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上报啦。”徽音又拿出一份报纸逗他。
原来由于思成被撞伤,思成的母亲已经气得找到了共和国总统。虽判定了是车夫的错,她依然不屈不挠,直到总统替自己的属下亲自向她道歉才勉强作罢。而这一切,也让思成登上了当日的新闻。
“我才不看。不管那上面写的什么,我只关心你。只要你在这,我就什么都不想看。”思成温柔地说。
在病房中寂寞的日子里,徽音一有空就来陪他,与他终日谈笑,让这难挨的时光不再那么无聊。
“徽音,真对不住,让你这么担心。本来该是我照顾你才对。”思成感动地握着她的手。
“笨蛋,乱讲什么。”徽音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我们两个人都健健康康,就谁也不用照顾谁,一起开开心心。”
思成笑起来:“徽音说的是。”
顿了顿,他又开口:“我同爸爸商量了一件事情,想要第一时间告诉你。”
“是什么事?”
“眼下已经六月,我还躺在病床上。所以爸爸建议——我去美国的进修计划应当推迟一年。”
徽音点点头:“你现在这样,去了美国我也不放心。”
思成温柔地笑起来:“假若我推迟一年,不正可以等你完成学业,一同前往?我们共同在美国学习建筑,多好。”
徽音听了,也十分开心。
原本为了长远考虑,她也只能忍痛接受热恋中至少一年的分离。然而这场飞来横祸虽然可恨,却没想到促成了他们一同去留学。
思成突然皱起眉头,有些难过地晃了晃身子。
“怎么了?”徽音关切地问。
思成有些不好意思,便只是摇摇头说没事。聪明的徽音却注意到了他额头上、脖子上滑落的汗珠。
原来天气渐渐入暑,躺在病床上的思成却缠着严严实实的绷带,一直包到腰间。出了太多汗,他又翻身不得,这才难受得忍不住呻吟。
徽音心里着急,赶忙打了水来为他擦汗。
思成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心里十分感动,可是思成的母亲知晓这情形后,却对徽音越发不满起来。
“对那位林小姐,我可是真心看不过去。”
梁启超的夫人李惠仙本就是名门出身,性情也是贤能良惠而又雷厉风行。对于活泼、现代的徽音,她心中的不悦与日俱增——后来索性在梁启超与思成面前直接提出对徽音的意见来。
父子俩被这为难的处境急得团团转。他们一方面十分喜爱徽音,另一方面又敬重和深爱着李惠仙。
徽音自小独立,又多受父亲林长民的影响,生性坦荡而潇洒,与那个时代的一般大家闺秀截然不同。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丝毫没有意识到思成母亲对自己的敌意。
直到一切彰显得越发明显,思成同父亲都已经难以圆场,徽音这才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已经被思成的母亲几乎彻底地否定了。
这让她觉得十分压抑,仿佛又走入了另一段噩梦般的家庭关系中。
然而,对思成的爱和关切盖过了一切——她尽量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的举止,尽可能不让梁夫人不满。
可长辈的成见一旦形成,又岂是可以轻易扭转的?更何况徽音虽然恭谨慎重,但到底不是能够低眉顺眼、放下身段的女子。就算她百般顺应,至多也只能做到沉默温和,不出新的错让梁夫人指摘罢了。
就这样,思成母亲的不满成了二人甜蜜恋爱中一块小小的阴影。然而更多时候,他们也只注意得到彼此给予的阳光灿烂。
在徽音忙于照顾思成的日子里,一位踌躇满志的诗人也回到了北京。
他就是——徐志摩。
林长民带着徽音走后,徐志摩在剑桥独自度过了一段奇妙的时光。起初,他还会因为徽音的离去而心痛落寞,但很快地,他便开始享受这纯净的生活。
他仿佛觉得“时间到了”,让他终于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剑桥,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慢慢地“发现”了剑桥——这让他获得了从未想到的快乐。
在这段时光里,他的生活都被文学与艺术填满了。他认识了许多浪漫的欧洲作家,其中包括对他触动颇深的曼殊菲尔。
而他也终于开始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繁荣时代,写出了无数动人的句子,成为了一位真正优秀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在现在的中国也许也没有几个。
这时,他回到了祖国。
一抵达北京,志摩首先就去拜访了自己的老师梁启超。
对于这名“浪漫得有些过了头”的学生,梁启超虽然难免教训一番,却也依然爱惜他之才德。他鼓励志摩印行了许多优秀的白话诗作品,并且在他的推荐下,志摩还在南开大学任教了两个星期的现代英国文学。
林长民也十分欢迎志摩这位知己,很快又同他密切地交往起来。
然而,让林长民与梁启超都束手无策的,是志摩心中依然抱有的对徽音执着的思恋。
这热烈的感情没有因为伦敦告别时徽音的拒绝而熄灭,并且面对徽音同思成已经有了婚约的事实,竟也没有丝毫的退缩。
回到北京后,志摩更是毫不掩饰地再度展开对徽音的追求,对于外界的反对视若无睹。
对于志摩的痴情,梁启超特意写了一封长信,警告他不要“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更不要“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
然而,志摩的心中早已经被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对完美爱情的信仰填满了,他完全地沉醉在自己的情怀中,给恩师写了一封浪漫而真诚的回信: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言辞恳切而激情澎湃——这对爱情的追求,在他看来已关系到自己人格的自由、良心的安顿,根本就是不可不做之事、大义凛然之事。这样高洁昂然的姿态,令梁启超也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得等他这一腔热血自己转凉了。
起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梁两位父亲都尽量不让徽音出现在志摩的视线里,希望志摩见不着她,冲天的热情便也慢慢凉下来。可他们哪里看得住这位渴求爱情的诗人?
很快,志摩就自己找上了门,为徽音当面献上了激情四溢的浪漫情诗。
面对志摩再一次不由分说、铺天盖地的热情追求,徽音比上次更为明确地拒绝了他,并且真诚地告诉他——如今自己同思成的关系十分完美,绝不会转投他人之怀抱。
但对于她的明确拒绝,志摩虽然心痛,却少见退缩。他依然深情地为她写着诗,用奔腾不息的浪漫赞美着他心中的女神。
这样热切到近乎孩子气的痴情,又能让人怎么办?
徽音只得在躲不过去的时候,一遍遍拒绝他;然而另一方面,志摩创立的新诗组织也颇具影响力(这点上他只需拿出追求徽音热情的一半就可以做到了),事实上,这里已经成为了白话文、白话诗运动的重要战场,徽音刚刚起步的文学创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开它。
她感到无奈而懊恼,只有向父亲寻求帮助。
然而就算是父亲,也只能说“只有任志摩自己碰壁够了想通才行”;同时,梁启超和林长民又都鼓励徽音大胆参加新月社的活动,跟上大家新文学创作的步子。
她又惴惴地去问思成:“志摩回来了,还创办了新月社,我若是投身进去,你会不会不高兴?”
思成笑着回答:“怎么会!你那样喜欢文学,你不去我才会不高兴。莫要说支持你,就连我自己,兴许都忍不住要去你们那凑凑热闹哩。”
她低下头去:“志摩还在给我写诗,这可怎么办?”
思成从容不迫:“等我出了院,与你一同劝他。”
出院的日子终于到来。
然而,这出院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健康。大家一直期盼着思成能够快些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然而这竟是永远不可能的奢望了。
由于一开始的错误诊断耽误了治疗,思成的左腿比右腿短出了明显的一截,脊椎也有严重的问题。这意味着思成将终生跛足,且不得不在背部装设上金属的支架。
所有人都为他惋惜不已,无法想象原本活泼好动的思成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
更何况思成已经决心投身建筑学,未来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侦测、考察必然会伴随着长时间的行走,甚至要通过攀越来检查房顶与桁架。
只有徽音安然地陪着他,脸上始终没有任何的惋惜和悲伤,一如往常轻松自若。
出院那天,他苦笑着对她说:“瞧我这双不健康的脚,从今也许都要定做鞋子了。”
她悄悄附在他耳边:“以后我们都成了建筑学家,我就到处跟着你;从今往后,离了你,我就是这世界上最会迷路的人——你可别嫌我烦。”
思成看着徽音明媚清丽的笑容,心里仿佛照进了一片阳光。
他知道,从今往后,眼前这个精灵般美丽的少女将成为自己永远的知己与伴侣;而她的璀璨夺目,也足以让他有勇气面对未来一切的黑暗与忧伤。
他幸福地笑起来,握紧了她柔软的手。
齐特拉公主
晚春与初夏相遇的四月,万物都温柔得像一首呢喃的情诗。
熏风和畅,晴空净朗。遥远的虫鸣被袭人的花香包裹着,轻轻催促枝头的画眉快些歌唱。
松坡图书馆幽静的小屋里,一位眉目清逸的少女正伏在木桌上打着盹。她纤弱的肩膀随着呼吸平缓地微微起伏,唇边落着朵似有若无的微笑——一定正在享受一个至恬美的梦。
在她四周,一切声响都是平和而轻缓的,仿佛没有任何人愿意打扰这甜蜜的少女。此时就算是努力竖起耳朵,也只听得到风抚摸着窗棂、叶子在枝头发芽的声音。
思成的目光不禁从厚重的书卷中滑落出来,温柔地流连着身边熟睡着的可爱恋人。
自从去年年底,梁启超心心念念的松坡图书馆终于建成之后,思成同徽音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如今的松坡图书馆建立在北海北岸的快雪堂旧址——这里曾经是慈禧太后赏雪的佳处,右侧是五龙亭,左侧是九龙壁与天王殿。如此精妙的景致,自然让徽音与思成十分喜欢。
梁启超将钥匙大方地交给思成了一把,所以二人时常来此处帮忙照看,也会在闭馆的周末享受惬意的二人时光。
“嘭、嘭、嘭……”
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虽听得出这位造访者敲得十分温和,但还是轻易打破了原本的静谧。
“……嗯?”徽音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
思成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开门。
果然,门外站着的又是那位执着的诗人。
“思成,徽音可在?”志摩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她……她不太舒服,趴在桌子上还没睡醒。”
“噢,不打紧不打紧。我来就是想把这个交给她,在她家寻她不在,想来是在这里——”
志摩脸上带着亲切友好的笑容,将手中的纸笺递给思成。
……思成接过来,本能地瞅了一眼,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被冻住了。
那上面用清秀而饱含深情的字,书写了一首朦胧而浪漫的——情诗。
“咳咳,”思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次怎么都不用信封装起来了……”
志摩有些抱歉地冲他一笑:“我走得急,手边没有信封,想来让你看到也没什么,故意遮掩还显得鬼祟。”
思成无奈地笑着摇头:“好吧,那此时信已经送到,也没什么事了吧?”
还不待志摩开口,他又赶紧说:“天色阴沉,兴许会有场落雨。你回去的路上可要小心些。”
志摩尴尬地笑了笑:“那我就告辞了。”
思成关上门转过身,和徽音同样无奈的眼神相遇,露出一个苦笑。
他从木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来,上面用漂亮的英文写着:
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①
“看来……还是把这东西挂上的好。”
一直以来,志摩对徽音的追求都没有丝毫的掩饰,一路碰壁下来,也全然不见点退缩的势头。在他看来,追求自己心中所爱乃是天经地义、是勇士所为,必然也无惧捷足先登的竞争者或是满城流言蜚语。
然而即使是正在进行着这样持续而热切的追求,他也始终彬彬有礼,俨然谦谦君子。加上思成本身性情宽和温厚,这两个“情敌”平日倒是相处得十分和谐从容,全无剑拔弩张之感。
徽音被拥在中间,起初还会觉得十分别扭,但在她多次表明了自己同思成的恋情之后,看大家依然都从容潇洒,倒更像是各做着各的乐事——她生性原本就明快坦白,最厌恶扭捏做作,时间久了,也就专心致志地进行文学创作、操办起文艺活动来。
新月社成立后,思成同徽音一起参与其中,也得到了志摩友好的欢迎同鼓励。社中成员还有梁启超、林长民,以及一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文学家,徽音也常常邀请表姐曾语儿、王梦瑜来社。
在这期间,十九岁的徽音也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公开作品——译作《夜莺与玫瑰》,这让她兴奋不已。
脚注:① 情人不愿被打扰。
此时的北京,正处于一个文化活动的高潮期,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尤其受到瞩目。由梁启超、林长民负责的北京讲学会策划了许多次外国思想家、艺术家成功的来访,其中包括鼎鼎大名的罗素。刚从欧洲归来的志摩,更是怀抱着巨大的热情,积极、迫切地想要将繁荣的西方艺术介绍到中国。
所以,即使从爱情上看,这是林、梁、徐之间三角关系的矛盾期,但这几位年轻人依然快乐地完成了多次亲密的合作——就在不久前,志摩和徽音还负责组织了美籍奥地利小提琴家弗里茨·克莱斯勒的音乐会,这是西方艺术家首次将西方著名的古典音乐带到这座东方古都上演。在他们积极的筹办、策划下,这场音乐会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对了,”志摩走后,徽音想起来什么似的,仰头唤思成,“你可有听爸爸说起,学社邀请了泰戈尔先生来中国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