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谢爷爷，如果不是他在十年前替我跟林晓风订了这一个看似荒唐的婚约，十年后林晓风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找上我，还逼我结婚。
本来以我们的出身背景，穷尽一生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他要看上我这样的女孩就更加是天方夜谭……如果没有遇上林晓风，我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幸福。
所以，是爷爷他给了我林晓风，也是爷爷……给了我如今的幸福。
我说完那句很短又很长的话，突然地又觉得那不足以表达我心情的十分之一，不由得眨了眨眼，又补充说：“爷爷，我……很高兴自己……嫁给了晓风。我现在……非常地幸福，谢谢你给我们订了这个婚。”
这一次，话说出来竟意外地顺畅，我完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嘿，我现在发现，其实有时候有些心里话也不是那么难说出来的，尤其是我连那最肉麻最直接的三个字都能对林晓风说出来之后，突然之间觉得其实无论什么话都是应该说出来的。
是的，只有说出来，告诉对方，自己有多开心，多感激，多幸福……才能够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感受，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否则只是彼此猜心，猜得自己也累，对方也累，还徒增很多麻烦误会，搞得什么事情都一塌糊涂。
这算是从我自己的亲身经历里学到的教训吧——我因为自己的不坦率，不直接，真的是跟林晓风两个人绕圈子绕得够大的了。甚至虽然现在我们彼此将心里的感觉都说清楚了，我还是搞不清楚究竟我们的感觉和关系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的错，也不知到底这当中怎么弄的，最后竟然变作这么大的一个裂痕。
这件事，说不准，以后收起尾来事还多着呢……
到这里，我心中警钟大响，生生地打住自己往下想的念头——现在这样的时间，我决不能让自己胡乱去想对这个家没有好处的东西。
但，我说完那句话之后，身旁一阵沉默……爷爷竟没有说话。我等了一会儿，不由得奇了怪了，便抬了眼去看爷爷。
这一看，心底不禁一跳，竟就此直接少了一拍——
爷爷的眼中，竟然是泪光点点，面上一副满足而动容的感觉。
我不觉睁大了眼睛——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爷爷这样的表情……
第一次，是在林家的本宅，他见到结过婚，从德国一起回来的我跟林晓风站在一起时，紧紧地攥着我们两个的手，这样满足地微笑着。
如今，他又再次露出同样的表情……不，比起上一次，他显得更高兴，更了无牵挂了。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得慈祥而宽慰：“你觉得幸福就好……小香香，幸福就好。”
我忍不住覆上爷爷满是皱纹的手，轻声说：“我跟晓风约定好了，我们两个不只是要自己幸福，也要一起一直陪着爷爷，让爷爷也一样幸福。”
老人的笑更往深里去了，轻轻地回握着我的手，连连地点着头。一会儿，他的眼中却又浮现闪烁不定的光，拽了我的手说：“小香香，阿风他……就拜托你照顾了。”
这一句话犹如巨石扔入了平静的湖中，一时，激起了千层的浪。
我从心底到手上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爷爷他这是什么意思？
“爷爷……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当然会照顾晓风，但是……不用你拜托我也会做的啊。虽然……”嘴下有些慌乱，顿了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搞不好都是他在照顾我，不过我也会学着去找，看有没有我能照顾他的地方啦……”
爷爷静默地看着我，半晌，又淡然地笑了。
“阿风那个孩子，他很小就没了爸妈，我这把老骨头又从来没闲下来过，所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勉励自己……但他却从来不曾抱怨一句，也从不曾在人前表露出一丝脆弱的情绪。实话说，我还有过一段时间，非常担心阿风，因为他从小就是一个心事那么重的孩子，我很担心他这样给自己压力，究竟能不能安然长大——幸好如今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孩子真的是一点一滴都做到最好，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
我默默地听着爷爷的话，不由得开始想象林晓风小小年纪便一个人独自奋斗着的样子。是的，其实跟他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早已经知道他确实是那种人，爷爷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连我都经常为他觉得累，甚至心疼他这么累。
“爷爷……我会经常劝他的。不必总是把自己逼到死角……其实有些东西，并非是一定非要做到无可挑剔为止的。”
叹一口气，话是那么说了，却没有信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可能劝得动林晓风。
他的固执远远超出常人的象象，更致命的是，他不是一个人轻易劝得动的家伙，要跟他用上蛮力，肉搏法则，才有可能逼他就范——这至少是我目前为止的经验了，也许在未来，我能找到别的行得通的办法吧……
突然地想起了那一夜醉酒的他。
其实……爷爷，虽然您可能也没见过，但……林晓风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虽然他总是尽力地伪装，总是微笑着，尽量理性，尽量温文儒雅，他也……确实有超过常人的意志力在支撑着他……
可是，我还是，把他逼到过绝路上。
越是回想越是觉得——自己真是过分。
林晓风已经要面对这么多的压力和困境，我这个做人老婆的，居然还一直在他后院给他拆台点火……到这时回想起来，我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伤害过林晓风感觉的事情。虽然那个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甚至觉得自己是受害的一方，然而如今站在他的立场上来思考，我以前所有的理由，看起来都显得那么无力又自私。
越想越……无地自容。
我默默地低下头，耳旁又再响起爷爷的声音——
“香香……你要明白，阿风他看起来很要强，细节的事情上也有点小霸道，但其实……他内里只是一个很寂寞的孩子……他需要有人陪着他。”
“嗯……我明白的，爷爷。”我点点头。
从昨晚到今天林晓风的表现，我已经可以感觉得到了。不……其实从他以前的很多我曾经不理解的小动作跟话语，我早就应该发现了。
他只是需要一种很单纯地可以偎依的感觉——触摸着，赏玩着，轻吻着……听到含着温情的话语，他就满足。
他就好象蜷在人怀里的一只漂亮的波斯猫。他需要人呵护着，哄着，用他喜欢的方式，然而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宠溺他，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这就是为什么他只要我喊他一句“老公”，便说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我的缘故。
“只要有人可以令他摆脱寂寞、孤独的感觉，令他安心，他……便会愿意为这个人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因为……”爷爷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久远的、悲伤的回忆般，眼中突然浮起深浅的雾气，话停了下来，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
“爷爷……”我赶紧攥紧了那只干枯却温暖的手。
“因为，他从小就失却了对人的信任，实在太难寻到这样的安全感。”爷爷轻轻地伸了另外一只手，反过来安慰不由自主跟着他热泪盈眶的我，“以前，他的爸妈出车祸去世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绝望的时光……幸好他自己开了窍，认为还有我是他生存下来的理由，所以他努力地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尽最大的努力往我希望培养他的方向成长……他甚至刻意地掩藏自己真正的性情，只为了能够令所有人都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说到这里，爷爷又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不记得爷爷今天是第几次这样叹气了，总觉得，他今天有无尽的话要跟我说，却都是以前他不跟我提起的，悲伤的话题。是不是因为昏迷的时候做了很多梦，所以现在感慨特别多呢——我暗暗地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地竖起耳朵，静心聆听。
“但是，他这样做太累了……虽然我也知道他并未完全为了我，也是为着他自己的自尊心，然而，一直都做到最好，一直都完美无缺，一直都冷静顽强……这不过是一个安全的可靠的外壳，一个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保护壳而已。爷爷其实知道，阿风他只是将自己更大的弱点隐藏了起来，他看似坚强，其实……”
“爷爷……”
不等爷爷说出来，我已经隐约觉察到，爷爷所指的林晓风的弱点是什么了。不由得露出跟他一样的，担忧的神情，望着爷爷那双苍老却睿智的眼睛。
爷爷静默地对我笑笑，笑容似乎历经沧海桑田，醇厚而且深切。
“小香香，阿风那个孩子……他虽然可以为了一个人存活下来，但，也可能因为一个人崩溃。如果有一天，爷爷不在了，希望你可以……代替爷爷，变作他的支柱，照顾他，留在他的身边。”
我溢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很想象以前那样训斥爷爷，告诉他其实只要醒过来了，这些话就可以放一边了，要先想着长命百岁，要先信心满满地将病治好。
然而，心里面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爷爷他这番话并非是专为自己如今的病情而说的。
他这话是……一种责任的交付。
他将林晓风交托给了我，要我替他照顾他宝贝的孙子。这恐怕是一位祖父对自己的孙媳妇能说出来的，最诚心的话语了。
“嗯，我一定会的，只要……晓风他觉得我可以。”
面对这样的老人，我怎么可能不答应，不，我怎么可能不答应了之后，尽力去做好？
然而，我实在没有自信。
我不过是爷爷给林晓风指定的未婚妻，虽然他经过这么多年，为了爷爷而努力地去喜欢我，而且真的成功地让自己喜欢上了我，但我再怎样也只是爷爷的附属品，所以他即使跟我冷战的期间，也随便我去找爷爷聊天消遣……他恐怕潜意识里就是觉得，我本来就是爷爷的孙媳妇，然后才是他林晓风的妻子……
似乎是看出来了我的疑惑，老人摇了摇头。
“小香香，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还有——你要……耐心地对阿风。他很难才会去相信一个人，可是，他肯去相信你，从十年前他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
我不禁吃了一惊：“什么……？爷爷……十年前？”
十年前，林晓风见过我……不，我们见过面？
订立婚约的那一年，我曾经跟林晓风见过面吗？有过这样的事情……？
我完全都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聊天？对骂？还是打架？总觉得不会有过什么好事，否则我就不会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而且，爷爷竟然说，林晓风从十年前开始，就肯去相信我……那个对人防备那么深的人，怎么会……
不由得双眼睁得滚圆，都忘了自己面上还有两行清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家。
爷爷见我这样，忍俊不禁地笑了，示意了下，旁边的羽山便递上来一块手绢，爷爷接了，转而塞到我的手里，示意我将脸擦一擦。我赶紧接过来胡乱抹了一转，努力地对爷爷笑了笑——这个时候，老人家应该会看到笑脸就能更高兴一点儿的。
果然，他见我这样笑了，也跟着对我笑了笑。然后，那温和的声音才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
“十年前，我为你们订下这个婚约的时候，我曾经问过阿风的意思。”
“哦……”
我若有所思地应道。虽然我爸妈是对我将婚约的事情保密了十年，但是林晓风那边可没有对他隐瞒过，而且甚至从西凤的那些剪报上，可以看得出来有过刻意教育的痕迹，那么直接开诚布公地问他对这个婚约的看法，也就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情之一了。
抬起眼，我有点感兴趣，那个时候的林晓风，是怎样傻傻地回答说，自己会听爷爷的话，会努力地喜欢我，爱我的。
那个时候小小林晓风的决心，慢慢孕育了如今的他，我倒是……很感谢那个小小的他呢。
“我问他，“你愿意将来娶那个小姑娘为妻，一生一世地照顾她，对她好，永远都不变吗”？你猜他怎么回答？”
爷爷说到这里，眼神温润，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热切地看着爷爷的眼睛，心想爷爷你就别卖关子了，赶快说下去嘛！
我的态度似乎逗笑了爷爷，他真的笑了好一阵才接着往下说：“平时，无论我说什么，晓风都是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顺从地回答“是，爷爷”的。但是那一天，他先是有点不敢置信地望了我一眼，又再看着你良久，面上浮起了很高兴的表情，很坚定地，一字一句对我说“我会的，爷爷”。”
“咦……？”
我的心紧张得跳少了一拍——这简直好像听到了林晓风的第二次告白一般……小小的他竟然很高兴地对爷爷说，他会照顾我，而不是表示自己会听话？
这……
心里真的要抑制不住地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我的脸上发起烫来，忍不住按紧了胸膛，不让自己的心撞破胸口跳出来。
可是……不可能啊，那个时候……林晓风根本就不认识我……又怎么会……
“那时起，我就知道，小香香对阿风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了。”爷爷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事般，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又给我落下重磅炸弹般的一句话。
我脑子顿时混沌了，再也考虑不清楚林晓风当时到底为什么会讲出那样的话，结结巴巴地问：“爷爷……晓风他当时岂不是才……六岁？”
爷爷笑得坏坏，却又笑得再幸福不过——
“是的……我当时也很意外，你们不过第一次见面，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都冷眼看人的他，居然就肯对你另眼相看了。那一刻，我突然地在地心里有了某种期待……觉得自己这样的安排，虽然是我的武断，但也许歪打正着……可以变成一件真正的好事也说不定。”
说到这儿，那双深邃的眼睛又转向我，爷爷的手轻轻地抓紧了我的手心，一阵暖意连同他的声音一道传来——
“如今，真的是应了当时的哪一个预感……爷爷没有做错这一件事，实在是太好了。”
“爷爷……”我不觉又湿了眼眶，“你当然没有错，爷爷永远都是对的。”
我……我会对林晓风好的，爷爷。
在心里暗暗地发誓。
你放心，我不会再跟他吵架了，不会在让你暗地里为我们两个的关系头疼。我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的，我所能给的，最好最好的。
面前慈祥的老人，一瞬间却又变得淘气起来：“呵呵……小香香，连你也学会阿风那些油嘴滑舌，敷衍爷爷的话了。这可不行，爷爷喜欢听小香香说真心话，不要听奉承话。”
我急了：“爷爷……我说的就是心里话啦！这个婚约订得太好了，不是这样，我都碰不到晓风，也不会被他整得七荤八素，也不会跟他打架一路打过来，不会跟他不打不相识，更不会跟他有昨天到今天这样……这样……”
话才说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讲错话了。
因为我差一点就冲口而出——卿卿我我……
这根本就不该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该告诉爷爷的话呀！他老人家在这里奋斗着要醒过来的时候，我跟林晓风在隔壁做的那些事，真的是会成为一生的污点的……
怔怔地住了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爷爷。
他正带着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我：“昨天到今天这样……什么？”
爷爷虽然是个高龄老人了，怎么开起玩笑来……一点都不熟八卦的年轻人们啊？！我在心里叫苦不迭，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对爷爷撒谎，吭哧了半天愣是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什么？”
果然，爷爷又开始使出那招佯怒的招数，沉了脸，闷闷地看着我，似乎我如果不告诉他，他的天空便会倒塌下来，不复存在。
我实在拗不过他了，只好招了……
对不起，林晓风。
我……我招了，我什么都对爷爷说了，你回来不要打我……因为我不想要对爷爷撒谎，不想要再对他撒谎了……
将西凤和羽山等人都请到了外面呆十分钟，我就……水龙头打开了一样，哗啦哗啦把昨天的我跟林晓风之间的故事，统统倒给了爷爷听，连以前我们怎么吵架，闹别扭，只是在爷爷面前装作和平之类，全部没有隐瞒。
当然，说完之后我忙不迭地对爷爷道歉，说自己不知不觉就忘了爷爷居然是在生死关头，脑子里居然只有林晓风，反正想了什么就说了什么，最最重要的还是要告诉爷爷，虽然有过一瞬间脑子里被林晓风洗脑了，但是我其他时间，都是很关心，很担心爷爷的……我语速极度快，说得口干舌燥，说得自己直接词穷，最后也不知道停在了哪里，反正就突然没词了，就这么干巴巴地瞪着爷爷看。
爷爷听完之后，也是这样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突然——
“噗哧”！
那轻微的一声到了我这儿，就是响雷一声，在脑袋上面炸响。
再哑口无言也没有用了，再涨红了脸也没有用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因为爷爷已经无可救药地，捶胸跺脚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