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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玉华。”

“玉华,醒了没?”

“玉华,还在睡啊。”

男人的声音。声音来得突然,嗓音崎岖多变,从遥远的地方突然袭来,声调不高,速度却快,把白色的枕头都吓得张开口,形成一次突兀的凹陷、巨大的断裂,玉华的头歘的一声落下,被牢牢地咬住,头发披散作一团。玉华的头歪着。早上天还没亮,玉华觉得听见了一声、一声的呼唤,可就是听不清究竟唤的是谁,也弄不清唤人的又是谁。

“玉娃。”

还是那个声音,只是把“玉华”念成了“玉娃”,内嵌的音往外铺张翻卷。玉华眨眨眼,咂咂嘴,转过头去,翻转身子,把浅色的被子带动好大一层浪,浪打过来又回去,留给房间一阵涛声。浪真是最好的消声器,把那幽微、迷幻,一点一点往玉华的脑子里钻,直到那声音被压在身子下。

“玉娃。”

“哎。”玉华听见谁答应了声,“文——涛?”那个莫名的谁又答应了声。玉华的眼睛急忙地打开关张,同时翻转身子,歪着个头,眼睛半开半闭,神情半清醒半糊涂,光线也半明白半暧昧的。

“嗯,是我。”男人的声音,声音低低的,像大提琴的调子。“我”字一半说出口,一半卡在喉咙里,听不分明。“玉华,你怎么还不起来?天都大亮了哎!”男人笑笑,笑声有别于大提琴的沉郁,那是一种懂得生活情趣、善于戏弄人的欢欣。玉华最能识别这种欢欣。

“哦。”玉华眼睛和嘴巴一齐回答,又翻翻身,顺便带起一层微浪,涟漪泛到文涛坐到的床沿被单角。

“哈,都说天大亮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啊?”说完,文涛又笑笑,此刻他的笑多得富余。文涛摆摆手,指向外面窗外的天,阳光早就爬上窗帘、爬到墙上白色的壁上。文涛的意思是:不早了。文涛嘴巴比眼睛急,眼睛比手急。只怕真遇上事嘴巴、眼睛和手准要掐架。文涛望望玉华,玉华一头短发,微微发白,眼角皱纹多了好几层,平时不笑皱纹也长在那儿。玉华的睫毛很短,略微卷曲,轻易不好发现。玉华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孩。文涛奇怪自己为什么敢直直看着玉华,而且如此接近。或许只有此刻,玉华睡着时,文涛单一的注目才得以持续、才不会闪躲,因为玉华的眼睛不会看回来。文涛最怕的,不是停职处分,也不是雅丽的问责,而是玉华的眼睛。玉华的眼睛看过来,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但却什么都告诉你了;让你心动、心悸、也心碎。

“哦。”玉华慢慢睁开眼,慢慢挪动身子,慢慢从睡意中一点点挣脱。年纪大的人,做什么事都要百倍小心,就怕一个不小心。玉华慢慢启开眼睛,好让阳光一点点渗入。外面的光太强太热烈,玉华得放慢节奏,一丝光线也要分三次折进眼睛。玉华笑笑,玉华爱看文涛要怒未怒的模样。玉华笑的动作是在心里完成的,脸上还是一副困极的模样,谁让人上了年岁,都爱睡觉呢。

“呀。”文涛的眼睛和声音一道野蛮起来,身子往前倾,半歪向玉华,眼睛同时追了上去,想光凭眼睛就把玉华从床上活活揪起的样子。文涛拿泼皮癞子一般都没什么办法,玉华偏偏要做一回他也没辙,口气上野蛮起来也不错、也还算经济。

“我就起来。”玉华出声,商量的口吻,眼睛也在给嘴巴帮腔哀求着。文涛野蛮的声音是个信号,你接受到了这信号想忽略想无视都不现实。

“好吧,随你便吧。”文涛撇撇嘴,撞到玉华的双眼赶紧收回,身子也往后微倾,全然释怀的坦荡心态,“不过,饭冷了,汤凉了,也是你自己吃啊,我可是不会负责的。”玉华听得出来,文涛在心里笑着。

“嗯?”玉华的眼睛追击得更厉害,嘴巴也往前来。这个“嗯”的问出自一副上浮的口气,很轻,轻如羽毛,却把玉华的身子也拖拽了起来,“哪儿来的饭?你做饭了?”玉华不问文涛,问的是文涛的眼睛,文涛的眼睛听得懂话也会答话。玉华不期待文涛肯定的答复,反而希望文涛否定。否定是男人最美的姿态,一味肯定顺从的是玉华理解的小女人。玉华想笑,涛,你开的什么玩笑呢?你会做饭?!

“嗯。我做的。天一亮去做的。怎么了,你不许?”文涛的话很短,一字一停顿,各个语气饱满情感充分,说到最后一句的“你不许”时,他的嘴巴、眼睛都在问玉华:你究竟是不许还是……?该不会是心疼我吧?文涛的声音一阵微颤,糊了的眼睛一片暧昧。

“啊?”玉华一愣,眼神都不见了,“怎么会?怎么会呢。”半解嘲半划清界

限外带自我解释的意思。

“哦。”出来个失落的文涛。

“嗯。”第四声。

“哦。”这个“哦”回音收得很紧,往上直翘。

“我就起来。”被“嗯”字拖带起来的玉华在床上打坐,身上裹着蓝色格子盖被,紧成浑圆的一团。

文涛笑笑:“那我先去忙自己的事了。”

“你去忙吧。”玉华嘴巴赶他走,眼睛追着目送他。

文涛起身,站立,把粘在床单上的自己撕下来,土灰色大衣把整个人撑起,撑得饱满充实,血肉一下子全部长起,只留给玉华一个侧面,被刀削过一般瘦硬的截面,从嘴巴向上看一个好大的弧度,成就一座陡峻的峰崖。峰崖上长着稀疏的、早已被锄过的茂盛的野草。男人从猴子进化而至千百万年来,始终不肯丢弃的,恐怕就是身上的毛发了(尤其是胡须)。那是原始与蛮荒最后的遗留。

玉华把手触到盖被的一个边角,握好,从那儿使劲抬起、掀开这层蓝色的地膜,像揭开一个秘密一般把被窝拨弄开。刚开了一个口子,风却乘势钻了进来,玉华一阵哆嗦,一阵微颤。等到玉华感觉到冷了,被窝早已被掀开,她也早就起身了。玉华的认知总是比动作来得慢,慢上好几个拍子,就像她认识到了自己在厨房洗漱,却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卧室来到这边的。就像她在往客厅走、走向文涛时,却还在奇怪自己究竟是否洗漱完毕了。也像她明明瞅着文涛发笑,却不知自己对文涛该拿出怎样一副表情。

“玉华,你做什么呢?”看报纸的文涛一出声便把走向餐桌、走向和解的玉华一把擒住,也把玉华的笑拿住了。

玉华的笑和身子一齐僵住,眼睛和嘴巴一块回答:“当然是去吃早饭。”说时眼睛不住地直往桌子边瞅。

“哦。”文涛没话说。没话说的文涛只好笑。笑时的文涛却不是人人有份。玉华想,文涛半辈子把笑秘密贮藏,积蓄应该颇丰,到老了都用上了,用起来奢侈豪放,毫不吝啬,毫不生疏。玉华虽然见过文涛笑,但是在婚前;结婚之后的文涛,反而很少笑。玉华常常觉着是自己的罪过,是自己把生育的责任、家庭的重负都压在文涛一人身上。文涛嘴上不说,玉华却可以感受到他心里的隐忍和压抑。玉华倒是希望他哪一天将心中的苦水全部倾倒。人生是一座玉杯,里头盛的却多半是苦水。玉华有时候在文涛睡着之后,问文涛:“文涛,你为什么很少笑?”出来个盘问的玉华也顾不得了,反正黑夜看不见玉华涨红的脸。

文涛不做声。

玉华翻转身子,背过去,一夜便又在她背后睡过去。

“哦,吃饭啊。饭菜恐怕凉了些,不过味道应该还可以。”文涛没话找话说,说到最后一句的“可以”时,一把刹住,把原先自己还在咂摸着的话掐死在喉咙里。文涛或许觉得自己今早的话过多,有些自我吹捧的成分,有些话唠的意思在。其实,怎么多年来,文涛的搭讪本领还是没有多少长进,和人聊天时几乎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但他把自己陷入某种尴尬境地的本领倒是一流。文涛不再是那个初见面时主动和玉华握手的文涛,也不再是树下和玉华讲话时眼睛把玉华整个装进去的文涛。文涛是在家庭户口本上的户主,是玉华夜里梦中的黑衣人,是婷婷嘴里念叨着却很少见着的“好爸爸”(因为不见,倍加想念。婷婷从小继承了文涛的诗性之灵)。雅丽熟悉的文涛只怕从来不是这样的。那是个善于聊天、善于沟通、善于经营生活的好同志。雅丽说这句话时准会把头抬高,眉毛上扬,眼睛里满是光芒,望向左侧的天,不管阴晴雨雪。

“嗯。”玉华边走便回答,两不耽误,“毕竟是你做的嘛。”玉华笑笑。文涛把头转过去,不去看玉华。不用看,他也知道玉华此刻脸上的欢欣模样,准是一下子回到孩童时期,要不怎么出来个这样的声音:单纯洁净的经得住你几百次提纯。不去看玉华,文涛也知道玉华已经在心里原谅他了。女人的心是百合花,长着千片花瓣,一层一层剥开才看得见花心。看到花心时,女人花也枯萎了。文涛听得见玉华心上破碎的花瓣合起的声音,彼此在慢慢磨合、慢慢拼接。文涛的话于玉华而言,既是生长的魔药,也是衰老的咒语。文涛知道。

“好吧。你去吃吧。”文涛把报纸翻过去一面,总共几页的轻薄的东西也让他翻得刷刷带响。文涛把脸半藏在报纸里,在转报纸的时候顺道把脸也转换了个角度:好不去看玉华,把眼里的玉华屏蔽掉掀过去。

“嗯。”两口子的话从来很少,你一句我一句打太极似的。玉华的话是对着文涛说的,身子却带着她朝客厅的餐桌走去。

玉华往客厅走去,还没走到餐桌跟前,就被一股香气给吸引住了。或许有另一种表述方法:准确说来,玉华是被身子带去餐桌边上的,身子是被那股子香气带走魂的。玉华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怎么就往桌子跟前走,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来到了桌子跟前。“不知道,不知道。”几乎成了玉华的口头禅、座右铭和人生标注。玉华的人生从来都是由许多“不知道”、“莫名”驱动着前行的。发生在玉华身上的事大多没有很强的因果,或者本就没什么因果,一切都是偶然,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在某个具体的时空相遇,彼此交结而演绎的诸种可能性之一。时间万一分叉,人物转换场景,准会有不同的结果。在茫茫的人海之中,我遇到了你,你逢见了我,不是必然,是纯粹的偶然,我们习惯于把这偶然唤作缘分。讲究出世的佛家创造了一个奇怪的“缘”(“缘分”、“机缘”、“姻缘”万般皆由此生发),一个用于亲近的接口,也是抛弃彼此的理由。你要原因的话给你就是。

玉华向餐桌走去,隔着一个板凳的距离,玉华把眼前的景收入眼里。天蓝色格子的方形桌布将桌面覆盖,只留下四个垂下来的边角,像天地的四维,好呈留出一片供人随意发挥的空间。几个圆圆的菜盘搁在中间,各自割据一方,却又合为一体,经历百般熬煎的红烧肉、酱汁比肉多的酱肘子、鲜红脆皮的虾仁、万红丛中一点绿的青菜。

玉华的眼睛里只有眼珠,没有眼神。玉华还没吃饭呢,自己倒先吃了一惊。文涛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她怎么不知道?是他外出时意外学会的,还是他为了他的情人而练就的这一手好本领?玉华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追究,也不想追究。追究于玉华而言,太不切实际、太烦神太累。玉华犯不着。玉华从来不去想文涛在外面有多少个伴侣、多少个爱人?实在想知道的时候,玉华干脆设定一个未知数。未知数可以为正值,有则有矣全揪出来也不现实;可以为负,权当是玉华的假想敌。可以为零,表明玉华对文涛的爱产生动摇?(“怎么可能?!”玉华想)玉华从不试图解开这个未知数。一来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条件,二来是解开得到的答案,很可能不是她自己想要的。于是玉华索性放开了,不解开它,把它搁在一边晾着。数学史上那么多的著名猜想,谁能全部解开呢?文学史上的谜案那么多,保留起来没事也可当谈资。

玉华用自己仅剩下眼珠的眼睛做指导,坐了下来,摆正衣服,也摆正自己。对待名著、对待美食,玉华从来具有一种宗教徒的虔诚。宗教式的虔诚似乎不止玉华有,文涛也有:碗筷什么的都放好了,可见文涛是用心的。玉华乘自己对文涛心存感谢的当口,回头看看文涛,眯起来的眼睛里满是爱意。玉华回头的时候,文涛正好回头,玉华赶紧把眼睛收回来,还是和当初一样,两个人的眼睛相互追着,就是拒绝长时间的接触,一秒也不允许停驻,眼睛不可以在对方身上生根,一遇见对方赶紧逃掉,好像逃掉了便进入安全区,便可以暂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谁也不知道,越是逃离,最终离得越近,亲近到一块儿。谁让彼此是两块异性的磁铁。文涛这回倒是没有把头抹开,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反倒是玉华,什么动作都没有,人整个冻住,只听见她脑子思索的声音,估计是在想着该怎么样重新进入之前没有往文涛这边注目的状态。玉华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身子僵住,把思维也僵住。

玉华还没来得及感谢文涛收回了目光,便发现自己又往桌子上看开了。玉华的视线是沿着桌角一路看过去的,完全一道丰盛的大餐。酱肘子、鲜虾仁、红烧肉、嫩青菜。颜色鲜艳,油水充足,可见这些动植物体平日里生活的优越、受到的精心照料,足可以想见宰杀它们时的惊心动魄。玉华虽过惯了苦日子,但好歹见过些世面,不至于对什么惊呼欢呼。可是对于文涛的说手艺,不鼓掌不行,不惊叹不行。有时候,你没有预料到什么事会发生(甚至你会揣测它不会发生),因此你对它发生的可能性估计为零,当事情真降临的时候,你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可能性是一。人总是在零到一之间走来走去。

玉华摊开双手,手心朝上,搁在碗的两边。右手随即挑起筷子,左手摆弄碗勺,嘴唇张开成鸡蛋形,把第一口米饭就势送了进去。玉华吃饭还保留着那习惯,第一口不加任何菜,就是纯正的米饭,否则菜会干扰米饭的质感。第一口白米饭入口,鼓动上下牙齿,使劲嚼,最后会出来一股淡淡的甜味绕在齿间。玉华对婚姻也作如此想:婚姻也需要这般仔细的咂摸,不要、也不可用任何外在来绑架个人对彼此纯粹的喜爱。婚姻不可掺入任何杂质。

“文涛,你要不要也来吃点?”

女人的声音。隔壁家大姐的调。把嫩青菜递进嘴里嚼三嚼的玉华停住,往文涛那边看过去。玉华听见的女人是——自己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另一个自己在替文涛面前的这个自己解围: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怕是两个人在一起:一个人在吃饭,另一人光看。看的人看得好意思,吃的人吃得不好意思。

“我吃过了。”文涛摇摇头拒绝,就是不看玉华。保证声音往玉华那边钻玉华听得见就好。

“哦,”玉华的嗓子里出来一个好不甘心的“哦”意思是:陪我吃一顿怎么了?玉华又发现的头向厨房转过去,望向灶台上的布置:根本没有什么碗筷。要是真吃过怎会没有新用的碗筷!这是玉华自己做出的判断。“就当是陪我一起吃,好吗?”玉华祈求的口气直追着文涛,追得文涛四处躲逃,“以前在家的时候,总是和父母亲,和姐姐、哥哥一块吃。可是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们了。陪我一起吃吧。”

玉华也不看文涛,余光中扫到文涛的身影就够了,就足以让她推测自己的话起作用了没有。文涛脚最先晃悠,身子也跟着微微动了,报纸也做出反应弄出合上的音。玉华知道自己的话说进去了几分,力度到了几分。玉华也知道,文涛是会答应她的。文涛是重视家庭的,比谁都重视家庭,重视团圆,重视阖家欢乐。玉华渐渐习惯了从侧面看文涛,虽然看不全,但具体真实,几个角度转换下来倒也可以凑成一个活生生的文涛。玉华虽接近不了但爱得要死的文涛。

玉华起身,到厨房拿了副碗筷搁在文涛的面前。踩着玉华步伐走到餐桌的文涛递出手接过去,只是不看玉华,眼睛也尽量避开。人距离玉华很近,但目光闪得远远的,和心一样远。

玉华搁下碗筷,坐定。对面坐着文涛。

两个人坐着,谁也没有先说话,谁也没有先抬起头,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都闷在那里,整个谈话的气氛也在慢慢闷着。中国菜和中国人,都讲究闷的艺术。不闷的红烧肉油腻难入口,不闷的中国人轻浮没涵养。因此五千年的中华史就是一部又“闷”、又“热”、且“闹”的历史。玉华和文涛是一家人、是彼此最为亲近的人物,即使坐在一起无话可说也不会觉得拘束、生出尴尬,因为你本身坐在对面就是一种“缘分”(看见了吧,这儿正好用上“缘分”,把你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因果全部一笔抹掉)。有缘就好。“对面”于玉华而言,慢慢成长为一种哲学范畴,一般人不可以随意进入。冒昧的进入就是侵犯。玉华在住职工宿舍用餐时,虽然对面常常坐着同事,但玉华大多时候一个人吃。那时的玉华吃到一半,会失神的放下筷子,微抬起头,望向对面,希望自己的对面坐着一位好同志(那时所谓的“有缘人”)。这时,雅丽通常会闯进她的眼睛里,怎么甩都甩不掉。

这样家庭用餐场合,通常是女人的天下。这一点玉华不学自通、不学已精。玉华的左眼盯着文涛,右眼给手导航去执起筷子,或者可以说是筷子带着人的眼睛一块往红烧肉那边过去。灰色竹制的长筷也把文涛的注意力牵引了过去。因此玉华握著的手指每往前一步,都感觉行走困难,附着在她的手指上的文涛的眼睛太过沉重。太过犀利。

玉华的手停住,眼睛招呼文涛:“文涛,你吃啊。”眼睛和嘴巴一块儿催逼文涛,吃啊,怎么不吃呢?

“哦,晓得。”文涛支吾着,眼睛和嘴巴一块儿埋藏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塞进米饭,一嘴的白花花。

“嗯。”玉华拿起筷子,还是往红烧肉那边跑。玉华的手指纤长,白皙得像女人用汉白玉做成的簪子。玉华的手伸过去,筷子也跟了过去。筷子是手的延伸,长长的就像西游记中的仙家的玉指。玉华有时还会突然间冒出这样的想法,筷子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发明,西方人的一套刀叉虽用于切肉方便,但吃起来毫无美感。而筷子则不一样,筷子在某种情况下,就是手的伸展。筷子间的动作,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动作。筷子的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其实就是人之间的互动。“来来来,多吃点。”这时,筷子和身子一齐赶到来客跟前,阻止宾客的客气,显示主人的亲近与好客。“不了。”筷子摇摇头,来表示委婉的拒绝,客人便免了摇头。把人不方便做的动作全部交给筷子就是。玉华有时被婷婷带去西餐馆吃饭,其实没有饭,只是牛排(还不是全熟的),又要戴上围嘴,又要熟练使用刀叉。可真是难为玉华了。

文涛还是不夹菜,只是把碗里的白米饭翻过来翻过去的,白土地过去再白土地过来。文涛的眼睛锁住碗,就是不肯抬起头来,望望玉华。

玉华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夹稳之后,往文涛那边去了,眼睛和筷子都停在文涛的正上方。文涛吞咽白米饭的动作轻了下来,慢了下来。待到油红的肉落尽他的碗里造成一片绚烂时,他才抬起头来,像玉华预料到的那般抬起头来,眼睛很低,眉毛收紧,头上也多了三层皱纹表示惊疑。

文涛的头抬到刚够看见玉华时便不动了,动的只有那副筷子,在白土地里使劲地滑溜,荒芜的白土地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玉华不是不知道,文涛想要做的动作是把那块肉整个挑出去,他不讨厌肉,但他难以接受。

文涛难以接受的还有:他也有思维跟不上动作的时候。当他想到玉华纯粹一番好意的时候,他抬起的头已经足够把玉华从头看到脚、再在心里浏览好几遍。他失神的眼睛也没来得及收回,里面全是玉华在晃动。数一数足足十个玉华。一个玉华年老,一个玉华青春,一个玉华热情,一个玉华含蓄,还有六个玉华他看不清。他的手也没来得及驱走那块肉。(因为/结果是)玉华的筷子跟上来,牢牢按住。玉华的力度丝毫不比文涛的弱。二人僵持着、闷着,没有言语。后面的情节便按照玉华看过的小说进行:两个人的眼睛慢慢对上。

若真要追究是谁先瞥见谁的,他们俩都说不清。玉华只知道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近看文涛了。如此近,近得她可以把他的呼吸、眨眼都全数捕捉。近得她可以嗅到他眼里的愧怍、不安与逃离都一一指明。文涛的眼睛总是想挣脱些什么,他的人本身也想挣脱些什么。玉华常常会这样问自己,问过也就算了,从来没有深究。深究不符合玉华的性格,深究于人、于己都太累。

玉华没有抬头,却感觉到文涛的身子起了来,玉华只好把眼睛随之吊起,问道:“文涛?”声音低沉,却往上浮了起来。玉华看不见自己,这是她这辈子的遗憾之一(镜中的自己不作数)。后面的话玉华不必重复,家庭剧里还不是那些:文涛,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夹给你的菜?你是因为什么?

想要挣脱那块肉和玉华纠缠的文涛一下子立住,身体半离开板凳半粘在上面,出来一声“嗯”。好大的一个问号,整个屋子都听见了。

“涛。”

“嗯。”

“文涛,我是不是一个好人?”玉华的眼珠把文涛紧紧锁住,后来发现这样的禁锢于文涛无益,于自己也有害,干脆放开了不看文涛,你且在无限的时空里随便寻一个答案给她吧,随便什么答案都好。玉华的眼睛不看文涛,看得久了,眼睛里都是文涛的影像,甩不走也洗不掉。玉华不看文涛,却可以和眼睛里保存的文涛的模样对话。

文涛愣住,动作、手、和眼神一块僵住。文涛后来也分不清自己是哪儿先僵住,而后整个人冰冻一般。文涛细问自己,说的也无非是:玉华问过之后,脑子好像被人从身后击中,嗡的一声,然后全部被掏空。原先执著的手也慢了下来没有动作。眼神呢,文涛不知道。还好文涛不知道也看不见,要不他准会为那时失魂的自己而心悸。

“是。玉华,你是个好人。”文涛的身子降半旗一般下落,高出玉华的距离一点点缩短,眼睛也不居高临下了,把玉华找到后,就稳稳地放进眼眶里,然后摆正,调色,打磨光净,“玉华,相信我,你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妻子。”文涛的模样让你相信、无法推翻。“妻子”一词,文涛是抹过眼睛,而后正视玉华说出的。这个词由第一声的阴平转接到第三声的上声,语义经过一番强调,音韵也婉转曲折。文涛难以把这个词说好,不怪他,全怪这个词的杀伤力太大、责任也太大、要你投入全部爱的野心也太大。

“是吗?”玉华的头慢慢低下,这样泪水可以顺流而下,在脸上冲出两道沟渠也没人拦阻,把平日里戴的假面皮具糊湿也没关系。把头埋在衣服里还有一个好处:别人不必看你哭泣的傻模样、丑模样。有的人习惯于把自己的苦向别人倾诉,好像如此倾倒便可以缓解他们内心的疼痛一般。其实不然,表面上别人对你百般安慰,内心里早就把你从头笑到脚、从里笑到外。他们日常庸俗的生活里,难得多了一个悲催故事,怎可不引为谈资呢?你可别傻乎乎地要求他们为你保密。要知道在别人伤心的时候,什么样安慰的话都可以不算数的。人喝醉酒了,说的话有些虽发自肺腑,但多数不算数。你也别见怪、别苦恼、别抗议,你悲催而不悲剧的故事很快就会淡出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需要寻找另一个傻瓜。

“是。”文涛一把斩断话题。语气的肯定、声音的洪亮让你不可置疑他的权威,你也别想得些任意发挥的空间。如果玉华再问一句“真的吗?”或者“你不会骗我吧?”,那就太没意思了。

玉华还好,没有继续追问,文涛的答复是她料想到的、也是她想要的,她给的反应也恰到好处。玉华没有表现出意外的兴奋,只是低着头,垂下睫毛,就像她读的许多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头挨着桌子,紧紧贴住,好像此刻世间万物与她都没有了关系,她只是孤独的在和一张桌子作伴,所以,请不要打扰她。就让她与孤独作伴,与寂寞为伍。

文涛立住,听着玉华低声的哭泣。对于这样的场景男人都没办法,没办法兴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玉华。”文涛轻轻唤道。

玉华不做声。

文涛半弓下身子,脸凑到桌子旁、玉华跟前,张口一声“玉华。”还是一样亲切的呼唤,也是唤了名字就止住后面的话。玉华去过吴淑友那儿几次,也多少晓得外国人在继续话题的时候,也是一样唤对方的名字,比如“Listen,Anna”(听我说,安娜)。名字这东西属于你,但大多时候被别人用。名字是一种神奇的符号,叫了不答应不成,似乎你谁也不是,你就是名字本身。

“嗯?”玉华止住哭泣,抽空抬起头回答了句。

“玉华,相信我,你是,你绝对是一个好人。你绝对是一个好妻子。只是我这辈子没能成为你的好丈夫,我,我对不起你。”一句话可以有多少种口气,文涛给玉华做了说明、长了见识。第一句是昂扬的调子,语速先慢后快,节奏忽缓忽疾,总体在打着快乐的拍子。第二句承接前一句,类似于乐府诗里的《上邪》,有种情人盟誓的味道。第三句转得突然,由前面的欢快转入其后的压抑,把整个对话的性质也带着走上岔路,走向忏悔、走向剖白。文涛的声音,偶尔镇定,多半时候颤抖,安分不下来,到处寻找可以说话的立足点、切入点。

玉华赶紧抬起头来,男人的声调低沉,意志也必定消沉。男人这时候需要安慰,却又不能安慰得太过于直接。安慰的话得小心裹在糖果里,一点点剥开喂他。话得一点点说,一点点往他的心房里输入。你得让他自己主动接受你的安慰,让他自己进行自我修复,你无法什么都替他做,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都白搭。玉华看见的文涛也是一样。

“不,不是你的错。”

玉华偏执起来的眼睛和语调。

“是,就是我的错。”

文涛的身子终于全部瘫倒下来,声音却是直往上飙。

“不是。是我的错。”

玉华在生活里不喜欢和别人争夺,但是和别人抢着承认错误的本领,她从她父亲那儿学到了精华(父亲在十年浩劫中,被侮辱被损害,为着家人全都接受了,抢着承认错误,抢在别人前头责骂自己,抢着自己惩罚自己,最后还被评为“优秀悔过分子”、“有改造前途的臭文人”)。甭管有错没错,首先有肯悔过的态度,后面的都好办了。态度决定一切。玉华抢着认错,因此这对话也就在二人苍白无力的言语抢夺中继续下去。谁都抢着认错,谁也没考虑认错之后,该为对方弥补什么,自己又该悔过些什么。

“咚咚咚”,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敲得正是时候,把玉华和文涛在自我责备、自我审判的苦海里拯救了出来。玉华的故事真是遵循古老的小说创作原则,在最紧张的时候来一意外之笔,先宕开情节,再收转回来,总得让读者紧张的大脑休息片刻。玉华知道该原则。

“会是谁呢?”玉华问道。

文涛转过头去,用眼睛来寻那声音。

“我去看看。”文涛看着玉华,难得他主动一回起来。

“还是我去吧。”玉华咂咂嘴,搁下碗筷,把身子从紧紧黏住的椅子上撕扯开,随即起了来。眼睛开路,右脚迈出,身子往外倾。少和人争夺的玉华却喜欢抢,抢着认错,抢着担责,也抢着开门。玉华把很多事视作分内,比如开门应门,比如整理家务,比如相夫教女。

“我去吧。”文涛犟起来,一把把玉华按住,搁在玉华肩上的手像如来佛的封印,玉华挣脱不得,“玉华,没事的,你先吃饭吧,就是开门而已。再说了肯定是熟人。”文涛笑笑,他知道,玉华是怕万一外面是陌生人,文涛开门有点尴尬,毕竟是家里的男主人,开门的多半是佣人或女主人。

“哦。”玉华好不甘心的口气,被人夺去军功章似的苦闷。玉华闷闷地坐着,身子不动,却不妨碍眼睛追着文涛抢着去开门。

文涛一边走,一边回头,一边用歪着的嘴巴示意,意思是:玉华,你先吃吧。先吃。我来开门。

玉华的眼睛和文涛的脚步一块儿赛着,到门前一齐立住。文涛伸出手开门,然后让让身子,把门外的人给让进来。

“玉华,在家吗?”

雅丽的声音。笑着问话。

“哎。在家呢。”

玉华在用声音给雅丽导航。

“我是你雅丽姐。来看你来了。”雅丽把先前的欢笑一点点掰碎,撒在这句话里。

“哦,雅丽姐啊。来得正好,正赶上饭点,要不一块儿吃点饭吧?”玉华还在给雅丽导航,一边导航,一边发出邀请。

“不了。在家吃过了。”雅丽隔着十几米和玉华答话,声音先她过去。玉华可别误会:她当真不是假客气。

“哦。雅丽姐不是跟我们客气吧?”玉华半问半答,说的话自己都不信,雅丽何时真跟人客气过?

“真不是。在家吃过了。”

“哦,这样啊!”

“嗯。”雅丽咳了声,清清喉咙。

“雅丽姐,那你先坐坐,我就要吃好了。”玉华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抽空回话,安排雅丽来访、二人叙旧的程序。

“好,我先看会子电视就是。”雅丽说完,便由文涛领着进来客厅了,正好看见玉华在吃饭。二人的目光对上一会儿就各自躲开了,先前安排好了程序,此刻不必多言。文涛叫雅丽坐下,自己上前到沙发上摸出遥控器,把上面的灰尘抹掉。婷婷买来的电视机,老两口看也看,只是很少,而且几乎不在一起: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彼此相安,各不干扰。玉华前几天听人说老张家的孩子、大人为了看电视节目吵开了,孩子们要看阿童木,老人家要看军哥哥。玉华又是纳闷,又是羡慕。玉华纳闷,电视节目究竟有些什么呢,都是弄的好好的剧目播放给你看,结局都定下了,你跟随剧中人物一起走一遭而已。在玉华眼里,看剧没有看小说时的那份快感。你自己随时在猜测,也在撰写下面的故事,你参与其中。某种程度上,你理解多少,便给这故事注解多少。人生阅历丰富者与缺乏者的分流从这里可以看出。玉华也羡慕,老张家起码还是热热闹闹的,不像自己家,冷清得像冰窖。对话是冰的,动作是冰的,菜也是冰的。

雅丽坐下,开起电视机,哪个怀旧的频道正播出十几年前的名剧《渴望》,鲁晓威导演的。各种人物在电视里走过来走过去,一阵红色、一阵黑色。“演的真好。”雅丽自顾自说道,“瞧啊,演得太像了。”玉华不时回过头去,因为听见了雅丽在嘟囔些什么。后来几次才发现,雅丽原来在和她自己说话。电视机真是个神奇的大盒子,让你可以同里面的人物进行完整的交谈。但你又高于戏中人,因此可以居高临下,可以随意指摘批评,笑她痴傻或笑他疯癫。

“玉华,最近还好?”雅丽在问玉华。

玉华听见,赶紧把嘴边的汤匙放下,一下子把汤顺着喉管灌进肚子里,“嗯?雅丽姐,你在跟我说话?”眼神和嘴巴一块儿愣住。

“嗯。”雅丽和《渴望》中的刘慧芳一块儿回答。

“我,挺好的呀。”玉华的眼睛追问脑袋,然后嘴巴回了话。玉华本想回答的是:没什么不好的。

“哦。”雅丽咂咂嘴,似乎在咂摸着玉华的话,又像在琢磨着剧中人物的命运。说是命运,早就写定了,又何必劳烦你雅丽来进行?

“嗯。”玉华转过头去,像先前一般继续吃饭。吃了一会儿,玉华觉得差不多了(主要是文涛吃得差不多了,玉华习惯以文涛为标准)。玉华起身,把碗盘全部收拾起来,弄到厨房的洗碗池里。然后洗洗手,来到客厅,挨着雅丽坐下。雅丽没有反应,玉华只好和她一道钻进电视,钻进剧情。

“玉华,你来了。”雅丽不多时回过头来,见玉华坐定,半意外半欣喜的嗓音,于是打了声招呼。

玉华一愣,把眼睛从电视里抽出来,从刘慧芳的泪水中浮起来。玉华又一愣,明明是在自己家,雅丽这么一句把自己生生弄成了客人。主人忙时客人且随意。雅丽深谙化被动为主动,反客为主的战略,此刻无意间来的一句还是让玉华有些手足无措、措手不及。

“嗯。”玉华的感叹全部藏在那一个“嗯”字里了。“雅丽姐,这是部什么剧啊?”出来个好问的玉华。

“《渴望》啊。”雅丽不回头,眼睛往这边瞥,嫌恶的口气直往玉华脸上扑,那个时候,同现在一样,对于时尚、对于话语有着某种原始的崇拜,你若不知道这些时尚话语,只怕会被视为变异、异类。进化过程的严格进行,要求对于其间发生的任何错漏都要进行严格的管控,不允许残次品的出现;出现了也要及时消灭。

“哦。”玉华问得是什么剧,不是剧叫什么名,“好看吗?”玉华刚一问完,立马后悔,这类的回答“是”或“否”的问题从来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回答什么,你总是会往反方向想。

雅丽回过头来,找到玉华的眼睛,找到之后就不撒开,紧紧锁住,狠狠地剜了一下后又回到电视里,意思是:它不好看难道你好看?那时的青年人都渴望被理解,渴望被宽容,渴望着别人的渴望。那时的青年人讨厌一切不懂得欣赏美的人。《渴望》诉诸渴望,诉诸****,是大众心里十几年前的经典,也是雅丽永远的守候。“当然好看了”这样的话同雅丽剜玉华的那一眼相比,力度实在不足,功力欠缺火候。

玉华和雅丽没有能说上几句话,雅丽就离开了。找个由头离开的,意思是:反正今天也见到玉华,知道玉华一切安好她也就放心了。

刚把雅丽送出去不久,婷婷来了。婷婷说自己刚才在路上也远远地瞧见雅丽阿姨了。玉华搪塞过去。

婷婷说她买了鱼,今天是母亲玉华的生日。玉华笑笑,笑既是对于婷婷的感谢,又是对于自己忘记生日的隐瞒。玉华突然间联想到文涛今天早上给她做的早餐,原来说说生日餐啊。原来文涛是记得玉华生日的。玉华心里一阵感动,一阵湿热。自己把自己感动到了。

玉华说烹饪的事就交给自己好了,婷婷看会子电视吧。现在真怪,到别人家里,得说要不要看电视。而非要不要聊聊天喝点什么。

婷婷坚决不依,要母亲玉华歇着,自己下午给母亲做饭,玉华拗不过,还是依了婷婷。“谁让我们俩是冤家呢?”玉华笑笑,婷婷也笑了。

文涛不知何时也在客厅里看电视了。玉华也坐在旁边。婷婷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抽空偷听、偷看、偷想。看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电视的声音有点大,二人的声音和剧中人物的声音彼此混杂着。听得不是特别清楚。婷婷只好一边自己做饭,一边猜度父母亲之间的对话,无非是……

晚饭做好。婷婷和父亲为母亲玉华庆生。玉华的第一次,第一次总是美好的,需要花费大力气来记忆的。玉华也是一般。晚宴中婷婷的布置简直有了西方的烛光晚宴的样子。玉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拥有着一个家庭。这就是她想要的一切。是吗?

婷婷吃完晚宴,自己回到自己的家庭里去,回到她那个有着个平凡岗位的丈夫家里。玉华和丈夫就寝。

玉华睡在丈夫身边,好久未能入眠,玉华想了很多,甚至是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总结。总结其实是一件很烦人很费力的活动,你要超脱于自己才基本具备了评价自己的资格,在评价的过程中,你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判断标准是否在评价过程中发生了转变,你是否坚持了自己。文涛这辈子藏住了自己,藏住了自己的爱,玉华知道。文涛把自己对玉华的歉疚全部藏在他的心里,玉华也知道。

玉华有什么不知道呢?

玉华不知道。

玉华流泪了。为谁呢?为自己终生没有得到的爱?还是为了文涛?还是为了婷婷?或许都不是。因为风把沙子吹进眼睛了。

没错。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了。

玉华喜欢总结,总结会议的主要观点,总结小说描写的败笔,总结家庭关系中的矛盾纠纷。总结别人,也总结自己。玉华唯一不知道的是:女人是什么滋味?真想再嫁一次啊。

夜深了,文涛睡熟了,醒着的玉华睡不着,背过身去。玉华知道,一夜将会在她身后睡过去。但玉华不知道:下辈子,要不要做女人?她笑笑,还是不做女人的好。万一又做了一回女人的话,还是不要见到文涛的好。

是吧,玉华?

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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