了刘波跟前。李亮想说点什么,可不知道要说什么。

刘波没有抬头看李亮,可他知道站在身边的就是李亮。他说,你走吧。

李亮说,我想听你讲故事。

刘波说,我不会再给你讲故事了。我以前给你讲的故事,也白讲了。

李亮不想走,还站在那里。他想告诉刘波,是他让王麻子把他放掉的。可不等他说出口。刘波突然一下子抬起头,看着李亮。刘波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在他身上乱扎,他受不了了,转过身跑掉了。

跑到门外的李亮,觉得很委屈。觉得刘波不该这样对他。其实,尽管刘波骗了他,他也并没有太恨刘波。还在一直帮刘波的忙。就算刘波被批斗被游街,也不能怪他。要怪也只能怪朱琴那个狐狸精。没有朱琴,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李亮想,等到刘波不生气了,他一定要把这个道理给他说说。他相信刘波明白了,一定还像过去那样对他,给他把没有讲完的故事继续讲完。

这天夜里出了个事。朱琴跳进了水库,让水把自己淹死了。

天亮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要去苜蓿地割苜蓿。王麻子站在队伍前,说了朱琴自杀的事。说朱琴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实在是太可恨了。还说对这样的人,是不能开追悼会的。连棺材都不该给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扔到戈壁滩上,让乌鸦和野狗来吃。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人,他走到了王麻子跟前,看着王麻子。王麻子说,你要干什么。这个人没有说话,他举起了手中的镰刀。一点风也没有,可镰刀带起了一阵风,锋利的刀刃,划破了空气,响起了风声。风声响起的同时,血像暴雨一样漫天喷洒。

再看王麻子,人还站在那里,但他的头已经不在肩膀上了。

一个月后,上海支边青年刘波因行凶杀人被判死刑就地正法。

过了一些年,李亮从这个农场考上了大学。

又过了一些年,李亮成了国家政府的一个官员。并且是个职位很高的年轻的官员。据说,他很快就会被提升到省部级领导的位置上。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少年老成,深沉稳重却又坚决果断,有着别的干部很少有的一种素质。

尽管,已经离开新疆那个偏远农场许多年,并且公务繁忙,但只要是生养他的那个农场来了人,他一定会亲自见。如果有什么困难让他帮,他一定会全力去帮。也真的帮成了不少事。因此,他的口碑一直很好。在他这样一级的官员中,像他这样不摆架子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人,真的极其少见。都说,像他这样的官不被重用被提拔,只能说明我们的干部政策有误。

农场近几年出了一本场志。农场的人知道李亮对这块土地有感情,就带了一本送给他看。相信他肯定会喜欢。

果然,一拿到这本农场的地方志,李亮就马上翻阅起来。翻到其中一页时,李亮很认真地看了起来。上面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

1968年,有三人死亡。一女,叫朱琴,跳水自杀。一男,叫王石头,绰号王麻子,被人用镰刀割首。另一男,叫刘波,因杀人被判死刑。据查证,整个文革期间,在此地,再无同类死亡之事发生。

看完了这一段,李亮没有再往下看。他把书轻轻地合上,起身走到书架跟前,把它和许多书放在了一起。他真的很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再有时间去翻这本农场的地方志了。

§§兄弟

乔是个南方人,曹是个西北人。解放兰州时,大部队整编把他们整编到了一个排。打马步芳时,乔只顾对付面前的一个匪徒,没有想到从身子后面又冒出来一个,举着马刀朝着他的后脑勺劈下来。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曹看到并及时扣动了扳机。乔提着带血的刀走到了曹的跟前,对曹说,不是你,我的命就没了。

这一仗打完,乔立了功被提升成了排长。曹向乔祝贺,请乔喝酒。曹爱喝酒,身上什么时候都揣着一瓶酒。乔喝酒不行,喝了一点,就有点醉。可乔不说醉话。乔对曹说,这一辈子,除了你,我不再有兄弟了。

再后来,从星星峡打到了新疆的巴里坤,最后一仗是和乌斯满干的。乌斯满是被活捉了,可曹的马却让手榴弹炸死了,曹自己也负了伤。乔从马上下来,把曹扶到他自己的坐骑上,牵着马儿一直翻过冰大坂,乔的双脚被皮靴子磨破了,流出了血。到了野战医院把曹送上手术台,做完手术的医生走出帐篷对守在门口的乔说,再晚半个小时他的命就没了。这个话当然医生也会对曹说。

曹的伤好了,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乔喝酒。曹的酒量很大,可那天还是喝多了。可曹不说酒话,曹说得激动了,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曹说了什么,想也想得出来。

没有仗打了,部队又去种地,骑兵连变成了开荒营,乔又当上了营长。乔和别的当兵的有点不一样,乔当兵前读过几年书。不像曹,斗大的字不认一筐。乔问曹想不想当个连长,曹说不想当。乔又问曹想不想当排长,曹还说不想当。乔问曹到底想干点什么。曹说就让他去喂马吧。曹说他从小就喜欢驴马这些畜生。乔就让曹去喂马了。

在别的地方,马夫的位子要多低就有多低,可在这个地方,曹的位子可一点儿也不低。每过几天,乔都会来马号一次和曹喝酒聊天。

乔是营长,想请乔喝酒的人很多,但乔一般都不去。可只要曹喊乔来喝酒,乔再忙,也不说一个不字。要是曹隔了天数多了不喊乔,乔还会自己去找曹,让炊事班炒好菜送到马号去,和曹喝酒。在别人面前,乔有点官的架子,可在曹面前,乔没有一点官架子。

除了喝酒外,他们还要去打猎。别人的枪都收了,都放进仓库了。可枪库的钥匙在乔手里。乔的手痒痒了,就进去拿上两把枪出来,一把自己拿着,一把给曹拿着。当然一看到枪,曹就知道乔要做什么了,马上就把跑得最快的马牵出来。

这个地方,过去没有人,到处是大片的原始荒野。飞禽走兽很多。他们的枪法也好,每次出去回来,都会驮满马背,自己吃不完,就拿到伙房,让炊事员做给大家吃。大家也很高兴,一看到营长乔和曹骑着马背着枪往野外去,就知道又要改善生活了。

一个连长,新来的,到马号要马骑。说话有点狂,喊曹不喊姓不喊名,直接喊喂马的,曹一听,就不理他。连长就火了。心想一个马夫也这么横,还得了。这里还是部队的编制,等级很分明。连长就想收拾曹。让曹马上向他立正道歉,不然的话就关曹的禁闭。曹不但不立正,还朝着他的脸上呸了一口唾沫。连长急了,顺手用马鞭子抽了曹一下。没想曹更火了,竟抡起了铡草用的大铡刀,去砍连长。连长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马夫能这么厉害,被铡刀追得没处躲了,就躲到了营部,连长把乔喊出来了,让乔要好好收拾收拾一下这个马夫。

结果不用说,乔不但没有收拾曹,连曹一个不字也没有说,反而让连长向曹道歉。这事传开后,可以想想,在这个地方,还有谁敢和曹有什么过不去。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也没有人敢。

来了好多女人,上面分来的。说是来开荒的,其实就是给这些开荒的男人当老婆的。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得那么明白。这些女人来了,也全都归乔管。一来就给她们开会,乔让老兵们给她们上课,讲他们为解放全中国勇敢战斗的故事。一是教育她们提高革命思想觉悟,二是让她们增加对老兵们的情感。同样也是给老兵们一次接触她们的机会。

乔让曹上去头一个讲。曹说我不会讲不去讲。乔说你不去讲怎么认识她们,她们又怎么认识你。曹想想乔说得有道理,再说了打过仗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讲话吗。曹就带了一瓶子白酒上去了,喝一口,对着下面的女人们看一会,看一会,再说几句。就这么喝一口看一会再说几句,不到一个小时,曹就醉了。只是不知是真喝醉了,还是看醉了。反正,女人们听着听着,听不到声音了,看着看着,看不到人了。曹整个人软成了一堆泥,顺着凳子滑到了木头桌子下面。

再一回喝酒,乔和曹的话题,和以往喝酒时的话题完全不同了。乔问曹,哪一个?曹想了一会,曹说,真有一个。乔说,哪一个?曹说,那个圆脸梳大辫子的。看来,那天曹醉了,不全是酒。而且,醉了,也没有耽误事。

曹没有说出名字,只说了长相,乔就知道说的是谁了。男人看女人,没办法,一群女人,不管有多少个,男人几乎一下子就能把其中那个最好看的找出来。这些女人一下车,乔头一回看,就看到了曹说的这个女人。

女人叫菊。笑起来,脸蛋子像朵菊花。

乔朝着曹的胸上捣了一拳,说,兄弟,行啊,好眼力。

女人还没有到时,乔就想好了。一定让曹先挑,一定要让曹找上他最喜欢的女人。说真的,一看到菊,乔的心也动了一下。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心动,乔不能例外。可乔没有忘记自己的发誓。他先来问曹。他要看看曹怎么说。说真的,他想让曹说到菊,又有点不想让曹说到菊。

不过,这会儿,听到了曹说到了菊,乔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乔对曹说,我来安排,你就把菊娶上吧。这样说时,乔的样子,当然很高兴,可心里不能没有一点酸溜溜。

菊走向马号。菊的前边,走着乔。乔说,跟我去一趟马号。菊说,好。菊知道乔是谁,知道在这个地方,乔让她做什么,她都要说好。

到了马号。乔让菊坐下了。乔还站着,乔对菊说,这是老曹,和他好好聊聊。说完,乔看着曹,乔笑了笑,曹也笑了笑。好像在他们之间,完成了一个很开心的游戏。

乔走了。

曹问菊,你最喜欢的男人是谁?

菊低着头,不说话。

曹又问,你最喜欢的是不是我?

菊还低着头,还不说话。

曹又问,我再问你,刚才送你来的那个男人,和我比起来你更喜欢谁?这回你不能不说。

菊还低着头,可菊说话了。菊说,我不说。

曹问,你为什么不说?

菊说,我说了,你会生气。

曹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菊抬起头,菊的脸真的很好看,菊说,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曹说,我不生气。曹不是个很笨的人,其实曹已经知道菊会说什么了。可曹还是想亲耳听到菊说出来。

菊说,我更喜欢他。

菊说完,马上脸红红的把头低下去,不敢去看曹的脸。她想曹的脸这会儿肯定会变得比锈铁板还要难看了。

菊并不知道,曹说不生气,就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非常高兴。那高兴不是装出来,是真的打心眼里高兴。菊这会儿,要是能抬起头,看看曹的脸,她一定不会相信那张脸上的表情是真的。

过了好些天,菊想起了这个事,问乔,曹为什么会这样?这时的菊像一只小鸟一样偎在乔的怀里,任乔的手在身上滑来滑去。乔说,这是男人间的事,你不懂。

那天,乔回到营部,心情并不那么好。后来,看到曹推开营部的门走进来,看到曹满脸是笑,他的心情有点更坏。他不得不去想该如何给曹办理婚事。所以他听完曹高兴地把事情的结果告诉他后,他不能不看着曹发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了。

曹说,把我当兄弟,这个事就这样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可乔不能不说,乔说,你怎么办?再挑一个?

曹说,这个事,凑合不得。

乔说,没有你再喜欢的?

曹摇摇头。

乔说,还有,上面说了,每年都有一批。

曹说,我不着急。

乔说,每一批,你头一个挑。

曹说,你不让我挑都不行,你想和我争,也没有资格了。

这一说,乔和曹就都笑了。

乔说得没有错,果然这一年以后,每年都有一批。曹说了,我也没啥个高要求,就像菊那样的就行了。乔说,不能比菊差,只能比菊强。比菊差了,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只是让乔和曹都没有想到,来一批,去见了,见过后,却半天不说话。曹说,没事,等明年吧。乔说,我看,就等明年吧。

这一等,等到了乔的儿子落地了,等到了乔的儿子会喊爸爸了,见了曹也会喊伯伯了。曹比乔只大几个月,大一天也是大。乔就让儿子喊曹喊伯伯。

乔急了,到场部开会,见了政治部管人事的,冲着人家发脾气。问是不是对开荒营有意见,要不怎么分去的女人全那么难看。听乔这么说,管人事的干部看看乔,说,你不是有媳妇了吗,你着什么急?乔说,我是为我们兄弟着急。干部又说,行了吧,别挑了吧,这年头,能有女人分给你们就不错了。再说,你们那里又不是文工团,要那么漂亮的女人干什么?别是想自己搞腐化吧?听到这话,气得乔真想给这人事干部一耳光。

再见到曹时,看到曹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又深了。看曹,再看乔,怎么也看不出是同年,看着曹要比乔大七八岁还要多。乔想,要是当时曹娶了菊,曹看上去,一定会比现在年轻许多。

乔就另想了些点子,故意派些还没有成家的女人去马号干活。想着看能不能接触多了,和其中哪一个有了意思,包括干出点什么也很好。

干活的女人去了一个又一个。回来后说到曹,全说这个人很古怪。见了她们全掉个脸子,好像她们欠了他钱似的。还说,这个人死板得很,连个玩笑都不让开,也开不起。一开就翻脸。

这些话,传到乔耳朵里,乔苦笑着摇摇头。也就没心再往马号派女人去干活了。

又过了些日子。

曹来找乔。说有事要给乔说。曹的样子,很兴奋,树皮一样的脸上,好像放出了光。乔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曹这样。

曹说,我看上了一个人?

乔说,什么人?

曹说,你说是什么人,当然是女人啊。

乔有点不明白,年初时来了一批女人,乔让曹全看了,一个也没有拉下。当时曹说全没看上。这会怎么又有看上的了。

乔说,你不是看过了,说没有看上的吗?

曹说,我说的女人不是那一批里面的。

乔一脸没有听懂的样子。

曹说,你看你,你怎么能忘了,前几天你去场部,坐在你的马上,和你一块来的那个。

乔听明白了。

也是去开会,开完会。人事干部喊住他。说给他们分了一个人。乔问,什么人?人事干部说,是个学生。乔说,我们要学生干什么?人事干部说,你这个当营长的,怎么一点眼光都没有。这学生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去给你们的孩子当老师啊。乔一听,赶紧说,我要,这样的人,我们要。人事干部说,这样的人,到处抢着要,分给你们一个,是照顾你们了。乔说,谢谢组织的关心。

乔去领人,一看到人,乔有点发愣。并没有去想会分给一个什么样的学生。人家是来教咱们孩子的,长什么样不重要。可这个学生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点吃惊。是个女学生不说,还长得那么好看。说菊好看,可菊的好看,和人家不能比。一看人家,你只会想,这人不是从哪个城镇哪个村子来的,她是从天上的白云里飘落下来的。

不光人长得好,也懂事。乔让她骑在马上,乔牵着马在路上走。走了一会,她不干了,说不能这样,要么她下来,和乔一起走,要么,乔也骑到马上去,一块儿走。没有办法,乔只好骑到马上去,让她坐到他身后,往营地走。女学生身上有股味,从来没有闻到过,好闻得很。

从场部开荒营,这一段路,平常走,总觉得很长,走老半天也走不到,可这一次,好像很短,走了不大一会,就走到了。

乔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肖。

知道曹说的是谁,乔并没有马上跟着叫好。不是乔有什么更多的想法,是乔压根儿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不错,肖是个学生可也也是个女人,可肖和以前来到这里的女人不一样,肖不是来给这里的男人当老婆的,肖是来给这里的孩子当老师的,按过去的说法是来当先生的。所以乔只想着把肖安排到幼儿园,再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倒是曹这么一提醒,倒让乔去想肖另一个身份了。是啊,不管肖是从什么地来的,是来做什么的,肖首先也是个女人啊。肖的脸很光滑看起来很年轻,可肖的身子也发育得很好,像一个到了季节的水果完全成熟了啊。这么一想,曹兴奋地跑来找他说出那么一番话,也就没有一点奇怪了。

乔对曹说,她是老师。

曹说,老师就老师,她不管是啥,我都愿意。

乔说,她看起来年纪很小。

曹说,可她看起来很有女人味。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曹总是在清晨和太阳快要落山时,蹲在一个沙土丘上,他的嘴半张着好像随时要吞咽什么。死盯着营部操场上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这会儿一点儿不空,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孩子正在做游戏,他们的叫声和笑声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灿烂地飞扬。别的人看到曹坐在那里看,以为他是被那天真活泼可爱的孩子吸引,只有乔知道曹其实对这些孩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的眼睛里这会儿只能看到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肖老师也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快地跳跃。动作是一样的,可身体展示出的具体姿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乔也看了一会,乔看了也不能不说好看,真的太好看了。

乔看着肖,乔在想,我怎么给她说?

曹看着肖,曹想起了一句中国的老话,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我们的故事说到了这里,再往下说,有点不好办。在这个故事发生了差不多有半个世纪后,我来到了这里,我从这里的老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后半部分的不同版本,由于版本从根本上不同,让我无法把它们综合处理成一个版本,同样,以我的经验也不能断定哪一个版本更真实更可信。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两个版本都写出来,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自己去判断。

先来说第一个版本。先说它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个顺序,没有别的意思。

乔去找肖,给肖说了。说有个男人想娶她。肖问是谁?乔说,就是那个天天蹲在土包上看你的那个男人。肖说,那个男人不是个老头吗?我还以为他的孩子在里边呢。乔说,他一儿也不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肖说,那他可比你老多了。

乔说,这个事,你是不是想想。他得过不少英雄勋章。肖说,听说你经常出去打猎,能不能也带我一起去。乔说,那没有问题,明天我就可以带你去。肖说,太好了,那明天就去。

乔心里想,看来肖现在不愿意说,那就等到明天去打猎时,再对她好好说说。

曹很着急,等太阳落下了,他走下土坡,就去找乔,问乔说了没有。乔说,说了,她还没有表态。乔说,明天我带他去打猎,再给她说说。曹说,也是的,她这样的女人,当然要有点架子了,怎么可能一说就行呢。

曹知道,只要乔帮他,肖早晚会是他老婆。

那天乔带肖去打猎,去了一天,到天黑才回来。乔把马往马号牵,看到曹站在离马号老远的桥上等着他。乔见了曹,乔说,肖说了,还要再想想。曹说,想想,有什么可想的,真是太麻烦了。乔说,有文化的女人就是这样。

又过了几天,乔又带着肖出去打了两次猎。曹还是问乔,肖想好了没有。乔说,还没有。乔让曹再等等。曹想想也有道理,他又说起了中国一句老话,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再说了,已经等了这么几年了,再等几天又有什么呢。

曹对乔说,这样吧,哪天我去搞几只野鸡来,你带肖到我这里吃个饭,我的红烧鸡肉你知道的。乔说,也行吧。

古尔图是条野河,从天山上流下来,宽宽窄窄粗细细,弯弯曲曲深深浅浅。一些大的弯处形成了湖泊一样的水湾。水湾四周长满了芦苇,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堵堵又厚又高的绿墙。

像墙不是真的墙,倒是有许多空地,鸟和走兽可以钻进去,人也可以钻进去。水湾里的水又清又静,好多人就跑到这里来洗衣服洗澡。曹不来洗,曹在黄土地上长大,不会游水。乔喊过曹,说一块去水湾里洗洗。曹不去。

曹不到水里去,可曹到芦苇里去。因为芦苇里有野鸡。曹从马尾巴上抽下几根长毛,做成扣子,撒些玉米做诱饵,套几只野鸡一点儿也不费力气。曹给乔说了请肖来吃红烧鸡肉的话,就在第二天的中午去了芦苇丛。近处的芦苇丛,老有人来,野鸡不来,曹去了个偏远的芦苇丛。

还没有走到跟前,就看到野鸡在芦苇丛里飞起飞落。可真走到了跟前,走进了芦苇丛,曹却没有从芦苇丛里捉到一只野鸡。

这回没有捉到野鸡,和野鸡的多少,和曹的捉野鸡技术没有一点关系。只因为曹在钻进了芦苇丛里后,发现了他捉野鸡的意义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因为曹看到了肖。看到了肖在水里,看到了肖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她没有穿衣服,她又光又白的身子在水中扭动时,真的好看极了。

当然要是曹光看到这些,曹顶多悄悄地多看一会,看完了,曹还会继续去捉野鸡。让曹改变了想法的是看到了肖的同时,曹还看到了乔。乔也站在水边,笑眯眯地看着肖在水里游动。曹看,乔也看,都在看,但曹是偷偷地看,乔是明打明地看,这样一来,同样的看里,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不过,让曹不再想野鸡的事而像傻了一样变成了一棵芦苇的还不是上述的场面。曹想,肖要游水,要找一个人保护。找到了乔也不怪。也可以想得通。只是乔不该盯着水里看。曹想这个事见了乔得说说他。

曹刚想到这里,好像故意要让曹明白什么,正在水里游着的肖,游到了岸边,真的像一条大白鱼,带着水花跳了起来,扑向了乔。这时的乔,有点像个猎物,就被这大鱼拖到了水里。乔是南方人,也会水。到了水里,乔也马上变成了鱼。鱼没有衣服,乔把衣服一件件扔到岸边沙土上。乔没有衣服可扔了,就去抓肖,肖也不用抓,自己就跑到了乔的怀里,两个人在水里浪花四溅地快活起来……

曹瞪大了眼睛,可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和昏过去了差不多。等他醒过来时,水湾里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他多么希望这是梦啊,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曹对乔说,我想去打猎,我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去打猎了,我想和你一起去打猎。乔说,好吧。

到了荒野上,看到了到处奔跑的野兽。曹把枪举了起来,可曹没有野兽瞄准。曹把枪口对准了乔。乔有点吃惊。可乔马上就不吃惊了。曹说,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干,你是人还是野兽。听曹这么一说,乔就明白了。乔就知道曹为什么这么说了。曹说,如果昨天中午看见你们的不是我,是别人,你这会儿,怕是早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保卫科了。

乔一下子跪在了曹的面前。说了声,我对不起你,你开枪吧,兄弟。

枪声没有响。那天荒野上一直没有枪声响。两个打猎的人对身边奔跑的野兽,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到了最后,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到了天快黑时,乔和曹一起骑着马往回走。从古尔图河边走过时,乔说,马有点渴了。曹说,马是渴了。乔说,让马喝点水吧。曹说,好吧。两个人牵着马,走到了河边。这段河,不宽,两边没有长苇子,水流得很激。马把头伸到水里去喝水。马的缰绳习惯地绕在两个人的手腕上。

一只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一把刀子从手掌里探出头,接着,它像一条蛇一样扑出去,刺进了一匹马的马屁股。马一下子跳起向前蹿去,跃向了河的中间。被马缰绳缠着手腕的曹也随着落入了水中。

曹不会水,可并没有马上沉下去,本能的挣扎,让他至少三次从漩涡中露出头来,其中一次,他还向站在岸边的乔挥了一下手,还喊出了兄弟救我这样一句话。可是乔站河边看着他,好像一棵树一样安静。

给曹开追悼会,所有的人都看到乔哭了。别的人没有一个哭的,只有乔哭了。谁也不觉得怪,他们是兄弟,当然会哭。

在这个版本中,说乔有一段日子和老婆菊的关系很不好,说乔闹着要和菊离婚。后来还是组织出面了,说乔要是离婚,就撤了乔的官。乔这才不说离婚的话了。而这不久,肖也找了个克拉玛依油田上的工人,嫁走了。

现在要说说故事的第二个版本了。

乔去找肖,给肖说了。说有个男人想娶她。肖问是谁?乔说,就是那个天天蹲在土包上看你的那个男人。肖说,那个男人不是个老头吗?我还以为他的孩子在里边呢。乔说,他一儿也不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肖说,那他可比你老多了。

乔要肖想一想,说这是个终身大事。肖说,根本不用想。乔说,那你是同意了。肖说,不,我不同意。乔说,你不要把话说死。肖说,这个事我就是说死了。乔说,你这是不了解他,你要是了解他,你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肖说,了解什么,一看就不行,还了解什么。乔没有想这女人,看起来挺温柔,挺懂事,可说起话却像石头,硬梆梆的。

还没有去给曹说,曹就跑来了,问乔说的结果怎么样。乔说,不行,这个小丫头不愿意。曹急了,问乔,说那怎么办?这个我可是真看上了。曹看着乔,那目光里的意思,乔不看也明白。曹要是还打光棍,他乔的脸上也不好看,还有他的心里,也很难受啊。乔说,这样吧,我看呀,你主动点。女人嘛,就是要等着男人主动,好多女人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不愿意,可男人主动了。女人的心就慢慢活了。女人都吃软。

天上的太阳像火盆一样,曹抱着西瓜去了。说西瓜解暑清热。曹放下西瓜走了,肖抱着西瓜出来了,抱给了幼儿园的孩子,让孩子们吃。伙房里的伙食不好,没有油水。曹就去捉了野鸡野兔,做了汤和烧了肉,给肖送去,说让肖补补身子骨。肖说,她吃素不吃荤。曹还是放下了就走。看到肉里有辣子,孩子们吃不了,肖就拿到伙房,给炊事员,让放到大锅菜里,给大伙儿吃。看来,肖早想好了,我不欠你的情,让你没有话说。

一个月下来,曹和肖的事,一点儿进展也没有。曹把乔找来,边喝酒,边说着心中的苦恼。也怨乔,说乔是兄弟,还是营长,连这点事都帮不了。

唉……一声唉,让乔的心顿时像刀子扎了一样。乔说,要是别的女人,像那些一批批的女人,乔就直接下命令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可对肖不能这样,肖是分配来的学生,是来当老师的,不是来当老婆的,人家愿意就愿意,不愿意谁也没办法。曹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这个一个女人我要是娶不上,我想好了,就打光棍了。

接下来好久没有话说,只是一口口喝闷酒。突然乔说了一句,乔说,软的不行,硬的行不行?曹说,怎么个硬法。乔说,还用我说,这个地方,这样的事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曹咋不知道。男人到了一起,不用问,就有人会说。不当不好的事说,全当光荣的事说,显示自己有本事。说什么,对象不是谈出来的,是干出来的。谈来谈去,谈不好就崩了。可你只要去干,不管咋干,哄着骂着打着,不管咋样都行,只要干成了,没有女人再会和你崩,到了那会儿,就反过来了,不是男追女了,而是女追男了。

别说,曹和乔挨个算过来,没有一个出事的不说,好多女人,开始也哭哭啼啼的,好像活不了的样子,可到了后来,全恩爱得不行。

说来说去,把曹说得来了劲,站在起来屋子里乱走,好像要马上干点什么似的。

可过了一会,曹又想到了什么,又说,我还是不敢。

乔说,你有啥不敢?

曹说,我也不知道。

乔说,我在这,你怕个啥。

曹看着乔。说,那我就试试。说着曹又大口喝了一杯子酒。

天很黑,没有月亮。

乔和曹一起走着,走到了一间房子前面。曹站下了,乔还往前走。可乔并没有走太远。走到了一棵树下,乔就站下了。乔站下后,转过身往那一间房子看。夜再黑,在黑里多呆一会,就不会觉得那么黑了。乔看到了曹还站那房子的门口,乔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他想是不是走过去给曹说,还是算了吧。可他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没有了。有也没有用了,因为曹已经不在门口站着了,曹已经撞开门进去了。

一声尖叫,其实并不大,可夜太静,就显得很锐利。

几间房子里的人都披着衣服走出来,互相问好像有人在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时,乔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看到了乔,他们马上给乔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乔说,我一直在外面转,没有发现什么。没事,你们去睡吧。

乔这样说了,大家都信了,转过身回到屋子里接着继续睡。乔还站在树下面,点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曹跑了过来。

乔说,怎么样?

曹说,成了。

乔说,回吧。

曹说,我想抽棵烟。

乔递给了曹一支烟,给曹划着火柴。看到曹的脸涨得通红,还挂满汗珠。腮帮子上还有一道血印子。

乔说,你没有太野吧?

曹说,没有,后来,她就不动了。

乔说,以后,你可要对人家好啊。

曹说,你放心吧,我对她比对我亲娘还好。

乔说,明天要是没啥事,就抽空商量一下结婚的事。

曹说,我听你的。

乔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

曹说,我知道,谁叫咱俩是兄弟呢。

第二天,在营部。一大早,乔就守在营部。他在等肖来。他在想,要是肖来了,他要怎么样说。他已经全想好了。他已经很有把握把肖说服了。当然,肖不来更好,说明肖自己就想通了,不用他说什么了。如果到中午,肖还不来,说明这个事,就没有事了。就可以给曹安排下一步的事了。

这时的乔心情很好。乔想,以后不用再为曹的事发愁了,去掉了这块心病,乔也可以尽兴地快活了。

人和人啊,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能相互欠着情。无债一身轻。什么债最重,人情债,什么债最难还,人情债。把这个债还了,身上和心上,那是真轻了。随着太阳的不断升高,乔的身子骨真是越来越轻了。

乔走到窗子前,推开窗子,让明亮温暖的阳光热水涌进来,他不由得闭起眼,去享受这难得的沐浴……

快到中午时,幼儿园的另一个阿姨跑来了,她的脸色不好,像一张白纸。这样的阳光里,不该有这样的脸色。

乔站在窗子前,看到了她,想不出她为什么这么慌里惊慌张的。阿姨跑到了她跟前,对站在窗子里的乔说,营长,营长,不好了,出大事了。乔问,出什么事了?阿姨说,肖老师她出事了。乔说,出什么事了?阿姨说,肖老师死了。乔说,你胡说,肖老师好好的,怎么会死?阿姨说,真的,我看她老不来上班,想着她是不是睡过头了,到她屋子里一看,她已经死了。

乔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他的腿怎么使劲也迈不开了。

这时,在马号,曹正对几个赶马车的伙计在聊天,曹说,告诉你们吧,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伙计们问他,新娘是谁?他让人家猜。全猜不出。曹就说,告诉你们吧,我要和幼儿园的肖老师结婚了。伙计们说他吹牛。

这个案子,一点儿也不难破。场部保卫科的人来了,找到了曹一问,曹就承认了。可他说,他并没有想着要掐死她。他说,她当时叫了,我不想让她叫,就在她的脖子上掐了一下,就轻轻地掐了一下,她就不叫了,就那么一下,她不会死的。还说,要知道,那一下子能把她掐死,他不会去掐她的,一定不会的。

枪毙曹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开的公审大会,全排了队去,算工作,不去也得去。乔也去了。乔带着开荒营的人去了。

曹抓走的这段日子,乔天天做恶梦。梦到他被保卫科的人五花大绑押走了。去场部开会时,乔去过保卫科,说想看看曹。保卫科的人说不能看,乔就问了一下他情况。保卫科的人说,这个家伙,倒也像条汉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做的事,和别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收有。有什么事,全是他的。

开大会时,把曹押上来时,曹一直低着头。可听到念出“就地枪决”四个字后,曹反而抬起了头。对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喊了一声,再见了,兄弟。

听到这个话,好多人朝他呸起唾沫。还有人拾起地上的石块,朝他砸过去,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没有动。

这个地方的人,老家都在很远的内地,没有什么亲人。收尸的事要单位来办。乔亲自带了几个一块打过仗的士兵,把他中了枪子的尸体抬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土坡上。

他这样的死人,不可能让他和别的死人埋在一起,只能把他一个人埋在一个荒坡上。并且按规定,不给竖墓碑。

每年的清明节,在这个没有墓碑的坟墓前,都会有一炷香和一瓶酒供在那里。有人说,这肯定是乔放的。也有人说,不是乔放的。说乔是营长,是干部,怎么可能去纪念一个杀人犯。可另一部分人就说,怎么不可能,要知道,他们在那个时候,是很亲很亲的兄弟。

我是一口气就写完了这个故事,但不知为什么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的心情一下子不好起来,我想我是不是就不该写这样一个故事给大家看。真的,连我自己也有点糊涂了……

§§见义勇为

胡羊到城里干活,有两个年头了。头一年,老乡介绍,在一个建筑工地干,胡羊当小工子,给师傅递砖,提泥浆。从早干到黑,没有休息天。有多么累,就不说了。干到年底,一算账,才给了三千块钱。这点钱,胡羊觉得太少,就不干了。不干了的意思,不是说,再回村子里去。不干了,是说不干这个活了。是要再换个活干。城市很大,活很多,找个活干,一点儿也不难。

胡羊在农村长大,可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笨,也不憨。发达的四肢,透着一股灵活。胡羊找活干,很容易,老板一眼就看上。不到半年时间,胡羊就找过五六个活,每个活,干了一个月,胡羊就不干了。不是活不好,不是胡羊干不了。是钱太少,到了月底,一看发到手的钱,胡羊就不干了,就另找活干。

胡羊到城里打工,不是来混吃混喝,也不是来玩的,来开眼界的,胡羊是有想法,有志向的。他的想法和志向,就是想多挣钱。挣多少钱,也是有具体数字的。

这是胡羊的找到第七份活,给一家快送公司干事。穿一身印有标志的工作服,骑一辆公司发给的自行车,穿行在大街小巷,按客户的要求,把一件不大的东西,从某一个地方取出,再送到某一个地方去。比如说,这会儿,他正干的,就是这样一件事。

老板给了他一张单子,上面有地址,有电话。他拿着这张单子,骑自行车来到了一家杂志社,里边的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包杂志,让他送到一个叫黄英的作家的家中。带着那包书,从南到北,差不多穿越了整个城市,见到了那个叫黄英的作家。听名字时想着可能是女的,还是个年轻的女的。见了面才发现是个退休的老头子。尽管和想的不一样,胡羊也不会对这个事有失望,就算这个黄英是个漂亮的女人,也和他一样没什么关系。干完了这个活,胡羊没有按照要求,马上回到公司去。

大街两边树荫下,有许多长的石凳,几乎全坐着人。看到其中一条还没有坐上人,他马上走过去坐在了上面。不是累了,想坐下歇一会。说真的,他一点儿也不累。比起村子里的那些庄稼活,骑着自行车送一件东西,和玩一样轻松。胡羊没有马上回公司,不是想过一会再回去,而是在想着是不是再也不要回去了。昨天发工资了,给他发了六百元。六百元在农村说起来不算少,可在城里,除掉了吃的住的,顶多剩个二三百。不行,这么干下去,干五年,他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胡羊决定不再干这个活了。

这个活不干了,就得去找新活干。再去找什么活干呢?胡羊坐在石凳继续想。身边人行道上,不断有人走来走去,眼前的马路上,各种各样的车子跑来跑去。要完全静下心去想一件事,不太可能。胡羊心里边谋划着自己的打算,眼睛看着四周。没想看到什么,只是那么看着。

没想看到什么,偏偏看到了一件事。而正是这件事,让胡羊的人生,从此有了变化。不是一般的变化,是很大的变化,完全让人想不到。

许多人在眼前走,穿过胡羊目光时,胡羊好像没看见一样。突然,胡羊的视线被撞了一下,胡羊看到了一个女人。准确说,是个姑娘。大街上,姑娘很多,胡羊只看到了她,原因很简单,她穿的衣服,比别的姑娘都少。短衫短得露出了肚皮,肚皮很光滑,短裙短得露出了大腿,大腿很丰圆。这样的姑娘,谁看见了,都不能多看几眼。坐在旁边石凳上的两个老头,正说着话,看看这个姑娘走过来,都不说话了,也盯着看。

看到这个姑娘,胡羊也只是看着,没有多想什么。城里的大街上,这样的姑娘,常会看到,看到就看到了,不会有什么事。看着姑娘走过去,走到人流里,看不到了,就不看了。姑娘马上就要走过去了,马上看不到了。现在,胡羊只能看了她的背面了,看到一只挎在她肩上的小皮包,随着摆动的胯,轻轻拍打着那鼓起的屁股。这会儿,胡羊稍稍多想了一点,想到了是不是有可能,把那皮包,变成他的手。这么一想,他舔了一下嘴唇。

姑娘已经走得有点远了,有点看不清了。胡羊正打算把目光收回来,却没有能做到。因为,他看到那个皮包,真的变成了一只手。再仔细看,那个皮包还在,只是被一只手抓在手中,并且离那鼓起的屁股,越来越远。胡羊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几乎什么都没有想,叫喊叫了起来。

小偷。

胡羊一喊,姑娘听见了,转过身看到了她的包,她嗷地叫了一声,像只母兽扑了去,抱住了她的包。小偷是两个大男人,好不容易偷了个包,怎么肯随便放掉。甩了几下没有把姑娘甩开,就动起了拳脚,想用武力解决问题。别说,也还真有作用,几拳打过去,打在姑娘脸上,姑娘松开了手,抱住了脸。不过,蹲下去还在大喊抓小偷了。

偷了人家的包,不还给人家,还动手打别人,实在有点太不像话。胡羊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旁边还有好多人,看见了,也听见了,可都站着不动。看到胡羊走过去,一个老头扯了一下他,说,小心,他们有刀子。

胡羊没听,还是走了过去。两个小偷刚要跑,被胡羊挡住了。老头说得很对,小偷有刀子。拿出了刀子,让胡羊滚开。胡羊让他们把包还给人家。小偷不给,胡羊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包。小偷一看,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朝着胡羊的肚子戳了一刀。

挨了一刀,抓住包的手,一样没松开。旁边有人喊起来,说警察来了。这一喊,小偷害怕了,放开了包,转身跑了。小偷跑了,胡羊也倒在了地上,流出的血,把手中的包染成了红色的。

刀子扎得很深,不过,差了一公分,没有碰到脾脏,在医院没住多少天,就没事了,就出院了。想着这个事,这么着就完了。

没想到,来了个记者,记者姓张。张记者问了当时的情况。接着,报纸上就把这个事登出来了,说他是个英雄。尽管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了报纸上,让他有点激动,也还是没太当个事。真正让他把这个事,当成了个重要的事去对待的,是接下来出现的事。先是公司看到报纸后,经理在全体员工大会上表扬了他,并给他奖了一千元,一下子拿到一千元,胡羊觉得有点像做梦。而几乎就在同时,又来了一群人,说是什么基金会的。对了,是见义勇为基金会,不但给发了个大红证书,还给了他一万元的奖金。天啊,一万元,一下子拿到了一万元,那一夜,胡羊抱着一万元,睁着眼睛到天亮。也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怕睡着了,怀里的钱,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

第二天,没去公司,一大早,抱着钱,去了邮局,把钱寄回了老家。本来想直接寄给兰兰。可想了想,还是寄给了父亲。不过,给兰兰写了一封信。在信上,胡羊让兰兰放心,顶多到明年开春,他就能挣够六万块钱,就能回去娶她。

胡羊这么说,可不是瞎说,不是吹牛。他从不说大话,做不到的事,他从来不说。这个话,两天前,要让他说,他不会说,他说不出,也不敢说。可现在,不让他说,他也要说,拍着胸脯,理真气壮地说。谁都有理想,胡羊也有。有理想容易,可要实现理想,并不容易。不过,胡羊有了把握。刚有的把握,这把握,是那一万块钱给的。一万块钱,摆在他面前,屋子里黑着灯,可胡羊眼前,一片亮堂。他看到了一条路,这条路很宽广,他只要继续朝前走,就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

胡羊没有离开快送公司,还继续当快送员。他似乎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活。每天到了公司,总是要到经理那里去问,有什么活,先让我去干。拿到了活,胡羊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跑得飞快。不过,有一点,和过去不一样了。干完了活,按要求,把东西送给客户后,胡羊却不急着回公司,去接受新的话。而是骑着自行车,在热闹的大街上转来转去,转累了,就坐到了路边石凳上,一坐会坐上好久,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和车。和过去看不一样,过去看,没有想法,这会儿看,却有了一种目的。

连着好多天,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没有让胡羊想法和做法有什么变化。他知道,他正等待的东西,不会随便出现的,好东西都是这样。麦子玉米成熟要一年,刚种下的果树,要结出果子,要好几年。胡羊种过地,和一般的毛头小伙子不一样,胡羊做事,向来都很有耐心。

看着看着,眼睛一亮,一个姑娘出现了。好面熟,短衫短裙,肩上挎了个包。正想跟着看下去。姑娘转过了脸,也看到了他。看到他后,走在路边的姑娘,走上了台阶。走到了林荫道上。朝着胡羊走过来。胡羊有点紧张,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她似乎没有一点道理要这样。

胡羊想站起来离开,可不等他站起来,姑娘开口说话了,姑娘说,你不认识我了?胡羊看看她,觉得面熟,可他还是摇了摇头。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女人,和他认识。姑娘说,你忘了,上次,就在这里,你救了我,小偷还拿刀扎了你。

想起来了,这一说,胡羊想起来了。姑娘说,我叫阿红。阿红说,出了事后,我去医院找过你,去晚了,说你出院了。心里好难过,一上街,就想着能遇到你,你看,还真遇到了。阿红说,你肯定天天都在骂我,骂我负恩忘义。

胡羊说,没有。

真的没有。不但没有骂,还在心里说谢谢。要不是她,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得到一万块钱呢。阿红问胡羊,伤是不是全好了。胡羊说,全好了。

阿红说,那天多亏了你了,你知道吧,当时我的包里有两万块钱呢,真让小偷偷了,我就得跳楼了。

一听两万,胡羊的心跳了一下。这么说,这个姑娘还挺有钱的。

阿红说一定要好好谢谢胡羊。

听到谢字,胡羊的心又跳了一下。

阿红说要请胡羊吃饭。一听吃饭,胡羊有点不想吃,他一点儿也不饿。他说他不吃,说他不饿。可阿红不信。阿红说马上就中午了,该吃饭了。说着伸出去拉胡羊,指着不远处一家饭馆,说,走,随便吃一点。完了,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听说吃了饭,还要好好谢谢他。胡羊跟着去了。到了饭馆,问胡羊吃什么。胡羊闻到羊肉味。胡羊说,炖羊肉。阿红说,太好了,我也喜欢吃炖羊肉。

吃了羊肉。阿红问胡羊住在什么地方。胡羊说了他住的地方。阿红说,太远了,要不,去我住的房子。

胡羊想不明白,去她的房子干什么。胡羊说,我还要回公司上班。阿红说,上什么班呀,你不去,可不要后悔啊,我可是要好好谢谢你的啊。

胡羊不再说什么,跟着阿红去了她住的房子。

阿红的住的房子,并不太好,也是租来的。和胡羊住的房子差不多,这让胡羊没有想到。听阿红说的,看阿红穿的,她似乎不该住这样的房子。胡羊站在房子中间,等着阿红好好谢谢他。

屋子里没有凳子,只有一张床。阿红让胡羊坐床上。胡羊说,不用了。胡羊那样子,分明随时要走的。胡羊也真是这么想的。他在等阿红谢谢他,等谢完了,他就马上就走。

看胡羊不坐,阿红有点急了,上来拉胡羊,边拉边说,你这么站着,让我怎么谢谢你啊。说着,硬拉着胡羊坐到了床上。接着,阿红站在胡羊跟前,解短衫的衣扣。

胡羊呆了一下,一下子站起来,把脸转到了一边。

胡羊说,你就是这么感谢我呀。

阿红说,那你想让我怎么谢谢你呢。

胡羊不说话了。有些话,不是胡羊说的。就算胡羊想到了,胡羊也不能说。

阿红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要钱。

胡羊还是不说话。

阿红说,我也想给你钱,可我没有钱啊。

胡羊心里想,这话谁信。刚才还说,那天包里的钱有两万块钱呢。心里这么想了,可胡羊没有说出来。

没有说出来,阿红也听到了。阿红说,这两年,我就挣了两万块钱,那天全寄给我妈了,我妈得了重病了,要花很多钱治病。

胡羊说,你家在什么地方?

阿红说了个地名。一听这个地名,胡羊明白了,这个阿红,也是农村来的,也是打工的。只是她打的工,男人打不了,胡羊打不了。

胡羊说,那我走了。

晚上回到屋子里,胡羊还在想白天的事。说真的,从阿红说出要好好谢谢他的话后,他就一直在想阿红会拿出多少钱来谢他。他还想到了,如果太多了,比如说,要是超过五千了,他一定不要,那会让别人以为他是为了钱才去帮助别人的。当然如果给的太少了,比如说只有几百块钱,他一样也不会要,那么一点钱,他也要,她一定会小看他,笑他太小家子气了。

结果,真正发生的事,和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不过,虽然是这样的结果,胡羊也并不恨阿红。换个位置想想,胡羊要是阿红,也遇到了这样的事,胡羊也一样不会拿钱去谢人家。胡羊也知道,要是换了别的男人,也许会高兴让阿红这样来谢他。

胡羊没有接受这样感谢,不是胡羊别比别的男人好了多少,而是他对另一个女人发过誓,除了她,再不会去碰别的女人。这个女人当然是兰兰了。

想到兰兰,胡羊睡不着了。走到窗前,往外边望。望到了月亮,好像看到了兰兰。麦场上,有个麦草垛。不知多少次,两个人爬到上面看月亮。看得次数多了,兰兰说,我妈说,你家太穷了,不让我嫁给你。胡羊说,我是穷,可我会对你好。兰兰说,再好,也得有咱自己的房子吧。这一说,胡羊不吭声了。别人家,都盖了新房子,他家没有盖。父母亲太老实,只守着十几亩打转,挣下的钱,只够温饱。盖房子,连门都没有。在麦草垛上,和兰兰算账。算来算去,能省的全省下来,想把兰兰娶回来,至少也得六万块钱。

那天晚上,在麦草垛上,胡羊说,我去打工,挣够了钱,回来娶你。兰兰一听,高兴得不行。说,我等你。胡羊说,我走了,你不会跟了别人吧。兰兰说,月亮作证,我说话算数。要到城里,碰到了别的女人,变了心,我怎么办?这一问,把胡羊问住了。这个问题,他可从没有想过,就像女人一样,他只想兰兰。想和兰兰好,想娶兰兰。没想过别的女人。胡羊说,我的心,死都不会变。兰兰又补充了一句,说除了我以外,不管啥样的女人,你都不能再碰。胡羊说,保证不碰。这么说了,一定要做到。胡羊说了,也做到了。阿红让胡羊碰,让胡羊白碰,胡羊没有碰。不但不碰别的女人,还要把钱挣够,回去盖房子,娶兰兰。

一想到这些,胡羊兴奋起来,恨不得天赶紧亮了,去做他想好的事。

胡羊想做的事,是好事。走在大街上,看到有坏人,不管是在偷,还是在抢,还是在干别的坏事,都要冲上去,帮助受害人,和坏人斗争,把坏人制服。当然,胡羊想做的事,到这还不算完,他还想着,干过的事,能在报纸登上来,让那个什么基金会知道,给他送来一笔奖金。

有了这个想法,每天胡羊送完东西,不回公司,就在大街上转。转的时候,往人群里乱看。找坏人。可坏人脸上没写字,坏不坏,看不出来。不过,这不要紧,坏人,脸上不写字,可坏人,会干坏事,只要一干坏事,就看出来了。

不过,坏人好像知道胡羊是个干什么的人,干坏事,似乎都躲着他。一见他来了,就马上不干了。一个地方,胡羊转了一上午,什么事也没有。胡羊刚离开,二十分钟不到,一个坏人,就抢了一个女人的包,跑掉了。路边有个报栏,每天都贴着当天的报纸。胡羊每天都会站在路边,看一会。看到这个报道,胡羊后悔得不行,骂自己是个笨蛋。骂自己昨天在这条街上,为啥不再多呆一会呢。

错过了这个机会,让胡羊后悔,可没让胡羊泄气。胡羊看报纸,别的消息,胡羊不太看,就看社会新闻。这一栏的新闻,多是一些案子。偷和抢的最多。看得胡羊,不由得会高兴。知道不该高兴,该愤怒。可胡羊做不到。说真的,胡羊这会儿,真的怕没有坏人了,没有偷和抢的事发生了。

一边乱想着,一边在大街上乱走。已经一个月了,想看到的事,还没有看到。胡羊再有耐心,也有些急了。正看着,正着急着,胡羊一下子站住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只站了一会,胡羊就朝前飞跑起来。

一个男和一个女人,正在撕打。女人已经被推倒在地,男人不但正在抢夺她的包,还边夺包,边用脚踢她,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脏话。周围站了不少人,全站在那里看热闹,没有一个冲上去抱打不平。不过,也好,这正给了胡羊机会。等这个机会,胡羊等了好些天了。

一拳打中男人的脸,把男人打得仰面倒下,趁机夺过男人手中的包,把倒在地上的女人扶起来,把包往女人手里塞。没想到,女人没有去拿她的包,却抬起胳膊朝着他扇了一巴掌。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倒在地上的坏人也站了起来,和别的坏人不一样,这个坏人没有赶紧跑掉,却朝着胡羊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到胡羊的小腿上,疼得胡羊不由得叫了起来。不过,胡羊没有被坏人吓住,他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马上站了起来,扑上去要和坏人搏斗,搏斗是他想做的事情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只是胡羊还没有碰到坏人,旁边有一个人拉住了他。这个人说,小伙子,人家两口子打架,你凑什么热闹。听到这句话,胡羊不相信,瞪大了眼睛看。看到那个男的,站在女的身边。女的挽着男的胳膊。他们和好了,男的搂着女的腰,转身走了。别的人,没热闹可看了,也去忙自己的事了。只留下胡羊,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回到公司,快下班了。经理黑着脸,问他去什么地方了。胡羊说不出。让他送的东西,不远,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可他去了一天,缺人手,找他也找不到。经理生气了,又看他脸上,有指头印子,走路还一瘸一拐。问他是不是打架了?他答了头。不好好干活,还打架。经理火了,不让他干了。

不干就不干了,胡羊走了。走了后,没有去找别的活。要去找,肯定可以找上,可胡羊不去找。胡羊有活干,胡羊干的活,用不着别人管,还可以挣到钱,挣到大钱。这么一想,被经理赶走时,胡羊不但没生气,脸上还挂着笑。

没有了公司,没有人管。天亮了,胡羊一样起床,一样和上班的人一起,走出房门,走到大街上。只是别人在大街上,走一阵子,会走进一间挂着牌子的房子,做一些安排好的事。胡羊和别人不一样,胡羊走到了大街上,会一直在大街走,一直走到天黑透。

又走了一个月,胡羊还在走。那天中午,走着走着,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偷,在偷东西。一个青年男人,穿着西装,挎着皮挎包,正挺着胸走。小偷跟着后面,正对他的挎包下手。他一点儿没察觉。胡羊看见了,胡羊这会儿,只要叫一声,那小偷就得停手。可胡羊没叫,悄悄地跟在小偷后面,看到小偷从大挎包里,掏出了一只皮夹子。胡羊大喊了起来。

声音太大,像雷一样,把小偷镇住了,站在那里,不会动了。胡羊走过去,把他抓住了。那个青年男子,这时才回过头,看到了自己的钱包。马上跑过来,把钱包拿了回来。胡羊说,你看看,钱少了没有。青年数了数,说没少。

青年是文化人,很有修养。除了说好些感谢的话外,还从皮夹子里,拿出了五百块钱,说要感谢他。一看五百块钱,胡羊有点心动,有点想接过来。可再看四周,有好多人。想起了自己的大目标,马上说,我可不是为了钱。说咱们得把小偷送到派出所去。青年说还有事,不想去。胡羊说,你不去不行,你不去,就没有证据了。青年说,行,我跟你一块去。说着,青年把那五百块钱,又放回了皮夹子里。

去了派出所,警察认识小偷。说进来出去,不知多少回了。可他还不到十八岁,没办法,就能关一阵子,就放出去了。警察说,这回多关你几天。警察拿了一张纸,问了些情况。问完了,警察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那个文化人,一听可以走了,说有急事,马上转身走了。胡羊没有走,问警察真没别的事了。警察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不错,是个好样的,你是什么单位的,我给你打个电话,让单位也知道你做的好事。胡羊说,我没有单位。

走出来后,胡羊站在大街上,不知往什么地方走。总觉得这个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想起了那个记者。记者给他留过一个电话,找出来,给记者打了个电话。说他抓了个小偷。记者一听,让他等着,说他马上过来见胡羊。胡羊一听,高兴起来。看来,这个事,还不会完。明天,报纸上就会登出来,只要报纸登出来。那个基金会的人,就会来找他,就会……

记者来了,听胡羊说了情况。胡羊说完了,记者说,这个事,上不了报纸。胡羊问,为什么?记者说,太一般了。胡羊说,上次,也是抓小偷?记者说,上次不一样,上次小偷拿出了刀子,你受伤了,被救的人,还是个女的。胡羊说,这么说,这个小偷,我是白抓了。记者说,怎么是白抓了,小偷不是送到了派出所吗。

这天夜里,胡羊想到了那五百块钱,胡羊有些后悔。五百块钱,对他来说,不算太多,可也并不算少。同时,胡羊还有点明白了,他想干的事,正干的事,并不是像他想的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得干。干别的事,胡羊想了,再怎么干,也不会一下子挣那么多。胡羊没有别办法,要想马上回到村子里,马上把阿兰娶过来,胡羊没有别的办法。胡羊还得天天走到大街上,天天等着一件事的发生。

其实,胡羊等的事,在这个城市里,几乎天天都有发生。只是这个城市太大,说不上,会发生在什么地方。正好能让胡羊遇上,就更不那么容易了。再不容易的事,只要有去等,早晚都会等上。果然,一个月后,胡羊盼望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一天,一个老太太,从一家小很行走出来。手里提了个袋子。走出银行,没走出几步,一个家伙,窜出来,一把抢过老太太手里的袋子。老太太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呼天抢地,哭喊起来。几乎就在同时,胡羊出现了。胡羊跑过来,跑过老太太时,对老太太说,让老太太等着,他去给老太太把钱追回来。

那个家伙,个子高。腿长,跑得很快。胡羊追过了好几条街,也没有追上。不过,腿不长,却很有劲,能一直不停地跑。那个家伙,一直没有能把胡羊甩掉。跑过了热闹的大街,跑到了一片废墟里。老房子刚扒掉,新建筑还没开工,像是荒野。那个家伙,实在跑不动了,站了下来。回过头,看到胡羊,离他只有十几米了。指着胡羊,让胡羊不要过来。胡羊不听,朝他逼近。他从腰里拿出一把刀子,握着刀子,对着胡羊喊起来,说你再过来,我就捅死你。看到刀子,胡羊一点儿没害怕,看着那把刀子,眼里放出亮。朝着刀子走过去,边走边说,捅我吧,捅我吧。小偷愣了一下,变得有些不知怎么办了。看到胡羊还朝前走,只得往后退。胡羊说,你不是说要捅我吗,你怎么不捅了,快捅我呀。刀子掉在了地上。那个家伙把抢来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说,好了,我求你了,我把袋子还给你,求你不要再追我了。说着,那个家伙,转过身,朝着一幢还没完全倒下的楼户后面跑去。

看得出,那个家伙跑不动了,在用最后一点力气跑。可这时的胡羊,也一样跑不动了。不管那么多,先把装钱的袋子拾起来再说。拾起来,拉开袋口,胡羊一看,胡羊愣住了。想到里边会有钱,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钱。一万元一捆,一共有五捆。这么多钱,从来没见过。更没有用手拿过。它有点太多了,太重了。胡羊拿不住了,被压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坐在地上的胡羊,想站起来,可一直没站起来。就坐在那里。他想,等一会儿,那个丢钱的老太老,肯定会找过来。他还想,等老太太来了,就把这些钱还给老太太。可事情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过去了好几个一会儿,也没有看到老太太的影子。天黑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个老太太。别说了老太太了,四周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胡羊的手伸进口袋,不停地摸着那些钱。全是很新的票子,硬硬的,有点像石块。风吹过来,有点冷。不能再坐在这里等下去了。胡羊提着钱袋,慢慢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看到了那把掉在地上的刀子,胡羊弯下腰,把那把刀子也拾了起来。

一辆客车向西开,它从一座城市开出,已经走了十几个小时了。很长的黑夜,已经穿过。明亮的阳光,照进了车厢,打盹的乘客,抬起了头。车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人一个样子。可这会儿,心里边想的,却会差不多。所有人都会想着,还有多远的路,就可以到家了,就可以和家人相聚了,可以过平常却有趣的日子了。

这时,客车晃了一下,停了下来。司机说,想方便的,快一点。路两边是树林子。下了车,男人往一边跑,女人往一边跑。方便完了,全上了车。车子正要开,门拉开了,上来两个人,说搭个车。司机说,这是长途,不拉人。两个人,是两个汉子。拿出二十块钱给司机,说前面一个村子就下。看到钱,司机不说话了,接过钱,发动车子,往前开。走了不到十分钟,两个汉子拿出手枪,让所有的人,不要动,谁动,就打死谁。大家全愣了,知道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该怎么做。劫匪拿一个蛇皮袋子,从前往后,一个挨一个收取钱物。大家很配合,要什么,就给什么。不大一会,一半人的钱,还有首饰,还有手机,就全进了那蛇皮口袋。好像那口袋,真的变成了一条毒蛇,让它不高兴了,就会要你的命。这么顺利,让劫匪有些高兴,边打着劫,边笑着说,破财免灾,大家想开点啊。突然劫匪不笑了,盯着一个民工,露出凶光。民工说,我没钱。民工抱着一个袋子,抱得很紧。劫匪说,你没钱,袋子抱那么紧干吗。民工说,里边不是钱。说着抱得更紧。劫匪说,我看看,没钱就算了。民工不让看,劫匪去拽,一拽,袋子里的钱露了出来。劫匪马上举起了枪,对民工说,把钱给我,不给我就开枪。民工说,打死我,也不会给你。劫匪一使劲,把钱袋子抢到手。民工扑上去,拉住不放。劫匪急了,朝着民工,去扣扳机。枪响了,打中了民工。血流出来,可民工的手没松,反而抓得更紧。倒是那个劫匪,慢慢地把手松开子,随着,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了车厢的过道上。在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子。这时,车子外边,出现了一辆警车。警车拉响了警笛。另一个劫匪慌了,顾不上同伴,让司机停车。一停车,劫匪拉开车门,往野地跑。可没跑多远,就被警察抓住了。

警察上了车。那个民工,还没有死。他流着血,可还抱着那个袋子,坐在座位上。看到警察,他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倒是别的人,全由死人变成了活人。纷纷给警察说情况。指着民工,说劫匪是他杀死的,他是个英雄。警察走到他跟前,警察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看了一眼他抱着的袋子。那个民工,就把袋子举起来,送到了警察面前。警察说,你叫什么名字。民工说,我叫胡羊。说完,这个叫胡羊的民工,身子一歪,死了。警察下车,警车的门打开了,一个老太太走出来,警察把装钱的袋子交给她。说,你点点,看少了没有。老太太一下子跪在了警察面前。老太太哭着说,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啊,我给儿子娶媳妇,就指望这个钱啊,没了这个钱,我可咋办啊。

§§阿春

阿春长得好看。不管啥年代,长得好看,就会沾光。一块来新疆,别的人下农场了,阿春没有下。城里有好多机关,也要人干活。只是干的活,不是开荒种地。挑人时,一堆人,好几百,挑了十个人,就把她挑上了。凭啥,凭的不是能耐,说文化,好几个比阿春文化高,可长得不如阿春,就坐着卡车去农场了。

留在了机关,没有资历,识字也不是很多,太重要的事干不了。只能做些杂务,说是办公室科员,其实就是扫扫地,打打水,送送报纸文件,擦擦办公桌椅。准确说,就是给首长服务。首长样子不同,职位也不同,可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都没有架子。就算打扫卫生的,也不小看。遇上了,常常会主动问几句,有时没事了,还会让坐下来,聊一会儿天。

首长里边,最没有架子的,要数李首长。差不多每次看到阿春,都是李首长主动说话。有一次去李首长办公室送报纸,李首长还让阿春坐了一会,还泡了一杯茶让阿春喝。还问了阿春一些情况。家里边的人的,都问了。

李首长不但没有架子,人也长得很威武。高高大大,粗粗壮壮,首长中,长成他这样的,真没有几个。一块的姐妹,住在一个大房子,下了班没事了,会在一起说这些首长。说到长相时,总会说到李首长。

李首长不但样子长得不威武,也真的是个英雄。报纸有一篇文章,是另一个人写的。说打鬼子时。李首长当时是营长,骑着马,冲在最前边,一口气砍死了五个鬼子。阿春老家山东,爷爷是被鬼子刺刀挑死的,对鬼子很恨。看到这张报纸,阿春看李首长,目光越发不一样了。去送报纸时,告诉李首长,他上报纸了。阿春有些激动,可李首长不当回事,说不值一提。也是的,对阿春来说,这样的故事很了不起,可对李首长来说,类似的故事有许多。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当个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给阿春介绍对象。这一年阿春二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男人的事,有时会想想,更多时候,并不去想。一听要介绍对象,马上摆手说不要不要。姑娘的快活,还没有过够呢。可别人说,这个对象不是别人,是李首长。一听是李首长,阿春不摆手了。看着介绍人,问别人是不是真的。

一听说阿春要嫁给李首长了,姐妹们全说阿春有福气。说阿春有福气,并不眼馋。知道这福气,不是谁想得就可以得到的。那么多姐妹,李首长没看上别人,就看上了阿春,为啥。还不是因为阿春长得好看。阿春好看,不光脸上好看,身上各个地方,一样也长得好看。一块去澡堂洗澡,把衣服脱了,站在喷酒的热水中。全往阿春身上看,光着身子的阿春,象一块羊脂玉。看过了阿春,再看自己,不由得要骂老天爷不公。为啥同是女人,偏要把女人的妙处,全放到一个人身上。不知老天爷是得了阿春多少好处。

于是,阿春姐妹们,再见到李首长,也一样说李首长有福气。这话,李首长听了,觉得是平常话,客气话。不管是谁,只要娶媳妇,都是福气。直到拜了天地,进了洞房,看到了阿春的身子。李首长才明白了,那些个阿春的姐妹,为啥要说他有福气了。

结婚要干什么,会遇到什么,没经历过,不等于不知道。阿春有耳朵,耳朵还很好使。阿春有哥,还有嫂子。嫂子和她好,啥都给她说,说得她脸红,嫂子不管,还继续说。就算嫂子不说,阿春也一样会知道不少。乡下人在一起,别的事不爱说,不管什么话,一说就说到了那个事上。也怪,一些事,开始小,怎么听也听不懂,再大了些,还是那些话,一听就听懂了。不但听懂了,心还会跟着乱跳。

就算知道,也不能不紧张。看着那张大床,往跟前走,腿有些发软。也不光是紧张,还很兴奋。李首长要干什么,不推也不拦,还会配合着去做。李首长手粗大,解一个小扣子,手有些抖,解不开。阿春就自己伸手解开了。扣子解开了,衣服除去了,阿春不是阿春了,而是一片白云了,不但白,还软还绵。和想象的一样,李首长扑过来时,像一头饿了多年的公狮。看他的样子,好像要把阿春撕碎了,生吃了,活吞了。吓得阿春不敢动了,不敢看了,赶紧闭上了眼睛。

只是样子害怕,心里并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想让李首长再凶猛些。好像知道阿春想什么,果然极凶猛。张开了嘴,把阿春身体的上上下下,只要能咬到的地方,全用嘴一点儿没漏地全咬到了。还有两只手,粗大又有力,嘴咬过的地方,继续去用手去揉去搓。啃着咬着,阿春成了一摊水,揉着搓着,阿春就又成了一堆火……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阿春没有想到的。一摊水还在泛滥,一堆火正烧得旺,李首长却一头大汗地躺下不动了,那样子很满足似的,好像该做的事,全做了,有想要的东西,全得到了。以为李首长累了,歇一会还会继续干点什么。阿春于是一动不动,还是那样摊开着四肢,等着。

过去了好一阵子,不见李首长动作。又过了一会,听到了李首长的鼾声。慢慢睁开眼睛,转过脸去看。看到李首长真是睡着了。看着李首长的脸,阿春想,他一定是怕弄疼我,怕吓住了我。嫂子说过,头一夜,差一点没让阿春哥整死。这么一比,阿春越发觉得李首长好。阿春抱住了李首长的胳膊,把脸贴上去。身体尽管还很难受,可心里边却还是高兴的。

高兴三个晚上,阿春不再那么高兴了。还是那样咬,还是那样揉搓,还是让阿春水深火热了,扔下阿春不管了。成了夫妻了,不再做夫妻的事,还叫什么夫妻。阿春等不及了,抱住李首长,直直地说了,来吧,没事,我不怕的。听阿春这么说,李首长看着阿春,不说话。还是什么都没有做。阿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还娶我干吗。这一次李首长说话了。李首长一说话,吓了阿春一跳。李首长说,阿春,我喜欢你,可我不行,做不了那个事。

听李首长那么说了,阿春还是不相信。怎么可能呢,那么高大粗壮的一个男人。李首长说,打鬼子时,一个弹片,从大腿根划了过去,把很重要的一根筋弄断了。怕阿春不相信,还让阿春看了那个地方,阿春真的看到了很深的一道疤痕。还看到了那个东西,像个死去的小麻雀。

知道了原因,阿春没小看李首长。反倒觉得李首长更可爱。为了打小鬼子,让国家不受欺负,李首长才落到了这个地步。英雄流了血,不能再受委屈。暗暗发誓,不但不能怪李首长,还要对他更好。更好是多方面的,有一方面尤其重要。虽然做不成那个事了,可心里边,李首长还是想的。开了灯,去看,去咬,去揉去搓,还是有快乐的。阿春想,这快乐是李首长该得的,也是她该给的。尽管,给的时候,还是很难受,可她情愿。

心里情愿,不等于身体情愿。阿春是一颗果子,已经熟透,饱满得不行。果子熟透了,就得摘下来,就得让皮破,让汁液流出来,让藏在其中的那个种核去孕育新的生命。这么一来,阿春一个人时,不免就会发呆,就会把一件事,反来复去地想。

小姐妹不知道阿春遇到了什么事,看着阿春,把阿春围起来,非要让阿春说做新娘的事。阿春也想说,可说不出。不是害羞不好意思说,是确实没有内容可说。阿春不说,姐妹们替她说,拍她的肚子,说这么肥沃一块地,快要长出新的庄稼了。是啊,女人就是一块地。男人就是种地的人,男人和女人一块过日子,种不出庄稼,是会让人看不起的,自己也会活得少了许多意思。

李首长的司机姓戴,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听话,很老实,不该他说的话,一句不说。该他干的事,不用说,他全会去办好。说是司机,实际成了勤务员,还是贴身的。

阿春喊他小戴,不是她比他大,实际比他小,小两岁。可有李首长在,小戴在阿春面前,也一样得小下来。和李首长一样,阿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当然,一些事,阿春不让他干,他也会干。比如说,吃的,喝的,烧的,及其它日用品,小戴都会每隔两天,就从车上搬一些下来,根本用不着阿春去操心。

和李首长结婚后,阿春的工作也有了变动,不再干打扫卫生一类的事了。到了一个部门当了干事。说是干事,其实没有什么事,就是接一些群众打来的电话,重要的记下来,不重要的,听听就行了。

李首长忙,一进办公室,从早忙到晚,连星期天也不休息。阿春时间多,看天气有些冷了,想买一条头巾。去百货商场买,让李首长陪,李首长说有事,让小戴陪着去。

进了百货商场,到了卖围巾的柜台。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围巾很多,很难定下买哪一条。售货员推荐一条,说这一条好。阿春还是拿不准,售货员就说,让你爱人帮你选一条。阿春说我爱人没有来。售货员笑了,说,你真会开玩笑,那不是你爱人是谁。说着,指了指小戴。阿春听售货员这么说,也笑了。只是小戴没有笑,脸红红的。

一个玩笑,开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当个事。回来后,阿春还把这个事,说给李首长听了,李首长也是笑了笑,说了声乱弹琴,也就不再提了。只是,这个事过去后,再出去办什么事,阿春尽量不让小戴跟着,如果非要跟着,也让小戴呆在车里,免得让别人搞错,闹出笑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年过去了。另一些姐妹也结婚了。结婚不久,姐妹中,就有人挺起了大肚子。看到她后,和她说话,不看她的脸,看她的肚子。看一会,忍不住要问,咋回事?阿春知道要问啥,就说,老李说了,太忙了,不着急。过两年再要不晚。姐妹一听,不信她的话,说老李怎么会这么说,你还小,过两年可以,他可不小了,有四十了吧。四十还不要孩子,有病啊。一说有病,阿春不愿意了,说别胡说,老李身体可好了,一点病都没有。姐妹马上说,是啊,老李可不像有病的人。

姐妹的话,不敢对李首长说,只能放在肚子里,像蛔虫一样,弄得她肚子疼。疼的时候,阿春就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再过两年,自己的肚子还是鼓不起来,再对姐妹怎么说。可这不是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阿春可真是一点儿也想不出来。

李首长要去北京开会。结婚后,李首长还是头一次出去开会。开得时间还挺长,要半个多月。

阿春抱着李首长,真是有些舍不得,李首长说没事,半个月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还说阿春什么都不用愁,他都安排好了,小戴会照顾好她的。

明天李首长要走了,阿春知道李首长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就洗了个澡,还在水里放了熏衣草。

开始,完全和以前一样。只是到了最后,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到了这个时候,李首长会一仰躺倒,在一种满足中入睡。可这次李首长却一下子把阿春抱紧了。说了一句,阿春,我真的很爱你啊。一根手指就坚决有力地捅进了阿春的两腿之间。

完全没有料到,阿春疼得一下子尖叫起来。

阿春吃惊地看着李首长。

李首长说,女人做了别人老婆,都要经历这么一次。

阿春知道女人早晚都会经历这么一次,可阿春不明白的是,和李首长结婚有一年了,不知有多少机会,李首长都是可以让她经历这一次的。可李首长一直没有这么做。偏偏选了这么个晚上,让她疼得好像要死了一样。

不明白也不会多问,也不会因此对李首长有什么看法。因为,她是李首长的老婆,李首长有权这么做。

李首长把手指慢慢地举到了眼前,看着一串凝结成了珠子的血。他说,阿春,你放心,这一辈子,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李首长去开会的第二天晚上,阿春就和小戴有了事。

和小戴有事,阿春没有想到。

在阿春眼里,小戴只是个司机,是个佣人,平常连话都没得说的。好像一年多来,阿春和小戴每次说话,没有超过三句以上的。这样一种关系,那个事,别说不会去想了,就是真去想了,也难会有事。

小戴那种男人,一看就很小心,很老实,对首长很忠心。想让他对首长的夫人干点什么,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阿春也是这么想的。有了这个想法,对小戴,阿春就没放在眼里。只要是小戴来,不管啥时候,都会打开门,让他进来。当然没有事,他不会来,只要来,总是有一些事需要他办。

这次来,一样有事。是送报纸和水果。

刚洗了澡,换了睡衣,还没有睡意,正想看点什么,小戴就把报纸送来了。不但有报纸,还有水果。吃着水果看着报纸,倒是个不错的安排。

阿春没有理由不高兴去打开门,让小戴把报纸和水果送进来。

往常送了东西进来,放下东西,小戴马上就会转身离开,走出屋子。这次小戴放下了东西,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看着阿春,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办。

阿春问小戴还有什么事?小戴却问阿春有什么事要他办。阿春说没有什么事了,你回去休息吧。说着阿春先转过了身,往里间的卧室走去。

可阿春刚走出一步,就走不动了。不是阿春的腿出了什么毛病,是阿春的腰被抱住了,让阿春走不动了。

抱住阿春腰的当然是小戴。

阿春一下子懵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她的脑子在那一刹那变成了空白的。

直到阿春被小戴抱进了卧室,撕开了睡衣,她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能想到,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决不能让这件事发生。要是让这件事发生了,那就会接着发生许多可怕的事,要命的事。

阿春这么想时,她的反抗是很坚决的。她曾多次把试图压住她身体的小戴蹬开,她还差一点把床头的那个台灯砸到小戴的头上。

可是小戴也很坚决,似乎比她还坚决。他几乎是完全撕烂了阿春的睡衣,让阿春的身体没有了一点遮掩。

那个时候的阿春仍然是想反抗到底的,甚至想到了死也不能让小戴得逞。可不知为什么,阿春的身体却不听话了,不肯配合阿春的想法去有所作为了。更可怕的是不但不听话不配合了,反而有些顺应小戴的坚决有力了。

阿春的身体渐渐变得越来越软了,直到软得象一摊泥。

……

这一天一大早,阿春打了个电话到单位,说有事不能去上班了。

阿春把自己泡进了盛满了水的澡盆里。

不能再软得像泥,让水把泥冲去。

身上不再有泥的阿春,从水中站了起来,走到了镜子跟前。

阿春看到她冲洗干净的身体,一点伤都没有受。并且比平日更光滑更白润,还透着一抹淡淡的粉红。

阿春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真的是那么好看,好看得让她自己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响起了敲门声。

是小戴来了,送饭来了。送来的是阿春爱吃的饭,香菇大肉馅的馄饨。

到了这会儿,阿春还是想不明白,小戴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干出这样的事。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吗。

开开门,让小戴进来了,不但是因为肚子饿,还因为她想不明白。

小戴说:我真的是太爱你了。

小戴又说,为了爱,我什么都不会怕。

李首长从不说爱,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一个男人对阿春说爱。不要说爱只是一个字,可这个字,有时会比天高,比地大。

阿春被推到了这个字里,她的头就马上晕得很厉害了。

快要晕倒的阿春,再被小戴抱起来放到床上时,阿春就没有再反抗了。

不光是个爱字,和李首长比,小戴除了那个爱字,还有些东西,是李首长没有的。而那些东西,偏偏是一个女人没法不想得到的。

你只要杀一个人,你就是杀人犯了。和杀了十个二十个人没有区别。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没法不再有第二次,甚至许多次。

阿春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想着爱。

真的和李首长说的一样,十五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李首长回来了。

李首长推开门走进来,阿春看着李首长,想说什么,嘴巴抖动着说不出来。整个一张脸也变得像一张灰白的纸。

李首长说,没事吧,是不是病了。

阿春说,头有些晕。

李首长扶着阿春,让阿春躺到床上去休息。阿春也就没说什么,真的去躺下了。

躺在那里,一直怕李首长来亲近她。好像李首长知道了她的怕,只是过来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说,你不舒服,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一大早,想着小戴要开车来接李首长上班,又一下子紧张起来,紧张得头上冒出了汗。

过了一会,车子开来了。车子还是那个车子,可司机却不是小戴了。这让阿春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李首长。莫非李首长发现了什么,对小戴采取什么措施了。这么一想,不由得看了李首长一眼。

李首长表情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看阿春看他,知道阿春为什么看。就说,工作需要,小戴调到别的地方工作了。

去什么地方工作了,阿春想知道,可阿春不敢问。怕问不好,会让李首长发现什么。

只是换了一个司机,什么都和过去一样。新来的司机姓孟,是个中年男人。年纪比小戴大,可工作和小戴一样认真负责。小戴以前能做到的事,他全都做到了。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小戴的事,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什么,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不过,到了夜晚,李首长再咬阿春揉搓阿春,阿春不能不想起小戴,一想起小戴,阿春就对李首长的行为,就不能不很反感。

只是阿春不能让自己的反感有一点点表现出来。

克制着不让反感表现出来,可克制是有限度的。没过多久的一个夜晚,当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时,阿春没有能像往日一样克制住反感。

阿春一下子呕吐了起来。

问阿春得了什么病,阿春说不出来,李首长很看重这个事。平常阿春得了什么病,他顶多给医院打个电话,让阿春自己直接去看就行了。可这次他却是亲自陪阿春去了医院。

往常,阿春是多么想让李首长陪她去看病啊,可李首长总是太忙不能去。这次,阿春是多么不想让李首长陪她去看病啊,可他偏偏来了。坐在车子里往医院走,阿春一路上闭着眼睛想会是什么病。一个劲求老天爷保佑,什么病都行,千万不要得那个病。

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医生啥都不知道,一检查完,就对李首长说,首长首长,恭喜你了,你爱人这是有喜了。

李首长是什么脸色,没看出来,阿春是什么脸色就不用说了。不但脸色变了,还被一口气憋住了,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阿春已经在家里了。

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李首长。

李首长坐在沙发上,旁边一个茶几上放着一把手枪。一张脸黑得比最黑的天还要黑。

这个时候,阿春想到了什么呢。其实,这个阿春反而没有想那么多。阿春只想到了一个字,那就是死。

好多女人,出了这个事,都会死。阿春又凭什么例外呢。

什么事,只要想到了死,再复杂的事就简单了,再难对付的事都好办了。

看着李首长,一点儿也不怨,看着那把手枪,也一点儿也不怕了。自己做下的事,就该自己担。

果然,看到阿春醒了,手枪就抵着了阿春的脑门。

让阿春说,阿春把眼睛一闭,心里想,就算被打死也不能说。说了也不一定能活,还会把人家小戴害了。

是小戴给了她一个男人真正的爱,让她知道了男人和女人是咋回事,让她没有枉来到这个世界一遭。就是死,也不能出卖小戴。

等了一会,不见枪响。阿春说,你要是心软,下不了手,就把枪给我,我会打枪。

伸手去拿枪,没有摸到枪,却摸到了李首长的脸。睁眼一看,枪被扔到了一边。再看李首长的脸,竟是泪水横流。

事情突然发生了让阿春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首长抱住了阿春,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我们再不要提起了,你太年轻,年轻人难免会犯错误,犯了错误,只要接受教训,改正了,还是好同志。我不会再追究了,你也把这件事忘了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放心吧,我会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

阿春真的不敢相信听到的这些话,是从李首长嘴里说出来的。更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可事实却是李首长真的再没有提那件事,而且似乎对阿春比以前更关心体贴了,直到了那个孩子从阿春的肚子里生出来。

天下象李首长这么心胸宽广的男人好像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孩子生下来后,李首长就给家里请了个保姆。有了保姆,阿春就没有像别的刚做了母亲的女人那样劳累。

她一样去上班,去干工作。回到家里,抱抱孩子。逗着孩子玩一会,就交给了保姆,自己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一点儿也没影响。

姐妹中,那些生了孩子的,没有一个不变样的。身子和脸都变了样。只有阿春一点儿不变,要说变,倒变得更有味道了。

姐妹见了她,除了说她有本事,一生就生了大胖小子,再就说问她怎么生了孩子,还把身材保持得这么好,还有肤色,怎么做到了连个锈斑都没有的。

李首长是个官,分配给的一套房子很大,有好几间,保姆自己有一间。为了照顾方便,孩子一般和保姆在一起。到了夜里,李首长想要对阿春干点什么,一样可以放开了去干。

按说到了这个份上,阿春该对李首长很感激的。不,应该是感恩。该死,没有让死,这恩有多大,这恩怎么报,都报不了。

可阿春好像有些不懂事,李首长一来亲近,身子就有些躲。躲不开了,就会躺着不动,像死了一样,既没有像火一样,也没有像泥一样。而心里边,偏偏还要充满对小戴的无边的思念。

这是种折磨,难以言说的痛苦的折磨。一想到一辈子都会在这种折磨中渡过,阿春真的害怕了。

就是这个时候,阿春冒出了个念头,和李首长离婚,和小戴结婚。

有些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有些念头一闪,就像种子落进了泥土,就会像树和草一样生长。

阿春开始打听小戴的下落,小戴只是个小司机,认识的人不多。打听来打听去,只打听到小戴去了天山北边的一个边境农场。

正好单位要派几个人要下去做调研,去的地方就是天山北边的边境农场。阿春就争取了这个机会。李首长有些不想让阿春去,因为孩子有保姆照护,他也说不出好的理由,只能让阿春去。

怀着一个想法去的。这个想法就是要见到小戴。

边境农场有许多个,不知道小戴在哪一个农场。只能是到一个农场打听一个农场。还有两个农场没去了。去了这两个农场,调研就结束了。阿春有些着急,想着这次一定是见不到小戴了。

就在阿春这么想时,小戴出现了。小戴和几个农场领导站在路口,迎接上级调研组的到来。看到了小戴,阿春用手掩住了嘴,怕自己太激动了,会当着大家喊出来。

和农场领导挨个握手,握到小戴时,阿春的手禁不住乱抖。倒是小戴很沉稳,没有表现出一点不一样。也难怪,小戴不但是农场的领导,还是主要领导。主要领导,责任重大,一举一动大家都会注意,自然会很小心,阿春很理解。

原想着小戴下放到农场,日子过得不会好。没想到却是升了官,比在城里当司机开车,不知出息了多少倍。阿春暗暗替小戴高兴。

一天时间,小戴一直在身边。可两个人并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农场领导汇报工作,调研组的同志听取汇报,全在工作。一直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了。把调研组的人送回了招待所,工作才算结束。

工作结束了,可阿春最想办的事,却一点进展都没有。想着送她们回招待所时,小戴会到她房子里坐一会。可没想到小戴说了声大家辛苦了好好休息啊,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小戴离开了,阿春急了。就赶紧跟了出去。跟出去,只能远远跟着,因为小戴和几个农场领导一块走着,走了一段路后,才散开了,各自回家去了。只剩小戴一个人在路上走时,阿春才追了上去。

天完全黑透,只有月光如水一样。农场没有路灯,也几乎看不到人,往树阴里一站,和进了一间不点灯的房子里一样。

阿春一下子就抱住了小戴,没想到小戴把阿春推开了,说,别这样,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阿春说,什么影响不好,你知道吧,我生了个儿子,是你的。

想着小戴听了这句话,一定会震惊得叫起来。没想到小戴却是不说话,好像阿春说的这个事是个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事。

阿春说,我想好了,我要离婚,带着儿子和你过。

没想到这句话倒让小戴震惊,马上叫了起来,说,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阿春说,为什么不行,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为什么不该生活在一起呢。

小戴说,李首长是个好人,对你也很好,你这么做,他会伤心的,再说了,他也绝不会同意和你离婚的。

阿春说,婚姻自由,现在是新社会,我非要离,一定可以离掉。

小戴说,我求你了,不要这么干,千万不要这么干。

阿春说,你怕什么。你不是说只要有了爱,就会什么都不怕了。

小戴说,反正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和李首长离婚。就算你真的离了,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阿春说,为什么?

小戴说,你别管为什么,这个事,就这样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很远的路。

说完,不等阿春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走得很快,一会儿走进了黑暗里,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阿春站在那里,还在发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阿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总是不停地去想,如果这是个很重要的事。而这个事对阿春来说,好像没有别的事比它更重要了。

回到家里,给李首长说,我看到小戴了。

李首长说,噢,他还好吗?

阿春说,很好,当了场长了。

李首长说,他素质不错,很能干。

他是能干,不但工作上能干,别的方面也很能干。差一点脱口说出,他是很能干,这个儿子就是他干出来的。

阿春当然没有说,她知道只要她这么一说,小戴肯定完蛋了,至少当不了场长了。尽管小戴那天对她那个样子,可心里边还是不想让小戴受到伤害。不管怎么说,他是孩子真正的父亲,也是给过他爱的男人。

还有离婚的话,她也是好几次都要脱口而出,都给忍住了。李首长除了不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正常去做那个事,别的方面实在是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对她从来没有骂过一句打过一下,对儿子也是真的当亲生一样的对待,每天回来都要抱在怀里亲一阵子才肯放下。再说了,李首长也是个为革命立过大功的人,她没有权利用离婚的方式的来伤害他羞辱他。要说错,也是她的错。因为这个错,她该去承受那些折磨和痛苦。

这么一想,阿春也就不再乱想了,打算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了。如果不是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封信,她不会再干别的什么事了。

李首长经常出去开会,有时出去二三天,有时出去十几天。他出去这些天里,司机孟师傅就会把李首长的报纸和信件送到家里来。

送来的报纸,没有事时阿春会翻开看一看,对那些信件阿春一般是不去动的。因为那么信多半都是公家的信,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信件夹在报纸中间,翻报纸时得把信件放到一边。无意中目光碰到了一封信,看到上面寄信的地址是她才离开不久的农场,而且信封上的字迹也看着眼熟。

阿春的心咚地一跳,本能马上告诉她,这是小戴写来的信。几乎连想都没有想,马上就把信封撕开了。

撕开了信后,先去看落款,一看,真的是小戴的名字。

小戴的信不长,只写了两段。

第一段写的多了些,是感谢和表决心一类的话,感谢首长让他当了场长,使他的人生有了重大的转折。他一定会好好干,决不辜负首长的期望和栽培。

第二段写的是话,字不多,跳跃大,意思有些模糊,不大好懂。原话是这样说的,她来了,说有孩子了,为你高兴。她说要离婚,多注意。我这里,你放心,该怎么做,我知道。大恩大德,当会终生相报。

阿春的目光扫过第一段,停在了第二段上。一共三十多个字,反复地看来看去,不下一百遍。似乎在这些字后面,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果然,一遍遍反复地看,还真的看到了藏在里边的重要东西了。

看到了这些藏起来的东西,阿春像掉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全身没有了一丝暖意。

想等李首长开会回来再说,正好李首长打电话回来,阿春就等不及了。

李首长问阿春,你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要是以前听到这个问候,阿春会感动,可这会儿听到这个问候,阿春很悲愤。

阿春说,你还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李首长说,什么意思?

阿春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李首长说,我知道什么?

阿春说,你不但知道,而且还是你一手安排的。

李首长说,别胡说。

阿春说,你怕别人看不起你,你有个孩子证明你的能力。

李首长说,你乱猜。

阿春说,没有你的指示,小戴不会有那么大胆子,也不敢那么粗野。

李首长说,你是不是疯了。

阿春说,小戴完成了你交给的任务,你的奖励就是让他当了场长。

李首长说,真是越说越不沾边了。

阿春说,你们设了个圈套,让我钻了进去,还要让我说你们好。

李首长说,你肯定是搞错了。

阿春说,哪我就把小戴写给你的信给你念一遍。

李首长不说话了。

阿春说,我要和你离婚。

李首长说,过得好好的,怎么说这个话。

阿春说,不可能再有好日子过了,离婚吧,就这么定了,你回来,就去办手续。

李首长说,那孩子怎么办?

阿春说,怎么办都行。

李首长说,孩子不能给你。

阿春说,随便,别忘了,不跟我,他还是我儿子,跟了你,他也不是你儿子。

说完了这句话,阿春就把电话挂了。

把离婚报告写好了,把自己的东西也收拾好了。就等着李首长回来办手续了。阿春知道李首长一定不会愿意离,可她还知道,李首长一定会和她离的。因为,她只要说,你如果不离,我就把你的事告诉别人。这样威胁好像有点卑鄙,可阿春好像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逼李首长离婚。

什么都准备好了,也铁了心了,可这个婚,阿春还是没有离成。没离成的原因,不是阿春改变了想法,也不是李首长坚决不离。而是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改变了事情的进程。这不能不从一场很大的雨说起。

大雨连续下了两天,水库的大坝出现了险情。如果大坝溃堤,对处于下游的这座城市来说,就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李首长分工负责抗洪救灾,从外地开会回来,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了水库大坝指挥抗洪。为了堵住一个刚刚冲开的缺口,他像打仗时一样,带头跳到了水里,在他的带领下,很快筑成了一道人墙,挡住了洪水。大坝保住了,可李首长却被旋涡卷到了很深很深的水里,再也没有能从水里钻出来。

消息传开来了,一座城市都被深深地感动了,当天的报纸上以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儿子为题,报导了李首长的事迹。送葬那天广大百姓自发地走到了大街上为李首长送行,好多人都流下了伤心惜别的泪水。

阿春也抱着孩子去给李首长送行,但她没有哭。大家都说阿春是个坚强的女人。

小戴出现在了阿春面前,小戴说,我真的是很爱你的。阿春说,可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小戴说,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们在一起吧。阿春说,我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小戴说,孩子没有父亲不行。阿春说,我会让他知道怎么样做一个好男人的。

这以后的日子里,在这个地方,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她的儿子散步。开始是抱着儿子,过了一些日子,是用手牵着儿子。又过了些日子,她跟着儿子一块往前走。再以后,她就带着儿子一块跑步了。

看阿春一个人带着儿子不好过,好多热心的人给阿春介绍对象。但是不管介绍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条件,阿春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想等儿子大学毕业了再考虑这个事。而这个时候,阿春的儿子才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阿春长得好看,做了寡妇后,一样还是很好看。女人很多,好看的女人也并不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是好看的女人,命也会不一样。一样是有的命好,有的命不好。阿春的命,是好还是不好呢,好像连老天爷都不知道。

§§与白菜相关的某些事

记事起,就吃白菜,到现了,还吃白菜。同样是吃白菜,情况是不一样的。以前吃白菜,是没有别的菜,只能吃白菜。现在吃白菜,是各种菜都有,几天不吃白菜,想吃白菜。不管什么都有个习惯。形成了习惯,不管这个习惯好不好,只要形成了,都很难改变了。不信,你去我家瞧瞧,不管什么时候,冰箱里,肯定会有一棵新鲜的白菜。

看到冰箱,不由会想起菜窖。两种东西,完全不同,可有一个作用是一样的。就是把菜放进去,想让菜放得时间长一点。只是把菜放进冰箱里,要不热着了,会烂掉。而要把菜放进菜窖里,是天太冷了,怕把菜冻冰块。白菜不经冻,一冻就不能吃了。我家在戈壁滩上,这里有许多垦荒农场。农场的人,从各地来。只要来了,住了下来,都会在门口挖一个菜窖。

菜窖里,除了放白菜,还会放别的菜。比如说,土豆萝卜还有皮芽子(也叫洋葱)。但里边放的主要是白菜。白菜好种,个头又大,大的一棵有好几公斤。同样一块地,投入同样的肥水和劳力,种别的菜,就不如种白菜。别说了,除了白菜,很难想象,还有一种什么菜,可以让那么多中国人,在最困难的年代里,在寒冷的冬天,还能有菜吃。

说到白菜,只要问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能说出一些相关的事。

秋天到了,吹来的风,有了些凉意。母亲说,儿子,下到菜窖里,把里边清一清。

菜窖口,为了保暖,一般都很小,大人下去不方便,就让孩子下。有好几个月,菜窖是用不着的。不管什么东西,不用,就会坏。菜窖也一样。一些树叶草枝掉了进去,一些地方变得松软,塌下来大小不一的土块,还些虫子和鼠类在里边做了窝。不把里边修整好,是不能把白菜放进去的。

再冷了一些,往往在下了第一场雪后,地里的白菜就被砍了下来。先是一堆堆摆在田垅里,再由队里的干部根据每家人口多少,把这些白菜分到各家去。这几天,大家都在干一件事。用自行车,手推车和其它的东西,把分到的白菜从地里运回来,再放进菜窖里。放的时候,要一棵棵摆好,摆放成了一堵或几堵墙。一棵棵间,不能挤得太紧,一堵堵墙,也有留出空隙。摆放好了,才不会冻着,才不会烂掉。才可能让一家人,在这个冬天有菜吃。

不说白菜了,真的不想再说白菜了。因为,那个时候,几乎天天都会说到白菜两个字。不但要说,还有要天天吃到白菜。不管什么东西,多么重要,天天纠缠着你,你也会受不了的。

我十三岁,离开家,去场部上学,住在学校,吃在学校。学校有一口大锅,每天都会煮一大锅菜。是煮,不是炒。不是炊事员不想炒,是没有油。不管什么菜,放到了锅里后,都成了煮菜。

锅里的主要煮的菜,就是白菜。

开饭了。

什么饭?

包谷发糕。

什么菜?

水煮白菜。

当时,如果有人要问我,天下最难吃的菜是什么菜,我一定会说,是水煮白菜。现在,如果还问我,天下最难吃的菜是什么,我一定不会再说是水煮白菜。

难吃,也得吃。不吃,就得挨饿。不吃,就不能长高,不能长大。于是,吃着水煮白菜,我们一群人,长到了十六岁,初中毕业了,又长大到了十九岁,高中毕业了。青春的我们,看上去,不像是一棵白杨,更像是一棵白菜。

那是一九七五年,没有人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和一群同学,来到了一个生产连队,接受再教育。虽然歌里老在唱,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共产主义定会早早来到,眼前的日子却看不出会有什么改变,锅里经常煮的还是白菜。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我们不但要吃白菜了,还要去种白菜和收白菜。

白菜长得快,用不着春天就去种,到了七八月份去种也不晚。一般来说,把麦子收割过后,就可以在麦田里种白菜。白菜也好长,不用怎么管理,就会一天一个样。这也是白菜一直很便宜的原因。

一块吃白菜,还一块种白菜的人里,有一个叫阿良的女子,和我同岁,也是同班同学。尽管她长也像棵白菜,可比起别的女同学,她更像是棵白菜心。去掉了白菜帮子的白菜心,看上去很白嫩,吃上去也好吃。收白菜时,觉得有点渴了,有点饿了,就会把白菜心挖出来吃。

对阿良有不良想法的男同学不少,我也算是其中一个。尽管当时干部们一再说不能谈对象,大家也认为男女恋爱是流氓行为,但身体里的冲动,就像一只挣脱了铁链子的公狗一样,拖着那个叫情欲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做出了把自己都会吓坏的事情。

每一家会有一个菜窖,每一个生产连队,也会有一个菜窖。只是这个菜窖,会更大更深,可以放更多的白菜。一年中会有那么几天,我们的劳动任务就是把许多白菜运进连队的菜窖里。

拖拉机和马车把白菜拉到大菜窖门口,卸下来以后,一群人就排成一个长队,一个人拿起一棵白菜传给下一个人,这么一来,一棵棵白菜,通过手臂的传送带,就像工厂的流水一样,流进了菜窖。

我是流水线上的最后一道工序,白菜传到我手里,就没有人可以往下传了,也不用传了。我只要摆上白菜垒成的墙上就行了。

说到这,你一定会想到,我不用往下传了,可还要有一个人把白菜传给我。而且这个人,就是阿良。是的,一点错都没有,当我看到身边站着的竟是阿良时,我愣了一阵子。接着,我就发现原本昏暗的菜窖,一下子明亮了。至少有一束光亮,直接到照在了阿良身上。这束光亮,别人看不到,只有我可以看到。

我得说实话,我当时很下流。阿良的一张脸,明明很好看,可我不看。没有办法,那会儿,我只是像个人,实际上,我已经成了一只公狗。从我的目光里,伸出了爪子,一把抓住了阿良的胸脯。阿良的胸脯并不太鼓,可她在传递白菜时,不停地扭动,还是让那个地方,有了起伏和波动。

如果只是这样,把白菜运完,收工回家,不再发生什么,那么,这件事也就完了,就会和没有发生一样。可我怎么能就让这件事完了呢,我已经不是人,我是公狗了。公狗可不管这个社会有什么禁律。它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确实是个好机会,它几乎稍稍移动了一下手臂,完全不象故意,但却实实在在地碰到了阿良的胸脯上。

这次碰触,阿良好像没有察觉。她还说着话,干着活。这让我的胆子又大了,再次去接她送过来的白菜时,我的手先就在胸脯上抓了一下。这一下,她感觉出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大约,有点突然,完全没有意想到,她还没有弄明白我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尽管是隔着衣服,还是摸出来了。它的形状,还有柔软,都让我的血,象着了火一样。这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尽管这以前,我有过无数次想这么干的念头,可每一次都只是想想,从没有胆子去干。就像是一个梦想实现了,我不敢当成真的,我想要证实一下。于是我就很自然地又摸了一次。

这次摸得很厉害,差不多整个地把那鼓起了的部分全抓住了。这次摸完以后,我没有再摸。不是我把那只公狗拉住了,不让它疯了。而是恰好在这个时候,白菜运完了,流水线不流了,班长喊着让大家收工。

直到走出地窖,我好像才明白我干了什么。我赶紧去看阿良,阿良也在看我,我看到她脸色灰白。她走到我跟前,对我低声说,你真流氓,你等着。听了阿良的话,我涨红的脸,马上和阿良的脸一样灰白了。腿肚子打着颤,不是硬撑着,真的会瘫软在地。

可以想象得出,这个夜晚,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根本来不及去回味阿良胸脯带给我的快感,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

不要说我很年轻,年轻人犯错误是可以原凉的。打个人骂个人偷个懒耍个滑,是可以原凉的。但你摸了一个姑娘的胸脯,是不可能受到宽容的。这个结论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从经历的事情中总结出来的。从一九六六年十岁开始,已经记不清参加过多少次批斗会了,其中每一次都会有几个因为耍流氓的男人被批斗。而一旦被作为流氓被批斗后,这个人基本上和坏人划到了一类,无论是政治上爱情上,他都和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两样。那个年头,因为犯了男女错误,而跳河上吊的喝药的,疯了的,傻了的,差不多每个地方都有一些。

这天晚上,我整夜没睡,听到狗叫和门外随便一点响动,马上想到是民兵来抓我了。阿良肯定我去给队长和指导员报告了,没有道理不报告,我要是她,被一个流氓那样了,我也会去报告。这个时候,我真的后悔死了,后悔得真想用刀把那摸过阿良胸脯的手剁掉。

快天亮了,还没来抓我。可我不敢等下去了,夜里不抓,白天一定来抓。想到那么多人看着我,被民兵们五花大绑,我有了死的打算。想到了死,马上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就在别人还在熟睡时,我起床了,悄悄地跑出集体宿舍,跑到了荒野上。

荒野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是很深的野草灌木,走在里边,就像跳到了水中,马上就被藏了起来。

想到了死,并不等于会去死。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可真的要去死,却并不容易。我躺在草丛里,把干枯的草叶揉碎,卷了一支很粗的烟抽了起来。边抽烟边想着有什么办法,又可以死掉,还可以不死得那么难受。

想了半天,好像也找不出一种办法,可以死得舒服些。偏偏这时,肚子饿了。饿得咕咕乱叫。就算去死,也不能饿着去死。可吃什么呢,在这荒野上,除了草就是树,都不是人可以吃的。这个时候,不由想起了包谷发糕和水煮白菜。透过草丛,可以看到远处的炊烟,很粗很大的一片。那是从连队食堂的大烟囱里冒出来的。不用去看,就会知道,某个地方,正有一个大锅,里边煮的白菜,已经烂熟,散发出的气味,有点腥酸。

头一回想到了水煮白菜,觉得它没有那么难吃了。如果这时问是想摸一下阿良的胸部还是吃一碗水煮白菜中,我会坚决地说要我吃水煮白菜。

就在这时,我看到离我很近的一棵小树在晃动。没有什么风,连身边的草都不动,一棵小树怎么会晃动,这是件不正常的事,我好奇地的走了过去。

走过去后,我看到了一只很大野免子,它围着一棵小树又蹦又跳。看到了我,也不逃跑,只是蹦跳得更厉害。再一看,不奇怪了。不是它不想逃走,是它没法逃走。一个铁丝套子勒住了它的脖子。

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想光吃白菜,还想吃肉。一些人就会去捉野兔子。冬天的兔子,会在雪中走出一条道,在道边的小树上,设个套子,就可能会套住撞进套子的野兔子。这个事我也干过,也套过几只套子。可大部分下的套子,是套不住兔子的。一些忘记收的回的空套子,就留到了夏天。某个兔子,运气不好,就会被撞进去。比如说,我面前的这个兔子,就是这样的一只兔子。

接下来,我会干什么,不用说,你也会知道了。前面说过,我抽烟,我身上带了火柴。对了,我还带了一把小刀子。

什么都不再想了,什么阿良的胸啊,什么批斗会,什么民兵,什么死呀,都不想了,只想让这只兔子,尽快从活的变成死的,从死的变成熟的,从熟的变成我胃里的东西,把饥饿感赶出我的身体。

这是一件并不难的事,比摸阿良的胸容易多了。只要我有耐心,多等一会就行了。因为,我先要上去一脚把那正在蹦跳的兔子踢得不动了,再把它身上的皮剥去。再点起一堆火,把穿在棍子上的兔子尸骨,放到火上去烤。还要不停地翻转,才能让它熟透。

在我至少吞下了二十次泛起的口水后,那个散发着香味的野兔子终于熟透了。就在我伸出嘴要去啃时,我听到了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正蹲着的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中的野兔子也掉进了火中。

你猜猜,是谁来了。你肯定猜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从一张人嘴里冒出来的。这个人就是阿良。

阿良说,好啊,你跑到这里来,一个人悄悄地改善起生活了。

说着,阿良抓住烧烤时用的棍子,把那只烤好的野兔子,又从火里拽了出来。拽出来后,她也没问我一句行不行,就一口咬住了兔子,撕下了一块肉。

等大半个兔子吃下去后,她才想起了我,问我吃不吃。

我摇摇头,说不吃。我不是装的,我这一会儿,看着阿良,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饿了。不饿了,不是我吃饱了,是她把我的饿吓跑了。

没用多少时间,阿良就像一只狗一样,把一只野兔子吃光了。边吃还边说,真是太好吃了,太香了。

看到我直直地看着她,阿良说,不好意思,我全吃了。

我说,你吃吧,吃吧。

阿良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早上出工,你不在了,班长就让大家去找,你知道不,这会儿,都在找你呢。没想到,让我找着你了。不但找到了你,还吃上了肉。有一个月没吃肉吧,真想死了我。唉,啥时候能不再天天吃水煮白菜了。

我说,我咋办?

阿良说,啥咋办,快回去呀。这会儿回去,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给你记个半天旷工,挨顿剋就完了。

我不再说什么了,跟着阿良回去了。

回去后,我吃了两块大发糕和一大碗水煮白菜,看我吃得那么香,好多伙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你信不,这个事就这么完了。可当时我不知道,走在路上,问阿良,你真不告我了?阿良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我说,我一定好好表现。阿良说,你表现好,我就不告了。

阿良让我表现好,我不敢不表现好。不过,从此,在阿良跟前,我这只公狗,变成了一只哈叭狗。我不能不这样。我要是不这样,阿良要是把我告了,我可怎么办呀。阿良宽大处理了我,我不能知错不改呀。

阿良说,又是水煮白菜,太难吃了,我不吃。

野兔子是有,可我这只狗,不是真狗,干别的事可以,真追兔子,就追不上了。下个套子,等野兔子撞进去,在无雪的季节,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好在我还有另一个本事,我会打弹弓。

那一阵子,我的裤子的两个口袋里,一个里边装着指头肚大小的卵石,一个里边装着自制的弹弓。见着了麻雀和野鸽子,就掏出来朝它们射击。

几乎每一次都会打下几只来。

不管打下几只来,都会送到阿良那里去。阿良有一个小钢精锅,我们经常坐在小土炉子旁边,边说着话,边等着锅精锅里的东西被煮熟。

听到阿良老发牢骚,对老吃水煮白菜不满,我还会劝劝她。

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就是说他们连水煮白菜都吃不上。当然这个话的前半句,是领袖的话。后半句,才是我的话。

说实话,那个时候,虽然白菜是主菜,可也不是每顿都是水煮白菜。过年过节,或者是要庆祝什么事,也会改善生活,来顿红烧肉什么的。

吃红烧肉,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就是个节日。

一听到猪的惨叫,我们就会笑得合不拢嘴。

红烧肉一人一份,怕有人会钻空子,去打两份。司务长就把自己的章子盖在白纸上,一个人发一张,不见带章子的纸条,就不给你卖红烧肉。去领条子时,章子刚盖上,印泥还没有干。拿一张白纸,往上一贴,就多了个带章子的条子。结果,每次,我都可以比别人多打一份红烧肉。这个事,我不敢给别人说,一是怕说了,被发现了,会被收拾。二是怕别人知道了,也这么做,做的人多了,必会露馅。到时候,司务长换了个方法,必如说,在名字上打勾。我就不能有可趁之机了。

多了这一份红烧肉,不是我一个人吃,会拿给阿良和她一块吃。看我端着两份红烧肉,她一脸惊喜,看我的目光,马上就有很大的不一样了。

差不多每一次吃红烧肉时,阿良都会说,要是每天都能吃上红烧肉,该有多么好啊。

阿良说出了我也想说的,可我不会这么说,为什么呢。因为,我听人家说,毛主席也爱吃红烧肉,可自从毛主席知道天下百姓经常吃的都是水煮白菜后,就不再每天都吃红烧肉了。连毛主席都不能天天吃红肉烧,我们又凭什么要有这样的痴心妄想呢。

可能是因为我每次都会端两份红烧肉给阿良,也可能是因为我还不时地会讲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虽然我对阿良耍过流氓,可她好像并不嫌弃我。并且从此后好像对我更好了。有一次到我房子里看我的被褥有些脏,就说拆下来我帮你洗一下,要不就马上变成狗窝了。

在农场连队,如果女孩子帮男孩子洗衣服和被褥了,就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不再是普通的同志关系了。一块来到连队的伙伴在我跟前开我和我阿良的玩笑,我也不否认,也不生气。因为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了。

有时阿良会来我的宿舍串门,她一来,同屋的伙伴就会离开,让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有时我到她的房间去串门,她屋里的女伴也会这么做。按说这个时候,我们是可以做一些心里边很想做的事的。可我每一次都在最想做的时候想起了我曾经犯过的错误,想起了阿良对我的警告,我就会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也许你们不会信,就在我们这段别人都以为我自己也以为再谈对象的日子里,我的手没有碰过阿良一下。虽然好多次她的鼓起的胸脯离我的手指连一厘米都不到。有两次我故意看着她的胸脯说,让我摸摸吧。她马上紧张地涨红了脸说,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她这一说,我就笑了,说给你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耍流氓了。

我一定要做个好男人,决不能在男女方面犯错误。我想好了,再等上三四年,等到规定的可以结婚的年纪,就和阿良结婚。等结了婚,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再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我不止一次想,等结了婚,我要天天都要把阿良摸个够。

不要问我,太难受了怎么办。反正,只要是个男人,都有办法。活人不会让尿憋死。男人也一样,反正不用耍流氓,也可以不让自己难受死。

我忍受着难受,尽量保持着和阿良的纯洁。可我的那些伙伴却不相信。他们在一起说下流话,常拿我和阿良当话题。当着我的面,非要我说,我和阿良干了什么事。我说什么都没有干。他们就说我不讲义气,把兄弟当外人。还说他们为了成全我和阿良,他们主动放弃了去追求阿良,并且多次给我创造机会,让我俩单独呆在一起。可这会儿,让我说说和阿良的事,我都不肯说,实在有点太不像话了。不是我不说,是我真的没和阿良干过什么。有一次逼我得我没法子了,说了在菜窖偷偷摸了阿良的事。没想到,我说的这个事,他们听了以后一点儿也不过瘾。还说这算个什么事,一点儿听头也没有。他们非要让我说我是不是把阿良给搞了,非要让我说说是怎么和阿良是怎么搞的。气得我差一点和其中一个说话很露骨的家伙打起来。他们也有好一阵子去水库洗澡捞鱼也不喊我了。

水煮白菜,不好吃。可只要活着,就得吃。吃过了,也一样会想一些和未来前途相关的事。

我的理想不远大,一是娶阿良,二是当老师。地里干活,还是有些太累,相比之下,老师还是要轻松些。

这个理想,很实际,看起来,都不难实现。

虽然和阿良什么都没有干,也没有说过要结婚的话。可在我心里边,早就把阿良当自己以后的老婆了。有些话是不用说的。阿良在菜窖里被我摸过奶子了,尽管只有一次,但就凭这一点,她就不可能再和别的男人好了,也没有人再能把她从我手里夺走了。

当老师,也不是瞎想。在学校时,作文就写得好。前不久回学校去看老校长,他就说了,等有了接受再教育的新政策,我会把你们几个学习好的,弄到学校来当老师。文化大革命把好多老师赶出了讲台,又没有培养新老师,学校的师资缺得厉害。

到了七五年年底,还是在搞运动。白菜仍然是主打菜,当时感觉就日子就得这么过下去了,怕是一百年都不会变了。

决定和阿良谈一下结婚的事,问阿良,咋想的?阿良看看我,问了我一句,你真的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了,真的打算永远都吃水煮白菜。

没有想到阿良会这么问,一点准备没有,看着阿良,象个傻子似的,呆呆地不知说什么。

也是说了这个话以后,我再去阿良的宿舍串门,她对我明显冷淡了起来。我知道也不想和我再和我好了。因为她不想天天吃水煮白菜了。可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和我不好了,菜窖里的事,她不会忘了吧。弄不好她真的忘了。因为那一天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再说过菜窖里的事,真的好像是从来发生过一样。有几次我想问她为啥不告发我,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有人愿意自己去揭自己的伤疤。

这一年,白菜长得真好,一棵棵象小树一样。白菜多得吃不完,就卖给别的地方的人。一百公里外,有一个大油田。那里的人,是石油工人。都在一个大戈壁滩上,都是人,只因为生产的东西不一样,吃的东西也就一样了。人家生产的石油,不能吃,但可以换来吃的。我们吃玉米面,他们吃白麦子面。人家每天都可以吃到肉,我们只能吃水煮白菜。其实不是说白菜不好,只是光吃白菜就不行了。同样,肉好吃,也不能天天吃。这不,石油工人开着大卡车来了,来买我们的大白菜。

这些石油工人就和他们开着的大卡车一样神气得不行,看到他们时,我们这些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朝着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只是我们这些小伙子的羡慕,羡慕完了,只能是一声叹息,怨自己命不好,不能去油田上工作。而姑娘羡慕过了,就会有另外的想法,只要能到油田上去,不管去干什么,就可以不用天天吃水煮白菜了。

很快,大家看到了,油田上的大卡车在拉走了许多白菜时,也把农场里一些长得好看的姑娘也拉走了。油田里许多钻井队,在那里干活的都是单身男人。油田上没有那么多姑娘,他们就到附近的农场里来找老婆。他们委托去农场拉白菜的司机帮他们找个老婆,司机们到了白菜地里,眼睛不去看白菜,目光象电筒一样在年轻的姑娘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其中一个呲着大门牙的司机看到了阿良,就走过去和阿良聊了起来。

不用说,阿良也被拉走了。看着阿良跳上大卡车,钻进了驾驶室,坐到了那个龇着大门牙的司机身边,我的心要碎了。

我跑了过去,想要把阿良从里边扯出来。我想告诉她,我不会一直呆在农场的,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吃水煮白菜的。可是不等我跑到跟前,大卡车的轮子就转了起来,阿良看到我在追,就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很有些伤心的样子朝我招了招手。

阿良不再用天天吃水煮白菜了。就算是要吃白菜,也会放很多的油,炒得香香的再吃。

阿良从我面前消失了,可阿良的话没有消失,她问我的话,一直在耳边响,逼得我不能回答。在阿良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跑到了看不到边的荒野里,大声说,我也早就吃够了水煮白菜。

不想吃只有一个办法,只有离开连队离开农场。也是这个时候开始,我天天晚上再不像野狗一样到处乱窜了,而是蹲在床头凑着一盏煤油灯不停地写起了诗。

和阿良结婚的理想没有实理,可另一个理想实现了。一九七六年底,老校长把我调到了学校当老师。虽然没有完全摆脱经常吃水煮白菜的生活,可我会写诗了,写了许多的诗,差不多每天都写,写了一本又一本。并且又树立了个理想,那就是当作家。所以要当作家,还是想离开农场。那时就在这个地方,有一个上海支边青年,就是当了作家后,调到了北京。北京人也吃白菜,可肯定不是水煮的。我知道,当作家,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要知道很多的事情。怎么样能比身边的人知道更多的事情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看书,看许多的书。天下的事,都在书中藏着。那一年,在我身边的出现的每一本书,都没有逃过我的搜罗的眼睛。不知道一九七七年会有高考。这一年和我一块考上大学的只有三个人,二个人是六六年的高中生,还有一个就是我。

按说,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就可以结尾了。只是没有想到,和阿良在白菜地一别,过了二十年,也就是一九九五年,竟又见到了阿良。既然已经给你说了那么多了,这个事,不给你说,就有点不把你当朋友了。

二十年里,和阿良没有来往,连消息都没有。她是个什么情况,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呢,则上了大学后,就开始发表作品,到了毕业时,在一座城市里,已经小有名气。分配时,就分到了文联,当了专业作家。没有什么事,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写东西。

写东西时,要从过去的生活里找素材。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往事里,挑选取出有用的,想方设法把它们变成了小说。和阿良的事,也多次被翻捡出来,也想写个东西出来,试了几次,没有写成,就又扔到了废纸篓子里。

想象过阿良的生活,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好来。听说那些钻井工一个个粗野得很,一年里大半年都在野外,回来一趟能把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用吃水煮白菜的苦了,却会受别的罪。阿良肯定没有过上什么幸福生活。不过,这都是我自己猜想的,是不是真的这样,我说了不算,还得阿良说。

那天,我坐在家里,电话响了。里边出现了女人的声音。她先问我了我的名字,然后就让我猜她是谁。我坚决不猜,这种傻事我干过一回,把一个刚有点暧昧关系的姑娘的名字猜错了,大伤了这个姑娘的自尊,竟再也不肯和我约会了。从那以后,不管是谁给我打电话,让我猜是谁,我都不猜。其实嘴上不猜,心里还是在猜的。把我认识的女人,过电影似的,就脑子里过了一遍。虽然在几个名字停留了一会,但还是不能肯定是谁。也就是说,没有猜出是阿良,因为在认识的女的人中,阿良的名字就没入名册。不会有这样的男人,会把一个二十年没有来往的女人,还挂在心上,放在通讯录里。不过,我得承认,当她说出她是阿良时,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那头久违的公狗,又从心里的一只笼子里窜了出来。不骗你,这些年里,每次想起阿良来,都会骂自己怎么那么傻,怎么会只是摸了一下,和阿良什么事都没有干。白白地把自己的一段青春给浪费了。

和许多书里写的情况不一样。书里的情节多半是,那个乡村里初恋的少女,在多少年后再见面时,几乎无一例外地变成了惨不忍睹的黄脸婆。在我走出房子去见她时,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走在路上,我还想,她不是有什么难处,来找我帮忙的吧。这些年,老会遇到这样农场的同学,让我给帮忙办这个事那个事的。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会有例外。首先,二十年没有见到阿良,二十年后再见时,不但没有变得憔悴,相反,一棵叶子发黄的白菜,变成了迎风摇曳的青柳。准确说,作为一个少妇,阿良是光鲜丰满的。不说别的,光看胸脯,就能看出来。如果早先只是一个小土丘,那么现在看上去,则可以用峰峦来形容了。

看来,我想错了,阿良好像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坐下来吃饭时,不等我问,阿良好像知道了我想听什么。她说,那个龇着大牙的司机,本来是要把我介绍给他的一个钻井队的哥们,可是车子开到了半路,他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就伸到了我的怀里。他正好还没有娶老婆,就把我娶了。我问,那个家伙是不是很坏。她说,不是他很坏,是我太招人,是我不太好。我说,那个时候,你可没这么性感。她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呀,油田的伙食太好了,很快,就把我吃得变了样子。一个处长看上了我,他老婆正好也死了,你说,我能不嫁给他吗。跟着那个司机,我只是个五七连的家属,在车队打扫卫生。跟了处长后,马上就进了机关,还送出去上了大学,现在呢,在工会做女工部部长。听阿良这一说,我就更高兴了,也轻松了。看来,她过得不错,她不会有什么事让我办的。

确实没有什么事让我办,只是想见见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说工会买了些图书回来,她无意中一翻,翻到了我写的一本。上面有作者介绍。她一看,就知道不是重名。她说这次来出差,就想着要找到我,很容易的,问了查号台,找到了文联,电话打到了文联。文联就说了我的电话。话说到这里,我还有什么说的呢。马上说,这顿饭我请客。她说,当然是你请了。我说你点菜。她说真不知要吃点什么。不知你信不信,我们点来点去,觉得什么都不好吃。结果就点了一个白菜,叫上汤白菜,其实就是水煮的。还点了一个红烧肉,叫毛氏红烧肉。吃到最后,上汤白菜全吃掉了,倒是红烧肉剩下了好几块没有吃,太肥腻了,实在吃不下去。不过,我们把一瓶子红酒喝光了。

吃饭时,我说,同样是水煮白菜,怎么现在变得好吃了呢。阿良说,是啊,同样是红烧肉,可吃起来,却没有那好吃了。我说,阿良,不管怎么样,我得感谢你呀,如果不是你说的那几句话,刺激了我,我不会考上大学的,也不会当上作家的。阿良说,我可不感谢你,我感谢谁呢。对了,我得感谢白菜。不是天天吃水煮白菜,不是在白菜地里遇到油田上的司机,我这会儿,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这个时候,酒有些上头,想起那时想问一直没问的一句话。我问她,那天,你为啥不告发我?她说,我傻呀,这种事闹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呀。我说,那天在菜窖里,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大胆。她说,你真没看出来?我说,看出什么了。她说,你以为你胆子大就行了,要是我不想让你碰,你连边都沾不上。不过,没想到你最后一下那么使劲,真把我抓疼了。我看着阿良有点发愣,说真的,她要是不说,别说是看出来了,就是做梦去想,也都想不到,也就是说,当时我摸她,是她故意让我摸的。看我发愣,阿良说,愣什么,是不是又动坏脑筋了。我笑了笑,有些不意思。

走出饭馆,我说,要不,去家里看看。阿良说,家里没人?我说,没人。

这一年,我和阿良,都才刚刚四十岁。还不能让干的每一件事,都合乎规矩和道德。就像那年在大菜窖里一样,明知不能那样干,结果还是那样干了。这一次也一样,我们故意不把放出的狗关进笼子里,我们就是要跟着它们跑,让它们撕咬成一团。

这是个下午,到处是人,走在街上,就像水掉进了河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想干什么,尽管去干就行了。

一块进了我家。一进家门,把门一关,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抱在了一起。没有上床,就在沙发上,就像打仗一样,一场混战,地动山摇。战到最后,两个人都死了,变成了尸体。只是死了以后,又活了过来。

躺在床上,都光着,我们说起话。光着身子的人,也就没有了遮拦,会说真话。她说,这些年,经常想起你。我说,我也是。她说,没有想到,还能真见了面。我说,我也没有想到。她说,你像个男子汉了。我说,你也更有女人味了。她说,你知道,我当年为啥不和你好了?我说,知道,你不想吃水煮白菜。她说,你知道个屁,那会儿,你要是能像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水煮白菜了,就是尿煮白菜,我不会离开你了。我已经是作家了,知道的事挺多了。可这个话,还是让我愣住了。我说,我也想过,可我不敢,你把我吓住了。她说,你呀,还是作家呢,我看你啥也不懂。我说,还来得及。她看看我。我说,我离了。她说,我过得挺好,不想再折腾。我说,那我们做情人吧。她说,现在,你不怕了?我说,什么年头了,还怕,还活不活了。她说,老实坦白,有几个情人?我说,真没有。她笑了,鬼才信。过一会,她又说,有我会来看你的。我也说,我也会去看你的。

只是,我们谁都没说话算数。转眼,十五年又过去了。这其间,多次去过那个油田,想到了她,却没有看她。同样,不知她再来过这座城市没有,反正,她也一次来没看过我。并且,我直觉告诉我,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我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可事实确是这样。不知是不是在那个下午以前,我们都觉得欠了对方一些什么,在经过那个下午以后,我们彼此都觉得不再相互欠着什么了。既然不欠什么了,也就没有必要见面去用某种方式去偿还了。

我还想给你说句实话,当我如今经常坐在三十二层高的楼房的阳台上,望着遥远天边温柔的黄昏,总是会想许多过去的事情。而关于我和阿良之间的事,让我想起的最多次数的不是那个下午的再次相遇,而是那个阴暗的潮湿的菜窖里我流氓行为。

去年,算是深入生活,我回了农场一次,来到了我和阿良曾经一块待过的连队。我们住过的土房子包括那个大菜窖还有公家的食堂都没有了。地里种的全是棉花,没有白菜。各家各户都有了冰箱,没有人再挖菜窖。菜的事,已经不是个事。只有手里钱,不管什么时候想吃什么,都能买得到,包括白菜。

现在,要说吃,可以说,早先的理想,完全实现了。可不知为什么,说到幸福,好像并没有比水煮白菜的年代多了多少。倒是一群人,不管什么场合,凑到了一起,说起当下的日子,更多的是一种不满。和一个职位很高的官员一块吃饭,对着一桌子美味,他说,真是让人想不通,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不但不知道感谢和报恩,有些人还是动不动就要闹事,骂大街,找麻烦,真是太不象话了。

丢下饭碗就骂人的事,这年头确实经常见。更深刻的原因我说不出为什么,可我想,它至少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人活着,是不会吃饱了,吃好了,就满足了。说到底,人还是人,不是牛马和驴。把它喂好了,就很听话了,让它们干什么,都不会提一点意见。也就是说,不吃水煮白菜,并不等于生活就幸福了。

说得远了,还是回到白菜上吧。近几年,我越来越不愿意去参加宴会吃酒席。倒是更喜欢一个人在家炒一盘白菜吃。这不,刚吃完,电话就响了。不过,不是请我吃饭的。电话响起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大作家,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猜猜我是谁?

她是谁呢,会是阿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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