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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一片寂静。

怎么会有大提琴的声音?这是地狱吗?还是天堂?我已经死了吗?为什么光线那么微弱?我这是在哪儿……

肩部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仿佛是从噩梦中醒来。我睁开疲倦的眼睛,然后发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好像电影中的情节。光线在我周围渐渐展开,微弱、轻曼,像要引我走向死亡。我想起那首死神的歌。这里是地狱吗?为什么脚下的土地那么柔和、那么潮湿?也许仍旧是场梦吧,一场更深的梦境。就像《盗梦空间》所演的那样。我现在什么也不信……

那束灯光在氤氲着雾气的空气中不断扩散,楼梯的影子仿佛是从那束光中爬升出来,一会儿又随着光线的移动,消失无踪。光线漫无目的地四散飘荡着,幽灵般的眼神从遥远的漆黑中望着我。我听见了好像是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连着光线的消失,空气更冷了。

一切仿佛都凝固起来。寒气从天边扑面而来。在阴暗的世界里,我隐隐瞟见四座盘旋的楼梯,在黑暗中染着一层神秘的色彩延伸向天边,那些楼梯来自虚无也通向虚无,楼梯上刻着奇怪的字符,仿佛在等待佳人的破解。

黑暗中数不清的鸽子在我头顶盘旋飞过,我不知所措,既犹豫又害怕,茫然地站在原地,独自享受这与生俱来的孤独,盼着破晓的降临。

忽然,黑夜中亮起一束束灯光,那些微光划过楼梯的轮廓,勾勒出一个令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从未见过这种建筑——四座楼梯通向四个房间,房间的大门紧闭着,昏暗色调的墙壁上的灯光亮起,那些光束仿佛从天堂照来,光芒在深紫色的地板上跳跃舞动,大提琴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白色羽毛的鸽子整齐有序地站在每一个吊灯上站在每一个屋檐上。而我此时正站在四座楼梯中间,舞台的中央,惊慌失措,那一束束灯光在黑暗中不断前行、不断碰撞、不断通向那个身影,站在虚无之中,此时正背对着我的,紫色大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那个梦中的男孩。

沉默像无声的呐喊一样贯穿一切。鸽子停止鸣叫,都表现得那么安静和好奇。珍珠般的大眼睛水灵灵地盯着我。我望着那身高雅的华服,镶满缤纷各异的翡翠和钻石的华服,忽然感觉迷失了自己。在他周围星河环绕,大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隐匿在昏暗的光芒中。在这座美丽的梦中城堡中,灯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窗棂外没有昼夜,没有黎明,此时此刻,在一片沉默的寂静中,在光芒闪耀的舞台中央,我却感到失去了一切,我那么羞赧那么自卑,但还是忍不住呐喊道:“喂,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然后他转过身来,动作轻缓、姿势优雅,宛若上弦的木马有节奏地旋转着,微微上扬的嘴唇像是一首用繁枝茂叶写就的美丽诗行,渐渐地,我看清了他的全貌,正如我在月色中看到的那样,他雪白的肤色开始让周围的一切光芒黯然失色,是的,不是他融入了什么,而是周围的一切融入了他——在这个仲夏之夜我的生命毫无预兆地融入了他,那只在梦中的面容也映入我的眼眸,下颌上扬的时候他像一株散发着永恒芬芳的百合花,他望向我,眼神中仿佛有不定的灯盏在摇曳,光芒忽暗忽明,他微微张开了嘴。

“你好。”语言简短,“欢迎来到绝对精神世界。”

“啊?”我沉迷于他的美色,并没有理解过来。

他没有作过多的解释,温柔地伸出手,那双手戴着魔幻般的黑色手套,衣袖上写满奇异的字符,那只手忽然剧烈晃动,遥远的穹顶边忽而烟花四起,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在我们周围飞升而上,然后,化为美丽的灰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证明了这一切并非幻象。

他的神情忽然庄严肃穆起来,像是在弹奏一首忽而沉闷忽而张扬的大提琴曲,现在他语调沉重起来,“我叫布达佩斯。”他说,“请视我为上帝之子。”

而我,则因为不知他所言为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并没有无视我的惊讶,既而解释道:“我从绝对精神世界而来,来拯救这里的一切,是的,一切,历史、诗歌、神话。”

窗外,雷电像腾空的蛟龙般闪烁起来,雨点打在窗棂上,跳起舞来,灯光忽而闪烁、忽而熄灭,寒气在我们周围弥漫着,我忽然意识到在他的言语中我是那么细弱而渺小,他言语中透露着什么,像是一场繁盛的烟火?而我此时正站在这场烟火之下,抬头仰望,不知所措。他仿佛站在宇宙的边缘奇怪地望向我,好像我什么也不懂,好像我是那么地渺小、懦弱。

我转身离开。

“请你留下。”他说。

我的脚步好像被他带有磁性的声音控制一般,忽然僵硬地伫立在那里。

“你这样做会让我尴尬。”他解释道。真正应该尴尬的是我。是谁给了他这么桀骜嚣张的气焰,让我拼命地想离开?在空虚而没有尽头的阴暗世界里,在那些被遗忘梦中我早已习惯恐惧和孤独,可为何他这时才出现?

“我需要你。”他仿佛明白了我心中的怨恨,突然这么说。“对整个人类世界而言都是。洛林女王,相信我。”

我疑惑不解地望向他。映入眼帘的是上下跳动的长睫毛,他的声音在我耳畔环绕不散。我总是忍不住去看他——就像是一首歌,一首摄人魂魄的歌侵入了我的世界,并永远地停驻了下来,让我为之倾心、永世难忘。那首歌赋予着我特别的意义,每一个音符都赋予着我意义,那意义曾经我从未拥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

“绝对精神世界?我现在在哪里?”我试图表达我内心的疑惑,“难道说,宇宙中有什么会思考的精神?难道说,我们生活在谁的脑海里,生活在谁的思想里?谁的记忆里?”

“没错。但不全对。”他笑了笑,两颗尖尖的虎牙从嘴角突兀地冒出来,一瞬间我觉得他就像是只食人魂魄的吸血鬼、一只狂野的老虎。

“做个比喻吧。”他的音调提起来,像大提琴的升调,“就像你们人类发明的那些计算机游戏一样,你们本身也生活在游戏中。那些游戏中的人物日复一日地活在你们为他们早已设好的程序里、那些圈套中。正如你们日复一日地活在宇宙的精神中一样。”

“现在,曾经的那种精神已不复存在。守望种族在不久前侵入了宇宙精神,当然,他们并未成功,宇宙精神陷入了混乱,一切都在毁灭,一切都在诞生。一切失去了他们原有的方向,邪恶之花正在悄然绽开,铁幕已扩张向整个宇宙,就连你们人类的历史,也正以不可阻挡地速度走向混乱。

“我们停留在这里只是暂时的。我们终究要面对这一切。”他叹气,摇头,眼神中自始至终流露着悲哀,“一切都是我的错。宇宙之王在人类世界收留了我。可我却没有完成他的夙愿,守护好宇宙精神。”

“这么说,你也是人类?”忽然间,仿佛有一种平等感和喜悦感袭击了我,让我以为我不是那种宇宙中孤独和失落的唯一一个。

“不完全吧。”他摸了摸额头,这时,我恍然发现,在人类最引以为耀的躯体之上,长着两只桀骜不驯的长角——那角仿佛麋鹿的长角,恣意地上扬着,生长着,使他仿佛站在天堂的那一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心灵帝国不久前已经建立。”他冰冷地说,在暴雨与雷电交错的昏暗中试探着我,“洛林女王,请协助我,他们企图建立一切受他们支配的宇宙新秩序,我必须阻止他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爱莫能助,一瞬间,那种穿越我生命自始至终的孤独感再度袭来,他的地位那么明亮那么显耀,自诩宇宙之子,而我却并非什么女王级的人物,不是公主,甚至学校的晚会,鲜花散去、歌声奏起,在舞台上翩跹起舞的女孩都不是我。我只想离开,安安静静地死去,在孤独中死去,不论世界如何繁华舞台多么明亮,我还是化为灰烬与父为伴好了。“我怎么会是女王呢?你认错人了吧。”我悲哀地应答道。

“你怎么知道你昨天是谁?”他忽而如蝴蝶飞舞般温柔,“你以为你有昨天的孤独的记忆,就足以证明你的身份吗?”

我不解地凝望着他。

“今天也许你很平庸,但并不意味着你昨日不是女王。绝对精神一刻不停地在改变着,让你每时每刻成为别人,成为一个不属于你的人。”

最后,他说:“你的记忆都是宇宙精神营造出来的假象。记住,你所经历的一切,你现在的一切记忆,都不过是理念世界在时空中的倒影。而我,我的职责是带你回家,回到过去。你应该属于的时代。”

我点点头。仰仗于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显耀的地位。仰仗于他深邃瞳眸中所透露出的一切真相。仿佛,我昨日真的就是那万世之王。

布达佩斯招了招手,一只鸽子停在了他那镶满珍珠的袖口,然后他迈开步伐优雅地朝我走来。我注意到,他穿着双红色的皮靴,那双靴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踏出神秘的“噔噔”声。雾气中他挽起我的手,它的温度冰凉,仿佛大西洋底鱼儿散去后的冰冷沉船,那么神秘、那么深邃,像在给你许下全世界最美好的诺言。跟随着他轻佻的步伐,我走上那座宛若通向天国的悠长楼梯,欣赏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我忘记了脚下的步伐,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好像过了千秋万代以后,我们出现在一座散发着庄严气息的大门前,那扇厚重而深远的大门像这里每一件新鲜事物那样充满了神秘,巨人一般地守候在这座楼梯的尽头,绿草环绕,昙花永恒地开在这一刻。“别忘了这里是我们的据点。”他悄声说,温柔的气息在我脸上留下了感觉,“接下来,我要带你去见证真相,让你更加信任我。”

我仿佛中了魔咒似的点了点头,失去了对他的判断力。凹凸有致的精美雕饰在他袖口蜿蜒如梦,布达佩斯熟练地操纵着门前复杂的装置,一会儿拉下了什么杠杆,一会儿又旋过什么闸门,最后,他退向我,大门在轰鸣声中缓缓向两侧消去,闪着缤纷色彩的时空隧道映入眼帘,在这幽深而美丽的隧道中,瞬间与永恒相伴而逝,时不时闪过的场景,让我想起了那些蝴蝶曼舞、草地在温柔的夜色中不断前行的仲夏之夜,布达佩斯走了进去。我也跟随着他。

大门在夜色中消失了,我们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出现在一座波涛汹涌的海港前,沙滩上零散着几张木制桌椅,交谈的人们挥舞着双手,醉酒的情侣们冲着墨色的海面大声叫喊着,“亲爱的——我要的就是你!”月色如常,沙滩上自由自在地海鸥们像身材轻佻的女孩们扬起头顾影自怜地走着,忽然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的世界,我曾经丢失的那个世界。现在完好无损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不差丝毫。那座被我以为在风暴中毁灭的城市,看似只是一场烟消云散的噩梦。“我到家了!”我高兴地叫道。不明白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拯救。

“哼。”他面向我,依然是没有温度的表情,冷冷的语调,“你以为这就是你的归宿吗?”他指向天空,乌云渐渐聚拢起来,雷电交错,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这意识又在瞬间被证实了。在层层密布的黑暗中涌起了风暴,向那些高声享乐的人们卷去,一瞬间那些人们被暴风撕裂,木质桌椅飞向天空,气球飞向天空,所有的一切,在闪电的光亮中见证着毁灭。“啊!啊!”我尖叫道,晃晃他的胳膊,“布达佩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又发生了!求求你,阻止它,救救那些人们。”

他没有理睬我,依旧用手指着云层,嘴角有些干涸地抿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望去,一个惊人的现象在那里:在漂浮着尘埃与云雾的遥远乌云之上,我看到了一座闪着红色光点的深灰色大陆,在布达佩斯的指向中那座大陆渐渐鲜活起来——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仿佛海浪滔天、波光腾跃、暴风失控、城市毁灭,这一切的一切都跟它密切相关,在它寒气逼人的魔力中,布达佩斯的身躯显得那么形单影只、几乎难以与它相抗衡。我终于明白为何他这么迫切的需要我,也许我真的是在做梦?我怎么忽然变得那么重要?做梦就做梦吧,至少这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只见他像施法般地轻轻挥舞着袖口,迷惘的眼神中掠过金色的光芒,于是乌云散开,那座大陆的光辉在我眼中明朗起来,那么明朗,以至于让我感到虚弱。既而,我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暴风骤雨更加凶猛地袭来,座座房屋一瞬之间燃成漂浮的尘埃,正如我之前所遭遇到的一切那样。

“看到了吧!”布达佩斯颤抖的声音在翻滚着的海浪间盘旋着,“你所看到的一切,正是你之前所遭遇过的一切!我只是把它们放在了整个宇宙的维度里再度呈现给你,让你明白,真正是什么毁了你的家园,并不是什么没有预兆的暴风骤雨,对,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永远别轻信自己的眼睛。”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永远相信,世界真正只存在于你的心里。”

“那座大陆到底是什么来历?”海风清爽地掠过我的头发,借助冰凉的海水,我们传递着彼此的感觉。

“那座大陆就是心灵帝国的首都,只不是,你看到的是只是它散发魔力时呈现给世人的幻影。在广袤无际的天空之城上,心灵帝国建造着它们唯一的精神寄托,载满了它们所有的精神力量的,是一座被称为‘精神之塔’的东西。那便是我要对抗的势力。我之所以需要你,是因为你在人类世界没有过多联系。你的介入不会大幅度改变人类历史。懂了吗?”他高兴地扬起嘴角,露出全天下最桀骜的笑容,仿佛我已经顺从了他的意愿,然后,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了句,“那座精神之塔真的非常强大,整座天空之城就是为我而建。因为我是宇宙之身,我一靠近那座城市就会产生噩梦般的幻觉。它们会让我感到悲哀、让我情绪失控,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也会死吗?”我吃惊地望着他,“你的身体不是永恒不灭的吗?”

“是的。”他说,“每个人都会死。每种物质最终也逃不出毁灭的命运。只有绝对精神是永恒的。”

“哦。”然后我又陷入了沉思。他没有给我思考他身体问题的机会,捶了捶我的肩膀,接着,他无声地指向那边的沙滩。

我好奇地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可那里一片漆黑,除了随风移动的沙粒什么也看不着,不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女孩跑向那里。脚下踢起的沙粒肆意飞扬,那个被我们在港湾的另一头看见的女孩就是我自己。我终于明白这只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而现在我和他站在这里,像个旁观者,既迷茫又清醒,此时,那个小女孩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充满期待的表情一瞬间化为失望,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落寞地想要跨过海洋知道彼岸世界得一切。就是那么一瞬间,我的眼泪湿润了眼眶。

我们从我的城市离开的时候,微风飘过那片幽暗深邃的海湾,海面上零星散落着几艘废弃的航船,像浮标一样四散飘散着,海湾的尽头,就是那座可以通向任意时空的美丽城堡了,城堡模糊的轮廓在灯火飘摇闪烁中忽暗忽明,倒映在水上犹如飘在空中。布达佩斯挥动起手中的魔杖。我感觉自己顷刻间像一只摇摆不定吸盘一样被一股巨大的时空磁力吸了过去,眨眼间我们正走在通往那座空中大教堂的路上,我们脚下踩着的路从海湾的黑暗而来,前路却通向一片永恒的光亮。我眼里浸满了泪水,一切都显得那么悲哀,他需要我,果然还是因为我是一个不太重要的人?我就是这么被梦境愚弄?我曾反复梦见他,他本是我梦境中最美好最神秘的部分,现在就连他也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什么意义吗?我一遍又一遍地陷入孤独、迷惘、疯狂、和自我否定。宇宙真的是绝对精神统治下的世界吗?我仿佛听到了那些在时空中被撕碎的孩子甜美而真切的笑声。那些笑声我还能再度听见那些音容我还能再度看见吗?站在时空大教堂的门前,我停下了脚步,低声啜泣,布达佩斯也停下脚步,走近我,开始用轻柔的语气安慰我,“怎么了?”他说,不解地望着我。眼里划过轻柔。他的容貌那么坚毅那么美好,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疏离感。一种不切实际的美感环绕着我。仿佛许下一个全世界最美好也最不真实的承诺。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太明白。”他说,“我早已忘记了人类为何哭泣,请告诉我好吗?”

“为什么?”我的眼泪滴落在青石台阶上,在那里,紫罗兰花正在盛放。“为什么你能看透我的命运,却无法猜透我的内心?你在企图我帮你什么?宇宙间最不需要帮助的就是你。我的王子!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是不是天大的悲哀?”

“为什么是呢?大胆地去爱不是很好吗?”他安慰我道。他就是太纯粹,太干净了,无法看透那些人世间悲哀的事情,他有颗金子般的心。

我苦笑着。我是那么爱他,我很早很早就爱上了他,在那些幽暗深邃的日子,在那些如百合花盛放的梦中,我早已把他当成我生命中唯一的信仰。他是怎样华丽地出现在我生命里——打扮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来触动我易碎的心灵?可我又明明知道,他并不真正需要我,我只是配角,就算在梦境中也不过如此——这是不是天大的悲哀?我苦苦地想,就让这悲哀延续下去吧——就让它像路边的紫罗兰花一样,开出美丽而又空虚的花朵……

我随他进了城堡,他打开了城堡里最亮的那只吊灯。据说,这座城堡是20世纪初人类为纪念宇宙之王建造的,当初是作为一座教堂供人朝拜。布达佩斯坐在一个漆皮脱落的楼梯上——城堡里没有任何桌椅——谈论起了下一步的计划,他打开一张羊皮纸地图,上面有城市和森林在不断挪动,他纤细的手指划过一条河流,河水便激起圈圈涟漪。太美妙了。简直难以置信。他开口了,语气凝重,“时间不多了。”他说,“不可思议。博朗德不仅具有了毁灭一个世界的能力,他甚至已经开始重建人类世界了。”

“洛林女王,请戴上这个头盔。”就像是凭空而至,一个闪着琥珀色光芒的鹿角头盔出现在他两手交错的气流间。“必要的时刻,千万不要摘下。”他嘱咐道,“它能让你保护好你自己的精神世界,使你免于陷入精神之塔营造出来的幻象,事实上,那幻象非常强大,宛若真实。许多我们的抵抗军首领因此失去了自己的信仰。那幻象无比强大,牢不可破,仿佛一座日益坚固的魔幻错觉在你心里生根发芽,让你看到与这个世界相反的一面,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天国世界。”最后,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洛林女王,我不希望,你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个女王。如今,你是唯一一个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类——如果还有别人,那也已经被博朗德改写了意识——你一定要活下来。”他的体温冰凉,不灭的焰火在他湛蓝色的瞳眸中闪烁,他的瞳眸是海港的颜色,我的家乡的颜色,我仿佛听见航船的汽笛声呼啸而过,在风中孩子们奔跑着、欢笑着,风筝飞满了整个夜空,而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旁观者,虽孤独目睹着却也身在其中,既看透了人世苍凉却也盼望着天使的降临。我点了点头。默许了这一切。是的,我需要木杨也并不排斥那些孤独,我坦白想,抛弃一切有时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我问他:“王子,你不需要头盔吗?”

他沉默了。破晓般的寂静划过他的喉咙。他有些激动了,眼睛里含着悲恸。他试图解释些什么,话未出口却再也说不出来。他苍白无力地挥舞着那双灰色的手套在灯光下摆出一道道影子,却没有意义、毫无表达。最后,他终于沉静下来。开始了那段我有史以来听到过的,最深情的独白。

他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宇宙自它诞生以来虽遭遇过种种曲折与不幸,星球碰撞、时空错乱,很多生命就此消逝。但在这些悲剧与不幸中,总有来自各个时空深处的伟大英雄们支撑着这个唯一的精神信仰,合力拯救让它回归正轨。就你们人类而言,几代女王与勇士都留下了卓著的功勋,有的甚至为此献出了生命,不惜他们的肉体永远消逝在这茫茫宇宙里。活着的那些被赋予不灭之身永存于人世之世。他们是整个宇宙的英雄,绝对宇宙世界赐予了他们永生不灭的精神和灵力,让他们成为宇宙中永恒的守望者。他们散落在各个时空各个角落,虽已隐没于世却依旧默默奉献着。突然有一天,或者说,是在某个时空突然某一刻,某个守望者,他叫勃朗德,厌倦了宇宙赐予他的荣耀生活,他认为,那是“有限的、虚假的荣耀”,于是,他叛离了我们。并闯入了宇宙禁区,一个被逝世的宇宙之王称为“逆向时空”的地方。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其实,那是一个虚幻的幻觉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真实的物质,没有连续的时空,没有你们人类,没有伟大的英雄,只有虚幻的梦境,他陷入了那里,纸醉金迷,寻求根本不存在的欢愉,无法自拔。在那里他建造了一个邪恶帝国,这帝国是日后一切时空一切邪恶的支配者,他们的精神领袖,正如亚特兰蒂斯毁灭前的最后一个帝国、人类世界的第三帝国一样。那时候我还姑息他纵容他,因为他……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在人类世界他救过我,他是和我一起被宇宙之王选中的,我的双胞胎哥哥。可是自从他在一次星球大战中失去双眼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玩世不恭落落寡合,宇宙之王的位置本来是留给他的。可因为他脾气变得愈加暴躁,最后他竟然会跟上一个宇宙之王,我们的恩人水火不容。他的一举一动心存怨恨,怨恨他让他失去双眼,怨恨他给了他这样的折磨来检验他的忠心。但宇宙之王是无意的!他也为他而感到悲哀。甚至他死之前还为他而流泪,他告诉我他永远是他最好的继承者。可是太晚了。那场葬礼他缺席了。如果他听够听到宇宙之王的遗言,他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他还是我哥哥的时候我从宇宙之王那里听闻,他每天把自己锁在逆向时空里,疯狂地去追逐那些虚幻可怕的东西,发展着那毁灭一切的超时空魔力。用精神操纵着那些守望者为他作战、为他效忠!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仿佛宇宙间真的有那么一种精神、有那么一种信仰,让他耿耿于怀地追求、呼唤着他向它奔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宇宙之王去世后很久了。那时候他正着手建立他的心灵帝国。那一年是人类世界苏联解体的一年。东欧的民众纷纷涌上街头,拿砖块、石头、炸药把他在那里建造的并不成熟的心灵控制塔砸个粉碎。我告诉他人类会反抗的,一切都该结束了。可他声称那只是游戏的开始,盯着那张宇宙之镜告诉我,它要毫不留情的毁灭我,和我背后赖以支撑的一切。我当时以为他在开玩笑。

他忽然站起来掸了掸衣上的尘土,凝望着窗棂外悬铃木孤单的枝杈,说道:“如果他真的那么恨我,我愿意面对死亡。所以,”他颤音道,“请你保管好这头盔,洛林,那是他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既然他那么恨你,他为什么又要送给你这副头盔呢?”

“事实上。”他哽咽着,“他希望我能和他一起享尽全宇宙臣服时的荣耀……可我,我就是做不到。我不能把宇宙之王留下的一切拱手相让。即便是亲哥哥也不会!”他意志坚定,语气中却有不确定的因素,“他可以杀死我,但他绝不能羞辱我。”

我开始对他肃然起敬。

“好了。”最后,他走向那扇整座城堡里、或许也是整个宇宙间最明亮的一扇门,那门上写满像铭文一样的华丽符号,看起来像是一只断翅的凤凰,腾跃而上,在烈焰中涅槃,眼里充满了泪水却依旧毫不妥协。“我们出发吧。”

“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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