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师专毕业，带着简单的铺盖卷，孤身一人来到这所学校任教。没想到，刚来学校就安排我担任了初一三班班主任。全班45个学生无一例外的来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那一个个小山村。学校校舍紧张破旧。我和另两个男教师挤住在一小间屋顶漏光的宿舍。
那个冬天来的似乎特别早。教师宿舍没有烤火炉。一到晚上，山风鬼哭狼嚎似的向着山岭上的学校呼啸着扑来，冷风从屋顶的瓦逢里钻进来，睡觉不敢脱衣服。学生宿舍更是冷得厉害，很多学生晚上囫囵着个子睡觉。
三九的一个晚上，下着大雪，我到男舍查看学生晚睡情况。也许是天太冷的缘故，宿舍里长时间静不下来。睡眠不足，势必影响明天的学习。我严厉要求学生快睡。半天总算静下来。
正要走开，突然发现靠门的那张床上的那个被窝翻来覆去的动弹。我知道，睡在这个床上的是亮子，全班学习最差、最不守纪的那个学生，整天灰头灰脸，天天惹是生非。几乎没有一个任课老师不厌烦的。
刚上第一堂课，就是他在我的课桌凳里放了一只癞蛤蟆，让我出尽洋相。第二周，他就和几个学生打群架，被打的学生家长找上门子。这样的事数不胜数。提起来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眼前他又不顾我的三令五申，在被窝里得瑟，这不是故意找事吗？！我很恼火，立马走过去，高声呵斥。被窝安静了。没想到刚转身那个被窝又动起来，并且瑟瑟发抖。我一愣，转念一想，莫非亮子病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发烧啊，是铺盖太薄吗？一边想着，顺手往他的身子底下一模，发现褥子湿乎乎，凉冰冰的。莫非……？
我把亮子叫到办公室，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从小患有尿床症，昨天晚上又尿下了，不好意思晒被子。末了，他说，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吗？我点点头答应了他。我让他先回宿舍，他如释重负地走了。
那晚，我将我的那床被子抱来，给亮子他铺上，并告诉同学们，亮子的被子太薄了，大家不要攀伴。
早晨，到宿舍查看，发现亮子看我的眼色变了。那是一双聪慧的充满感激的眼神。这是我教他三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眼神。我很欣喜，我隐约感到促使他转化的契机到了。
上午，我站在讲台上，喷嚏打得震山响。但我仍然坚持着上课。学生都乖，调皮捣蛋的少了。亮子上课也规矩了许多。
下了课，亮子跟在我后面，说老师，对不起，您把被子给我，把您冻感冒了。我说，没关系，你知道就行了。
从此，亮子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亮子了。变得有礼貌、爱学习了。年终考试他考取了全班第三。
亮子的变化让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我在替他保守着那个秘密的同时，多方打听，讨来偏方，为他治好了尿床的毛病。
四年后，亮子考上了省城一家中等师范学校。
又三年，他中专毕业考取了师范本科，留在省城一所学校任教。
……
不久前，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老师，是您把棉被给了我，您自己却冻感冒了；是您一直提我保守着那个秘密；是您治好了我的病，又是您让我走上了正路；是您……您是我最信赖的老师，那个寒夜您让我觉得很温暖，我会永远记着您连同那个冬天……
读着这滚烫的字眼，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慰。亮子啊，你哪里知道，那次我的感冒纯是我撒的一个慌，那个晚上我钻进了宿舍另一个同事的被窝。这是我平生撒的第一个慌，为了你，我不脸红。
亮子啊，20年后的今天，老师想告诉你，那年的那个寒夜老师至今也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母亲节的鲜花
这是上午的第一节课前的几分钟。
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墙上的那块表。离上课时间只有五分钟。往常这个时候，我早已去了教室。可今天，我的心绪不宁，确切地说，我已经没有了上课的心情。明天，我将离开这所山区小学，到远方那个陌生的充满诱惑力的城市。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师专毕业的我，怀着振兴山区教育的豪情壮志和为家乡奉献青春的铿锵誓言，我拒绝了男友的劝阻，自告奋勇，志愿来到这所偏僻的山村小学，来到这个只有一个教师兼校长的学校。
我的到来，让年过半百即将退休的女校长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附近的村民也都不约而同地赶来看我，给我送来热乎乎的炒花生、刚出锅的嫩芋头。这让我深深感受到了山里人的纯朴和热情。那一刻，我更加坚定了献身山区教育的决心和信心。从那天起，我全身心扑在了工作上。
转眼两年过去，这所小学的教学质量已经走在了全县前茅。我也成长为全县小有名气的骨干教师。我沉浸在幸福和成功之中。
可是，不久前男友的一封信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在我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男友要我和他一起到南方那座发达的城市工作，并且已经替我签订了聘约。我知道，这是男友对我下的最后通牒。捧着那封熟悉的笔迹，我的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师专的相恋生活，耳畔再次响起父母常说的那句“人往高处走”的老话，想起当年同学们的规劝……我犹豫了。
经过两个不眠之夜的思索，我忍痛同意了男友的请求，决定和他一起到那座城市开创新的事业。
这将是我给学生上的最后一堂课。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法国作家都德的那篇著名小说《最后一课》，我的心情万般复杂，说不出是个啥滋味。男友的脸和班上狗蛋、菊花、九斤……的脸交织在一起，搅得我眼花缭乱，心乱如麻。
隔着办公室的窗子，我看到学校正对着的那座山坡上红艳艳的一片。我知道，这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带着孩子们到山上观察，进行现场作文比赛。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可我……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想哭的感觉。
墙上那只“嗒嗒”走动的表提醒着我上课时间到了，你还在想什么？我急匆匆走进教室，习惯地巡视了一圈。我吃惊的发现，今天的气氛似乎与往日不同。孩子们一个个倒背着手规规矩矩坐着，后排的狗蛋、菊花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眼睛紧盯着我。莫非学生已经知道了我要离开的消息？不可能，连校长老马我都没有告诉。我轻轻吸了一下鼻息，隐约闻到一股股淡淡的花香。哪来的花香？我兀自纳闷。莫非自己神经过敏了？见鬼！还是好好讲完这最后一堂课吧。我不能辜负了学生。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抬起脚，走向讲台，强装镇静地打开书本。这时，狗蛋突然跑上讲台，红着脸说：“老师，祝节日快乐！”说着，从背后拿出一枝映山红送到我手里，转身跑了下去。几乎在同一时刻，教室里骤然响起了一阵“老师，祝您节日快乐！”的祝福声。接着，几十枝红艳艳的鲜花争先恐后地落到了讲台上，它们有的还带着晶亮的露珠。
看着眼前的大堆鲜花，我愕然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母亲节！您忘了，前几天您告诉我们！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
可我还没结婚呢，更没有孩子，我还不是母亲，你们怎么送花给我？我的声音里明显有些不高兴。
不，老师，在我们的心里，您就是我们的母亲，您是我们的妈妈老师！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妈妈老师？老师妈妈？世上还有比者更崇高更高贵的称谓吗？我心里一颤，眼睛润湿了。
我配吗？我心里真的有你们吗？孩子们，原谅我，请相信，我会成为你们真正的妈妈老师。我一遍遍拷问着自己，告诫着自己。看着台下一张张兴奋得红扑扑的脸，那一刻，我想起了当年的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孩子们，谢谢你们。大家忘了，在我们校园里还有一位真正的妈妈老师，她就是我们的老校长马老师，走，给校长妈妈送花去！
孩子们兴奋极了，嗷嗷叫着，簇拥着我向校长室走去……
几经波折，这年冬天，男友为了我最终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不远千里，来到大山深处这所偏僻的山村小学，来到了我的身边，当了一名山村小学教师。几年后，这所小学里又多了一位“爸爸老师”。
高板凳矮板凳
那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11月中旬，当我腰椎病初愈，重返讲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场雪了。
走在去初三一班教室的那条小路上，阳光正亮亮地照在雪地上，泛着白灿灿的光。踩着厚厚的白雪，听着脚下发出咯蹦咯蹦的响声，看着远近的景物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快意。
三一，这是一个所有教师眼中的差班。但我一直坚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所以当学校让我半路接这个班的语文课，面对那些陌生的面孔的时候，我没有半点犹豫和不情愿。
提前几分钟进了教室，只见学生们都在静悄悄地等待着老师上课。我走上讲台，习惯性地将目光巡视教室一圈，暗暗地将学生数了一遍，突然发现少了一个学生。之前班主任曾告诉我，这个班共有52名学生，现在却只有51名。莫非数错了？赶紧又数了一遍，还是51个！
我问学生，今天有请假的吗？
没有。学生齐声说。
那怎么缺了一个同学？
没有啊，52个，一个不缺！学生肯定地说。
这怎么回事？我疑惑地走下讲台，一排一排地数。当走到中间最后一排，看到那个几乎杵到地宫里去的男生时，这才恍然大悟，他坐得太矮了，在讲台上根本看不到。一侧头，我发现，全班同学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一个非常矮的小凳子。坐这样的凳子上课，根本看不到黑板，更不用说写字。
对不起，我把你给漏数了。我红着脸，歉意地说。你怎么坐这么矮的凳子？
我……我原来的凳子被我弄坏了，家里没有别的，就这一个……男生嗫嚅着。
我知道，为了公物管理，学校规定，学生一旦毁坏自己的桌椅板凳，对不起，一律各人自己想办法解决。
那你父母怎么不给你换个高凳子？他们拿你的学习太不当回事了吧。我不解地说。当看到男孩穿着很是单薄，脸上也有几天没洗的样子，我又于心不忍了。
过后把矮凳子换了，还有，多穿点衣服，大冷的天。
好了，上课！……
第二天，又到这个班上课。赵大猛还坐着那个矮凳子，础在那里。
第三天，照旧坐着那个矮凳子。
……
这样过了一周，赵大猛还坐着那个矮凳子。
我有些生气了。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我把这件事说给班主任老王听。老王说，你说的就是那个赵大猛吧？他整天蔫蔫的，无精打采，好像从来就没睡醒过。学习吊儿郎当，全班倒数第一。任课老师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就是老样子。哎，说来也怪可怜的，他父母在一起车祸中丧生，跟着七十多岁的奶奶生活。他奶奶那么大年级，管不了也没法管他……在这样一个学生身上下功夫，还不如多管管那些学习好的。你以后少管他，只要他能上课遵守纪律就行。
听了老王的话，我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晚上想了很多很多。
我将学校照顾腰椎不好，特意配给我的那个高凳子拿给赵大猛坐。起初，赵大猛怎么也不乐意，在我一再坚持下，赵大猛嘴唇哆嗦着，勉强同意了。
我在讲台上看到，赵大猛坐着和同学一样高的凳子，腰板挺得直直的，课听的特认真。
以后的每一节课我都站着，我的那个高凳子也一直是赵大猛坐着。一节课下来，虽然腰板又酸又疼，可我都强忍着坚持着，不让赵大猛看出来。
没想到，这样站着刚教了一个多月，我的腰椎病又犯了，疼痛让我无法忍受，只好暂时休假养病，直到这个班的学生毕业我也没能重返校园。
丈夫为我把高凳子让给学生而累坏了腰责备我不下一千次，每次都被我一句“我是老师，我乐意”给挡了回去。
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赵大猛，后来听来看我的学生说，赵大猛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到外地打工去了。
几年过去，我的腰椎病一直没有好转，只好申请了病退。整天呆在家里，啥也干不得，心情很是烦闷，便一遍遍地回想我教过的那些学生的每一个细节。没想到，赵大猛坐着矮凳子的情景在我心里的印象却是如此深刻。
哎，也不知道他的近况怎样了。这天，当我躺在床上，又一次为赵大猛叹气的时候，丈夫进来了，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邮包。邮包上写着：送给最敬爱的老师。可惜没有名字。
会是谁呢？我猜测着，忙让丈夫拆开邮包一看，是一个非常精美的躺椅。做这样一把躺椅一定会费不少功夫。
是谁寄的？找来找去，终于在包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老师，您也许不记得我了，但我却永远记得您，在我最悲观没有谁愿意理我的时候，是您，将高凳子给了我，自己却忍受着腰椎的疼痛。我是多么混账不懂事，您的病复发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可这一切都无法弥补了……我现在在南方一个木器厂打工，这是我用工余时间专门为您做的一把椅子，希望您坐着更舒服一点。虽然我没考上学，可能为老师做点事我觉得我还有用，这世界还有爱……
是他，赵大猛！刹那间，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坐着矮凳子础在桌子下的那个瘦小的男孩。
能为老师做点事我觉得我还有用，这世界还有爱……我反复品读着，眼前模糊了。大猛啊，你哪里知道，这辈子我再也起不来了，你的这把躺椅永远排不上用场了。可我会把它当做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叫你一声小名
记忆中，儿子已经很久从没有听娘叫过自己的小名了。
儿子八岁那年，也就是从爹私奔的第二天开始，娘就再也没叫过自己的小名。其实，儿子是有小名的。儿子的小名叫蛋蛋。
爹是个木匠，爹的木匠活名扬方圆几十里。爹在做木匠活时认识了雇主的女人，爹跟她好上了，木匠活没干完，爹就跟她连夜跑了，从此便音信全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