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上,我牵着3岁的儿子,走到后院。茶树上方的集束阳光蓦地射来,眼睛花了。好一个晴天!我像往常一样,把头探过齐肩高的木栅栏。隔邻后院前的玻璃门吱呀响过,接着是“笃笃”的拐杖声。我朗声说:“玛格丽特,早上好!”老太太的身影还隐藏在高大的花旗松后面,轻柔的笑声已经撒开来,“哦,伊人,你好!”短了舌根一般的得克萨斯州口音,充满着慈爱。“孩子呢?玩得好吗?”“在这里呢。”我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对栅栏的那一面甜甜地说一声:“奶奶好!”“哎哎,好乖!”玛格丽特费力地抬起手,对我儿子做了个“飞吻”。阳光静静地洒在满园花草上,露珠争先恐后地闪着,在老少的笑声中,吃惊地滚下。
我一边照看儿子,一边和老太太聊天。老太太在女儿为她特别购置的帆布小凳上坐下,把拐杖搁在地上,开始侍弄靠栅栏的两丛花—一丛白色的雏菊和一丛红色的康乃馨。颤巍巍的手,劲道不够,可是她非要和花下疯长着的草过不去,先用小铲子捅松泥土,再连根拔起,每拔出一丛,她就揩揩脸上的汗。我凝神看着,花丛在她手里出落得无比鲜亮。我知道,自从她丈夫杰克去世,她的身子骨不再硬朗,连简单的家务也干不来了。她女儿连劝带强迫,她死活不干,园子尽管已经交由钟点园丁来照料,但这两丛花她从来不让勤快的墨西哥佬碰。女儿无法可想,只好替好强的母亲准备了凳子和胶皮管,尽量不让她多费劲。“玛格丽特,你的雏菊和康乃馨是全世界最美的!”我尽量给老太太说中听的话。“可不是!”老太太还在弯腰操劳着。不一会,她勉力挺起腰,扬声说:“伊人,给——”我一看,是一束白雏菊!我连忙把手伸过栅栏接过,不迭道谢。珍重地把花捧回家里,插在蛋清色小瓶里,再把瓶子摆在靠后院的窗台,我要老人家每次抬眼时都看到它,晓得我和她的心是相通的。
一丛雏菊就是生生不息的爱恋啊!我岂能忘怀,老杰克的最后一次造访为的是老伴的生日,他在当年追求玛格丽特时,所送的第一件爱情信物,是缀满了白色雏菊的草帽。今天他要做出同样的一件,可是嫌自家院子的雏菊不够多,便央求从我家院子采集一些。那一天,是老夫妻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杰克牵着老伴的手,在我家门前缓缓走过,云似的花在草帽上,活色生香的春天在银发上,我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扶桑花和九重葛之间,眼含泪水。
此后不久,杰克因心脏病在医院去世,这位在“二战”时从军,后来在地产公司当职员的矮个子,临终前留给爱妻的话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凭着这句话,玛格丽特熬过来了,一直是独个儿生活。80开外的人了,去年因为腿关节严重退化,左膝盖也换上塑胶的,但很乐观,靠一个钟点护理员帮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我每次和她聊天,她都不像别的老人那般,絮絮不休地说自己的病,只爱谈和杰克的旧事,要不就教我育儿经。
老太太把两丛花侍弄完,回屋里去。到了11点,我出门买菜,看见她坐在门前的扶手椅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均那皮洛大道。
这是她的习惯,我早知道。果然,一辆紫红色福特厢型车开到,停在车道上。
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位高大的白人女性—玛格丽特的独生女儿伊丽莎白,她属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婴儿潮的头一茬。快60了,头发虽斑白,但动作利落,走路一阵风。一身大红衣服,活像活泼的火苗。这阵子老太太最高兴了,向前挪几步,和分别了一个星期的“甜心”结结实实地拥抱在一起,喃喃地说着想念的话。我向伊丽莎白打招呼。
伊丽莎白照例说上一大堆感谢我的话,说多亏有仁爱的邻居,替她照顾老妈妈。伊丽莎白是个大忙人,家在离旧金山150公里的加州首府沙加缅度,她在戴维斯大学的历史系教书。三儿两女都已长大成人,成了家。
她进入“空巢期”后本来可以轻松点,但最近大女儿生了双胞胎,她干脆搬进女儿的家,课余当全职保姆。
忙成这样子,她也绝对不会改变这样的规矩:每星期四趁学校没课,往妈妈家跑一趟。伊丽莎白进了妈妈的家,便忙开了,把一个星期积下来的脏衣服送进洗衣机,吸尘,擦地板,倒垃圾,替妈妈写各种账单。杂事做完,便陪母亲到外头餐馆去吃顿午饭,回来时把车子开进金门公园,一路赏新开的樱花和玫瑰。要不就带母亲去看医生、剪发……到下午,开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个多小时回家去。
这天傍晚,我从外面回到家,看到门口的信箱插着一朵红彤彤的康乃馨,枝上拴着伊丽莎白的短信:“伊人,谢谢你为我妈妈买了果酱。”这样的女儿,在有“孝顺”传统的中国不罕见,但在以个人为中心、只愿意把父母送往养老院的美国,实在是凤毛麟角。
只是,这么奔波,也太难为伊丽莎白了。有一次早晨,我和老太太在后院隔着栅栏唠家常,好奇地问:“搬去和伊丽莎白一起住,不就省下好多麻烦了,你独自住,她怎么放心?”老太太嘴角扯动了几下,没正面回答,却问:“你说,两丛花儿,要是连根拔起,栽到别的地方去,保准成活吗?”我耸耸肩,尽管我知道移植在技术上并无困难,可是她指的是深深伸入这一方泥土的感情之根。
果然,她袒露了心事:“这屋子,我和杰克一住就是40多年,伊丽莎白在这里长大,卧室里留着杰克的气息,手工房里放着杰克的木器工具,我舍得吗?伊丽莎白可从来没劝我搬走,老说尽管住下去,我不会扔下不管。看,女儿最了解妈妈的心事。”“真有福气,先生和女儿,都这么爱你。”我赞叹道。
她没搭腔,核桃般的脸仰起来,眯起碧蓝的眼睛。过了片刻,指指身前的康乃馨,低声说:“这花是前年母亲节伊丽莎白送的,原来栽在盆里,我自己移到这里来,可费劲呢,搬花盆把手腕扭了,挨了伊丽莎白一顿骂,我可不后悔,得让雏菊有个伴儿。这泥土很是肥沃,看,要多茂盛开多茂盛!”是啊!人间这至情至性的爱,在老太太的照料下繁荣着。去年冬天,眼看圣诞快到了,趁伊丽莎白在,我带着孩子到近邻去贺节。伊丽莎白把我们迎进客厅,壁炉烧得旺旺的,旁边是挂着饰物和袜子的圣诞树。咖啡桌上,古拙的陶罐上插着一丛白雏菊;沙发旁边的小立几上,长颈瓶插着一束红康乃馨。收音机放着儿童们最为熟悉的圣诞歌曲,门外的风铃叮当着。玛格丽特一把抱着我的儿子,亲了又亲。伊丽莎白对我说声:“抱歉,马上就好。”接着像哄自家孙子般对母亲说:“马上让客人看看你有多漂亮,不要动,好不好?”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大梳子,我心里一颤—女儿在替母亲梳头,老人的银发闪着锦缎一般润泽的光波,女儿灵巧地挥动双手,把老人的发理顺,那动作又细腻又敏捷,含着宗教式的虔诚。我忘情地盯着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眼睛湿润了。
伊丽莎白端上雏菊蜂蜜茶和小甜饼,给我的儿子一个布制的棕熊。老太太让我们坐在壁炉旁边的转椅上,吩咐伊丽莎白搬来许多本家庭照相簿。她们母女一左一右,靠着我和儿子,一页页地打开如烟如梦的往事,叙述一桩桩故事。“呐,看我的杰克多威风。”玛格丽特指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他参加了海军陆战队,在基地拍的,那时欧洲的战事快完了,他没赶得上打仗。”“新娘是我,漂亮吧?”老太太的蓝眼睛闪着骄傲的光。“这小宝贝,猜猜是谁?还是一样的大鼻子嘛!”我抬眼看看伊丽莎白,她腼腆地笑笑。“我们的伊丽莎白,小时候胖嘟嘟的,她在这里学走路,杰克‘咔嚓’一下拍下来了……”
“这美丽的女孩一定是你,好前卫哟!”我盯着一张彩照,遮蔽额头的大流海,夸张的蓝眼影,花格子上衣,裤腿足有一尺五的超大喇叭,一副桀骜不驯的派头,说:“这个嬉皮和后来的博士、教授很难连在一起吧?”玛格丽特语带幽默:“说起那个年代啊,伊丽莎白反叛到家了……”我担心当女儿的面子挂不住,不料伊丽莎白豁达得很,任妈妈“揭老底”,说:“是啊,全世界都在造反……中国不是有红卫兵吗?”我怕这么温馨的节日,被“旧账”搅坏了气氛,不敢乱问。往下翻下去,一个青春女子,头戴四方帽的照片,我对伊丽莎白说:“是你!”“对了,我在圣地亚哥加大的研究院拿了博士学位。”这一刹那,母女的手搭在一起,互相摩挲,都沉默下来,沉浸在往事里。收音机正播着《圣诞老人来到镇上》的老歌,壁炉里的木柴噼啪响着。伊丽莎白缓缓说着,声调很低,像是自语:“上高中时,正打越战,大学的同学上街参加反战大游行,我却离家到了纽约,和一群嬉皮混在一起,抽大麻,整瓶伏特加往嘴里灌,有一回醉了三天三夜,差点送了命。爸妈到处找我,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我仍旧不醒悟……圣诞节快到了,纽约冰天雪地,我被男朋友抛弃了,躲在房里哭。邮差送来一封加急电报,是妈妈拍来的,上面写着:‘平安夜我和你爸,要一直等,等到你回家,才一起吃饭。’我搭最晚的班机飞回来,到家门口时已经过了半夜,隔窗子看,圣诞树的灯饰闪亮,屋里静静的。我轻敲大门,门却自动开了,爸妈料定我会回来,门一直没关。我的心狂跳,走进客厅,只见两个黑影,跪在十字架前,是爸妈为我祷告。”说到这里,伊丽莎白抑不住热泪,抱着母亲,哭了起来。玛格丽特抚着女儿的头发说:“伊人你看,当祖母了,还向妈哭鼻子。”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伊丽莎白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把我的儿子抱过去,一起拍手唱歌,我明白她的用意:怕气氛太压抑,老母亲受不了。
今年元旦过后,一天上午,我看到伊丽莎白的厢形车停到旁边的车道,知道她又在里面忙着。到下午,听到前院有人说话,开门一看,是伊丽莎白,她要离开,我迎上前去,和她互道新年好,末了,对她说:“下星期四见!”伊丽莎白却沉默下来,欲言又止。我的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细看她的脸,在平静的外表下藏着忧虑,我不敢随便打听人家的隐私,只说着礼貌的套话。伊丽莎白终于下了决心,告诉我:“伊人,下星期四我来不了,你能帮忙吗?”“当然。”“那我就不另外找照顾老人的机构,你人好,我信得过,请你顺便替我妈买些东西,这是食品单和钱。”我不假思索:“好啊,你也该陪陪先生去度假了。”伊丽莎白的神情凝重起来:“如果我以后不能来,你能不能……”“你说什么,伊丽莎白?”我吃惊。“下星期五我要动手术。”“伊丽莎白……”我不敢说下去,她看上去那么健康那么快乐,原来……“妈妈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向她说是小手术,别告诉她!”我使劲点点头,泪不知不觉地涌上。伊丽莎白进屋里去,和母亲拥抱,然后出门,离开了。
望着她上车的身影,我擦擦眼泪,打算回身进屋去看玛格丽特。老太太不在屋里,我跑到后院去。后院的花圃,白如锦缎的雏菊花在冬天也开得旺盛,白如云锦;康乃馨红如凝血,白与红的对比,如此强烈,仿佛是人生一个最玄妙的隐喻。我忽然想起,在国内看过西方礼仪中,有一条:送人鲜花不要红白掺和,否则不吉利,这里的花难道是什么预兆?看不到老太太,哪去了?我急了,原来她在花旗松的后面,红与白的花丛里,玛格丽特俯首跪着,喃喃有声。听见我的声音,她轻声说:“伊人,她走了吗?”“嗯。”“别担心我,伊人,我在为伊丽莎白祈祷……”我问:“你知道了?”“是的,杰克病危的时候,我也有心灵感应……伊丽莎白……我知道她是病着的。她希望我快活,拼命做事情,向我显示……”玛格丽特哽咽起来,我慌忙上前抱住她的肩膀,玛格丽特继续说:“我没有阻止她来,没有阻止她做事,还装作很快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伊人,我现在要为两个人活下去了!”玛格丽特泣不成声。我低头凝望雪白的雏菊和血红的康乃馨,苦苦思索着,人生长途所避免不了的红色与白色,我低声自语:“我不信宗教,玛格丽特,可是,让我们一起祈祷……”
对着火红的花,雪白的花,两个不同种族、不同年龄、不同语言的女人,都曾经是女儿,如今都是母亲,我们一起下跪,在蓝天下。