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来电话时,她正与同伴阿媛在北方辽阔的大地漫游。
她将耳廓紧贴听筒,倾听对方那端传来的细微声响。他这次仍是久久不说话,片刻后一声长长叹息,过会儿,又是一声。她望着车窗外飞奔而去的苍灰田野,不挂断,也不催促。阿媛正开车,她没看,但她还是知道阿媛投来一瞥。
十天前她与阿媛偶然相遇,意外促成这没有期限的旅行。阿媛与阿宁,阿宁和阿媛。听听这名字,似乎早在很久前就注定她们会结伴同行。阿媛是个好同伴,好同伴的标准是相互关心却不问那么多。九分三十二秒后,对方挂机,她打开地图寻找宿地。
前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大雪,空气烈得像酒。树上的叶子似乎是一夜褪尽的,黄花满地,仍高挂枝头的,兀自顽强挑战北方寒冬的严峻与冷酷。高速今天下午才开通,道路两侧还存着积雪,她们启程前决定今晚赶往涞水。
几辆大货车摇动着笨重的躯体挡在前方。阿媛“呸”了一声,笑了:“瞧瞧,70脉的速度也超车,真是的。”
她抬眼看去,也笑,指着正在小车道上晃的货车,“看,超载了,还偏沉,右边轮胎要压塌了。
“这孩子,这么大个子,没打扮好就出来混了。”
“谁说不是呢,给公路巡警逮着,要罚款了。”
“多危险。”
“谁说不是呢。”
高速刚刚通行,一路压了许多车,她与阿媛谈笑穿行,越过别人或者被别人越过。久了,竟感慨出禅意,人生不过如此:追追赶赶,一路奔忙。
中午晴朗的阳光灿烂一阵,敌不过隆冬,忽然就淡了,雾气从地底升出来,自远而近渐渐将天地黏连成一体。她打了一下盹。
那一刻似乎就是这样发生的:要超车时,猛然从身后窜出一辆白色“现代”,阿媛迫不得已开进应急车道……。
恍如梦境。她再睁开眼时,高速上空空荡荡,人迹皆无,在漫天迷雾中那辆超载货车翻倒在地,空空的货厢像一只张开的黑色大口,蓝色苫布巨犹如巨大的风筝在半空招展,哗啦哗啦,沉甸甸地,每一次扬起前抽打着空气,像是驱赶旷野里的鬼魂拉动风力。她站在空地,找不见她们的车,也找不到阿媛。
她什么也听不到,北方平原惯常的呜呜风声也隐匿了声迹。寒意渐重,她战栗不止,分明触摸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冰凉。就在这时,她从浓雾中看到那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件粉红长裙,像芭比娃娃那样盘着头发,发箍是银质的花冠。她认得那花冠,它曾经收在一个尘封的手饰盒内,其中一根花枝有折断后焊接的痕迹。
那孩子向她微笑着走近,唤她“妈妈。”
“不。”她摇摇头轻轻更正,“叫姐姐。”
小女孩站在面前望着她,清澈的大眼睛迷惑不解。她肯定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孩子,记忆之河沽沽流淌,冲刷着每一寸河堤,却翻不到一张相似的面孔。
“妈妈,带我回家吧,这里好冷。”小女孩瑟缩着抱紧肩。她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脸颊摩挲着小女孩的外套,多么轻软的小身子啊,娇弱得像春天里柔嫩的花枝。
“妈妈,我好怕,那里有个人想带我走。”小女孩遥遥指着货车。
她打了冷战,扭头张望了下,重新将孩子抱紧:“不怕,无论经历什么好孩子都要坚强。”
孩子再次动了下,在她耳边呢喃:“可是,他来了。”
“谁?谁来了?”她惊慌回头。突然怀里一轻,空了,那孩子不见了。
“不不不,别走,别走……”她惊叫。
“阿宁,阿宁——”有人拍她,“醒醒,醒醒。”
她睁开眼,阿媛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关切地问:“是不是做恶梦了?”
“唔。”她含混应着,清醒过来,阿媛不愧是老司机,车技惊而不险,刚才不过是她南柯一梦。
她看看表,惭愧自己居然撇下阿媛睡了半个小时。外面雾气提前了夜的来临,前方车辆尾灯闪闪烁烁,不断打着灯语,车灯与车灯间相互讲述自己的故事。车窗玻璃里反照出一张睡意未消女人的脸。这是她?还是梦中?她回忆着,却再想不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刚刚在喊,”阿媛含蓄又敏锐地问,“是因为那个神秘电话吗?”
“我梦到一个女孩。”她答非所问。“总觉得越长大,离心里最初那个自己越遥远。”
“有什么心事?”
她沉默。
“我喜欢开车,还从没试过自己最大极限能开多远。”阿媛不再追问,向往着,“如果我们能一直开下去多好,只要有路,就一直走下去。生活好烦,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感觉累。”
“芭芭拉城。”阿媛没有听明白,她解释,“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里的人,待久了,就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地方的人同时迁移到再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复复,依此类推。”
“多好玩,可是,离开一个地方容易,离开一个人呢?能够容易做到心里不留痕迹吗?”阿媛喟叹。
“我不知道。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她们相视而笑。
“阿媛。”她一边在导航仪标出住宿地,一边问,“我们下一个目标,再去哪里?”
“阿宁,快看。”阿媛望着前方,兴奋地叫,“又一个超载车,又一个偏沉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