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它成为这个家一员的确切时间,被母亲捡回来时它只丁点大,气息奄奄地蜷在路边,母亲经过时,它喵喵地微弱叫了几声,像提请她的爱心注意。
喂了几天残汤拌饭,渐有了生气,它胖大起来。
咪一直在楼顶呆着,爸妈管它叫“咪”,第四声,发“蜜”的音,父亲离开老家几十年仍乡音不改,教孩子念诗时将“瀑布”念作“破布”。
我也管它叫“蜜”,叫了后发现其他任何称呼都不对,只有这四声的“咪”才最配它的痴头憨脑。
我不知道它的猫龄、性别、品种,不过不重要。它只是一只猫,是这个家的成员之一。
它的日常膳食多由母亲负责,如母亲在上海,就由老外婆负责。她俩都会问鱼贩要些鱼杂之类。有时我们在外头吃饭,只要有鱼,妈必打包,边说,咪可怜,瘦得!不过她的话不可信,过度的感情有时会虚构出当事者身上并不存在的悲惨。比如她常觉得我儿子瘦,事实是,无论从乎乎同学的体重或身形来看,他与瘦毫不沾边,但我妈固执地怀了怜爱常这么念叨。咪自然也不瘦,非但不瘦,叫它肥咪也行,它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晒太阳,发呆,在楼顶打滚,焉能不肥?
某个春天来时,我妈说,你爸一上楼,咪就跟牢他,缠他裤脚!母亲笑着说的,她的玩笑透露了咪的性别,是只女猫。
咪从哪个春天开始叫的?总有若干年了。邻居提议可带咪去做绝育手术,可让人觉得未免有些残忍,咪还是只处女猫呢,也太没猫道了。不过,是让一位猫姑娘长年思春而不得比较残忍,还是索性断绝其欲望更残忍?在这些问题前,还有个问题是,咪不肯下楼!
有阵子家里闹鼠,父亲想让咪来坐镇威慑下,抱它才要下梯子,它一挣扎,嗖一声窜开了。第二次,父亲带了条米袋想装它下来,也被它挣脱,这回父亲的手被它挠伤。平日性情温顺的咪急了眼似的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好像楼下面是个可怖深渊。
这么说,咪打算在楼顶终老?万一以后搬家呢?
因为咪不肯下楼,又无法引进一只男猫上楼联姻,这事有些难办。
太阳好时,咪在楼顶散步,即使在思春期,它也神情端庄,并不轻佻。有时它兀自翻转肚皮晒太阳,肥圆腰身,百无聊赖,懒洋洋地打量世界。据说猫是色盲,在它眼中成像的世界全是深浅不同的灰。可又有研究说猫经过长期训练后可以区分颜色,不过即使能看出颜色,它也不关心颜色的意义。
一只灰色视线,幽居楼顶的猫孤独吗?咪来后,楼顶的鼠自然不敢再和它在一个地盘混,如此,咪非但没了友朋,连敌人都没了。偶尔它会扑几只路过的麻雀或鸽子,并不吃,可能只是想证实下爪子有无荒废。
有阵子,家里一只歪斜的黑乎乎小锅煮着咪的食物,煮开后腥气达到峰值。而且父母忘关炉子的事时有发生,腥味又混杂焦糊味,人都快熏晕了。
曾经,以“博闻强记”形容父亲一点不为过,他的记性好得吓人,那些令我能死一百回的公式以及盘根错节的铁路线全在他心里装着,但现在危险炉火上的东西他一转身有时就忘了,尽管前一分钟他还自我叮嘱,可不能忘了!他自叹老了。
老去的不止父母,咪也老了,说来猫的寿命一般十几岁,15年以上就算养生有道。这么说来,咪应是知天命或耳顺之年了——虽然看去真不像,它丝毫不显老态,浑圆痴憨。偶尔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喵”,目光渺远,看向天际。
和狗不同,猫即使在家养驯化状态下,也从不过分依赖人类,和主人并非主从关系。混得熟,更似朋友。
咪为何抗拒地面?是生下即遭弃对陆地有了无法消除的恐惧?它对世界的安全感是在半边街18号二单元602的楼顶重新建立的——猫本有着动物界最怀疑的眼神,最敏感的目光与脊背,似乎随时准备闪躲。它的不信任有种来自家族的,源远流长的积淀。
在有关养猫手册中写着:“猫十分注重主人对它的态度,在平时饲养时,应态度和蔼,注意培养感情。”父母应当做到了这点,作为回报,咪每听到他们上楼脚步,便从楼顶探出敦实的脑袋“喵”地叫唤,拖着点尾音,亲切问候。
原本猫的天性喜浪迹四方,自我主义,而咪,放弃了地面上更广大的游荡,宁可偏居一隅,摆出副在此终老的加势。
忽然觉得,咪多像那位海上钢琴师1900!那个终生未下过“维珍尼亚号”油轮的海上钢琴师,内心犹如海水敏感丰富的男子,陆地对他是个永不可信赖的噩梦。许多人趋之不及的广阔——那恰是他害怕的。
“在琴键上,奏出无限的音乐,我喜欢。可走过跳板之后,前面的键盘,有无数的琴键。无限大的键盘怎奏得出音乐?”对1900,无限大的陆地之键是为上帝准备的,他无法奏响。
陆地,对咪或者也一样。那是为厮混于五湖四海的猫们准备的。
当年感动地看这部片子时,我没想到日后家里会有只猫族里的“1900”。它和海上钢琴师一样,只在自己熟悉领地度过一生。
“一个人占有得越多,就被占有得越多。”世界很大,但也只到船舷或楼顶边缘。
像1900那样度过一生,他的足迹踩过之处相较世界,只是逼仄一角,可谁能说,他不比别人到达过世界的最远和最深处?
咪仍孤独在楼顶游荡,时而卧于一株野薄荷旁,时而蹲于山茶树下。一天中最后的余辉映进它眼眸,像一粒孤独火星落在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