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走到众人前方,邱坚白走得很慢,双目看着地面,头有些低,昔日兄长都转首看着他,这种感觉分外难过——如同自己是外人一般。
前行中脚步一顿,面上神情带苦——在众位兄长眼中,自己不早已是外人了吗?
停住脚步,轻声唤上一句‘大哥’,欲要同众兄长一般单膝着地之时,乱心剑被一旁的鼓生拦住了。
邱坚白看的是鼓生衣衫,头更低了。
鼓生扶着邱坚白手臂,双目之中神色复杂——昔日的六弟比起他其余的几位兄长并不显老,只是这眉宇之间的苦意却是有增无减,看来在流云宗的日子,他过得也并不欢畅,百余年不见,他还是当年的乱心剑吗?
“若说起来,老六你是众兄弟中最特别的一个,论起屠戮,不输你二哥,虽名乱心,你却一直在找寻中正之道,道意之广,比起你四哥犹有过之,若论狂意也不比你五哥少多少,论及天分咱们众人之中也只有你可与老七比肩,而当年也正是你和老八闯祸最多,一番****之下,藏兵二剑的名头,你是远超你二哥的。而且众兄弟之中你是最重情义的,这一点便是做大哥的我也是有所不及——”一字一顿,鼓生说的很慢,可每一个字都如一柄重锤一般敲在乱心剑心头。
——非是要让他心伤形残,为的只是一片片瓦解掉昔日六弟心头隔阂,将包覆在他周身的坚冰击碎,召回自己的六弟。
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藏兵八宗从结识到立派,那是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快意的一段时光,众兄弟一并历练妖域,斩杀妖兽,各修道境,甚至同进共退与妖圣一战,最终定派于此,成就藏兵阁百年威势,甚至风头直逼隐世道宗,犹有过之。
这一份情谊是自己最为珍视的,一直都是如此,可是自己也有属于自己的傲意——虽不明言却暗中与二哥比屠戮,从更为广袤的意境之中找寻剑意中正之道,听四哥狂歌,同五哥对饮,与老七比天分,同老八战群豪。
或许——那个人才是自己,那个人才应该是乱心剑。
身体难以自制的颤抖着,邱坚白缓缓抬头,看到的正是自己大哥那同样激动的双眼,这眼神之中包含有太多的关切和悲悯。虽不曾言,可是最明白自己的还是大哥。
“大哥——”又是一声出口,这一言却放下了诸多隔阂,恢复到初始兄弟八人纵横妖域的时代,邱坚白双目垂泪,鼓生也泪流不止,拍了拍这位六弟的肩膀——他还是自己的六弟。余下众圣圣同样潸然泪下,唤着‘老六’。
歌狂刀更是一声高呼——噫!何期苍天不留情,昔日八宗少二人!
泪流一始便终,收转心神,鼓生快速擦去眼角的泪,沉声道:“老六,你也跪下。”邱坚白依言,同醉狂刀一般双膝着地。
“老七老八不在,你是众兄弟之中最小的,只是做哥哥的今番却要打你了。众兄弟之中,我对你的期望是最高的,事实上你也做的很好,只是昔日兄弟结义,共行妖域,你是最先离去的,你我同为修行之人,当之这世间事,跳不出缘法,逃不出因果,老七老八之死,众兄弟之中你为开始,今番我打你四十,你可有话讲?”目光灼灼的看向埋首臂上躬身而跪的邱坚白,鼓生的手已然高高扬起。
余下几人齐齐向前一步,高喊道:“大哥!”又被鼓生抬手止住了。
——众兄弟承受这木枝是不加防护的,全凭肉身,虽是凡生木枝,在一位修圣手中也不弱刀兵了,众人之中,承受这木枝最多的鼓生也就四十下,可是他余后替众兄弟承担下的都是间隔而来,以修圣的体质,外加灵力滋养,虽然时间不多,却也不至伤势过重。
不加防护之下,老六他能扛住吗?
邱坚白却混若未闻一般,沉声道:“坚白愧对结拜情谊,背离兄弟,受此木枝,心甘情愿,只是大哥身体要紧,这四十罪责还请众兄长念在兄弟情分之上莫要代为承受。”言至于此,头埋得更低了。
鼓生心头一颤,持木枝的右手在空中颤动不已,缓缓的点了点头,异常低沉的说道:“好,我替你众位哥哥答应你。”
话一出口,身后四人面上又是一急,可是鼓生是说一不二的。
“唔——唰”
..
自始至终,邱坚白未有异动,过十五下后,众人落泪,二十余下,铭道剑为首,众人跪下身来,有的拉住鼓生裤腿,有的跪行数步去拉邱坚白。
——都被鼓生运转灵力掀到一旁。
身后诸位兄长几乎是含着泪看完这四十下罪责的,就连鼓生在二十余下之后也几乎是含着泪打完了这四十下。
邱坚白的手早已抠破血肉,背上衣衫破裂,露出道道血肉。
三十下之后,握紧的手也缓缓松开了,若非众人圣阶神识感知,早就觉得邱坚白昏死过去了,只是他虽然没有昏迷,却比昏迷更为不如,除却后背,埋首处嘴下是一片血迹,双目,双眼,甚至双耳都有血迹透出。
可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挪动。
最后一下,鼓生眼中的泪早已尽,眼神之中更多是无能为力之后的决绝,挥动木枝的手抬得比之前都高,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打这最后一下。
“唔——唰”。
血珠飞舞,感知中,邱坚白已然昏死过去,缓缓的软倒在地,不远处几位兄长早已扑上前扶起,铭道剑为他输送灵力,封住伤损之处,鼓生手中染血木枝也从手中滑落。
这一刻,他面上神情前所未有的落寂,冥冥之中,仿佛当年的八位兄弟已然只剩下五位了一般——自己终是未能将老六唤回,他行的太远了。
“老六——回不来了。”鼓生低声的呢喃随风飘荡,哭泣呼唤的众人声音也是一顿,呼唤声更急了..
邱坚白是在自己的房间之中醒来的,伤势已愈,衣衫也换做了另一套——同样的红色,只是并无云字。
——往事难追,记忆重现,这屋舍还是自己离去前的样貌,不曾有丝毫更改,甚至连一丝尘埃也没有,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最初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有恍然一梦的感觉。
仿佛这百余年的经历只是一场梦,自己还是藏兵阁的一位修圣,同众兄弟畅行妖域。
剑名乱心,道行不周。
铸剑之人心思烦乱,自己的道也同样如此,道只一字,却几乎包含这世间万物,自己的道意正是于万般思量之中找寻那最为中正的一点,以此印证自己的剑意。
或许是自己思量的意境太过纷杂难以收回,又或者藏兵阁的过往是成就现今自己所要走的一段历程,再或者——到底哪一个是我?
忘川,魂牵梦绕的人——这一切都因她而改变了,她是芸芸众修之中的一个,踏入了自己的道,就再也不曾离开,变得和自己的剑道一般重要,甚至比剑道更重要。
众兄弟之中,自己才是最先结识她的,于妖宗追逐之下救下她,从此就多了一份牵挂。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和自己越来越远,更多的同四哥他们饮酒赋诗,醉酒一战。
自己的离开何尝不是躲避呢?
躲避兄弟隔阂,躲避那每一天都能够感受到来自心间的痛意——为何你出现了,又打个旋,一眨眼飞走了?
自己从未如那时一般心乱如麻,一方是兄弟情深,一方是心仪之人,何去何从,一时难决,若非他们去流云宗,自己还以为她已经和他们之中的一个携手共行了。
却没想到她早已离去了,这世界之大,又去哪里寻她呢?而且自己有这资格吗?
起身,径直推门出屋,邱坚白面上一瞬间恍惚。前面不远处是熟悉的阁山,蜿蜒山道盘绕而上,连接着几处山洞,里面就是藏兵阁楼了。
看向左侧两间屋舍,那是老七老八的住处,同样整洁,老八的屋门处还有一壶酒,他总是贪饮..
流云宗。
青衣女子浇花的手一顿,因颤动,手中木勺又溢出一些水来,放下小桶,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老者,骆平泰也正看向她,神色同样复杂。
“震天鼓重现,您果然是来了。”女子面上神情不变,声音有些冷,又冷中带颤。
骆平泰没有言语,双目微微低垂,神色上有一丝惭愧。
“是他请您来的吗?”女子面上神情稍缓,面前的人毕竟是自己的师傅。
“泓云他早就希望我来,流云宗现在有一个千年不遇的机会,成为最强宗门的机会,我原本是要劝他再等上几时的。”骆平泰的声音低沉,言辞之中全无为人师尊的架势。
“您老了许多。”女子轻声道,神色更柔和了一些。
骆平泰怅然一叹,摇了摇头。
“作为修圣,劳累到您这般地步,也属不易,是让他们之中的一个出来吗?”
缓缓的摇了摇头,骆平泰只说了两个字:“乱心”。
女子心头一颤,手中木桶坠地,余水尽洒,良久点了点头,在骆平泰满面愁苦隐去身形后缓缓的流下两行清泪。
——只此一山相隔,却是终生不见,便同他一道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