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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眺望女儿山

1

杏子终于有了要去女儿山的念头。

杏子想,只要能很近地看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女儿山并不巍峨,远远地看上去,就是一条大土墁,平静地隆起在屋后的草滩上。秋天的女儿山让野草覆盖着,葱郁中却有几道显眼的裂痕,将原来连成一体的绿色给切开了。那是被大雨冲刷出的山水沟,每逢下雨,山水沟里就白亮亮的,连着几日不断,还把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冲下来,堆积在山脚下。

这天早晨,杏子走出土屋,和往日一样端坐在后墙下的一片阴凉里。杏子走路是要扶着墙的,走得趔趄而迟缓。杏子从小就落下了残疾,有一条腿很不方便。这就是说,十岁的杏子应该是个相当不错的放羊娃了,却不能赶着羊群到草滩上去。父母也没有送杏子去大队部的民办学校读书。大队部离得远,需要寄宿才行,杏子现在这个样子,父母当然不放心。少年的杏子失掉了这两样,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就只能端坐在土屋后墙下的阴凉里,沉默地眺望女儿山。

眺望女儿山,似乎成了杏子唯一的功课。

杏子能从父母,尤其是从母亲眼里看到大人们对她的忧虑,一种很深的忧虑。对于这种忧虑,母亲总是用了很大的力量克制着,隐忍着,却又会在某些时候像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一缕。也许连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却偏偏让杏子很准确地捕捉到了。杏子也总是装得什么都不明白,反倒用这种方式安慰母亲。母女俩就这样打着哑谜,过着清清淡淡的日子。

杏子其实是个特别敏感的孩子。

从记事起,杏子就这样眺望着了。杏子的脖子便显得格外的细长,眼睛也格外的大,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脖子和眼睛给吸收了,才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与她的“眺望”有关?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杏子先是看一看水井边高挑的卧杆儿和黑色的粪场。卧杆儿常常处在静止不动的状态,斜着指向蓝色的天空,那拴了帆布水兜子的羊毛大绳垂挂下来,一根笔直的线便落进了井里。粪场上也没有羊,偌大一片黑色的粪场铺展在那里,显得空阔而寂寥。紧接着,杏子的目光追随渐行渐远的羊群,被一群羊引领着,然后一点一点地仰起头——女儿山便开始缓缓地进入杏子的视线,成为一道凝固的迷人的风景。可是到了后来,杏子就省略了井边的卧杆儿和粪场,目光直接投向女儿山,甚至不想再收回来。如血的霞光映照在女儿山上,漫坡的青草呈现出一种绯红色,很像一个裹了红衣侧卧着的女子,她的腰身是那么的柔软,那几道山水沟就是紧紧地缠绕在身上的丝带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天空由深到浅变得淡蓝了,也澄澈了,那女子却依旧沉睡不醒的样子,只是又换了一身绿色的轻纱。那女子就这样睡了千年万年。秋天的阳光白花花的,但不是刺眼的那种,照得山脉清晰而柔和,画般贴在天幕上。

这时,杏子就要忍不住地叫出一声,很轻,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怕着什么似的。杏子那颗小小的心紧跳着,像是被谁往上提起了,许久都放不下来。杏子终于吐出一口气,心里流淌着的渴望却更加强烈起来。

十岁的杏子眺望着女儿山,有了一种和以往不同的心绪。

2

父亲牵着大青马,马背上驮着一条羊毛织成的褡裢。父亲这是要到大队部去呢。

隔一段时间,父亲就要去一趟大队部,脸上也会出现少有的开朗和喜气。拴马桩是在屋前的柴垛旁立着的,父亲完全可以从那里骑上大青马出发,直接朝着大队部的方向款款而去。父亲却不那样做,每一次都要绕到土屋背后,悄声细气地问杏子:“杏子,你给爹说,你想要个啥?”那样子好像是说,只要杏子想要天上的星星,爹也会搭了梯子去摘。杏子知道,父亲这是打心眼儿里疼她呢。父亲是个用粗声大嗓门说惯了话的人,但在杏子面前却出奇地温和,仿佛杏子是个纸糊的人儿,不小心会一口气给吹跑了。一开始,杏子被父亲的这个样子感动着,可是越到后来就越觉得不安,心里隐隐地疼痛,眼里也酸酸的。

杏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杏子用她那双格外大的眼睛看着父亲,很认真地摇摇头。父亲就不再说什么了。

父亲勒一下缰绳,一只脚套进镫眼里身子快捷地骑在了马背上。大青马兴奋地转了个圈后,驮着高大的父亲扬长而去。得得的马蹄声响得十分攒劲,以至于让秋天的草地都在杏子的大眼睛里摇晃了起来。杏子怔怔地看着大青马和父亲融为一体,消失在一道塄坎下面,就像是突然受到了启发:我也要骑上大青马去女儿山。

母亲也从土屋里走了出来,悄然地站在杏子身后,而且站了不小的时辰。只是杏子看大青马和父亲的离去时过于专注了,竟没有察觉站在身后的母亲。是母亲的一声叹息惊动了杏子的,杏子就又回过头来,望着有些疲累的母亲。母亲就笑一笑,也不说什么话。母亲是属于话少的那种女人,有时候甚至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似乎更愿意默默地想一些心事,或者离得稍远些静静地看着杏子。人总还是要说话的,杏子的母亲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是比别人说得少一些罢了。

母亲也从不大声地和杏子说话,语气更是柔柔软软的那种。在母亲的眼里,杏子就是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或者一只小鸟吧?不管是什么,母亲和父亲一样,为女儿担心呢,为女儿的现在,更为女儿的将来。杏子对母亲倒是要多出几分依恋的,有时候还故意缠磨着母亲,让母亲多说几句话,多笑一笑。杏子呢?也就冲着母亲做出一些鬼脸,好让母亲的心情放松一下。

“山里紫茵茵的,真好看。”杏子的目光又转向了女儿山,在女儿山的几道山水沟里流连飞落。

母亲有点拿不定地说:“是霞吧?霞落到山沟里去了。”

杏子说:“那不是霞,这阵子已经没有霞了。”

母亲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无言地看着杏子。

女儿山里有了某种变化,这是杏子在她十岁的这个秋天里的一个新的发现。在此之前,杏子只是觉得女儿山就是女儿山,没有把它和别的什么联系起来。现在,杏子将女儿山想象成了一个侧身卧着的女子了。那几道醒目的山水沟就是紧紧缠绕在那个女子身上的丝带,紫色的丝带,很长的丝带。

很美的丝带。

杏子就有了比往日更加强烈的诉说的愿望。这样的诉说,只能面对着母亲。杏子将自己的这个发现讲给母亲听了,那原本苍白的小脸也因兴奋而变得红润起来,像是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也许是杏子的这种模样和诉说感染了母亲,母亲例外地不急于追赶离去的羊群,而是摘下头顶上的围巾,坐在杏子的身边。

母亲轻轻地搂着杏子。

杏子和母亲一起眺望女儿山。

只是,杏子的眼睛是大睁着的,母亲的眼睛是细眯着的。

母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听老辈人讲,那女儿山还就是由一个女子变成的。说的是过去有个带兵打仗的燕王,一路尽想着追杀前面的敌人,没成想把自家的一个贴身娘娘给丢了,等到打了胜仗折回头再找,那娘娘已经变成了一座山。”

杏子说:“那娘娘为啥不赶紧追上去?”

母亲说:“谁知道呢,不就是老辈人的传说吗?”

“那娘娘是干啥的?”

“娘娘就是专门伺候燕王的女子。”

“那娘娘一定很好看吧?”

“谁见过?还不就是老辈人的传说。”

这时辰的女儿山又笼罩在薄雾中了,要下雨的样子。起伏的山脉变得蒙眬了,愈加显得柔和。雾气似在不经意地散漫着,融进几道茵紫的山水沟里去,像一幅浅淡的水墨画,使女儿山比平时又多了一层神秘和悠远的气息。而女儿山的这一层薄雾,就仿佛是母亲讲的那个传说牵扯出来的。

女儿山一日之间的许多变化,哪怕是一些很微妙的区别,都逃不脱杏子的眼睛。女儿山距离土屋并不是很远,中间只隔着一个大草滩,比去大队部要近得多。即使是这样,除过杏子,又有谁能够观察得那么细心呢?女儿山下的草滩又是杏子家的放牧场,羊群每天都要到那里去,然后带着踏遍原野的满足,在傍晚的落日中归来。

想去女儿山,也真的是容易得很。

杏子有时候就想,我还不如一只羊呢。羊能走到女儿山去,我却不能,我只能坐在土屋的后墙下远远地看着。

杏子说:“女儿山里一定更好看,有许多花草和树木。”

母亲说:“羊群可不能到山里去,山里的石头会把羊蹄子磨秃磨烂的。”

“哪天,我让大青马驮上,到女儿山里去。”杏子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眼里就又流露出很深的向往。

“哟,那可不行,你一个小丫头去女儿山,还让马驮着,就不怕摔了碰了?”母亲摇摇头,“一个女娃就该有个女娃的样子,不能到处乱跑。”母亲在这个问题上很坚决,她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杏子,意思是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杏子反问了一句:“那别人家的女娃还要去放羊去上学呢。”

“放羊就是放羊,上学就是上学,那都是正经事情,没见过谁家的女娃闲得骑着马去逛女儿山,那会让人笑话的。女娃就是女娃,再说……再说你爹也不会让你去的。”母亲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在回避着一个更敏感更实质的问题,怕伤了女儿的心。

杏子心里也很清楚的,就不再往下说了。

母亲又向着杏子笑了笑,起身往草滩上去了。

羊群在粪场上卧了一夜后精神十足,白花花一片向女儿山下移动。羊群在杏子和母亲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走得很远了,像一些低垂的云朵散落在草滩上,还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可能是怕羊群进到山里,母亲走得很快,那纤巧的身影摆动着走过水井和黑色的粪场,灰白的衣衫和头顶上的围巾在微风中悄然地鼓荡。后来,母亲那整个的人又似要缓慢地飞起来。母亲系的是一条红色的围巾。母亲就那样地走远了,走进绿的深处,只剩下头顶上的红围巾像一团抖动的火苗儿。

娘——

杏子喊了一声,声音其实是不大的,却很突兀。

杏子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喊这么一声,凄凄切切的,就好像母亲这次走了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已经走得很远,仅剩下个模糊的背影。奇的是母亲果真听见了杏子的这一声呼唤。母亲就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站在草滩上,默立许久,像是等待着杏子。杏子就忘了自己残疾的一条腿,头重脚轻地挣扎着站了起来,竟没有扶墙。

这一瞬间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

杏子就这样坚持着,像一个奇迹。

母亲又转身走了。

杏子的眼里饱含着少有的惊惧和苦涩。杏子已经十岁了,确实是知道一些母亲的身世的。母亲原本是个农家女子,翻过女儿山再蹚出一片沙漠,就到了母亲的家乡。那里有大片的庄稼地,有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子,田头地埂和房前屋后长满了树。母亲是个贫苦的出身,却有着端正的脸盘和苗条的身段,是村里出众的好女子。

都说补丁缀到母亲的衣服上,也能变成花朵。

十年前,母亲的家乡大旱,母亲就和几个同村的姐妹结伴到女儿山里抓发菜。没过几天,母亲突然病倒在山里,几个姐妹围着母亲又哭又叫,就在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让进山找羊的父亲遇上了。后来,别的姐妹都回去了,母亲却留了下来,成了杏子的亲娘。

杏子还听父亲在一次酒醉后说,后来有个小伙子寻了来。小伙子从母亲的家乡出发,翻山越岭蹚沙漠走牧户,一路打听寻到土屋里,见母亲挺着个大肚子纳一只鞋底,一下子就傻掉了,一根拴马桩那样在门口戳了半天。小伙子满脸乌黑扭头就走,没说一句话,没喝一口茶。小伙子走的时候,母亲也没出门送一送,手里的那只鞋底却掉在了地上,母亲当时像是让鞋底上那根又细又长的麻绳给捆住了脚。等到那个小伙子走远了,母亲才坐在土屋的后墙下(很可能就是杏子现在坐着的地方),望着女儿山哭了整整一天。从此,母亲就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牧羊人。

父亲在说着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是那么的得意。

母亲呢?却不说话,沉默地做着手里的活,那样子是早把这事给忘了。

少言寡语的母亲,第一次给杏子讲了关于女儿山的传说。杏子再次确认自己已经长大了。因为杏子在倾听这个传说的同时,脑子里又止不住地回味着母亲的故事。一时间,杏子就变得恍惚了起来,不知道哪个是遥远的传说,哪个是真实的故事了……

3

杏子仰起头,又将目光径直向女儿山投去。

这时的女儿山褪尽了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雾,又沐浴在阳光里了,那么明朗,那么灿烂。覆盖着山脉的野草,也由葱郁而轻浅,只是被云朵投下的阴影里的草滩,那颜色才要深一些,着了一层墨水似的。云朵在飘动,草滩上的阴影也在转移,往别处去了。不知是看得累了,还是那个遥远的传说和母亲的故事久久拂之不去,杏子突然就有点不太喜欢女儿山的那份明朗和灿烂了。

杏子现在更愿意看到女儿山薄雾缥缈蒙蒙眬眬的样子。

高悬的秋阳下,女儿山就那么长久地沉寂着,不发出任何声音。浓酽的草香从女儿山下飘过来,水般游走,芳菲醉人。女儿山的几道山水沟里,却更加明确的是溢满了茵紫,像燃起了大火,灼痛了杏子的眼睛。

一只黑色的小蚂蚁悄悄爬上了杏子裸露着的胳膊。杏子胳膊上那层茸茸的汗毛,让小蚂蚁如蹈荆棘不知所措。杏子就极轻巧地将那只小蚂蚁捉到手指间,放回到地面上让它放心地离去。杏子在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好又看见一只鸟儿栖息在高高挑起的卧杆儿上,小脑袋一耸一耸的,大概是在啄着自己的羽毛吧。这是一只白色的鸟儿,杏子叫不出它的名字。起了一阵小风,线一样垂落的井绳晃了几晃,那只白色的鸟儿就受到惊吓似的跃起,转瞬即逝。见那鸟儿飞走,杏子的眼里就生出了那么一种羡慕。鸟儿是会飞的,杏子就不行,像模像样地走几步路都很困难。

杏子是很想成为一只鸟儿的。

却不能。

看过了一只黑色的蚂蚁、一只白色的鸟,接下来杏子看见的将是一匹铁红色的走马。这匹铁红色的走马驮着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汉子正从离水井不远的一片草滩上经过,马闻见了井水的气息,就把头扭过来了,往水井的方向而来,它很想喝上一些水再走。槽里肯定也是有水的,并且让阳光晒得温热了。马背上的汉子却把身子往后仰着,勒紧了马的笼头和缰绳,马就又很无奈地朝前走,从水井旁边擦身而过,长长的尾巴扫帚一样拖在地上。那汉子的样子又有几分醉意,后来就很随便地趴在马鞍上,像一个布袋子那样摇晃着了,也不怕掉下来。汉子很可能是刚从人家的酒场上下来,正急着赶路回家。

杏子就想,那汉子的年龄和自己的父亲相仿,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像她一样大的女儿呢?

在这样的秋日里,草滩上总会产生一些别的物事,流动着一些别的色彩,只要你用心去留意,就能够发现它们。不过,当这些物事和色彩终于消失了之后,草滩上却是更加寂静了,也更加空阔了。杏子这时就觉得那只蚂蚁,那只鸟,那匹马和那个汉子都是一些虚渺的影子,甚至根本就不曾出现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再这样想下去,杏子就突然害怕了起来。

女儿山却是恍然间活了一般,真切地呼唤着杏子。

杏子有时候要靠在墙上睡那么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端坐着的。杏子端坐着的那个地方都陷下去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坑。坑里还有挺厚的一层草屑,这可是风的杰作,是风把别处的草屑带了来旋进坑里,像一个鸟窝。

那么,杏子便是一只鸟儿了。

4

傍晚时分,父亲从大队部回来了。

大青马一声惬意的嘶鸣,惊醒了端坐着的杏子。

父亲将大青马拴好在屋前的桩上,就提着那条褡裢来到屋后。父亲抱起杏子向屋里走去,杏子比那条褡裢轻多了。父亲的脸色仍然是开朗的,杏子从父亲身上闻到的却是大青马的气息。杏子的心里就很动,很想让父亲把她扶到大青马的背上去,这样就会使自己要去女儿山的愿望迈出很重要的第一步。

杏子什么都没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杏子或多或少有点怕父亲。

杏子被父亲像呵护一件瓷器一样轻轻地放到了炕上。然后,父亲开始从褡裢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不大的炕桌上摆满了烧酒瓶、纸烟、火柴、砖茶和针头线脑。这是日子的一部分,甚至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聪明的杏子当然明白。最后,父亲从褡裢深处掏出来的是一包糖块和一块白底红花的细布,这是专意给杏子买的。杏子在接过来这两样东西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父亲的一只脚迈进代销店,首先想到的是称一包糖块和扯一块细布,父亲在挑选细布上用去了不少工夫,直到满意为止。

和母亲一样,父亲生命的视野里永远端坐着一个守望者,这就是他们的女儿杏子。

杏子心里怀着一份真实的感动,也怀着一份真实的愧疚。

杏子想的是,我连一顿像模像样的饭都做不出来,我应该为父母分担一份苦累的,可我啥都不会。比如这个傍晚,母亲还没有从草滩上放羊回来,屋顶上没有飘起炊烟,土屋里显得太冷清了。

杏子想,我真的是该做些什么了。

母亲回来得迟了些,比往日晚了好几个时辰。当母亲带着一身的疲累和秋草的芳香进屋,天都见黑了。母亲小心翼翼地进了屋,父亲的脸色还是多少有点阴沉,眼里含着一丝狐疑。母亲呢,也不说什么,向父亲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便急急忙忙地引火烧茶做饭。这就是母亲,母亲永远不会和父亲争吵,言行是那么的谨小慎微。父亲也是,从来没有对母亲动过一根指头,没有说过一句粗话。

然而,母亲和父亲的话都太少了。

少得可怜,让杏子心里不忍,总觉得母亲和父亲之间隐隐约约地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杏子当然也知道,她还不能向父亲和母亲提出这样的疑问。毕竟在父亲和母亲的眼里,她还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父亲坐在炕上一心一意地吸烟,等着让母亲做好饭食。

灶洞里的火光闪闪烁烁,盛满了不大的土屋,人影儿投到墙上半明半暗的,跳着一种古怪的舞蹈。屋里就变得热了,父亲把汗褂脱掉了,袒露出半截光身子。父亲是精壮的那种汉子,身上的肌肉鼓得疙里疙瘩的,一看就知道里面蓄满了力量。父亲裸着的地方渗出了汗,再让灶洞里的火光那么照着,就又黄又亮了,黄亮得像裹了一层铜。杏子是坐在炕角的,很静地看着父亲,看着看着就由不得地想,母亲当初答应跟了父亲,恐怕就是看上了父亲这身上的力量吧?此时此刻,杏子的心身也被日子的温暖包裹着,有了如梦的感觉。

杏子知道,这时的女儿山也隐入了夜幕里。

如同自己眺望女儿山时的一些所思所想也隐入脑海里一样,随着下一个白天的到来,女儿山又会呈现在阳光下。这就好比是她玩过的那种纸风车,在风中周而复始地旋转。杏子不能确定的是,当自己在下一个白天眺望女儿山的时候,会不会又有新的内容和新的发现?

这样的发现很重要,这意味着杏子的成长。

母亲把冒着热气的铜茶壶放在桌子上。父亲从不烧茶做饭,屋里的一切都让母亲包揽了,这样的格局从母亲踏进土屋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形成,至今没有任何改变。父亲一边喝着喷香的茶水,一边和母亲说话。父亲之所以要和母亲说话,是因为母亲今天放羊回来得晚了。杏子能准确地感知到这一点。母亲点燃了桌子上的那盏小煤油灯,杏子就又端坐在昏黄的灯影下,乖巧得像一只小鹿。大人说话时,小孩子是不能随便插嘴的,这也是一条规矩。杏子不仅是敏感的孩子,同时也是一个很懂规矩的孩子。

“你今天咋就回来得这么迟?莫不是丢了羊?”父亲这样问母亲。

其实,杏子也很想这样问母亲。但杏子不会提出是不是丢了羊这样的问题。在杏子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把羊放丢过。只是母亲放羊时第一次回来得这样晚,这是一个例外,当然也就有一些反常了。

母亲说:“我去了女儿山。”

母亲去了女儿山,这是杏子意想不到的。杏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心里绷得很紧,大气不敢喘。杏子又偷偷地看父亲,父亲也是一脸的惊异。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灶洞里正在燃烧的柴火都不发出声响了,屋里一下子安静得掉一根缝衣针都能听得见。

“去女儿山?该不是又去抓发菜吧?”停顿了一会儿,父亲这样说。父亲是在开玩笑,但语气里又明显的有一点善意的嘲讽。

母亲从灶洞旁抬起头说:“女儿山里起了变化,山水沟里长下了野杏树呢,越往里走就越密实,沟两边都是。最高的野杏树都能齐了人的腰。”

父亲也觉得奇怪,说:“我咋就不知道?”

母亲说:“十年了,我也没走进去过。”

“十年前,你就没看见女儿山里有野杏树?”父亲指的是母亲到女儿山里抓发菜突然病倒的那一年。

“也许有。忘了。”母亲说。

“这就奇怪了,你咋会给女儿起名叫杏子呢?”没想到父亲又要这样提问。

这让杏子也觉得奇怪了:说得也是,我为什么要叫杏子呢?

父亲好像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而且把这件事情心存了十年,今天终于问了出来。父亲问罢,就很有兴趣地看着母亲,嘴角挂了一丝模糊不清的笑意。杏子却很认真地注视着母亲,说不定又有什么别的故事。

母亲依然端坐在灶洞旁边,一动不动的样子。灶洞里闪烁不定的火光照着母亲的脸,母亲那一张好看的脸就鲜亮着生动着。后来,母亲就把身子扭过来,看着端坐在炕上的杏子,像是要从杏子这里寻找答案。母亲看了杏子半晌,还是很困惑的样子。

母亲说:“我也说不清。杏子今早说女儿山里起了变化,沟里泛起了茵紫,起初我也不信,只当是早晨的霞,杏子就说不是。去了才知道,那是野杏树,让头遍秋霜给杀过,树上的叶子都紫了,还挂着一些羊粪大小的野杏子。”

杏子就很兴奋,却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得意。不论怎样,事实证明了杏子的新发现。这又要感激母亲呢。杏子静静地看着母亲,苍白的小脸上又露出了一抹红晕。

等到平静下来,杏子感到又有点遗憾。母亲为什么不给她摘回来几片野杏树的叶子和几颗野杏子呢?只要一片或一颗,也会让杏子得到一种满足。

杏子在沉思中喃喃自语:“毛茸茸的酸杏子。”

像一声轻盈的呼唤,唤醒了母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渴望。母亲应声抬头,悄然一笑:“哦,我想起来了,怀上杏子的那阵子就想那毛茸茸的酸杏子,想得直流口水,夜里湿了大半个枕头。老家的房前屋后是长满了杏树的。”

父亲先是愣怔,继而畅笑了起来。

母亲也笑了。

杏子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杏子了。

“让杏子也去趟女儿山吧,杏子早就盼着了,”母亲趁机说给父亲听,“就让杏子骑上大青马,去趟女儿山吧。”

父亲似是想都没想,说:“好,就让杏子去趟女儿山。”

始终端坐着的杏子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杏子的眼里就慢慢地汪满了泪水,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蒙眬的了。不过,杏子还是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她很轻地吸了一下鼻下,那泪水就又慢慢地回去了。这一切照样也没能逃出母亲的眼睛,母亲只是不说罢了,心底里为杏子高兴。

还要说什么呢?父亲已经很痛快地答应了。

母亲把做好的饭端上桌,是杏子最爱吃的沙米稠糊糊,里面还放了不少切碎的干羊肉和沙葱,飘着一股子酽酽的野野的香气。桌上另有一盘油汪汪的烫面饼子,是给父亲准备的。沙米和沙葱都是野地里自然生长的东西,母亲就将它们捋了来择干净,做成可口的饭菜。母亲是个苦出身的农家女子,很会过生活,这清清淡淡的日子便让母亲调剂得细水长流有滋有味。

父亲终于答应让杏子去女儿山了。

杏子完全沉浸在要去女儿山的喜悦里。

5

天变得又高又蓝,云变得很白很淡。

渐渐紧起来的秋风刀子一样凌厉,滩上的草回绿转黄,先前的那种葱郁说褪便褪去了,包括女儿山都是一天一个变化,像是那个侧卧着的女子换上了秋天的装束,还冷得直打哆嗦。

正赶上打草的时节。

父亲约了几个牧人,骑着大青马去踏看打草场。他们走得很远,来回需要十多天。要准备羊群过冬的草料,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情,千万马虎不得的。对于父亲这样勤谨的牧人,尤其重要。

父亲一走,母亲就屋里屋外忙得不可开交了。

杏子知道父母现在没有空余的时间。

好在,父亲已经答应了。

那就耐心地等一等吧。

就这样等着。

6

杏子没能去成女儿山。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女儿山就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包括杏子在内,全家人谁都没有任何预感。

那天早晨,女儿山照例还是被绯红的霞光映照着,待到一切都变得明丽而清朗起来的时候,女儿山却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宁静,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嘈杂。隆隆的汽车声不断,隐约可见有人在山脉上来回走动着,像黑色的蚂蚁那样游移不定。过了没多大一会儿,从女儿山的深处传出来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白色的烟雾翻滚着,弥漫了女儿山。鸟儿们从烟雾的裹挟中挣脱出来,惊慌失措地悲鸣着,扑闪着翅膀四处逃窜,转眼不知去向。

鸟儿们逃离了它们世代栖息的家园。

轰隆,轰隆,轰隆……

这便是女儿山留给杏子最后的风景。

杏子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世界霎时沉进无边的黑暗里去了。几只从女儿山飞离的鸟儿越过土屋上空,那一声声悲鸣清晰地响彻在杏子的耳畔。

女儿山的变化,激怒了踏看完打草场刚刚回来的父亲。

风尘仆仆的父亲顾不得连日奔波的疲劳,凉茶都没喝一口,就又骑上大青马向女儿山飞奔而去。大青马的蹄子敲击着秋天的草滩,有如一串骤然擂响的鼓点,节奏紧凑,雄壮有力。杏子不眨眼地看着,直到大青马和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女儿山上那大团大团的烟雾里。母亲正在草滩上归拢着惊散的羊群,父亲经过的时候,停都没停一下,大青马像一只苍鹰从羊群上面掠过去了。

父亲去了很久。

黄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牵着大青马赶着羊群回来了。父亲的脸上落满了灰尘,神情十分沮丧的样子。母亲丢下羊群,径直向杏子走来。母亲站在杏子面前,不说一句话,眼里分明是深深的无奈、惋惜、痛楚。

杏子的心里咯噔响了一声。

父亲说,女儿山里发现了金矿。城里来了采金队,他们在女儿山上拉起一道道铁丝网,运来各种各样的机器。他们劈山铺路,炸山淘金,怕是要把女儿山翻个底儿朝天了。

在父亲嘶哑低沉的述说中,坐在墙根下的杏子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睁得出奇的大,像突然变成了一尊泥塑,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7

这是一个悲凉的秋天。一个忧伤的秋天。

从这个秋天的黄昏开始,在这座土屋的后墙下,我们再也看不见那个叫杏子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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