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京，正值春暖花开时节。街道两旁的高大法国梧桐树上，枝条返青，嫩芽翠绿，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接力和轮回，充满着大自然的灵气和造化。新街口，一尊孙中山目视远方挥手向前的紫铜色塑像高高屹立在广场中心，塑像座基下的台阶上，摆放了一盆盆鲜花，盛开的花朵散发出阵阵迷人的芳香。在明媚阳光下，广场四周红旗迎风招展。
民国时期，全国539个城镇，都有中山路。然而，无论哪一条，也比不上南京的中山大道：那场举世为之悲伤的葬礼，从北平南下，乘着“威胜”号军舰渡过长江，而后，从下关中山码头进挹江门，经鼓楼、新街口，向东出中山门与陵园大道衔接，止于中山陵博爱坊。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现代化的大马路，一头连接着古老的长江文明，一头连接着中山先生的现代化强国梦。它全长12公里，40米宽的路幅在当时的中国城市中，显得极为气派绝无仅有。道路两旁栽种的法国梧桐树苗，如今早已长成了参天蔽日大树，成为举世闻名的的绿色长廊。在炎炎的夏日里行走其间，顿觉暑意大消，凉爽舒适，使百姓们深受其益。于是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比不上金陵的绿荫长廊。若是一路看去，时不时就撞见一幢幢民国风格的建筑，藏在法国梧桐树的影子里，述说着各自不寻常的故事。
中山大道当初的乳名叫“迎榇大道”，民国政府本来就打算修筑现代化的城市道路，不过，如果不是为了恭迎中山先生的灵柩，也许就无法这么快得以实现，它承载了太多的政治功能。正如民国南京特别市首任市长刘纪文在1928年8月12日举行中山大道开工典礼上所言：“大道成功，始渐完成总理民生主义中行的问题……南京而无完善大道，不惟无以利行者，又何以慰总理在天之灵？”据说，由于这条大马路从中山码头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沿途有很多居民，工程量特别大，修路时阻力重重，蒋委员长认为当时的市长不够强硬，不得不临阵易将，让作风铁腕的刘纪文来担任。
此时，在国际一流的中山大道上，在挥动小彩旗欢庆胜利的游行队伍后头，正缓缓跟进着两辆美式敞篷小吉普。前车上坐着赵大峻、孔正、程为宁，后车坐着四名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司机不时轻按喇叭，在人群里往北灵活前行。
赵大峻不时地向擦身而过的游行群众招手示意。他听着震撼心房的腰鼓声、歌唱声、欢呼声，脸上浮现笑意，“好哇，这才是解放区的天嘛！”车上的人也跟着笑起来。一路喜悦一路歌，抒发着当家作主的豪迈神情。
车行驶到鸡鸣寺，孔正抬起头，朝东边不远处一座颇有唐宋风采的建筑看了一眼，侧过头问身边的程书记：“老程啊，那就是国民党首都警察厅吧？”
“是的！”程书记情况当然熟悉，“老蒋统治末期的几任厅长就是在这里走马上任的。”他如数家珍。
四五年国民党还都后，第一任厅长叫韩文焕。这伙计牌子很硬，不仅是黄埔三期老蒋的得意门生，还是“陆大”将官班三期，又在“特别班”“中央警高”混过一遭。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老蒋当然要委他以重任。韩厅长春风满面不可一世。为不辜负校长的重托，韩兄绞尽脑汁搞了一系列“联保联座法”、“异党、共嫌防护团”、“防奸保密义务警察”反共防共措施，大受老蒋赞赏，成为老蒋盘棋上又一粒得力的马前卒。
黄珍武是在韩厅长蹦达兼“劫收捞钱”两年多以后来接手的。黄厅长资格更老，黄埔一期不说，早年还当过老蒋侍从室上校参谋，四五年任青年军二0五师中将师长及三十一军中将副军长，也是太子党蒋经国的嫡系。四六年底，小蒋为了培植势力，在“国大”上力荐他出任军委会广州行辕政治部主任，后又到军委会新闻处任中将处长，还戴上了“中央执委”的红顶子。很可惜，黄厅长来的不是时候，失望和怨恨笼罩整个南京城，正面战场上，人民解放军已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特别经过三大决战，国军兵败如山倒，金陵城里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皇城根儿再也无法忍受老蒋倒行逆施，罢工、罢课、罢市，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弄得黄厅长焦头烂额，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
眼瞅着共军渡江在即，黄厅长深感回天乏术，忍痛丢下城里的花园洋房，带着老婆孩子和搜刮来的金银细软，先行一步，把这副烂摊子扔给了桂系李宗仁的亲信刘诚之，自顾逃命去了。然而，此时的刘老弟哪有心思当什么厅长，只是碍于德公面子，硬着头皮走马上任。可没干几天，待四月二十三日拂晓人民解放军总攻时，他两手空空，只好匆匆登上老大的专机仓皇跑了。
抓人眼球的是，这帮仁兄无法带走的办公大楼，是一座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的明清式建筑，青砖绿瓦，屋檐四角弯延上挑，挺拔宽阔的墙壁坐落在花岗岩上，沉稳坚固。门楼约两层高，由四根粗壮的红色原木组成。早先这里曾是国民政府最高人事机关——考试院所在地。四九年初，国民党料理后事时，考试院南撤广西梧州，这里就变成了首都警察厅的临时办公室。现在，它的屋顶上升起了一面鲜艳的红旗。
遥想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攻取古城金陵后，下诏书，改应天府为南京城，登基做了皇帝，最终选定钟阜龙蟠、帝王之宅的风水宝地，征用军民工匠20余万人填燕雀湖改筑新城，浩浩荡荡，历时一年，壮丽巍峨，盛极一时。而二七年四月，北伐军攻克南京后，筹建国民政府时正式确立为南京市，随后成立的南京市市政厅，标志着具有现代意义的市的行政建制在中国诞生，南京市这一称呼就此开始。
真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康”啊！赵大峻望了望那面高高飘扬的红旗，想想自己就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不由回顾起几天前刘伯承告诉他的毛主席七律新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他被老人家的磅礴气势折服。
关于“王气”的传说多见于地方史故，一是楚威王熊商为镇南京“王气”埋金于南京下关狮子山江边。“王气”是否被镇住不得而知，但“金陵”一名由此而来。据说此后便不断有人在埋金之地的挖地三尺，坏了金陵“王气”。另一说，秦始皇南巡发现南京有“王气”，凿秦淮以泄之，这是秦淮名称的由来。经楚威王、秦始皇这么一闹腾，金陵城似乎没有了王气了，但后来又有了“虎踞龙盘”一说，始作俑者便是天字一号军师诸葛亮。
就如小亮所言“秣陵之地，钟阜（紫金山）龙盘，石城（清凉山、石头城）虎锯，真乃帝王之宅也。”其实，按风水学要求，金陵城并非靠山而是背水，不但后背而且右肋均袒露在滔滔扬子江之上。背水乃风水之大忌。历史证明，历代南京王朝的灭亡多为敌军顺江而下所至：“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看似屏蔽南京的天堑，实为敌人进攻的良道，结果“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难道是小亮不懂风水在那儿胡说八道吗？那当然也不是，晓天“纹”，知地“理”，应该是他老人家的长项。可小亮又意欲何为？联孙抗曹恐怕是权宜之计，报答刘备刘皇叔知遇之恩一统天下才是他的春秋大梦。因此小亮不可能给他的竞争对手孙权一个永享基祚的建议，故意抬举权哥让他坐于砧板之上，才是小亮的真实意图。史实证明小亮为报刘皇叔知遇之恩做了不少蠢事儿，比如六出祁山，以西南刘蜀荆益二州之地对抗曹魏北方八州之地，纯属以卵击石，简直就是逆天下行事。因此，顺便忽悠一下逗逗权哥，于小亮也是小事儿一桩了。
哎，往事儿蹉跎。如今换了人间的金陵城，人民翻身得解放，飘扬起鲜艳的红旗。这里，旧的国家机器已打碎，新的国家机器应运而生。
对刘主任的通牒，赵大峻丝毫不敢懈怠。当晚，他和孔正再一次研究明天公安局挂牌事宜，细化接管方案，又一一询问了许多细节问题，诸如各处、科、所、队的领导班子是否已经搭配起来，部队、解放区和地下党来的干部之间配合协调得怎样，各级干部的分工是否明确，参加仪式的留用警察代表是否都通知到了，以至于着装、警容仪表等等。反反复复，详详细细地叮嘱了再叮嘱，待参谋干事回答全部准备好了，并向每个有关人员都打过招呼之后，赵大峻终于舒了口气。他说：“都给我认真点儿，这也是形象啊！”
安排完这些，孔正又与赵大峻、程为宁商量对打入伪警察系统里的地下党员和外围关系的工作安排，还有原国民党警察留用政策问题。
等所有的一切都大体定度完毕后，赵大峻才猛然想起了啥，摸出小酒壶，埋怨道：“哎，我说政委呀，你小子说话咋不算数尽放空炮呢？猪肉炖粉条还让不让人吃啊？”
孔正一怔，揶揄道：“对不起，咱的错。不过，尊敬的局长大人，咱想知道，您是想吃夜餐呢还是吃早餐？”
在场的人轰然大笑。金陵城里有这么句老话，说：“起早的，遇上了没睡觉的。”大家心里明白，要弄清此餐是夜餐还是早餐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天色已经放亮，火一般的金色圆轮正从东边的天际线上冉冉升起。转眼间，整个石城的山山水水沐浴在灿烂的朝阳之中。
这一天是5月16日，楼下的会议室，白墙红幕，高悬着的“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成立大会”大红横幅。台下一排排普通长条凳上早已坐满了来自公安局各部门的数百名代表。这时，不知谁大声嚷了一句：“赵局长来了！”所有目光顷刻间聚于一点，全场顿时寂然。
赵大峻偕南京局几位主要领导，相继走进会场。他1米85的个儿，板儿寸发，上穿皮夹克，下着黄军裤，脚蹬锃亮长筒皮靴，靴钉发出“咔嚓咔嚓”声，头一回亮相，多少给人一些老毛子“契卡”的风采。
“同志们，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今天正式成立了！”赵大峻铿锵有力地宣布道，他按了按台下的掌声，“国民党二十二年的独裁统治被推翻了，中国人民渴望的日子到来了！然而，正如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咱们要把咱们的事业进行到底，还需要全体在座的同志下功夫，花大力气。”
会场寂静无声，人们神情专注地听着记着。赵大峻朝下面望了望，继续说道：“今天在座的，有披着硝烟从枪林弹雨中厮杀出来的人民解放军指战员，有劳苦功高斗争经验丰富的解放区干部，还有……特别在胜利前夕认清形势，晓以大义，反戈一击，站到光明一边的原警察代表……不论我们来自何处，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希望同志们加强团结，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努力把工作做好。不辜负毛主席，不辜负全国人民的重托，为建设一个新南京贡献自己应该贡献的力量！”
会场气氛为之一振。在这之前，到会的代表几乎没有人见过赵大峻，但有关赵大峻传奇般的故事，这几天倒也听到了一些。当年胡宗南大举进攻延安时，他一直掩护毛主席及中央机关全部转移后，他才带着一个骑兵警卫排最后离开宝塔山。他前脚刚刚出村，马蹄声还未消失，胡宗南的先头部队后脚就进了村，可他依然不紧不慢，一副大将风度。可眼前，大家望着这位气宇轩昂的局长，尤其在他字正腔圆的一番讲话之后，只觉得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端坐在会场一隅的国民党警察留用代表，此刻的心情却另有一番滋味。尽管他们也为南京城能够完好地回到人民的怀抱而祝贺，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一条光明大道，但心底仍不免有些揣揣不安——毕竟曾替蒋家王朝效命多年，曾为独裁国家机器上一粒螺丝钉啊！共产党今后将会如何看待自己呢？命运的小船又将驶向何方？
赵大峻望了一眼台下正紧蹙眉头的留用警察代表，似乎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选择嘛。他不想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咱知道你们的脑瓜儿此刻在想啥，啊？你们对共产党的政策存有担心，对人民政府的政策还不了解，担心自己不被人民谅解，担心政府将你们遣散回家，更担心自己和家人今后生活没有着落……有这样或那样的担心，并不奇怪，但现在咱可以郑重地告诉大家：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留用警察代表屏息宁神静待下文。
“现在，”赵大峻加重了语气，圆润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尽管诸位从事过旧职，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认清形势，弃暗投明，站到人民的一边来，我想共产党和人民是欢迎的。共产党的政策早就约法三章，除怙恶不悛和罪大恶极，对国民党大小军政官员，当然还包括在座的原警察代表，只要不反对共产党，不反对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悔辱，凡有一技之长而无严重劣迹者，人民政府将分别录用。毛主席说过，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为人民做一点事情，我们都欢迎。毛主席还风趣地说：‘我们把国民党政府的人饭碗打破了，如果不给人家饭吃，人家就要另起炉灶，因为人总是要吃饭的……所以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匀着吃，房子挤着住……’总之，按照他老人家的指示，咱们对旧警人员一律实行留下来的政策。”他说话时总是那么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感染着每一个与会的代表。
会场里，顿时响起激动而雷鸣般的掌声。
孔正抓准时机补充道：“同志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现在，欢庆的锣鼓已经敲起来，但光有锣鼓声是不够的，因为锣鼓永远敲不出一个安定和谐的社会秩序来。眼下，南京的治安形势还很糟糕，诸位在大城市治安管理中具有的丰富经验，这正是新生人民政权急需的，希望大家丢掉包袱，轻装上阵，让我们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新警旧警齐心协力，尽快把金陵城正常的社会秩序恢复起来！”
听到这番话，到会的全体留用警察代表万分激动，热泪盈眶。就是说，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不仅原谅了我们的过去，还相信我们的未来，不会做梦吧？死脑筋，非但是谅解、信任，而且还留用我们，给我们重新生活工作的机会，这真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喜讯。他们又惊又喜。
这些人曾饱尝国民党官僚倾轧排挤的滋味，看够了旧官僚的贪婪和腐败，军阀的暴戾专横。现在，作为胜利者的代表——赵大峻局长和孔正政委，讲话如此恳切，语气如此亲切动人心弦，明爽深刻，意味深长，令他们感叹不已。
会场上只短暂得静默了片刻，掌声便猛然而热烈地从四面响起，人们的心绪顿时舒展开来。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有如此博大的胸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才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的必由之路。
牌儿是挂起来了，可要在考试院里，答出一份合格的答卷，远比挂牌儿艰难得多。
棘手问题接二连三，潜伏特务的情况尚未弄清，名目繁多的武装匪特四处活动，几天前，东郊汤山军火库还遭不明分子袭击，盗匪活动也很猖獗，从解放军进城到现在就发生抢劫案十九起，人心慌慌。人民币还未运来，伪造的假币就已经充斥街头。除此之外，聚拢在城里的各省难民，加上乞丐、惯匪、妓女、游方僧道、无业游民以及散兵游勇，数目高达18万之巨，占南京总人口近五分之一！这批人严重扰乱社会秩序，对人民政府也是一个巨大压力，公安部门应尽快采取措施才是。
就如刘伯承主任指着赵大峻鼻子说的：“还真够你小子喝一壶哩！”
能不能喝下这一壶，赵大峻是万万不敢夸下海口的，但问题的严峻性他是清楚的。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曾这样憧憬过金陵古城的未来：“其位置乃在一美善之地区。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中之大都市，诚难觅此佳境也。南京将来之发达，未可限量也。”然而，他一进城听到的是这样一句顺口溜：“石头城里马路宽，房子矮，电灯不明，马路不平，电话不灵；流氓恶棍多，扒儿手多，窑姐儿多，鸦片鬼多……”这样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作为一局之长责任有多大，可想而知！
走马上任伊始的赵大峻，抽着烟，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地倒在长条凳上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