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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不是神的孩子

周六,我坐在教室里吃家楼下买的肠粉的时候,KB走过来坐在吹水桌子上说:“你们知不知道今天下午古镇国贸大厦的考试啊?”

我抬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肠粉,做了一个“你听”的动作。

对角线不知是谁在大嚷:“你今晚去哪里吃饭啊?”

“国贸大厦有地方吃就在那里吃啊。”

“土豪,一起啰。”

随后一声豪气万丈,“一起就一起,我请客,就这么定了。”

我摊手表示:对就是这样。

“你打算去哪里吃?”王琦问道。

“土豪,”我愤怒地嚼完嘴里的肠粉,“我没你们那么土豪,我晚上考完回家再吃。”

“说土豪呢,你们就没有某人那么土豪了。”孙瑾成坐过来加入我们讨论晚上考完试去哪里吃饭的问题里,用眼神示意空出来的陈琰的座位。

“怎么说?”吹水坐在贱帝的座位上问道。

“琰哥他爸在古镇国贸大厦附近定了一个五星级的包间,做完就给他连人带复习资料全都带过去了,住两晚,明晚考完回来。现在他大概正在享受加州大龙虾做的早餐。”孙瑾成说。

我纠正道:“用龙虾,做的早餐。”

确实,我前两天就有耳闻陈琰他爸给他订酒店的事。因为身为土豪的陈琰他爸前天才打过电话给我爸问我爸要不要干脆在国贸大厦旁边订个房,让我们安心复习,就不用两头走。对此,我们家还简单投了个票——大家的意见惊人地一致,三票不去,理由如下:

十成有七成拿不到免费(说的那么直接我的内心是崩溃的),没有免费反正还能去江城一中,就冲考个试还要去五星级包间住两晚,我没有那么精贵,这样好像有点浪费。而且提前去了,复习环境变了,就像有人睡觉认床,搞不好状态都没了,战斗力可能得不到保持。因此,不去,全票通过。

我爹委婉地拒绝了他爸的邀请。

想到加州大龙虾,我怀着一点后悔的心情走到讲台边上看这两天早上的课表,顿时内心就平衡了——明天早上两节数学课,明天下午考试最后一科数学,正好!作为一个倒霉催的数学科代表,我的成绩永远排在两个数学科代表后面(而且是全班倒数那种),不仅如此,数学老师要办事首先想到我。明早数学课正好可以给我这个想要翻身的咸鱼在下午的自招数学考试上加点火。俗话说的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沈倾恒坐在座位上,抬头看看白板上方挂着的钟,心里计算着将要进考场的时间。物理老师走进来的那一刻,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豁出去了,我要去!

十点二十五分。

王博雪大概是最胸有成竹的人了,她尽可以不复习,可是她没有,她不敢不复习。每一次她夺得桂冠之后,她都会丢掉桂冠,想想自己马失前蹄的情景。当然,到目前为止马失前蹄几乎于她无缘。只是她有一段往事,不知道算不算失前蹄?

小学六年级,终于开始有年级排名这回事的时候,王博雪未曾当回事,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她的班主任,无耻的班主任,为了保证班里的升学率,用成绩排座位。第一次排座位,王博雪中等,坐在她前面的,是个比她高了两个头的大高个。她去找班主任要求换座位。

班主任微笑着鼓励她说:“你加吧劲,考好点。”

第二次考试,王博雪依然不甚上心,仍旧中等,坐在她前面的还是那个高个。她去找班主任理论。

班主任说:“烦不烦,我早先说过排座位是按照成绩来的,你考不到高分别跟我抱怨。”

这句话激怒了王博雪,她暴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于是天天提前翘课回家溜一圈的王景川看见自家妹子整天面瘫着背书。

第三次,她考了年级第7,全班第一。

这次她去了校长室,把按名次排座位的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一番后,第一句话是:“校长,我不要这个人渣教我,她会把我也教成人渣,我不想中国的下一代都是人渣。”

校长很重视,他说:“好。”

从此,年幼的王博雪明白一件事——必须要有底气,有底气的前提是有实力。而恰恰实力需要的就是谨慎,自此她每次考试都心细如发。

王景川知道这件事之后感叹说:“一个坏老师毁了我的好妹子。”

哦?那个班主任怎样了?王博雪在去校长室之后第二天就没有见过她了。

东方咏欣大早晨过来和最后一排的某个人交换了座位,最后一节课芳芳要留全班下来做通知,无奈东方家住甚远,必须早回才能在吃到饭的情况下赶去考场。

“上官,”东方溜之前说,“一会儿芳芳看见我不在,你就说我肚子疼,上厕所。”

“嗯。”

“谢了。”

第四节课下课,东方把书包拿出去挂在一楼二楼交界拐角墙上的钉子上。第五节课下课,东方就借着上厕所溜走了。

芳芳看到后面有个座位空着,于是问:“后面那个座位怎么空着?人呢?”

上官说:“梁boss,那个座位没人坐的。”

十二点正。

王博雪本着哪里人少往哪里走的标准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终于走到校门口,被王景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手腕从人群里扯出来,拉她到车前,开了车门坐进去。

“王景川,我爸呢?”王博雪坐在后座上问。

“在你家烧饭,我负责接人。”王景川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分工挺明确的啊。”王博雪说。

时间啊,她和世界这对双生子,她们可以改变一切东西,她们也热衷于改变一切东西,颜料化作背景和世界里的一个个人,所有的故事都是欢乐的曲谱和词句,每一分每一秒下来,完完整整地把一个人剖析在那个人自己面前。乐于写一切匪夷所思,造化弄人的故事。

我们接受。

我千辛万苦合计了一下可能发生的状况,极力在发生之前就把他们都排除,然而,世间琐事难以预料,最后一件最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万筝爸对我妈说:“我去接万筝,顺便把炀鹿也接上吧。”

我妈说:“好的,麻烦了。”

啊——母上,时间大人挖个坑给你跳你还真往下跳啊!

我的心碎成了渣渣。

万筝,如果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磨。初三五点40分放学,作为一个要早点回家写(kan)作(dian)业(shi)的人来说,我会在操场跑完两圈之后,从小山坡上下来,在五点55分准时出现在天桥底下等我妈。而万筝竟然可以在六点30分才在校道上出现,和一大帮子人一边聊天一边愉快地从小山坡上走下来。这个时间等于我跑完两圈之后,慢悠悠地从操场走到公交车站,等到第三辆回家的车挤上去,到站下车,再慢悠悠地走回家所要花费的时间。如果是我妈出马到桥那头的公交车站接我,六点一刻绝对可以回到家。何况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小区。

或许我是太过于急性子,不得不吐槽慢生活。

这也是为什么早上我们俩一起上学晚上却不一起放学。

晚自修?哦,不好意思,哲景没有晚自修的概念。

下课,我头也不回地在人群中穿梭,同时举着手机打电话。当我妈在电话那头说是万筝爸来接我俩一同回去的时候,我在这一瞬间就有一种想要冲到马路牙子上让一辆飞驰的车撞死我的冲动,差点每一口老血喷出来。时已至此,也不好说什么,自己掉的人品跪着也要把它补上,只能乖乖坐在万筝家的车里等万筝下来。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万筝平常需要的时间以及今天下午要考试等综合起来看,以我的经验,最晚十二点40上车,而现在是十二点十分。

不急,时间还长,我心道,再复一次物理卷应该不是问题。于是我兴致勃勃地拿出物理卷来复习。

果然不出我所料,就在快要十二点40分的时候,万筝出现在车里。车子终于启动了,而后就是一出演了千百年都不变的戏码——

万筝爸数落万筝磨蹭,万筝用无数证据高声证明她磨蹭是因为要帮老师做事。接下来争辩变成了争吵。五分钟的车程就这样一路吵过来。我兴致缺缺地坐在一旁,早就习惯了万筝和她爸妈吵架,动机不尽相同,程序始终如一。路过公交车站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想下去坐公交车。

我做了一个决定。

“哎呀,没带钥匙?”东方咏欣站在大门前的栅栏外面把书包翻了个遍后嘀咕一句,“没事,这种事难不倒咏欣。”她伸手把书包举着扔进去,接着栅栏爬上围墙再从里面假山上下去。

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她爸或者她妈,而是她家邻居。

东方咏欣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王景川把车子停在楼下让王博雪下车上楼去。

“你不来我家吃饭吗?”王博雪问。

“你先上去吃,我回去拿个文件,下午还是我送你。”王景川说罢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王博雪的表情是:睬你都傻。

沈倾恒隔着几米看见姐姐沈倾韫和妈妈,她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沈倾韫走过来说:“你确定吗?”

“嗯。我确定。”沈倾恒说。

沈倾韫微微皱了皱眉说:“爸爸今早得到的最新消息。”

“哦,”上官寅满不在乎地说:“就这样?”

“就这样!?”上官爸掏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听错上官寅的话,不可思议地说,“你说就这样?”他以为这个消息对上官寅可以有一点震动。

“是的,”上官寅强调了一遍说,“我说——就这样。”

“爸爸说,所有没有参加中考报名的人将剥夺保送资格。”

轰!平地惊雷。

“爸爸,那么多年,你看得出来吗?所有的人,领导也好,非领导的平级也罢,我所知道的是,他们早就把自家孩子要么是送到国外去,要么就是送到广州的贵族学校去了。人家才没有那么大义凛然把孩子留在这里当筹码,可是不是他们的孩子,有什么所谓吗?我们的前途和他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们还期盼我留下来当筹码呢。而且,你以为他们那么傻,真的剥夺我们的保送资格?这个消息谁放出来的,不是官方,是谣言。自从江城2005年搬离了哲景小山坡就在走下坡路,没有好生源就没有底气,就没有升学率。对他们,或是对所有学校其实都一样,学霸能捡漏,谁还在乎之前的谣言还是官方发言为何物。对我们,如果被筛下来,有人收就感激涕零,谁还在乎什么黑名单。也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她喝了一口水说,“我这辈子最讨厌就是阳关道,听着命运差遣闭着眼睛像瞎子一样在人群里随波逐流,听他们发表什么鄙视挖墙脚的激烈言辞,他们指向哪里就必须往哪里走。”

我在开船,大风大浪试图把我带到他的领地,而我绝不放下罗盘让命运替我掌舵,可能抗击命途的事情太过艰难,艰难到如果有一天会跌倒,爬起来都会被卸掉一条胳膊。对,会有大道理,很多道理,叽叽喳喳吵得我晕头转向。那又怎样,没有人,假如有人说我走的道路是错的,那么他们最好能用我信服的理由来告诉我他们的道路是对的。

上官爸觉得他是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她女儿的决心了,“上官寅,我也不说那么多事情来打击你了。我其实很矛盾,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在江城一中,你爸我有关系,有后手可以给你最好的资源,最好的老师,即使不能保证环境是最好。可我又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你可以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因为我看见你很多的与众不同,我也知道一个狭小的舞台必定无法承受你的不同。”

我的女儿,我那么惧怕你跌得太重,重得无法站起来,那么希望你能够一帆风顺,可我又清楚地知道那些千千万万不可取捷径的深渊存在在这世间每一个角落。

“但是,我必须再强调一次,临考试前最后一次教育局所有的,不管是谣言也好,官方也好。”上官寅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听。于是上官爸爸说道:“参加自招考试就意味着没有保送,中考报名肯定不会不给你们报,但是这中间一定会费许多周折,而且万一没有考上青耳,你们有可能进江城一中的黑名单。这些你都清楚吗?”

“我清楚。”

“我一会儿送你去考试。”

上官听了,笑得云淡风轻,“谢谢。”

我苦大仇深地看着我妈。

“好好好,我明天去接你,好了吧。”我妈举双手投降。

我瞟了她一眼说:“我考虑一下。”低头吃饭,隔着玻璃又复了一次酸碱盐。

东方咏欣一脸不高兴地按响了门铃,等开了门,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妈,面无表情地进门。

“怎么了?”东方咏欣的妈问道。

东方仍是一句话也不说,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才说:“邻居又来了是吧?炫耀自家儿子是吧?清华是吧?”

“一会儿还要考试,别怄气,”东方爸从厨房里端出来菜,把围裙解下来挂在碗柜门的挂钩上说,“先来吃饭。”

我爸昨晚打来电话,说下星期回家,明天让我专心考试。

“出你的差吧,”我说,“我保证会把这次考试考好。”

我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换了一件灰色的厚外套,最后再看一眼化学,把语文文言文练习册塞进包里,拍拍脑袋——整一本名著阅读的练习册和答案都在吗?22篇文言文的词句翻译和45篇古诗词默写都在吗?

吴子胥,我用了九天,整整九天在阳台上的洗衣机旁坐着,翻来覆去背题背答案,我真的不信我没有办法把你从那个高高的王座上拽下来,即使是蒋婆婆那么固执地认为我不可能考到一个好学校去。

我一面下楼梯,一面默背着名著阅读的答案,一路晃到楼下,颓废得脑袋里除了题目就是题目。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吴子胥就站在面前,面无表情,看都不看我一眼,尽管是一副中午没睡饱的样子,头上顶着的神圣光环也能照得我睁不开眼,那副眉眼不断提醒我我跟他之间有一条多么一望无底不可逾越的鸿沟,不断提醒我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与他齐平的仿佛烙铁烙在骨头上一般不可磨灭的事实。而我,像那个三年前去哲景报到非要吃一根绿豆冰棍的小姑娘一样装疯卖傻。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做到不可一世,没有他那样的数学天赋能傲视群雄。我能做的就是——一边往我的深渊里填土,一边陪着万筝一路嬉笑,像个八婆一样小声对吴子胥评头论足,小声讲着曾弘良的坏话。

我第一次见曾弘良,那个对我们哲景人来说像个外族人一样的人物,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趾高气昂,块头那么大那么壮,相反的,他看起来害羞又腼腆,有点像闺阁里的姑娘,又有些憨憨的,打招呼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挠挠后脑勺。我心里有种感觉,他不是那种会晒命的人,我之前的主观臆断是不是错了。

出于礼貌,我回了他一个招呼,而后继续跟万筝评头论足。直到万筝爸爸突然问起:“你们都带计算器了吗?”

“带了。”三个人异口同声。

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句话,要带计算器吗?以至于我的反应慢了几秒才大嚷:“哎呀我放在学校里了。怎么办?”也许是我的表情真的很焦急,大人们纷纷安慰说:“没事没事的,别影响到考试情绪,实在不行一会儿去那里找地方买一个,考完第一科给你送进去。”

“嗯,好。”我下坡就驴说道。不知怎么,我心里其实一点不着急,只是正常大嚷一下而已,也不知哪里来的云淡风轻。

怎么会考不上?一定能考上的。

律师妈一直通过后视镜观察后座上的自家女儿,后者神色过于平静地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和穿过云层投射下的并不刺眼的阳光。初中三年以来,东方咏欣都在上课睡觉、各种补习课之间来回奔波、不写作业与每天看小说之中欢乐地度过她的美好时光,不到见棺材要落泪的那一刻绝不屑着眼那些花花绿绿堆砌成山的练习册。然而,这种快乐时光在初三上学期,在她被带到青耳逛了一圈之后戛然而止,特别是接到自招的消息之后,东方打娘胎以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努力。她房间里成堆的练习册尽管还堆在墙边,位置每天变了又变,有好几本已经在她的书桌上旅游了一圈回来,被用各种颜色的笔划了知识点,折了大大小小的角。

努力地争取一件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努力地去争取狼群中央唯一的一块肥肉。

每个平凡的人,都在很努力地抱着一丝比龙须面还要细的希望去追逐一个说出来都会被嘲笑的梦想,而这些都不仅仅只是梦想而已。

我们不是神的孩子,我们只是有梦想的孩子。

太阳把阳光洒向大地,车子聚在一起的高温令窗外的每一种颜色都变得模糊不清。车里坐着的沈倾恒轻轻开口,反复念叨她出门前看的一条物理题的答案。

真正的中考应该是物理化学各一个半钟头,题量大但时间充裕。然而这一次,题量不但不减,难度反而增加,时间被缩短为一个钟头,哲景里从未训练过。要不怎么会说是比龙须面还要细的一丝希望呢。

一路上我津津有味地听万筝讲这几天他们班人的动静——仿佛没有人知道自招这回事一般,大家该玩玩,该学学。我心道这事他娘的不是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了吗,6班人戏演得真好。

王博雪循着地毯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挤满人的入口,家长们黑压压的一片就在外面围了一圈,她回身朝她爹和王景川一挥手,夹紧了手臂里的文件袋猫着腰挤进人群,走过警戒线进入会议厅——满眼的绿布长桌和叽叽喳喳的候考生。

她找了一个没人的桌子坐下。

这儿他娘的都赶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堂了。半扇形的厅子似梯田一样层层往上辐射,圆心的位置是一个凸起的台子——站着放眼一望就能看见海平面以上的最后一排,最后一排每个可以走下来的台阶末上都摆着一盆千年不变的绿植。

台上站着一排穿着风衣和西装的男人,大概是老师,其中一个穿着红毛衣外套灰西装的男人,头发油亮亮的,举着手机不知在和身旁的人说什么。不一会儿,有两个瘦一些的男人搬来一个大纸箱,蹲下开始拆,接着,不断有纸箱陆陆续续被搬过来。

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地挤到那个站满了家长的门里去,好运的是我眼尖望见坐在前排绿布桌的黎璐,我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终于给我碰上一个活人了”的感觉,一个箭步上前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她看见我,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我们于是一边说笑一边等开考。我心里慢慢放松下来。想着差不多要考试了吧,我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在厕所外面,我碰见肥羊,他和他哥们走在一起,他哥们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好死不死传进我的耳朵里:

据说教育局吧没参加中考报名的学生全都划到黑名单里了,参加考试的全都没有保送资格,你听说了吗?

我的心跳陡然停了半拍,半拍之后它继续生龙活虎地跳着,快要跳出我的心房。我骂了句娘转身往里走。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东西。

我这五年和吴子胥的积的怨、三年前在哲景门口非要吃一根绿豆冰棒、三年前午读的时候语文老师一把抽起我正看着的读者斜着眼对着全班说:“像你这样永远考不上好学校。”、三年前吴子胥抱怨一定是哲景改卷出现疏漏不然他怎么可能没有奖学金……

李长风说:“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我把担忧往地上狠狠一掷,反了他娘的,保送名额不要也罢。

折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邵舒菲隔着我的座位和黎璐聊得正开心,我心里有些愉快地想:哎,太好了,有两个大学霸坐在我身边,中场休息的时候如果碰到不会的题还可以问问题。我走过去在中间坐下。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邵舒菲一见我坐下,原本声音里含着的一点点似是遗憾的情绪一扫而光。她喜上眉梢,当即眉毛一扬提出要和我换位置——她想跟黎璐坐在一起,方便她们聊天。

我以为她开玩笑呢,侧身一把抱住黎璐说:“不要,我也想和她聊天,我们三个一起聊。”

邵舒菲的笑脸收了一半,不语。

我看她的表情,皱了皱眉,转头去看黎璐——她双眼盯着地面。

上官寅周围坐了一圈都是自己班的人,特欢乐地和他们聊了好长时间。直至上面的灰西装拿起话筒说:“同学们静一静,把除考试用具外的其他物品拿到前面台子上放着,考试的规矩我就不强调了,大家考了那么多年试自己都清楚。手机!手机一定不能放在身上!”

一个绿色校服外套的女生走上去问了一句什么。灰西装点头又举起话筒说:“计算器可以用,注意了,计算器可以用的。”

话音刚落,举众哗然,一时间抱怨声充斥了整个礼堂。“没说要带计算器啊”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一小撮人走上前去理论什么

灰西装的神情有些焦灼,这时,一个穿着蓝色格子衬衫的男人绕过他身边两个人走到一个黑衣服男人身边耳语,黑衣服男人听后猛点头快速走到灰西装身边伸手把他的话筒按下去跟他交谈。灰西装先是皱眉,反驳了一句什么,而后黑衣服伸手比划了几下,灰西装的眉头于是舒展了,点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达成共识,灰西装就又举起话筒说道:“鉴于很多同学都没有带计算器,公平起见,这次考试就不用计算器了,大家把计算器收起来吧。”

礼堂里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剩带了计算器的人低声埋怨。

早知是这个结果。

我笑了一下,把包里的水壶和笔袋拿出来,准备走到前面台上去放,邵舒菲把她的包包递过来让我也顺便帮她去放。等我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邵舒菲已经连人带笔坐到了中间我的座位上,而我的笔之类的东西都被挪到了原本她的座位上。水壶倒着,里面的水因为刚刚移动过,还未平静下来,缓缓摇晃着向我抗议有人夺走了原本是他们的位置。

邵舒菲望着我,我不知她有没有丝毫的尴尬和歉意,可我读到的她脸上丝毫不掩饰的得意,仿佛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圣母玛利亚光环骄傲地说:“你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吧,又能怎样呢?别打扰我们学霸之间的谈话。”

她的脸,在我眼里,与吴子胥的脸无限重合。

有一个声音,低沉又沙哑,在我耳边弥散开,紧紧地扼住我的喉咙。

动手啊,还她一个巴掌,快点……

简照曾说:“倘若有人抽了你一个巴掌,不要犹豫,抽回去,有多大力气抽多大力气,把他的下巴抽下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垂眼看着地面。话音落下的几秒,四周静得能听见厨房里阳光照射进来的声音,灰尘在阳光下轻轻颤抖。我不确定她是否也在看我,我只听见在这安静之后她从嘴里吐出重重的叹息。

罢了,我想。

我有些畏首畏尾,尽管我心里很不快。

我看了一眼黎璐,她正和邵舒菲聊得欢快,没表态也没看我,我像是被泼了一碗冻酒一般,心里凉了又凉,又想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只要是遇见她,这些事迟早还会发生。于是我坐下来,拨弄我笔袋上的拉链。

台上一排的老师下去几个人吧把搬来的几个箱子的其中一个打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依稀辨认地是些粉红色的A4纸。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学生,一眼望去,各色的都是校服,大多是蓝的和绿的,其中蓝的是哲景,绿的是鹤山。灰西装再次拿起话筒说:“同学们,一张长桌三个位置只能坐两个人,中间的同学出去外面还有安排一个考场考试。”

上官寅坐的桌子中间那个人起身就要走,上官和另一边的人一左一右一把把她按下来。

“你听他乱讲,”上官没好气地说,“我刚刚来的时候可是兜了好几圈,根本就只有他这里一个礼堂是考场,如果他这样说应该要告诉我们另一个考场的具体方位才对,一会儿出去了找不到另一个考场,外面家长又多挤成一团,到时候找不到回来的路,过来考试的油钱可就白花了。你就等着,”她指指那个站在最边上,手里拿着一小叠便条的人说,“一会儿他一定会发报名表,等他来了再告诉他你找不到,让他领你去。难不成他赶你走么?是他管理不善。”

于是中间的人坐下来,上官又说:“这么大的会议厅,一层怎么可能会有两个,要也是两幢楼,另一个考场在旁边那幢楼,你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他不可能怪你,要是怪你,”她说,“我来跟他理论。”

我正发呆,突然被邵舒菲猛地推了一把,回过神来转头看她,按住心里的火气。心道:座位都让给你了,还想怎样。她看着我,扬起下巴指指我坐的位置说:“我本来就是坐这的,我不要坐你的位置了,我们换一换吧。不过,”她眼珠一转说,“那个老师说了,一桌只能坐两个人,外面还有一个考场,中间这个位置不能坐的,你出去找第二考场吧。”说完,也不管我乐不乐意,把我的笔袋和水壶往我怀里一塞,挪到我的座位上。

我心里火大,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看了黎璐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别处,又是不说话。尽管有不快,但这不快很快被没有座位的焦虑所取代,我暂时把这火气抛之于脑后,迅速跑出去找考场。走廊里站了好些人,也不知是家长还是老师,我一心只想快点找到考场,却不认得路,无头苍蝇似的在人群里乱转,却并没有见到什么所谓第二考场。又问了好几个在门边靠墙站着的人,询问他们是否知道这里的第二考场在哪?

我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好意思,我不是这里的老师,不清楚。”

天哪,我快崩溃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多事。镇定,要镇定,我对自己说,不如先去找到那个拿话筒的灰西装问个清楚。于是我原路返回到考场门口,刚要进去,门边的一个男人拉过我问:“你是不是来考试的学生?”

我被吓到了,战战兢兢回答了一句:“是。”

那个男人于是把我往礼堂里一推说:“快点进去找个位置坐下,我们准备发考号了。”

我疑惑道:“不是一张桌只能坐两个人吗?不是要去第二考场吗?”

那人一挥手说:“抱歉刚刚弄错了,只有这一个考场,不管那么多了,你见到位置就坐吧。”

我点头,惶恐地进去,找回原来的位置。这时邵舒菲连同她的笔和水杯又回到中间的位置上,她靠向黎璐,两个人正在聊天。我刚坐下,她一脸幸灾乐祸又是漠不关心交织,抬眼告诉我说:“灰西装的老师说人太多了不空座位了,可以一张桌坐三个人,就是你刚刚出去没多久说的,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所以没出去找你,”她打了个哈哈,话语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反正这种精英级的考试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还是别做考得上的梦了”的意味说,“我失策。”转头过去又大肆聊起天来。

是根本没打算去找我吧,我麻木地想,又很快忘记了,因为我看见最边上那个手里拿着黄色便条纸的人活动起来。

灰西装说可以坐三个人的时候,桌子中间的那个人赞许地朝上官和另一边也是自己班的同学投以感激的目光,安心拿出橡皮和笔来。

坐在大厅另一边的沈倾恒此时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第一科考物理,她自知物理不如人,尽管她草拟也对比修改过大体的物理大题解题步骤。物理又不像背知识点的科目,他既要求能理解,又要求反复训练做题,燃料是时间,方法是日复一日做着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又始终围绕着几句话来编撰的考题,直到读完题目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用来做题的那只手而不是脑袋。铁锭铸成一把足够披荆斩棘的利剑并非不可能,但这需要时间,多一天打磨便多一分锋利。时间多少有限,在这九天里不可能做到两手抓,她唯一的方法就是把错过的题看几遍,总结步骤和规律,仅此而已。本想着慢慢来,按照计划,中考的时候足够90分保底,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不管了!她一咬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都是死,硬上就是。

东方咏欣此时魔性大发。

快点考完快点出成绩老子就可以早点看小说啦,这可是换取比别人多几个月假期的机会啊。咩哈哈哈哈!

此时,站在台上满头油光的灰西装拿着麦克风说道:“同学们坐下就不要再换位置了,我们的监考老师在发报名表和考号。考试安排在报名表的下方,拿到报名表的同学请马上按提示填写信息。填写完的同学看一看考试安排,我们的报名表一会儿会有专门的老师下来收,考试安排希望大家记一下。”

考场中一片寂静,除了源源不断运试卷的手推车的声音外就没有其他声音了。有两位老师脱了外套从最左边靠门的座位起,一个老师一边在便条上写数字一边一个一个往坐了人的位置上贴,另一个老师则拿了一叠粉红色的报名表发着,速度比前一个快一些。黄色的便利贴就贴在毛茸茸的绿桌布上。第一科从1点30分开始考也真是要人命,而且,之前我一直以为今天下午考的是语文而不是英语,我心道,不过好在打娘胎好动不喜欢睡觉,到现在都不知道睡午觉为何物,也好在英语我不甚担心。我抬眼一扫,把61这个考号填在粉红色的报名表上,一面填心里一面默念道:

怪力大神啊,拜托你,解开我身上的学霸封印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过得实在平常,按照物理化学英语的顺序考试,除了两个豪华厕所在每场考试之间都排起了长龙以外,气氛与平时在哲景考试并无半点不同。唯一的一点也只是三场考试都缩短了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也压缩得异常少,几乎就是一场结束马上开始下一场考试。不仅如此,第一科物理就给了考生一个下马威,题量之大,题目之长,数字给的不伦不类,答案算出来也是极其离奇,大多数都是无限不循环小数,要在平时给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填。

东方咏欣做题的速度再怎么快也快不过时间,物理考试结束时她还有两条大题连题目都没有看,交卷的时刻手是颤抖的。弄得她在中场休息的十分钟里恍恍惚惚的。

大考小考,这一生许许多多的考试,鲜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考好了,这不是至死不认自己能力有限,而是不甘心失败,不甘心努力都付之东流,不甘心看见那个灰蒙蒙的平面的分。一个人本身是立体的,却被分数硬是拍扁成一个二维的东西,里面饱含了多少不情愿?所以,也无能为力,只有不断地考,知道终于胜利,可以承认努力和结果对等,才肯停手。分数也许本身是没有好差之分,只在于考试的人是否接受。

如何呢?哪有什么胜利,陈虻说,挺住就是一切。

东方这样想着,刚才的恍惚就散了。

最后一科搞定已经是下午五点,我缓缓收拾东西,又去拿包,心里有些惶恐,惶恐前面的考试填的答案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又惶恐后面仍有两科——语文和数学,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又恐惧,这气便提着从我得到自招消息开始一刻都没有放松下来。而后又轻松已经搞定了三科,特别是第一科物理结束的时候许多人嚷嚷大题还没做完,我就剩下最后两个一空两分的空没填。语文,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科目,实际上考出来差距不大,但是细究起来,涉及面又甚广。我想起上官寅,二话不说朝门口走去,我守在门边往汹涌而出的人流里张望了一会儿,便一头扎进人流里,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一头乱发一身校服灰头土脸的上官寅揪出来,也是差一点,人流就把我的小身板给带出去。

“干嘛干嘛干嘛,”上官的视线被头发挡住了,又没戴眼镜,看不清我,还以为是那个混账不让她回去,她很不爽地退到墙边以防被人流自动带走,上手来一勾拍掉我抓着她的那只手,把微胖的脸凑上来冲着我嚷,“考完试不让人回家吃饭啊?”见是我,脸马上刷一变,咧着嘴说,“哎呀小鹿鹿呀,何事贵干啊?”

我不由分说把她扯得远离门口到绿植旁边以防她为了早点吃完饭逃跑,问她说:“上官,你要帮我啊,明天考语文,我语文水平捉鸡啊,明天考试真的是要死啊!”

上官看我不像说笑的样子,收了嬉皮笑脸恢复一本正经,“我现在问你的问题,你不能隐瞒,要如实回答我,(“嗯,我发誓。”我说。)文言文练习册做完没?复过没?”

我鸡啄米一般点头。

“几次?”

“只是字词,”我回答,“四次。”

她一点不惊讶,说道:“他就考字词和默写而已。名著阅读练习册认真看过没?”

我不停点头。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以我的了解,你应该是背过了题目和答案。”

“是。”我惊讶于她的洞悉能力。

她又说:“记得水浒传的前面那几十个好汉的绰号和重要段落一定要记熟,如果考的话他十有八九是问段落描述的好汉是谁。”我点头。“你的作文想好了十个左右的记叙性事件没?”我又点头。她把嘴一撅,愠怒地说:“我觉得你这个家伙八成是这星期自己写了好多作文给语文老师改。”

“嗯。”

话音刚落,上官的一本正经瞬间换成一副在大马路上看见一神经病高喊“向我开炮”的表情,抬手作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却又收回手去,喘着气好声好气地问:“刚才物理卷做完没?”

这回我终于可以说话了而不是点头了,我弱弱地伸出两个手指说:“有两个空没填。”

她一听,伸手在我额头上来一记暴栗,劈头就骂:“滚你蛋,你丫诚心涮我好玩是吧,什么鬼都复了,物理卷也做完了,怕个毛线啊。死个屁啊,你让没做完卷和没复过******跳楼去啊!?”

“可是……”我欲言又止。

“可什么是,”她一脸嫌弃打断我,又恢复了一本正经,好声好气地说:“小鹿鹿,我跟你说,不要那么恐惧一件事,一点点的紧张感确实能让人超常发挥,但是那么恐惧除了把你变成一只只敢躲在螺壳里的寄居蟹以外没有别的好处。再说了,”她翻了一个白眼,“我们本来就是抱着能去就去,不去就罢的理念来考的试,需要把恐惧加之与上吗?过于小题大做了吧。”

前半句非常有道理,我点头,到了后半句,我一抿嘴,眼一斜看她说:“我不信你没有复过。”

“我确实没有复过语文。”

我翻个白眼,谁说语文了,“语文你不复也无人能敌。”

“炀鹿!”她抬高声调越发像个精神病,“我现在是在开导你,你不要反咬我一口!现在挖个坑让我跳是吧?”

“挖坑你妹夫,”我想想刚考完试吵一架调节一下情绪也蛮好,“混你个账,我他妈说的是实话,语文这方面谁不知道你几次全级第一无人能敌。”

“嗯,谢谢。”

“明早回去吗?”

“当然回去。两节小叶子的课。”

我一拍脑袋,对哦,数学课。“那好啦,”我弱弱地挥手,“再见。”

此时王博雪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考场走了出去,鹰眼透过镜片一望就望见正和别的家长谈笑风生的王景川。她走过去,王景川看见她,也朝他走过来。两人错身,王景川很自然地把她手里的文件袋拿过来提在手里,一手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回身。王博雪很自然地抓住他手肘处的衣服,前者很自然地提起手肘走,西装被抓皱了也不甚在意。

“博雪,明天考完最后一科我们去顺德渔村吃饭好不?你后天学校是不是还有考试啊?”

“嗯,好啊。是啊。”王博雪惜字如金,“你今天没事干啊?”

“周末嘛,最近也不算很忙,你考试我就在外面等你啰。”

“哦。”

王景川按下车子的解锁键,王博雪开了后座门坐进去,再把文件袋接过来,关上车门。

王景川一边开门进来,一边问道:“我听说物理很难,很多人没有做完,你做完了吗?”

王博雪认真回忆了几秒,回答说:“我最后一条大题只做了一半,其他都填满了。”

王景川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几分钟后,王博雪问道:“你怎么不问我,觉得自己有没有做对。”她有些回避这个问题,抱起双臂身体向后挪了挪。

王景川换了个挡,在白线前停下车,微微侧侧头笑了一声说:“相信你啊。”

等上官真正消失在人群中时,考场里的人也所剩无几。万筝还坐在她的位置上收拾,一如既往地慢。我们在外厅看见吴子胥的爸爸,看见我们之后,他稍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他在前,我们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万筝都闷着,话少了不少。我挺奇怪,明明平时她那么热衷于谈论她的偶像,会唱歌的长腿欧巴啥的,有我这个世界尽头的终极脸盲自愧不如的超级面部识别能力。或者不厌其烦地把她家爱豆一个个指给我看,名字和脸对号入座,然而我依然不能区分得开谁是谁。

古镇国贸大厦的一楼是个灯饰展览厅,穿过大厅,门外的停车场里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我妈和万筝妈就站在厅前万筝家的白色马自达前招呼我们过去,也许是刚洗过车,马自达在夕阳下白亮亮的。我们一走到近前,我和万筝手里就被一人塞了一个手套和一只卤鸡翅。万筝接过,话也不说闷头就吃。

我抬头看了看我妈,原以为她会最先说“考得怎么样啊?难不难啊?”没有,最先说这话的是万筝妈。万筝本该第一个答话,可她没有,只是可劲儿吃。

“很多人都说物理卷没做完,你们呢,你们做完了吗?”这次开口问的是我妈。

不得不说物理卷出得有点意思,不但是题目多,数也难算,我又不算是什么物理小天才,可我倒是,用上官的话来说我是做完了卷(尽管这一点我很不愿意承认,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有两个空没填)。记得那个时候我一边做卷一边不断提醒自己要抓紧时间往后赶,就不要停在哪个地方纠结那么多了,结果做到填空剩两个,大题碰都没碰的时候只剩下半个钟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看了表的一瞬间做了决定,果断跳过填空题杀大题,收卷的最后一刻也是我算出最后一题得数的一刻。听到他人哀嚎没做完卷时我心里无比地庆幸。

于是我兴奋地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我是如何放弃小题去做大题的,心里怀着无边的自豪和骄傲。万筝妈听我说完,迫不及待去问万筝,后者只是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句就不说了,低头玩ipad,至于她说了什么,我那时心里高兴也不甚在意。

一路回去,车上已经失了来时的欢声笑语评头论足,吴子胥坐在副驾驶位上闷声不响,许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过去当陪衬的。万筝也不理我,低头玩游戏,我和曾弘良不熟,也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于是我只能低头看万筝玩游戏来打发时间。

今晚我又复到12点,上床前手机突然震了两下,待我拿起它,它又不震了,桌面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李长风。

对于第二天的课表,东方咏欣表示只上前面两节数学课就够了。于是第二节课下课,东方朝上官使了个眼色,第三节课她俩的座位就空了。

我就苦逼了,数学课在三四节,至于第五节的英语课,让它去死吧。我一边听YSF一再强调下午中考报名要来学校报到的时间以及要带的东西,一边在心里把江城的领导和教育局里计划黑名单的人包括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千遍万遍。为了阻止我们去考试连如此极端的手段——“中考报名按班级顺序把时间段分散在两个周末下午的不同时段”都用了,不要脸。骂完了,我一抹嘴,拿着请假条和打吊瓶开的单屁颠屁颠去办公室交给YSF,极力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用办公室座机打了个电话给我妈,不动声色告诉她我现在马上回家,背起书包挥挥小手就出了校门。

从班里下去在教学楼可视范围以内我还有所顾虑三步一咳,慢吞吞地走,一到了校道中段,我瞅了瞅感觉就算是天王老子站在教学楼也没办法拉我回来了,索性撒开脚丫子跑,到了门口直接把假条扔给门卫,继续冲刺。我估摸着门卫大叔应该没见过哪个发着烧的娃子那么拼命跑去公交车站。

我竟在天桥下看见宁半秋。

半秋一把扯住我说:“好小子,你也逃课啊?”脸上一副掩不住的做了一把贼刚从富豪家捞了一把油水的模样。

“你不也是吗,第三四节数学课?”我问。半秋点头,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同病相怜同病相怜,一起走吧?”

半秋无语,“我家住蓬江大桥北。”

我才想起来,“行,那就不废话了,下午见。”

我俩在天桥底下分手。大概是人品比较好,我前脚刚到公交车站,后脚就来了一辆8号车。结果我妈从接到我的电话说要回来到看见我全程不到10分钟,呃,当然啦,为了节省时间,我在电话里让她开车到江南的公交车站来等我。

在离学校放学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我妈电话响了,我闻声而动,兴冲冲跑到我妈跟前,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手舞足蹈——万筝爸爸的电话。

“喂,万筝爸爸吗?”我妈瞟了我一眼,“炀鹿她已经在家了,对,这家伙今天逃课提前回来,”我妈一手按住我这只猴子和八爪鱼附体的家伙,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嗯,谢谢啊,嗯,好,一会儿吃完饭我就让她下去,嗯。”她放下手机,抄起锅铲要把我打回去。

我及时挡开锅铲,笑嘻嘻地说:“哎呀,万筝爸又要去接我啊,你看看你女儿我多有先见之明翘了一节课一路溜回来,我聪明吧。”我得意洋洋,笑得像朵向阳盛开的的菊花,“还有啊,今天开考时间不是还晚一点的吗?又吃完饭就走啊?”

“哪里晚了?”我妈开了电磁炉,菜叶子在锅里发出被烫伤的滋滋声。为了让我听见,她抬高了声调说:“1点45分考试,今天我们不送,你们四个坐吴子胥家的车去和回来。”说毕一挥铲把我打回卧室去复习。

今天一路上与昨天相比只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车里的空气如同胶水,黏住每个人的嘴巴和喉咙,不但没有话说,更是连气都喘不上,就连万筝的视线也不愿意从手上落下来,曾弘良定定地坐着,一直沉吟,偶尔听见前面副驾驶座上的吴子胥睡得不舒服了翻个身。我只得半个身子倚在车门和后座那条缝隙上,心里默念语文名著阅读的答案。

到了大厅里,沈倾恒把东西照昨日那样放在上面便坐下来找考试的感觉,无奈脑海里闪过的全是昨天没做完的物理卷,手一握笔就是满手的冷汗。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她欲哭无泪,果然不该来。

我循着昨天的位置坐,邵舒菲几乎是整个背对着我,和黎璐窃窃私语。

我好像不存在。

语文卷子只发了半张,另外半张呢?上官抬头,见上面一帮子老师乱成一团,而剩下的箱子全是空的——所有有的语文卷都发完了,然而语文考试早就已经开始了。其中一个老师指着外面骂了句什么,昨天的灰西装走到台上拿起话筒说:“各位同学抱歉,我们这里印刷卷子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后面半张语文卷没有印到,大家就先做前面的,如果后面有影响做题,我们会根据具体情况延长时间的。”

上官轻声抱怨一句:“哎,不会搞就不要搞。”说罢填了信息开始做题。

我心道:还好是全都没印,不然真是作死啰,要重考也说不定。也低头做卷。

卷子感觉和平时的考试没什么不同,一做下来我真是无比庆幸自己好好背过语文名著阅读和文言文。

东方看了看,文言文考的是《与朱元思书》,两眼放光——昨晚刚看过。提笔刷刷几下就填完了。

前面考课内的题目倒还好,一到课外阅读,上官看完一遍文章再看看题目,整个人都不好了:文本是张大千的《梧桐树》,第一条题是:作者写家门外梧桐树四季的形态有什么作用?

我他妈怎么知道什么作用?上官心里骂了一句,骂归骂,题还是要答,她略一沉吟,提笔用尽浑身解数把答题卡填满了。

我昨晚前半张卷之后,后半张卷足足过了十分钟才到,天哪,作文题可都在上面啊!在我将要崩溃之时,卷子到手又让我笑逐颜开——名著阅读《童年》节选。

接下来的数学考试更是平常的样子,不会做的依旧不会做,最后一题饶是我把直线和抛物线的解析式全部求出来了也难求出他要的那个结果。交卷的时候,我几乎拿不住卷子,奢望着他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两天下来,好坏参半。

回到家里我妈正在上网,时不时转头看我,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似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你知道去参加考试的人都没有保送吗?”

我沉静地抬头,从容地说:“知道啊,有什么问题吗?”

她一听,很是惊诧,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但惊诧归惊诧,她掺着半点的犹豫和后悔叹息一声:“所以我现在想,早知道不让你去参加考试了。”

我睁大眼睛很无辜地看我妈,她却转头不看我。

自责。

“行了,算了,你去房间里复习吧,明天不是还有学校的考试吗?”

我应一声,走回房间,把历史和政治书拿出来摊在桌子上,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安慰一下我的母上。我曾经感到她支持我去考试,支持我去追寻什么东西,可又优柔寡断想要把我留住,把我拽回来,却又不忍我一直以来收着翅膀不飞,徘徊踌躇。她总是希望我能一帆风顺,安安稳稳,又希望我能接受磨砺,自己去拼。她责怪我总想飞,最终还是责怪她自己多一点,责怪她自己卡死了我的退路。

我抽出一张作文纸来,我说:

母上,请你不要自责,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说句实话,昨天我到考场的时候,心里只有一半的把握,后来什么参加考试的人没有保送名额,这是我在拿到卷子前一刻就知道的。然而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考了,不为什么,因为我还记得十天以前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是怎样努力地复习,而事实上,十天之后我再回望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可以那么地歇斯底里,复完那么多东西。我只想证明,我所花的时间都是有用的,我所有的努力是可以抵得上别人天生的聪慧。

现在,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可以叹惋也没有什么可为之欢呼了,从此我也不再是浑浑噩噩地生长。这是我想做的事,我做了,并为之高兴。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如此。

煽完情之后,我那晚就******没睡好,不过好在我妈睡好了。

王博雪坐着车,跟王景川去吃饭,桌上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菜,连晚上没有只有早茶才有的蒸黑椒排骨,王景川都硬是要点,说是“我家妹子好不容易今天解放了,终于味觉也回来了,当然要点她爱吃的东西。”又对王博雪说:“没事,你慢慢吃,一会儿我们再去必胜客打包两个蛋糕回来当晚茶吃。”

王博雪低头吃停不下来,嘴上还挂着东西,说:“晚你个头茶啊,没有晚茶,你这样吃就不怕我吃胖。”

王景川打哈哈说:“没事,嫁不出去哥养你。”

王博雪低头吃着吃着哽住了,顿了很久才继续嚼。

临走结账的时候,王博雪抱住王景川,声音小得像蚊蚋:“哥,谢谢。”

王景川呛了一口,“你这样让我怎么接话啊。”

东方洗完头出来,律师爹妈已经睡了,自己书架上的小说前写了一张字条,是她爹写的:咏欣,你的黑名单已帮你抹去,不用担心了。

落款上的日期是昨天的。

东方笑了笑,把字条从柜里拿出来,夹在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里,想了想,抽了一张纸条写:妈妈,爹,谢啦。完后把纸条从门下面塞进去。

这么多年,我那么慢条斯理,总是上课不听讲,英语又不好,搞得你们要劳心劳力给我找补习班,还为了激起我的斗志把我带到青耳走一趟那么煞费苦心。尽管……这些毛病可能以后也会存在,但是谢谢你们。

入夜,上官拖着长睡衣,抱着一大杯金银花茶坐在阳台的窗台上一边喝一边赏弯月。

上官爸爸走进来,刚想说话,上官一扬脑袋把杯子里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走过她爹身边的时候拍拍她爹说:“爹,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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