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不少文士的笔下,采薪伐柯一如闲庭信步采菊东篱,是件雅事,充满诗意与逸趣。其实,砍柴是力气活,需出力流汗。生长在山区,我的大半青少年时光是在砍柴中度过的。对于砍柴的个中滋味,我的感受是苦中有乐。
六七岁时,我就跟家人上山了。开始只是到山里玩。爬树掏鸟窝,撵大尾巴的松鼠,趴在草根边逗昆虫,折柳枝编帽子,采山楂、毛栗、柿子、猕猴桃吃,诸如此类,都是我喜欢做的事。
不知何时起,掮起了比自己稍长的木扦,两小扎柴几乎与身等高,与其说是挑,毋宁说是拖,一路磕磕绊绊,俨然三人行了,颇滑稽,常常引来路人的打趣。寒来暑往,个子蹿高了,木扦亦随之长长,两捆柴也由伶仃瘦骨而渐趋壮硕肥大起来。一茬茬木扦,是我砍柴经验日臻丰富的标志,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上大学后,砍柴的次数骤减,只是在寒暑假偶尔砍一回。到城里工作后,再没摸过那曾经熟稔的柴刀。然而,闲来无事时,我常常怀念那些长满了故事的砍柴岁月。
山居人家,常有槛内的仔猪被狼叼走了的。我们附近的森林里就有狼。有一次,同三哥到山里挖树桩,在一个山岗上的树桩边,就挖到一只被狼叼来的仔猪,约摸二三十斤,除脖颈有咬伤的痕迹外,浑身完好,看上去新鲜,显然是昨晚才偷来的。先前单是听人说,狼很聪明,常常将吃剩的猎物埋到土里,待饥饿时来吃,终于见证了这一传说。三哥一头挑着树桩,一头挑着仔猪,我们一路兴奋地奔回家。晚上,家人一边吃着仔猪肉,一边谈起那只倒霉的狼——当它发现猎物被谁劫走时,将是何等的懊丧与愤怒啊!
山中的狼并不易见,也鲜闻有人遭狼袭击的。多年的砍柴生涯中,我只遇过一次狼。那是暑期里的一个凌晨,我跟二哥三哥到离家七八里外的山上砍柴。其时,白天酷热,我们都在早晚砍柴。天刚蒙蒙亮,空中星疏月淡,在我们挑柴上山岗时,遇到了两只狼。这是两条成年狼,比普通的狗要大,坐在山顶上,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在清寂灰暗的山野,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我们放下柴,握紧柴刀,惴惴不安地望着百米外的狼,不敢大声说话。狼显然发现了我们,头朝向这边,却不嗥叫,也未起身,只密切注视着我们的动静。人狼对峙。盈耳的是远远近近的松涛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许久,两只狼相继站起来,缓缓消失在茂密的林莽中。我们紧绷的神经顿时松绑,又有说有笑地挑柴上路了。
倘在热天的上午砍柴,我们往往要比大人们早一两个时辰上山,通常先找一阴凉树荫下打几局牌,然后到溪涧中洗澡。山涧的水不深,我们寻一狭处,用细石块筑堤,蓄齐腰深水,在里面恣意洗澡。溪水清凉,浮游其中,通体舒畅。有一回,我学跳水,站在池边往下跳,一头扎下去,撞上水中石头,额头上坟起一个鸡蛋大的肉疙瘩,回家后,只说是砍柴时摔的,不敢提及玩水的事。
离家三四里有一座山。因山巅巨石的一面平整且呈灰白色,酷似镜子,乡人名之曰镜子山。山体的东南边是悬崖峭壁,在陡壁上有个能容一人蜷伏其中的石洞,常有岩鹰栖息。我们常腰系捆柴的绳索,将一头固定在树上,沿着石隙岩缝攀缘而下,到石洞边参观。洞呈半圆形,石壁很光滑,不似天然形成,更非人工凿磨,想必是岩鹰长期喙啄肢擦的杰作。攀岩下,此举十分危险,倘一脚踩空,或绳索在石头上磨损,或遭到岩鹰的攻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多年后,每次返乡探亲,我总要到当年砍过柴的山山岭岭走一走,一任无端的思绪乱云般扬起扬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