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帝二十六年,庚子,公元一九00年六月十日,中国历史上耻辱的一天,英美俄法等八国自天津长驱直入直捣北京。
这天,安大少爷正在明月坊听曲儿,眯着眼,手摇一柄洒金折扇,半依在太师椅里,穿着大白布袜子的左脚蹬开鞋,踩在枣红椅子棱上,右手中指敲着鼓点儿,与台上小白梨清脆的嗓音应合。小风儿从洞开的朱红窗户飘来,又带着小白梨让人醒神的昆腔,在屋里绕过房梁飘出去。这是个惬意的夏天大下午。安大少爷活在这份惬意里。
安大少爷字品之,自号天涯客,家中殷富祖上出过举人,安大少爷幼时读过许多书,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家里的牲口可也有十数头,喂牲口的马槽足足占了两个棚子,这在京郊一带也数得着是个大户。有钱有名望有风雅,安公子悠哉地过着他大少爷的日子。然后,众多时候安大少爷的喜好就成了很重要的事。安大少爷最喜欢的天儿,就是这不冷不热天,最喜欢喝的茶是清明的雨前,最喜欢的女人是这明月坊唱昆曲的小白梨,最喜欢的乐器是自家祖传的一支箫,青翠碧绿莹莹透着清光,传说在夜深人静的月下吹奏,会引动天上的云跟着起舞,只是安大少爷没试过,他自己不会吹,所以他打算送人,送给谁?正是台上端着身量一板一眼唱曲儿的小白梨,她会,是明月坊的当家头牌。此时,这支箫就在安大少爷的衣襟底下。
安大少爷含情脉脉睁开了眼,他望着小白梨,耳朵里还串着勾人心魄的杜丽娘返魂时的唱腔,心里涌动着柔软的情潮。他摸了摸那支箫,箫身冰冰地却不寒人,如一块和田暖玉,让人一触之下神清气爽,亦如小白梨那双明透的丹凤眼。
小白梨款款从台上走下来。如果此时不是跑来一个家丁,伏在安大少爷耳边说了两句话,小白梨这次也许会径直走到安公子面前,也许会坐在他的腿边。安大少爷天天来捧场,已开始打动小白梨的心。人心都是肉做的,做安家少奶奶,或者陪房,总胜于餐风露宿抛头露面在江湖上卖艺。可是那个家丁一溜小跑,跑了来了。
“什么?”安大少爷一声惊叫,站了起来,白袜子踩在地上。然后来不及再望一眼小白梨,匆匆而去。半路上,他想了起来,拿出箫,抚摸一下,让一个家丁折回去,送给小白梨,“告诉她,哪天我再来看她。”
安大少爷自然再没去看小白梨,更再没听到小白梨唱杜丽娘。安大少爷死了。死在大清光绪帝二十六年,庚子,公元一九00年六月十日这一天。官府捆走了安老太爷,在天津外城区的一个港子里,罪名不详,要拿赎金来赎。安大少爷赶到天津时,正值老毛子大举进攻,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涌在街上,给人赶牲口似的挤来挤去,跌倒的算是倒霉,在老毛子来前就入了阎王簿。安大少爷还没来到关押安老太爷的衙门,一把大刀狠狠砍上他的后心,手里的包袱眨眼被夺走,持刀人混入人群不见了。
没人理会突然败落下来的安府,八国联军迅速进入北京城,老佛爷都逃往西安了。
只是偶尔有人在凄惶惶的夜里睡不着时,会听到一个似有还无,如泣如怨的箫声,让人心里刮起寒冽冽地风,好象天都暗下来了,抬头望望,月亮明明在那儿,亮晃晃地挂着,只是通身不知被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云给遮了一层,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