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晚上走进林家。
白天看起来素雅别致的庭院，到了晚上却有点乌黑可怕。除了廊下一列昏暗的灯笼，花园假山，就再也没有照明，嶙峋影迹不知藏着什么般。
我只看了两眼，就将视线收回来，因西凤在前面走得很快，我这么一左顾右盼，就马上拉下一段距离，而她已停在转角等我。
左拐右拐，每次进来都是如此。我暗嗔着自己不知要多久才能摸熟这里的路。好容易走到一个门口，她示意我进去。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看着门里透出的橙黄的灯光，脚下钉住了一样走不动了。
“陆小姐，请你在这里等风少爷。”西凤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笑道。
我突然得到大赦了般，动作俐落起来，走进房间。
依旧是唐风的家具，一列红木椅子，铺上蒲团，两边的茶几上都放着盆景。屋子的内角装饰着两个大花瓶，影壁上画着花鸟鱼虫，两旁挂了副对联，上面写的字却潦草得看不懂。旁边的墙壁又挂了两幅字画，几株墨竹，我也不会看。这里俨然是个小小会客室，客人来了三四名，足够分宾客坐下。
西凤没进来，而是就此消失在门口。我也不管自己会弄脏人家的地方，照踩上那中间的红色厚毛地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只是——坐实了之前，先将那蒲团翻来覆去检查仔细，才真的坐了上去。
一会儿，就有人上来献茶。是个穿蓝衣的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年龄却仿佛比我还小。我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你几岁？”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就赶忙将眼睛顺了下去，小声答道：“十、十四岁。”
这么小……就来这里做端茶倒水的功夫，难道林家的仆人们都不用上学的吗？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匆匆关了门出去。
不过，此时我无心去管这些闲事，心里面满塞的都是待会儿林晓风出现的时候，不知会是什么场面。他既然能那么绝情，罚我在门前淋雨站着，就可能还有别的花招，我不能不做好心理准备。
我将茶碗盖子打开，闻了闻，觉着茶香沁人，但终于还是不敢喝，放下了——西凤在这所房子里，我可不敢乱吃乱喝东西。
这么坐下来，一会儿就冷得人直打颤。蒲团被我坐湿了，脚下流的水也渗到地毯上，袜子里黏糊糊的真难受。身上泥点遍布，而且斑斑点点的好像有人在上面画了印象派的淡墨水彩。不过我越是狼狈，林晓风估计看着越爽，我不换衣服过来，当作给他找点乐子吧。
我百无聊赖，将头发绕起来拧水——嘿，这地毯等我走了之后恐怕不要换掉也得好好洗一遍。门突然轻微地响了，将正在理头发的我吓了一跳。我拎着自己一把湿淋淋又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傻子一样往门口看去。
心，突然缩得紧紧，好像有人突然伸手，在不知哪里狠狠地拧了一把……
黑夜一般的眸子，直而高挺的鼻梁，丰满的嘴唇，剪得细致的刘海——跟着刚才献茶的小姑娘进来的，正是林晓风。
——才隔了一天没见，他竟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从看到他进来的瞬间起，我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但是，他只淡然扫了我一眼，甚至似乎轻轻皱了皱眉，就转开了脸，往中间主人的正坐走去。
他身后再跟进来两个人，一左一右，一男一女，是莫言和西凤。莫言没有带墨镜，温和的目光在我身上轻轻地抚过，见我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剑眉蹙了蹙，欲言又止。
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恭敬地行了个礼，又返身退了出去。门关上的同时，仿佛将我的退路也斩断了般，那轻微的一声响，象一巴掌拍在我的心坎上，拍得我的后背瞬间硬直。
我有点机械地转过脸来，已看到林晓风坐在左边的主座上，莫言和西凤侍立一旁，他那双黑而深邃的眸子正盯着我看。
“陆香香，这么晚了，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好听，字字句句都让人心神一动，可是——今天的语调，与往日听过的都不同，好像有一点……冷。
而且，“这么晚了”——似乎言语之间，隐约还有抱怨我冒昧登门的意思。
我不由得有点怔住地看着他。
他的面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甚至连眼中也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林晓风，上一次同他来林宅看望他的爷爷，就看他一副这样的面孔走在这座宅子里。可是，这张脸，从来不曾对着我……他应该是温润如玉，唇角含笑，喜怒哀乐都显现出来的一个人，而不是面前这个，犹如黑洞一般，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存在。
喉咙里顿时有点哽。我咽了咽，仍挥不去这样的感觉。
他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但黑色的眸子里并没反射出任何我预期着的东西。一会儿，他突然垂了眼帘，若有若无的笑容浮现——
“对不起，今晚我实在有点忙。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请你直说吗？”
我象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声音立时滚了出来：“那个……呃……”
我以为自己脑子转得飞快，结果还没有说出来什么，便已经不知下一个字该是什么。
我没有料到林晓风居然会反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还以为他早就等我来，见到我便先奸笑三声，进而狠狠地奚落我到够用为止，而我只需在那里忍声吞气便可，结果……他居然冷淡到用对着客人的态度看我，还问我来做什么。
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凉而且黏乎，我很不舒服地转了转脖子——看来，他是不见我主动道歉不罢休了……
“那个……林晓风，”我咬咬牙盯紧他的眼睛，“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的眸子闪了闪，重新抬眼看着我：“道歉？”
我的手抓住校服裙子的一角，拧得出了水：“我为我前天所做的所有无礼的事情，来向你郑重道歉……”
说着说着，已经不敢再看他——他那种冷漠的神色，看得我心里难受，仿佛那种寒意自眼睛传入心中，连身体都冷得发颤。
为什么？
心里止不住地问着。
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既然都担心到要派莫言跟着我，他应该会担心我身上的伤势才对的呀……而我这样明显地一身狼狈，没有包扎过的样子，他居然无动于衷……我越想越不明白，抓着裙子的手越捏越紧。
林晓风没有说话。
——他是要听我求他么？要我卑微地，摒弃自尊地求他原谅么？
我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往下说：“那个……林晓风，我希望你可以不咎过往——请你原谅我——不……求你——求你原谅我。”话说得越来越艰难，每个字每个字，都仿佛自牙缝中拼命挤出来的一样。我现在才知道，勉强自己对人低头竟然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可是，林晓风居然还是没说话！
我再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有任何反应，终于忍不住咬着下唇，愤怒地抬头看他。
然而，我的眼睛却对上他依旧无波无浪的黑色眸子。我的心里顿时一片冰凉，连生气都忘了——
这是……这个人是林晓风么？
坐在红木椅子上，沉默而淡远，犹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娃娃，一个会动的却漠然的娃娃……
“我明白了，”他见我看他，便开始说话，“我接受你的诚意。”
……接受我的诚意？
我不禁有点恼：“什么叫做接受我的诚意？你这到底是原谅我了，还是没原谅我？”完全没经大脑，这话就自嘴巴蹦了出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人屋檐下，我又忘了要低头！真是被他之前那种宠溺的态度害到了，如今，根本不是一样的形势，我是来求人的。
听了这句话，那尊漂亮的娃娃浅浅地笑了，笑容平淡得如月夜下平静的水塘——
“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不同。”
顿了顿，那笑意稍微浓了点：“陆香香，你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我的神经揪得紧紧——
“那……是的话，又怎么样？”
他这样的态度，叫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跟我预想的完全不同，竟然这样一副生疏的样子对我，好像我说的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似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礼貌却断然地，下了逐客令。
而我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林……晓风！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不由得有点嘶哑，“我自己主动回来这里，而且已经很低声下气了。你究竟要我做到怎样，才肯放下你那尊贵的少爷的架子……？！”
怎么回事？！他不是等着我回心转意的吗？为什么这谈话才刚刚开始，他就要赶我走了？
我话说着说着，就突然打开了闸门般，停都停不下来了——
“最初我不愿意，是因为一切都太突然太强硬，我根本就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过，就突然要我又订婚又结婚的，换了谁谁都没法接受的吧？！我不知道你受的是什么教育，也许你觉得理所当然，可是我的想法不一样！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立场吗？”
我心中一片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可怕的是，即使我如此激动地诉说着，林晓风的表情却依旧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我看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我只是……很简单地，想要逃离这荒唐的婚约，做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过平常的生活而已……”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才慢慢地道：“这就对了。我并没有要逼你回来的意思，你是自由的，陆香香。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
这话好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这意思分明是，他对我已经不敢兴趣了，而我我已经不再是有用的人！
——怎么会……？
我顿时脸都木了，心如同狂风中的树叶：“林……晓风，你……你不是说，要我做你们林家的媳妇，要办婚礼给你爷爷冲喜的吗？你为什么……”
一听我这句话，他那双本没有任何波澜的眸子突然缩了缩——
“一个会逃婚的新娘？林家不需要。”
这话中讽刺的意味太浓，刺得我神经末梢全部抽筋。我脸上抽了抽，勉强地说：“我……我以后不会再逃了。”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似乎是在笑我，我早已没有任何信用度，这样的话居然还好意思说。
我顿时有点无力——
“林晓风，我真的……不会再逃了。”
自己都觉得，我的立场脆弱如泡沫，轻轻一碰就碎了。他那副样子，根本就没有要跟我商谈任何事情的意思！
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林晓风他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才觉得够了！？
我的额角渗满了汗珠，手拧着裙子攥得都要捏出血来。
林晓风失掉耐性般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今晚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再陪你说话了，”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西凤，送客。”
我急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林晓风，你到底玩够了没有？我爸爸现在躺在医院，我们家不只是没有钱给他交医药费，而且还借了很多黑钱，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求你的！只要你帮我这次，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我不会再逃，不会再做让你生气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费时间折腾我了！”
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此时只侧着脸淡淡地看我一眼，并不说话，就越过我往门口走去。
我顿时失了控，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给我站住！人家在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能去得了这一口气？你说！”
他顺从地停了脚步，手轻轻覆直我的手上——那指尖很温暖，让我有一瞬的失神——却突然发力，将我的手一把扯开！
我控制不住，直接往旁边错了一步——他的力气好大！平时看他骨架单薄的样子，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我心里顿时寒了，睁大惊惶的眼睛看他。
“我想你是搞错了什么，”他的眸子冷冷地闪着光，“林家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更不是你的提款机。陆香香，你如果缺钱，请到别处去想办法。”
心中什么东西砰然碎裂了！
化成很多很多的碎片，无声地坠落……
往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我的眼圈突然红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乎我，关心我，所以派莫言跟着我，保护我。我今天回来这里，他心底一定很高兴，最多跟我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就会象以前那样，叫西凤带我去洗净全身，好好包扎伤口……没有想到，竟碰上个绝情过一尊冰冷塑像的他！
“林晓风你这个混蛋！”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回来，为什么要叫莫言悄悄地跟踪我，保护我，还要他来劝我？！难道……难道你就是要看我对你低头认错，要看我此刻失望的样子？”
这个念头一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心顿时如坠入冰窟中，彻底地寒了！
嘴唇立时颤抖起来：“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是这样卑鄙的小人！林晓风，你竟然去做这种虚情假意的事情……我真的是……我真的是看错你了……”
他已经走到门口的身影却突然停了，缓缓地转过来，漂亮如黑水晶的眸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叫莫言跟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