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和别处不同。别处的山里，即便是冬天，也会有些野菜、野果子，可以采来充饥。但北方的山上，冬天一到，便是漫山皑皑的白雪，想要从这些积雪下面翻出吃的来，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张鸣九养的那只金雕，性情凶猛，捕捉猎物的能耐着实大得很，雁鸭、雉鸡、松鼠、狍子、鹿、山羊、狐狸、旱獭、野兔等等小型动物，但凡碰上，基本上都会成为它的盘中餐，偶尔找不到猎物，它也会主动攻击吃梅花鹿、叉角羚、郊狼、灰狼等大型兽类。但它也有自己的弱点，那就是负重能力实在是不强，猎捕到稍大一些的动物，它总会先掏出动物的心、肝、肺等内脏部分自己吃掉，然后将猎物撕成几半，分几次运到张鸣九身边。
除了张鸣九之外，那只金雕不和任何人亲近。它提回猎物的时候，也只会交到张鸣九手里，然后才再一次飞出去，寻找被它肢解的剩余部分。只要张鸣九不在，它护食的本性就暴露无遗，即便明知道张鸣九与马鹏飞的关系，攻击起来也是毫不容情，王进宝几人就更不用说了。金雕记仇得很，对他们从无温柔可言。
但仅靠金雕提回来的食物，吃不饱不说，也实在太单调。人不是鹰，也不是豺狼虎豹，整天的吃肉，身体也会出问题，更何况张鸣九和马鹏飞身上带的盐巴也已经所剩无几，淡而无味的肉汤，怕是谁都难以下咽。寻找新吃食的工作，无疑又落到了张鸣九的身上。
“老舅，要我说，您就不该答应他们。这冰天雪地的，让咱们上哪儿找吃的去？”马鹏飞一脸苦相，背着包袱，跟在张鸣九身后，不停的抱怨。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张鸣九被他念叨烦了，转身就是一脚，“从出来到现在，你这张嘴就没消停过。”
十岁的孩子，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张鸣九这一脚踢在马鹏飞这皮糙肉厚的壮汉身上，马鹏飞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倒把张鸣九那只脚给踢得生疼。
见张鸣九发了脾气，马鹏飞低下头，不敢再说。
“我为啥答应他们？还不是为了你！把你老丈人饿坏咯，你高兴是不是？把你媳妇儿饿坏咯，你高兴是不是？”
“不，不是…”马鹏飞缩了缩脖子，满脸的怯懦毫不掩饰，“老舅，您消消气。栓子都听您的还不成？小心身子。”
“听着啊，我刚才都打听过了。前面那个村子叫赵家庙，人虽然不多，但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多买一些，猫过这个冬，开春就可以种树种庄稼，三十几口子，那些嚼谷应当够吃的。”
两人来到赵家庙，正赶上大集，四处都热闹得很，往日没有的东西，也差不多都能买到。
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张鸣九回头对马鹏飞问道：“栓子，咱还有多少银子？”
“还有…嗯，还有二百八十多两。”马鹏飞朝包裹里匆匆一瞥，答道。
“嚯，还不少嘛。”张鸣九的出身本不赖，从家里带出的银票加上散碎银子足有三百两之多，这一路走来，竟然没怎么花销，“待会儿，你去买些米啊、面啊，还有油盐酱醋这些东西，哦，对了，还要买些蔬菜。不用挑多好的，只要能存住就成。甭心疼银子，照实了花。”
“老舅，这二百八十多两，全换成吃的？”马鹏飞闻言不禁长大了嘴巴，这得买多少啊？吃到猴年马月也吃不完呐。
“你留二百两，剩下的给我。”
“可是…二百两也够多了。”
“嘶，你这憨货，给你二百两银子就是全换成大米白面？”张鸣九无可奈何的瞪了他一眼，“拿着二百两银子，去买辆拉货的旧车，再买头驴子。要不然，买那么多东西，靠你背回去啊？”
“是，老舅，栓子记下了。”
“嗯，记下就好。”张鸣九点点头，把马鹏飞递给自己的银子揣进怀里，道，“去吧去吧。还记得咱一起进来的那个村口吗？未时末，咱在那儿碰头。”
“老舅，您不跟我一起去？”
“你一个人去不成？”
“成，只是…”
“哎呦，有什么好只是的？去去去，快买东西去，我去办点儿事儿。”
“哦。”
尽管不知道张鸣九有什么事情，但既然他说有事儿，马鹏飞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拉了拉背在肩上的包裹，朝集市中间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看着他走远，张鸣九从贴身的暗兜里摸出一只纯金的镯子。
这只镯子的来头可谓不小。上面雕着精细的凤凰图案，内里还有一行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小字“钦赐皇后赫舍里氏”。没错，这个金镯，正是圣祖康熙皇帝赐给首席顾命大臣索尼的亲孙女、康熙朝的皇后赫舍里氏的东西。
张鸣九祖上是满洲正黄旗，赫舍里氏，按照族谱排行，张鸣九还是索尼索中堂的八世孙。只不过他们这一支是旁系，只在乾隆朝大兴牢狱的时候，露过一回脸。就那么一回，还差点儿闹个满门抄斩，最终是乾隆爷大发慈悲，改判举家发配宁古塔。自那之后，张家人就全都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养成了祖祖辈辈软弱怕事的性格。
四处打量了一圈儿，张鸣九敏锐的发现隔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首饰店，看起来还蛮大气的样子，把镯子塞回口袋，径直走了过去。
“孙爷，您慢走，常来啊。”
门口的伙计点头哈腰的送走一位客人，刚直起身子，就看到张鸣九站在他的面前。
“这位大哥，请问，这儿是首饰店吗？”
“嘿，哪儿来的毛孩子？”伙计撇了撇嘴，一脸的不耐，冲张鸣九挥了挥手道，“滚滚滚，别挡了大爷做生意。”
张鸣九似乎并没有听出那话里的侮辱之语，依旧笑着道：“来的都是客，您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把客人往外赶吧？”
“怎么着？小子，大爷让你自己滚，那是给你面子，别他妈不识抬举。”那伙计说着，便恶狠狠的挽起袖子，向前*来，“瞧瞧你那模样？也配说自己是客人？你知道客人什么样儿吗？刚才那位孙爷，瞧见了吧？那叫客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么说？有钱便是大爷咯？”张鸣九看着那伙计，满眼的戏谑，“钱嘛，我也有啊。”
“你有钱？呵呵。”伙计被张鸣九给气乐了，适逢此时生意不多，索性抱臂看着他，“你说你有钱，拿出来瞧瞧啊。”
张鸣九终究涉世不深，让伙计这么一激，就把那八十多两银子尽数拿了出来，还笑呵呵的炫耀道，“怎么样？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吧？”
伙计见他真的把银子拿了出来，心里也曾闪过一丝恐慌，以为得罪了大客户。可转念一想，这小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哪里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银子，别是偷来骗来的吧？这么一想，他便又有了底气，厉声质问道，“你这孩子，学什么不好？偏要学人家偷盗！老实交代，这银子从何而来？你若敢不老实，我把你送到官府，看太爷怎么收拾你！”
张鸣九一听这话，顿时来了脾气，自从张家人举家发配宁古塔之后，几代人传承下来，哪个不是乐善好施，善行乡里，从来没有出过小偷小摸之徒，即便有好吃懒做之辈，但为人品性也绝谈不上坏。这等侮辱，让他如何受得了？
“就算见官，我也不怕，这是我的银子，不是偷来骗来的！”
“哎呦呵，你这小东西还死不承认了是吧？走，跟我去见官。”
赵家庙只是个小小的村子，隶属于奉天广宁县南乡治下，自然没有什么县衙，只有一个听说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做里正。里正是朝廷所设，管理一里之地的小吏，除了压榨百姓、弹压农民之外，还有守护一方平安之责，只是最后那一条职责总是被人忘却罢了。伙计口中的“太爷”，正是此地的里正，姓赵，名德高。
“太爷，这小子在小人东家的首饰铺门口招摇，拿出大额银两。小人见他贼眉鼠眼，便立即抓他来投案了。”
“嗯，你做的不错。”赵德高看着那些银票，和白花花的银子，眼睛发直。
“太爷，小人冤枉啊。”
“嗯？你有何冤枉！”赵德高的双眼瞪起来，一脸凶恶的说，“明明是你这孩子盗取人家钱财，竟然还敢在老夫面前喊冤？看在你年少不懂事的份儿上，老夫不与你计较。赃款没收，你可以走了。”
张鸣九这撞碎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哪里肯依，登时从地上跳了起来，大骂赵德高处事不公。一向重视清誉，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赵德高也气急了，当场下令重责二十大板，轰出府去。
这二十大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在这个时代，若真下狠手去打，十大板就已经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二十大板，就能打成粉碎性骨折，甚至可能造成终身残废；三十大板，足以打得内脏破裂；四十大板，基本上可以看作是死刑了。
下面行刑的仆役见张鸣九年纪小，不敢下太重的手。饶是如此，二十大板打过，张鸣九下身也是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
张鸣九小小年纪，脾气却倔强的很，死咬着牙关，愣是一声不吭。被拖出府门的时候，已是晕厥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